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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 海 | 汉代皇帝“二次即位”的另面——一个基于政治文化视角的观察

阙 海 史林编辑部 2023-03-12


来源:《史林》2021年第5期,注释从略。

作者:阙海,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



汉代皇帝“二次即位”的另面

一个基于政治文化视角的观察

阙  海


摘 要

汉代皇帝“二次即位”问题一直受到中外学者的关注,“二次即位”是否存在,该礼仪制度何时产生,历来众说纷纭。中外学界对“二次即位”问题虽然着力甚深,但存在着将整个汉代的即位问题纳入“通贯”讨论的误区。本文讨论汉代皇帝的即位问题,不仅注意皇帝—天子的双重身份这一事实,还注意到这一双重身份的意义是在不断变化的,而变化的原因是汉代政制和政治文化在不同时期内以经典为蓝本的“复古”改革,身份变化背后折射出的是汉代追求汉制与古制榫合的理想。

关键词

汉代;二次即位;制度变革;政治文化

汉代皇帝“二次即位”最早明确见于《续汉书·礼仪志》,谓之“二次”,是因为即位礼中,嗣皇帝即位包含了即“天子”位与即“皇帝”位两个仪节。自西嶋定生之后,该问题一直受到学者关注,日本学者如尾形勇、小岛毅、松浦千春、金子修一,中国学者如王俊芳、吴丽娱等都从各个角度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讨论。以下就各家的研究成果进行简单回顾,并简要说明相关研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

最早从现代学术意义上研究“二次即位”问题的是日本学者西嶋定生,他通过对东汉安帝即位的研究,阐述了东汉皇帝即位是由天子—皇帝即位两部分构成的史实;西嶋进一步将这种情况追溯到文帝即位,认为天子—皇帝的“二次即位”形式应该始于此时。西嶋的研究影响极大,缺点也十分明显,他采取了一种“通贯”对待史料的方式展开研究,直接运用《史记》《汉书》所记文帝、景帝即位的材料来证明东汉的“二次即位”在西汉已经存在,忽略了史料的时间性特征。尾形勇则在西嶋的基础上进一步展开论述,认为直到唐代“二次即位”都是成立的,这是继承周代的传统。并且,他从外与内的角度区分了天子、皇帝名号的功能。尾形勇虽然发现了“二次即位”中“周制”传统的影响,但是并没有探讨背后的原因,而是认为这种传统在两汉一以贯之,实际上并没跳出西嶋的研究范式。小岛毅认为《续汉书·礼仪志》并没有真正反映东汉即位仪的实际情况,其中皇帝即位只是对《尚书》这一经典的某种文本阐释。由于史料限制,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能够对此说的正确与否进行论证。松浦千春的研究也指出东汉并不存在“二次即位”,西嶋关于二次即位的认识,是对《续汉书·礼仪志》中“尚书·顾命”的误读。松浦氏认为《续汉书·礼仪志》“大丧”条“三公奏”应该包括整个“奏可”之前的内容。如果这样理解,那么“即天子位”就应该包含在整个“即皇帝位”的仪节当中,并且文中“太子”出现了两次,如果已经在即皇帝位之前即天子位,那么第二个“太子”就应该改为“天子”。松浦的说法固然有其道理,但是正如吴丽娱所指出的,照顾到后文“群臣皆出,吉服入会如仪”这样的吉凶转换程序,“三公奏《尚书·顾命》”的原因以及《尚书·顾命》内包含的吉凶转换的仪节也无法呈现,这就导致“奏《尚书·顾命》失去了现实依据”。李俊芳的研究支持西嶋定生以及尾形勇的观点,认为西汉“二次即位”的情况确实存在,天子即位是在皇帝即位中自动完成,基于《公羊》学“国君一体”思想,柩前即位中包含了皇帝即位。这一说法虽然触及到了政治文化的层面,但西汉的情况除武帝之外,并无柩前即位;根据金子修一的研究,在武帝之后,即位和谒庙是在同一天进行,李说无法与史实取得一致。冯渝杰在研究道教科仪与汉代皇帝“二次即位”之间的联系时,讨论了汉代皇帝“二次即位”的内涵,认为汉代皇帝即位礼是一个发展的过程,涉及开国、内禅、外禅等许多复杂问题,大大丰富了这一问题研究的深度。但道教传授仪虽然与汉代皇帝即位礼有相似之处,但用这一仪式理解整个汉代皇帝即位礼仍意有未安。

前贤及今人已从各个方面就“二次即位”展开研究,但仍显胜义未尽,本文认为,在考察两汉皇帝“二次即位”问题时,应该分时段进行讨论。作为一种变动的礼仪制度,“二次即位”问题须放入汉代政制改革及其带动的政治文化变革中加以观察。汉代政制在追求理想国家形态上的几次转向,汉武帝时代以《公羊春秋》为蓝本的改革,汉成帝绥和年间开启的古制改革,以及由此引起的政治文化上的变动,才是皇帝“二次即位”这一礼仪制度在不同时代表现出不同内涵的深层次原因。

 

一  基于文本内部的文帝即位再检讨

文帝即天子位的情况十分特殊,他是在惠帝、吕后相继去世之后,西汉第一位由诸侯王而即位的皇帝。关于这一历史事件,在《史记》的记载中有详略之别,并且天子、皇帝混杂使用,今就此展开讨论。《史记·吕太后本纪》:

 

[1]后九月晦日己酉,至长安,舍代邸。大臣皆往谒,奉天子玺上代王,共尊立为天子。代王数让,群臣固请,然后听。

 

《史记·孝文本纪》中对这一段有更加详细的描述:

 

[2]代王驰至渭桥,群臣拜谒称臣。代王下车拜。太尉勃进曰:“愿请间言。”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太尉乃跪上天子玺符。代王谢曰:“至代邸而议之。”遂驰入代邸。群臣从至。……皆再拜言曰:“……‘大王高帝长子,宜为高帝嗣。’愿大王即天子位。”代王曰:“奉高帝宗庙,重事也。……寡人不敢当。”……丞相平等皆曰:“……愿大王幸听臣等。臣谨奉天子玺符再拜上。”代王曰:“宗室将相王列侯以为莫宜寡人,寡人不敢辞。”遂即天子位。


这段君臣往来对话一直以来都为研究即位礼的学者所注意,但正是因为“过于”注意,而忽视了文帝即位的特殊环境。文帝之所以要在即天子位之后才入未央宫,并非由于没有即皇帝位,而是当时少帝弘还在未央宫中。《吕太后本纪》中有关于此事有详细描述:


[3]东牟侯兴居……乃与太仆汝阴侯滕公入宫,前谓少帝曰:“足下非刘氏,不当立。”……滕公乃召乘舆车载少帝出……代王即夕入未央宫。有谒者十人持戟卫端门,曰:“天子在也,足下何为者而入?”代王乃谓太尉。太尉往谕,谒者十人皆掊兵而去。代王遂入而听政。


而在《史记·孝文本纪》中,这一事件的表述如下:


[4]群臣以礼次侍。乃使太仆婴与东牟侯兴居清宫,奉天子法驾,迎于代邸。皇帝即日夕入未央宫。

 

在此我们不妨将以上四段材料标记为1、2、3、4。在材料4中突然出现的“皇帝”名号在其他三条材料中均未见到,结合材料3、4中“即夕入未央宫”可以看出,这里出现的皇帝名号实际上和天子没有区别,由“皇帝”二字而认为文帝已经即皇帝位的说法值得怀疑。

要解决这一问题,需要从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寻找答案。《史记·孝文本纪》中记录了一段文帝在代地时,关于要不要去长安即位的争论,中尉宋昌认为文帝应该到长安即位:


中尉宋昌进曰:“群臣之议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桀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然卒践天子之位者,刘氏也,天下绝望,一矣……”

 

这里提到的是“践天子之位”,但《史记·高祖本纪》中却明确说汉高祖是即皇帝位:


正月,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汉王为皇帝。汉王曰:“吾闻帝贤者有也,空言虚语,非所守也,吾不敢当帝位。”群臣皆曰:“大王起微细,诛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辄裂地而封为王侯。大王不尊号,皆疑不信。臣等以死守之。”汉王三让,不得已,曰:“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甲午,乃即皇帝位氾水之阳。


宋昌称刘氏践天子位,而高祖却是即皇帝位。两者显然不一致。如果司马迁记录宋昌的话不是“以意为之”,或者汉初的人思想中确实不存在天子、皇帝两个名号的区别的话,那么以上关于天子、皇帝的讨论就应该注意:在汉初,并不存在所谓的“二次即位”的问题,当时天子与皇帝两个名号在意义上等同,并且可能混用而不区分。

这一点西嶋定生早有揭示,他认为,秦末天下大乱,皇帝号的神圣性消失,汉高祖即皇帝位的实质只是沿用了这一称号,真正的原因是“功德最著”而位在诸侯之右称帝。雷戈也指出,高祖即位是基于一种“功德论”。汉初皇帝、天子混称是常见现象,二者并无神圣与世俗的区分。

汉初皇帝即位礼的非制度性还有其他旁证。文帝遗诏要求嗣皇帝为父、臣为君当服三年者以日易月。这种改动具体礼制的做法,和汉初叔孙通“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直接相关,满足的是汉初皇帝“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的实用主义态度。另一可做旁证的则是汉初的诸侯王丧葬中的用马制度,研究显示,汉初诸侯王的葬仪中的车马殉葬数目确无定制,这与汉初并没有形成固定的真车马殉葬制度有直接关系。

如果以这样的眼光来考察汉初皇帝即位仪的话,就会发现皇帝驾崩—下葬—新帝即位—谒庙这样的流程并不固定,究其原因,大概是汉初政治生态和经济水平还不具备制定完备礼乐制度的条件,导致这一流程具有随意性。

司马迁的书写是另一个需要考察的问题。《史记》包含了司马迁的“书法”,基于此,有必要对其中的一些问题进行探究。以入长安前刘恒与卜人对话为例:


代王报太后计之,犹与未定。卜之龟,卦兆得大横。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代王曰:“寡人固已为王矣,又何王?”卜人曰:“所谓天王者乃天子。”


在占卜中,大横为吉兆。这句占辞不见于他书,但从文义推测,应该是先秦以来流传的固定占辞。此时,作为代王的刘恒已经不知道这句占辞的意义,乃有“寡人固已为王矣,又何王”之问,而卜人告诉他,天王就是天子。这里的天王、天子之称,和《春秋》称“天王”“天子”至少在字面意思上完全一致,如果考虑到《春秋》是因鲁史而来,那么“天王”“天子”的称呼在周代就已成立。也就是说,此时占辞中的“天王”仍然是周代意义上的。卜者所言保留了先秦时代的某些用语习惯,这与刘恒不知此语正形成了一种对比,显示出汉初具有一种新旧交错的思维,折射出汉初实际仍然部分保留着先秦的语用形态。皇帝、天子两种名号的混用,正是这种思维、语用形态在汉初的反映。


二  从《春秋》学角度看刘贺的即位

昌邑王刘贺也极其特殊,这里有必要针对刘贺被废事件中关于天子、皇帝名号的表达进行澄清,以区分其与文帝即位的不同。《汉书·霍光传》:

 

臣敞等……皆曰:“高皇帝建功业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诗》云:‘籍曰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繇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请……吿祠高庙。臣敞等昧死以闻。

皇太后诏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随送。

 

昌邑王刘贺的即位是除文帝之外另外一个提到天子、皇帝两个名号,并且两者均与即位事件相关。金子修一在分析这段内容时,注意到昌邑王利用《孝经·谏诤章》的内容而称“天子”,这里的“天子”应该看成是直接引用经典的修辞说法。但这也提示,彼时的政治斗争中,已经大量利用政治文化来争取自身的政治正当性。

此文中利用《公羊》经义作为论证合法性的依据,不得不让人考虑汉武帝时代依照《春秋》学进行改制的政治运动,这场政治运动使得《公羊》学成为武帝以后西汉政治文化的主轴。在此不妨将汉武帝朝看作一个关键时间点,之前称为“前时代”,之后称为“后时代”。“前”与“后”之间,虽然都有天子、皇帝名号的存在,但实质恐怕有所不同。

昌邑王是在昭帝灵柩前即皇帝位,《汉书·霍光传》称其“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就次发玺不封”。昌邑王虽然在即皇帝位,但未谒庙,其即位就显得颇不正常。因为武帝之后,除昌邑王外,昭帝至平帝即位的仪节都是以即位、谒庙为一体。这显示,在“后时代”形成了一种有别于“前时代”即位的制度安排。

“后时代”应该考虑儒学这一政治文化因素。《霍光传》中诸大臣引《春秋公羊传》和《孝经·谏诤章》的内容可以说明问题。其中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孝”这一概念产生的一系列意义,二是昌邑“当废”的原因究竟该如何理解。

文中所引“为人后者为之子”出自《公羊传·成公十五年》:公孙婴齐称仲婴齐,正是因为他为兄后,故而以王父公子遂的字“仲”为氏,称仲婴齐。文中称“礼”,是因为这种做法符合了 “礼”规定的入继原则。又“天王出居于郑”出自《公羊传·僖公二十四年》,王者无外,此言“出”,传云“不能乎母也”,正是因为没有遵循“孝”的原则,所以才说“天王出居”。引此两条,都为证明刘贺的不孝。不仅如此,“孝”折射出的还有另外一条原则,即作为“子”继君父之位而成为皇帝。

刘贺违背“孝”的原则似乎还不足以废黜他,于是群臣又找到了“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这点来作为废黜他的关键理由。如何理解“见命高庙”这一点至关重要。宣帝朝的眭弘说过一段话值得引起注意,在上宣帝书中,他说:“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眭弘师承嬴公,是董仲舒的再传弟子,其所言“继体守文之君”的根据正是来自《公羊》家的理论,所谓“继体”,即继高帝之体,后世君主必须从高帝那里继承天命才能有“守文”的可能。这是《公羊》家从“王正月”生发出的微言大义,继体即继高祖的天命而为帝。但这种继体并非直接是从上一代帝王那里继体,而是必须从高祖那里继体。故而才有即位必“见命高庙”。

考虑到昭帝即位以及从宣帝刘询开始的皇帝即位礼中,即位和谒庙都在一起,可以认为,武帝朝的改革中,制定的即位礼是将即位和谒庙放在一起的。并且,从《汉书·霍光传》记载刘贺被废的理由中可以看出,即(皇帝)位和谒高庙(即天子位)虽然同时进行,但是却包含了两层不同的含义:遵循“孝”的原则即皇帝位,遵循“天命”的原则谒高庙即天子位。这与《公羊传》中的记载有相合之处。《文九年》经称毛伯求金不称使,《公羊》由此发传,进而论及天子、诸侯即位之礼,天子诸侯逾年即位、称公,而于境内三年称王,这是充分考虑了“终始之义”“民臣之心”和“孝子之心”的举措。

自然,三者如何调和并且转化得合乎实际,也会成为皇帝即位礼仪节实施过程中必须考虑的问题。嗣皇帝不在柩前即位,表明此时相对于“父”仍然还维持单纯的“子”的身份,这是“缘孝子之心”;在之后即皇帝位,才正式成为“君”,则是“缘民臣之心”。同时在实际礼仪中与谒高庙结合,象征皇帝继承天命。不在柩前即位,体现“孝”,即皇帝位代表其正式获得权力,而谒高庙则代表着继承高帝的天命。

可以看出,虽然即皇帝位和谒庙同在一天内举行,但是实际上即位礼包含了两个仪节,也就显示出在当时的政治文化中,皇帝已经具有了“两个身体”:继高帝之体的“天命之体”和即君父之位的“权力之体”。昌邑王刘贺的即位,因为是入继,情况特殊,故而谒庙未能在即皇帝位时举行,因此未获得高帝的天命。

 

三  古制改革视野下的东汉即位礼

东汉皇帝即位的情况比较复杂,除光武、安帝和献帝之外,都没有看到二次即位的记录,但《续汉书·礼仪志》的记录却显示当时存在二次即位。小岛毅和松浦千春都是以本纪与礼仪之间的矛盾,来否定《礼仪志》的真实性。这种判断显然存在问题。如何来理解《续汉书·礼仪志》的记载,就成为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本文认为,《续汉书·礼仪志》的记载应该从制度变革下的政治文化视角加以理解,从这个角度来看待二次即位问题,或有新意。《续汉书·礼仪志》:


三公奏《尚书·顾命》,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柩前,请太子即皇帝位,皇后为皇太后。奏可。群臣皆出,吉服入会如仪。太尉升自阼阶,当柩御坐北面稽首,读策毕,以传国玉玺绶东面跪授皇太子,即皇帝位。中黄门掌兵以玉具、随侯珠、斩蛇宝剑授太尉,告令群臣,群臣皆伏称万岁。

 

在理解这段材料之前,需要先对《尚书·顾命》的问题略作说明。《尚书·顾命》是成王在死前对顾命大臣的训诫以及康王即位礼的描述。其中从“越七日癸酉”至“诸侯出庙门,俟”一段如何理解,诸家聚讼纷纭。伪孔传及孔疏均以“庙门”为路寝之门;自此之后,关于这段内容的汉唐经注大致可以分成存疑、反对和赞同的三派:朱熹对庙门为路寝之门的说法相当谨慎,不置可否,但仍然倾向于吉服入庙门之说;顾炎武怀疑其文中有脱简,认为“‘狄设黼扆缀衣’以下,即当属之《康王之诰》”,实际上认为“庙门”应该是太庙之门;北宋的刘敞,清代的戴震、孙诒让,近代的王国维,今人曾运乾都认为庙门应该是太庙之门;刘起釪则是先认同王国维的观点,之后又推翻自己的这一观点,认为庙门是路寝之门。本文认为,王国维、曾运乾等人之说,考证礼文不仅合理,而且合情,其说可从。同时,从王国维、曾运乾等以《礼》文解《尚书·顾命》的解经路径来看,更加符合汉儒解经的方法,汉儒在这一问题上,极有可能也是坚持这一看法。因此,在汉儒的认识中,康王即位在太庙,而非在作为殡宫的路寝。根据这一推论可以看出,成王驾崩是在路寝,而康王即位则在太庙举行。也就是说,在汉儒眼中,周人已经有了“二次即位”。

明白了这一点,再来看“三公奏《尚书·顾命》”一事,这里体现出的是依照《顾命》的即位仪节来安排皇帝的即位礼,使得即位有经典依据(为什么需要经典的依据,详后)。据此重新审视《续汉书·礼仪志》中关于即位礼的问题就显得必要。

东汉的即位礼中,“三公奏《尚书·顾命》”是以经典为标准,使“汉制”与“周制”接轨,这种接轨古制的政治文化,具有深刻的制度背景。开始于西汉成帝绥和年间的复古改制运动,应该被纳入到这一政治文化形成的视野之中。

自成帝绥和年间开始的改革,除哀帝时代短暂停滞之外,一直经由王莽而持续到东汉章帝时代,绥和改制实质是“汉制”与“周制”之间的榫合,汉帝国在政制上形成了今制与古制并行的格局。模仿周制让所谓的“天下”也由“中国”扩展到“四夷”,天下有了内外之分,在天下“外”的基础上,汉帝国成为“天下”之“内”,其“家”的形态最终形成。天子成为天下共主,而在汉帝国内则是以皇帝身份统治“一家”。“天下”与“一家”系于皇帝一身,内与外的身份在同一个身体里体现。

前文提到,在文帝即位中,有“上天子玺符”的环节;刘贺被废时,群臣上奏中也有“受皇帝信玺、行玺”之语。师古注引孟康说:“汉初有三玺,天子之玺自佩,行玺、信玺在符节台。”而《汉官旧仪》则记载东汉时皇帝有六玺。从三玺到六玺,在两汉时代很可能存在着某种变化,使得天子玺、皇帝玺分开,并发生功能上的分化,在不同场合发挥作用。

印玺功能的分化并行为天子、皇帝名号的意义分离提供了契机。《汉官旧仪》:“皇帝行玺,凡封之玺,赐诸侯王书;信玺,发兵;其征大臣,以天子行玺;策拜外国事,以天子之玺;事天地鬼神,以天子信玺。”此文存在大量的脱误,根据按语及《隋书·礼仪志》大致可将此段内容恢复成以下形态:

 

皇帝行玺,凡封命用之;皇帝之玺,赐诸侯王书;皇帝信玺,发兵;其征大臣,以天子行玺;策拜外国事,以天子之玺;事天地鬼神,以天子信玺。


据尾形勇、阿部幸信等的研究,皇帝、天子名号,皇帝玺与天子玺的分离意味着内与外、公与私的区分。如果进一步观察,还有世俗与神圣、权力与天命的区分。

皇帝六玺的成立发生在汉成帝年间,与绥和改制的时间相重合绝非偶然,事实上二者之间具有密切关系。绥和年间的古制改革的制度设计多源出《周礼》;而汉代天子玺得以成立的经典依据正是《周礼》理想制度中的“五服”或“九服”说。两者都以《周礼》为经典依据,并且在同一时代开始演生,显然具有极其密切的关系。根据前引《汉官仪》及尾形勇的研究可以看出,天子玺和皇帝玺的分离代表的是对两个范围不同的空间的统治。自然,即天子位和即皇帝位也应该具有双重意义。天子代表的是“五服”或“九服”之内天命的承载者;而皇帝则代表“汉家”的统治者。

理解了西汉后期至东汉皇帝的身份特征之后,再来看“二次即位”问题。《续汉书·礼仪志》所记载的柩前即位中,皇太子是着丧服即天子位,此时天子代表的是整个“天下”,相比西汉武帝以后的谒庙继体,柩前即位包含的是显示出更加直接的天命的继承。因为前者是从高皇帝那里继承天命,而这里的天命则是在大行皇帝和嗣皇帝之间承转,这种承转不再具有间隙,更加符合“国不可一日无君”的经典论述。太子虽然是以服丧的“子”的身份即天子位,但更重要的是继承原先承载于“君父”身上的天命,柩前即位的过程中,“子”的身份实际上退在“天命”之后,丧礼的重要性也应该退居即天子位礼之后。这更像是康托洛维茨所说的国王神圣之体的传递,作为统御包括汉家在内的“天下”的天命,在此时必须立即传递到皇太子的身体之中。

皇帝即位礼仪节所体现出的意义,则代表的是“汉家”内部的权力关系变化。吴丽娱认为,“国器须由职位最高的太尉授予嗣位皇帝,再由皇帝将杀伐之权交给臣下。这其中的含义似乎可以理解为国家政权要由皇帝和权贵共掌,皇帝的意志也要借助大臣帮助实现,两种权力都要获得认可”。这一研究揭示出,皇帝即位礼仪节中贯穿了“共治”观念。

即皇帝位体现的是一个确立权力共享,国家“共治”的仪式仪节。在作为“汉家”的“内”部,绥和改制确立了汉代“统治阶级”的范围,“二重君臣关系”在此基础上展开,“汉家”更像是“一个个独立长官所组成的集合体”,是两种异质君臣关系的结合。在“汉家”之“内”,模仿周的等级君主制的“二重君臣关系”建立后,当新帝登基时,君臣关系或许也应该模仿周代的册命典礼,通过仪式仪节确认彼此之间的君臣关系。因此,皇帝即位仪应该被看成是对这种关系的不断确认,其间贯穿的是继承和反复的原理。

“汉家”天子即位中的天命观念和这种皇帝即位中包含的“共治”观念之间的分离,应该才是“二次即位”得以成立的原因。

至于说谒庙在东汉被放在皇帝葬礼之后举行,表明通过谒庙来显示帝位继承正当性的必要降低了,原因可能是西汉到东汉,“天命”承转的过程出现了转变。在西汉,天命必须从高祖那里得来,其天命与皇帝的权力结合,二者在仪节上不能区分,并且天命知识象征对“中国”的统治,并不包含“四夷”。在东汉则不同,“天命”象征的是对整个天下的统治,且透过天子三玺可以看出,天子的天命来自于天,天子是与天相接并形成君臣关系,这让天命超出了原有的统治和代表的空间范围,进而其在刘氏天子的身体中承转,谒庙成为“汉家”之事,其重要性相较于之前也就降低了。


结   语

以武帝朝为时间节点,之前的即位呈现出较为随意的特点,并没有形成固定的礼制,这是由汉初政治经济实际决定的。武帝“稽古礼文”,按照《春秋》学的设计进行改制,应该被看作是西汉对于理想国家追求的“国制”改革的第一步,但武帝的改革“犹多阙焉”,这就为“后嗣得遵洪业”留下了空间。

汉宣帝以“霸王道杂之”概括武帝以来的政制,其实质是武帝以来的政制中,包含了“汉制”和“周制”两个因素。而随着儒生势力在元成时代的不断扩大,依照《春秋》学建立的“国制”与当时的政治理念又产生了矛盾,成帝绥和年间的改制正是对这种矛盾的调整。中央围绕三公制进行的改革,地方上围绕绶制进行的改革,本质上都是使“汉制”与“周制”相符,让汉帝国呈现理想化的形态,这一改革在王莽时代达到高峰,随着东汉的建立,虽然做了适当的调整,但对于理想国家的追求仍然在不断深化。

在这样的总体背景下来考察皇帝即位的问题,才是本文认为正确的路径。以武帝为界,前期的皇帝即位,体现出随意性和非制度性。武帝朝之后的皇帝即位,呈现出一套完整的流程,通过观察昌邑王刘贺的废立,可以看出这套流程是在《春秋》学的指导下形成的;而东汉皇帝的“二次即位”问题,实际上是“内”与“外”、“公”与“私”两个层面的即位,其指导理论则是绥和改制以来不断深化的对于《周礼》的系统实践。

仅依靠《续汉书·礼仪志》就概括整个两汉的即位问题,或者依据相关材料就否定《续汉书·礼仪志》的记录都明显欠妥。考虑皇帝即位问题时,应该将其与制度变革与政治文化联系起来,放在两汉不同时期内进行考察,方为妥当。

责任编辑:初   阳

初      审:施恬逸

复      审:蒋宝麟

终      审:王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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