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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俊琏:纪念太老师曾运乾先生诞辰135周年

伏俊琏 写本学研究 2021-01-21

曾运乾先生

今年是曾运乾先生(1884-1945)诞辰135周年。先师郭晋稀先生(字君重,1916-1998)在世时,经常说起曾先生。1984年,他曾计划写篇回忆曾先生的文章,后来没有写。他说,曾先生对我恩情太深了,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写起。等把其他几位老师(杨树达、骆鸿凯、钱基博、钟泰、马宗霍等)的文章写了,再写曾先生吧。他陆续写了《回忆遇夫师》《读〈庄子发微〉——回忆钟钟山师》《心丹而颅则雪,容老而意未衰——纪念钱子泉师诞生百周年》《读骆鸿凯先生〈语源〉所想起的》等情真意切的回忆老师的文章。1998年春,君重师已病重,还记着写曾先生文章的事,但最后无力提笔,终成遗憾!

1940年9月到1942年6月,君重师在湖南大学(当时在湘西辰溪),跟曾先生读书,经常住在曾先生家里。曾先生指导他完成了《邪母古读考》《等韵驳议》《读<切韵指掌图>》等论文。他把《邪母古读考》寄给国立师范学院的骆鸿凯先生,骆先生是章太炎的弟子,精通声韵小学,当时正在老师《文始》的基础上写作《语源》,他对君重师的文章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顷奉手札,并大著《邪母古读考》,均悉,甚佩。喻邪定三母相通,乃凯研求语根积十余年所悟得者。惟以囿以方音,疑邪从两母古读亦通,是以牵制未能写定。今得足下是篇,以为邪与从无预,论自不刊。”

君重师还把《读<切韵指掌图>》寄给当时西南联大的罗常培先生,罗先生阅读得很认真,并利用两天的时间写出了七千馀言的《拟答郭晋稀<读切韵指掌图>》。罗文开头云:“大作辩证《切韵指掌图》之谬误,其辨析之精密,立论之严谨,能道破数百年来研究是书之蔽塞,诚属难能可贵。”然后逐条讨论辨析文章的创见,也提及文章的不足。罗文结尾题署“1943年8月6、7两日作于联大宿舍”,遗憾的是,文章写成后,既未发表,也没有寄给君重师。直到罗先生去世后若干年,整理文集时,才从他尘封的手稿中发现,收录于《罗常培文集》第七卷。郭师生前也未能看到过这篇文章。值得一提的是,罗常培先生当时是名满天下的音韵学家,西南联大的著名教授;君重师大学毕业不久,刚刚进入学术界。一代大师对一位无名学生的文章,如此加以评论,可以说是中国音韵学史的佳话。杨树达先生在他这一时期的日记中,也多次提到君重师的一些读书札记,称道“殊有见地”“亦深具妙悟”。杨先生还专门给君重师写诗进行表扬:“我未识奇劳载酒,喜君妙解独通神。殷勤记取荒山夜,风雨挑灯坐到晨。”又云:“识奇我愧汉杨雄,妙解君真嗣景纯。绝代方言劳作注,两家术业本无分。”杨树达用晋代郭璞(字景纯)给汉杨雄的《方言》作注的事,既述说他和君重师息息相通的师生关系,又称道其训诂功力。在抗日战争的艰难岁月里,君重师和他的老师们在湘西的深山中,讨论汉字的形音义,传承着民族的文脉。湖南大学毕业后,君重师曾在湖南省立第十师范(时在芷江)、国立师范学院附中(时在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时在溆浦)等地任教,奔波流离。此时,还在湖南大学的曾运乾先生时刻挂念着君重师,他多次写信,鼓励君重师在艰苦的情况下也要坚持读书,并建议学校聘请君重师到湖南大学任教。但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兵荒马乱,曾先生的信札未能送到君重师手中。1945年2月,曾先生去世,噩耗辗转传到君重师处。他星夜兼程,徒步到辰溪奔丧,见到白发盈巅杨树达先生,杨先生说:“晋稀,你来迟了。虽然徒步奔丧,足见你对曾先生的情谊,但毕竟是来迟了。是你终生的损失,也是曾先生的遗憾。曾先生家毁于火,家人函电交驰,所不顾也。为了培养你,几次函催你回校。在他生前,你却没有能够回来。曾先生对于自己的著作,从来不爱惜。现在你回来好了,整理遗著是你的责任。只有这样,你才能报答死者对你的遗爱。”1946年,在桂林师范学院任教的君重师,开始写作《庄子要极》,因为他当时带的笔记中有曾先生讲授《庄子》的记录,他担心流离散佚。这部《庄子要极》是一部考据细密、辨析精微的朴学典范之作,不仅体现了郭师扎实、严谨的学风,同时也闪耀着真知灼见的思想光芒。书中对庄子思想学说的把握、梳理和发挥,往往独到而令人感到豁然开朗、通明无滞。1964年,中华书局创刊《文史》杂志,主事者拟选录曾运乾先生关于《庄子》的研究成果,君重师把曾先生的意见一条条别裁移录,寄给《文史》,岂料十年浩劫暴发,文稿遂石沉大海。1991年,我选编君重师的文集《剪韭轩述学》(甘肃人民出版社1993年),君重师从《庄子要极》中整理了《读庄札记》一文,其后有一段按语说:“公元一九四一年,予尝从曾运乾先生受业,读庄生书,凡所讲授,一一录之。一九四六年作《庄子要极》。今取读旧稿,已经靡烂。予今已老惫,于《要极》既不能不敝帚自珍,尤惧曾氏遗稿由我散失,乃发箧重读旧书,作为札记,既录《要极》中所引曾氏遗说,若一管之见,亦掇拾二三。至于《要极》全文,今亦无暇整理,鼠啮虫蚀,惟有任之。公元一九九一年五月记。”

其实,君重师宏扬曾先生学说是不遗馀力的。1962年,他利用去北京师范大学开会的时间到中华书局谈曾先生遗著出版事。1963年,中华书局总编辑金灿然先生专程来兰州,就出版《曾运乾音韵学论著》事和君重师签定了合同。此后不到一年时间里,他即整理好了《曾运乾音韵学论著》,寄给中华书局。旋即文革开始,出版事当然没有了下文。幸亏浩劫之后,书稿犹存,1996年中华书局以《曾运乾音韵学讲义》的书名出版了遗著。这一年,郭师已是80周岁的老人了,离曾先生去世已过了半个世纪。

曾运乾先生手迹

在现代学术史上,“湘学”曾被一些学人讥为空疏无根。章太炎(1869-1936)就尖锐指出,湘学“于江、戴、段、孔古音之学实未得其分毫也,偶一举及,其疵病立见矣”。但是,自从湖南出了曾运乾(1884-1945)、杨树达(1885-1956)之后,学界对湘学就再没有这样的看法了。杨树达以小学名家,章太炎称其“精审”。曾运乾是著名的音韵学家,杨树达说:“湘中学者承东汉许、郑之绪以小学音韵训诂入手进而治经者,数百年来星笠(曾运乾字)一人而已。”但是,杨先生著作等身,蜚身学术界;曾先生生前发表的著作少,身后出版的也不多,乃至于默默无闻,只是音韵学界的同仁知晓。曾、杨二位先生不同的学术思想、治学方法和传播形式决定了其不同的境遇。北京师范大学的陆宗达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我所见到的黄季刚先生》,记载黄先生曾到东北大学,当时曾先生在东北大学讲声韵学。季刚先生天赋过人,文字音韵训诂之学为一时之冠,所以睥睨群雄,一般学者很难入其法眼。据说,当时国内讲声韵学教授的讲义,他随手一翻便知其轻重。所以到了东北大学,便索要曾运乾声韵学讲义看。按照惯例,他一般只翻翻大纲便退回。这一次他把曾运乾的讲义留下看了整整一个星期。回到北京,立即对弟子陆宗达说,我的古声十九纽要补充曾运乾的说法,他关于喻母的考证确凿不移。曾先生对自己声韵学的研究也很是自信。北京大学的金克木教授曾写过一篇文章,说抗战时期他曾到湖南大学任教,听说中文系有曾运乾、杨树达两位老先生学问很大,他便去拜访两位耆宿。当曾运乾知道他是刚刚留洋归来的教授,非常兴奋,便讲自己一生学术研究的成就。曾先生总结说,我最大的贡献,就是读懂了《尚书》和《广韵》,这是我超越前贤时哲的地方。我搞清楚了《尚书》的“辞气”,所以读起来“文从字顺”,不再是韩退之感到的“佶屈聱牙”(曾氏《尚书正读》后由中华书局出版)。我读懂了陆法言的《切韵序》,所以就彻底弄清了《切韵》的音理架构。

《尚书正读》,中华书局,1964年下面,我把20多年前,在君重师指导下写曾运乾先生声韵学成就的一篇文章整理推出,以纪念这位民国时期的国学大师。

2019年9月25日

曾运乾先生对中国声韵学的杰出贡献

曾运乾先生(1884-1945),字星笠,湖南省桃江县人。历任东北大学、中山大学、湖南大学教授。曾先生对中国传统史籍有精深的研究,上自经传子史,下至声韵训诂天文历象乐律及传统数理,无不通晓。曾先生治学精审,不苟为一言半语,而所言皆能出前人所未道,发数千年之沉义,拨历代学者之霾雾,令人拳拳信服。他的《尚书正读》(中华书局1964年5月),于前人成说博观而慎取之,主要以辞气安顺为宗主。杨树达称其“清代三百年所未有也。”(《曾星笠传》,见《积微居小学述林》,科学出版社,1954年)是书一出,顾颉刚、姜亮夫等曾撰文极力推崇。曾先生的《毛诗说》(岳麓书社1990年5月),以训诂为基础阐发诗意,常于诗之关键之处,批点几句,则胜义皆现,奥理全出,训诂与文情密合无间,而且点到即止,不作彻底揭橥,留待读者深思明辨。曾先生对《庄子》《荀子》《史记》及古代天文历法也有独到的研究,早在中山大学时,李四光对他的古代天文历数的研究,就极为服膺。杨树达《曾星笠传》曾云:“君生后于皮(锡瑞)王(先谦),崛起资水间,不经师授。笃精音韵,所业过于(邹)汉勋。其治学也,学以济其思,思以助其学。谨而不拘,达而有节,故其说经不泥守家法,平视汉宋,惟以声音训诂辞气推求古人立言真意之所在,其精谨绵密,实事求是,并时承学之士无与抗手,以湘学论,近数十年来一人而已。”

《毛诗说》,岳麓书社,1990年
曾先生从1926年开始,一直在大学任教。他授课非常认真,每讲一门课,都写有讲义。他的著作,如《尚书正读》《毛诗说》,都为教学而写。除了这两种以外,曾先生还有《尔雅义证》《三礼说》《庄子说》《荀子说》《史记论稿》等,可惜都未能出版。他的声韵学著作,主要是写就于1927年,以后又有所增订的《声韵学讲义》(有东北大学、中山大学、湖南大学石印本)。《广韵之五声五十一纽考》(《东北大学季刊》1928年1期)、《喻母古读考》(《东北大学季刊》1928年2期)、《广韵部目原本陆法言切韵证》(中山大学《语言文学专刊》第一卷第一期)、《等韵门法驳议》(中山大学《语言文学专刊》第一卷第二期)、《古本音齐韵当分二部说》(湖南大学《文哲丛刊》卷一),都可在《声韵学讲义》中找到主要观点和主要论证部分。《声韵学讲义》包括《声韵学概要》《广韵研究》《古声韵学》三大编,其中《广韵研究》为曾先生声韵学说之精华所在。

《音韵学讲义》,中华书局,1996年

曾先生认为陈彭年编定《广韵》,只是“因法言韵就为刊益,则《广韵》即以《切韵》为蓝本也。《切韵》纽分五十一母,韵分二百六部,赅括南北古今之音。一时一地,不必悉备。而合古今音论其正变,合南北音验其唇吻,各有所当,非苟为分析者。他如音之阴阳侈弇平仄,声之鸿细清浊强弱,亦全准诸音理,剖判入微。实我声韵学中唯一无二之著作。盖说形之书,以《说文》为大宗;说声之书,以《切韵》为大宗也。”陆法言《切韵》、孙愐《唐韵》、陈彭年《广韵》,“名为三书,实为一书。《广韵》之于《切韵》,文字注解虽有增加,而韵目次第未尝更改。”这是曾先生全部声韵学理论的出发点。我们认为,曾先生的这个出发点是正确无疑的。《广韵》是研究古今声韵学的基础和桥梁,考求古今声音之变迁,必以《广韵》为准极。清代顾、江、戴、段、孔、王诸大师,虽明古音,如舍是书,则无所考信。

《切韵序》云:“支(章移切)脂(旨夷切)鱼(语居切)虞(遇俱切),共为一韵;先(苏前切)仙(相然切)尤(于求切)侯(胡沟切),俱论是切。欲广文路,自可清浊皆通;若赏知音,即须轻重有异。”(有的论者认为《切韵》“是专门为作诗文而设的”,此大误也)曾先生认为陆法言所列举上四字的反切下字用“移夷居俱”,是为了说明韵部的容易混淆;下四字的反切上字用“苏相于胡”,是为了说明声纽的容易混淆。“故支脂鱼虞,皆举音和双声,以明分别韵部之意。先仙尤侯,皆举类隔双声,以明分别纽类之意。”曾先生研究的结论是:


是故法言切语之法,以上字定声之鸿细,而音之侈弇寓焉;以下字定音之弇侈,而声之鸿细亦寓焉。见切语上字其声鸿者,知下字必为侈音;其声细者,知其下字必为弇音矣。见切语下字其音侈者,知其上字必为鸿声;其音弇者,知其上字必为细声矣。
这是曾先生研究《广韵》得出的最基本条例。以此例分析《切韵》,则陈兰甫《切韵考》谓《广韵》照穿床审喻五类各分二类,是对的,因为“《广韵》切语,绝不相溷。”合并明微二母,则是陈氏囿于方音所犯的错误。“至于喉音之影,牙音之见溪晓(匣母以于类为轻声)疑,舌音之来,齿音之精清从心,凡十母,依《切韵》声音之例,皆应各分二母者也。”因为《广韵》切语,侈音例为鸿声,弇韵例为细声;反之鸿声例用侈音,细声例用弇音。这样《广韵》的声纽应当是五十一纽,这是对《广韵》声纽最严密的分类。董同龢即云:“《广韵》的反切上字应依曾运乾订为五十一类。”(董同龢《汉语音韵学》,台湾文史哲出版社)
陆法言的《切韵》成书于公元601年,至今已近14个世纪。学者尟知《自序》四语乃《切韵》全书发凡而详细论证者。能发其深意,用以推求古声韵学之条贯者,实唯曾运乾先生。

曾先生对《广韵》的研究发明还表现在他对韵之正变的精辟论述方面。段玉裁论音,谓古敛而今侈;钱大昕审声,认为古侈而今敛,他们用声音的侈敛作标准来讲韵的正变。曾先生以为段钱之说,只是讲韵的侈弇,并不是韵的正变。“音既有古今南北之殊,法言斟酌损益于其间,则知其音不能无正变。于是二百六部中,有正韵,有变韵。正韵者,音之合于本音者也;变韵者,音之混于他音者也。”他举例说:“东冬钟江为一类,而江必独立一部者,今音实不同于东冬钟也。其不合唐阳者,古音实不同也。唐阳庚为一类,而庚必独立一部者,今音实不同于唐阳也,其不合于清青者,古音实不同也。”他研究的结论是: 


凡正韵之侈音例用鸿声十九纽,弇音例用细声三十二纽也。凡变韵之侈音喉牙唇例用鸿声,舌齿例用细声,亦共十九纽;弇音喉牙唇例用细声,舌齿例无字。
这是曾先生对《广韵》体例的又一大发明。以此例谱《广韵》,便能看出,《广韵》的体例,与曾先生的说法密合无间。陈彭年著《广韵》的微言大例,待曾先生而灿然盈瞩了。

曾运乾先生手迹二

古声纽之考订,始自钱大昕。钱氏有《古无轻唇音》《舌音类隔之说不可信》。其后章太炎从邹汉勋之说而作《娘日二纽归泥说》。黄季刚依钱氏之说,以非敷奉微四母归帮滂并明四母,知彻澄三母归端透定三母,以照三等母并入舌头。依章氏之说,以娘日二纽归泥纽。他说:“既已分析,因而进求古声,本之音理,稽之故籍之通假,无丝毫不合,遂定为十九纽。”(《音略·古声》,见《黄侃论学杂著》,中华书局,1964年9月)黄氏谓古声十九纽是矣,其合并细声于鸿声,则犹未尽善尽美矣。曾运乾先生研究《广韵》,认为古声十九纽,本与陆法言的《切韵》相吻合。但是宋代以来,合喻于影,清浊相配,是“横决踳驳,乱五声之经界”。故作《喻母古读考》,以为于母(即喻母三等字)是匣母的细声弇音,古读匣母;喻母(即喻母四等字)本是舌音,古读定母。是说一出,即为学界所认可。黄季刚就说:喻三归匣,喻四归定,这是很正确的,我的十九纽应当吸收这一点(陆宗达《我所见到的黄季刚先生》,见《训诂研究》第一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2年4月)。钱玄同在《古音无邪纽证》一文中也把曾运乾同钱大昕、章太炎并论,云“三君的考证,都十分精确,应该成为定论”。曾先生考定喻母古读之后,重新排定了古声十九纽。于是古纽的考订,至此就更为完密了。但是,由于喻母(四等)同邪母古代实际相通,而曾氏又未能进一步考订邪母古读,所以喻四归定说还有人怀疑。待他的学生郭晋稀先生《邪母古读考》(桂林师范学院《声韵学讲义》,1946年油印本,《甘肃师大学报》1963年刊出)一出,则既证成了邪母古代读定,而且喻四古读定的论证就更为加强了。

以黄侃、曾运乾先生为代表的古声十九纽说,同王力先生提出的古声三十二纽(晚年又订为三十三纽)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简言之,王氏不同意章太炎日纽归入泥,钱大昕照、穿、神、审、禅归入端、透、定,黄侃庄、初、床、疏归入精、清、从、心,溪之归群,曾运乾喻母入定。他的理由是:“知、彻、澄、娘并入端、透、定、泥,非、敷、奉、微并入帮、滂、并、明是合理的,因为同母不同等呼,就有了分化的条件。照、穿、神、审、禅、日都属三等,如果并入知、彻、澄、娘,知、彻、澄、娘也是三等字,就完全混同起来。喻母实际上是假四等,真三等,若并入定母,也和澄母混同起来。庄、初、床、疏是二等字,实际上有些是假二等,真三等;精、清、从、心是一四等字,实际上有些是假二等,真三等。如果合并,就没有分化的条件了。”(《同源字典》,商务印书馆,198210月)但他又解释说:“日母在上古可能是读[ȵe],跟泥母读[n]很相近似。照系二等在上古可能是[ʧ]等,跟精系的[ts]很相近似。喻四在上古可能是[d],跟定母的[d']很相近似(原注:喻四在上古可能分为几类,象羊声等等可能是某种[Z],不一定是[d])”(《汉语音韵》,中华书局,19802月)。

我们同意黄侃、曾运乾先生的古声十九纽说,现陈述理由如下。上古音所覆盖的时间是漫长的,所覆盖的地域是广大的。作用于人们视觉听觉的古音,已湮没于不可知的荒古中去了。所以要进行精密详尽的所谓恢复历史语音本体的研究,不仅是不可能的,同时也是不必要的。因而,顾炎武以来清儒研究古音的方法主要是考古,辅之以审音,即以古代典籍为依据材料所考求的一种“雅音模式”。而其研究的出发点是中古音,即《广韵》或三十六字母。换句话说,他们采用的是比较法,用中古声作为上古声研究的对比物。古声十九纽和古韵二十八部,是陆法言的古声古韵,即陆法言假定之前提。陆法言的推断与假定是否正确,可以在《切韵》基础上进一步讨论。比如说,《切韵》只分古韵廿八部,萧部无入。曾先生研究认为,萧部有入,《切韵》以其字侧寄于觉、藥,是陆氏之疏误。曾先生又认为齐韵本分为二,半属支,半属脂,《切韵》合而为一,亦陆氏之疏误(古韵三十部,王氏亦同)。《切韵》虽未遑定每一今声为某一古声之变,其以古声仅有十九纽,则为陆氏著书前提。我们如不能论其古声分为十九纽之疏,而遽论其细声非鸿声之变,这是不合理的。王先生以《切韵》为出发点研究古韵,是对的。而其研究古声则以三十六字母为出发点,则似是而非也。《切韵》兼取“诸家音韵,古今字书”,“因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陆法言《切韵序》),“兼有古今方国之音”(章太炎《国故论衡》),因而它应当是研究古声古韵的依据而不仅仅是研究古韵之依据。三十六字母则只是对当时声纽的归类,郑樵《通志·七音略》就说:“七音之韵,起自西域,流入诸夏,……华僧从而定之,以三十六为之母,重轻清浊不失其伦。”所以,以《切韵》为基点研究古声纽更为可靠,此其一。
戴震《声韵考》云:“郑樵本《七音韵鉴》为内外转图,及元刘鉴《切韵指南》,皆以声音鸿细别之为一二三四等列。各等又分开口呼、合口呼,即外声内声。开口至三等则为齐齿,合口至四等则为撮口。其说虽后人新立,而二百六韵之谱,实以此审定部分。”可见,呼等本是陆法言作《切韵》的旧法。但是等韵家以三十六字母和二百六韵配合成图,二百六韵为《广韵》分部,三十六字母则非《广韵》纽类,以之相配,自然有扞格难通者。而且等韵家分等又谓皆由声分,不由韵分。一声或并四等,或但有一等,故《广韵》同类之字,等韵或分为三等。所以曾先生说:“为等韵者,未知古韵部分,亦未谙《切韵》条例。分合排列,参差不齐,有合所不当合,分所不当分者。”“如正韵变韵,混居一图。开口合口,分成八等。正齿则二三淆混,于喻则三四分居。皆不合陆氏书,谬于《广韵》。以之上考古代切语,乖舛遂多。原其不合之处,非切语之不符等韵,乃等韵之不符切语。”所以用等韵之相补之法明古声纽之分化之迹,自然有不是之处。所以,应从语音学资料出发,证明古代声纽实际上如何读,而不应从现在的语音情况为上古读音设置一个“应该如何读”的苑囿,此其二。
非、敷、奉、微今音不同于帮、滂、并、明,钱大昕证明古无非等四母。王先生同意这一条,因为隋朝人无非等四纽,《切韵》上字有今读非等四纽者,其蜕变之迹显然,故《集韵》有“新添类隔今更音和”之语。知等四纽,今音不同于端等四纽,钱大昕证明知、彻、澄、古读端、透、定,章太炎证明娘读泥,皆论证详明,《切韵》上字又有用类隔者,故王先生也同意。一字多切,如果是音和与类隔之分,自然证明其古声相同。亦有一字数切,虽然不必为音和与类隔之分,其实仍然可以考证古今声音的变化,即古代声纽的相同。如娘纽王氏既以为相当于[ȵ],古代同泥[n],是认为古无娘[ȵ]也。王氏又于古声复出日[ȵ],为什么日[ȵ]不可读娘[ȵ](王氏拟音完全相同),进而古读泥呢?不免前后不一致处。而且章太炎先证明日母归泥,又以日归泥为前提证明娘母归日,进而归泥。承认结论(娘归泥),不同意前提(日归泥),是不合逻辑的。
王先生说:“照系二等与精系近,三等与知系近。从谐声偏旁看,宗声有崇,衰声有簔,疋(胥)声有疏,刍声有趋,不胜枚举。从一字两读看,参既读仓含切,又读所今切;数字所矩切,色句切,所角切,又读趋玉切,这种例子也不少。”(《汉语音韵》,中华书局,1980年2月)王先生讲得明明白白,又为何不能证明照系二等古读精系,反而一定要分开呢?照系三等与知系近,钱大昕已有论证,从一字两读多读为例可证者亦不少。知系与端系异读本远,犹可证其古读相同,照系三等实知系之稍变,又何以不能证其与知系通读,上推与端系同读,而必另立一系?不免进退失据。群与溪本不过鸿细之分,古音无细声,则群之古读溪,可以无疑矣。喻四读定,曾先生证据有五十多条,王先生一定要说定读[d'],喻读[d],有送气与不送气之分。诚然,喻之今音不送气,但不能说喻之今音读[d]也。
王先生也知道他的三十二纽与古代典籍的谐声异读等有不相符者;又云:“舌头与舌上同位置者(如端与照,泥与日)、舌上与齿头同位置者(如照与精,审与心)、正齿与齿头同位置者(如庄与精,山与心),称为‘准双声’。”(《同源字典》,商务印书馆,1982年10月)“喻四在上古还可能分为几类,象羊声等等可能是某等[Z]。”今按:“准双声”之说,为王氏所发明,但寻其原,当本之于章太炎之“准初文”。章氏之“准初文”是指原始文字的发展,如果王氏“准双声”亦是此意,则已寓含了古声纽由定母分化出澄母,又分化出喻四,又分化出邪母;端系分化出知系,又分化出照系三等,精系分化出照系二等,这样一个渐次分化的过程。那么,究其根,正是喻母邪母古读定,照系三等古读端系,照系二等古读精系也。至于王氏所说“羊声等等可能是某等[z]”,他所指的即祥、详、庠、痒等字,今读邪母也。邪母古读定,钱玄同首倡是说,郭君重师详加证明者也。
曾运乾先生对中国声韵学研究的贡献是巨大的。但是由于他的声韵学著作大都发表于新中国成立前,有些只以讲义的形式刊布,所以知之者不多。罗常培在《周秦古音研究述略》一文中,把曾运乾同章太炎、黄侃、钱玄同列为“集成期”的古音学家,说“持旧术、因旧材以研究古音者,至此殆已臻极。”如果说钱玄同是既持旧术、因旧材而又注意汲取现代语言学理论和方法,具有承前启后作用和从传统向现代过渡特点的音韵学家的话,那么曾运乾先生则是持旧术、因旧材的集大成者和最终总结者。


作者按语:上文写于1992年春,一恍28年了。逝者如斯,白云苍狗,其间我虽手不释卷地读书,但于君重师传我的音韵学则未能深入学习,同门浙江大学的贾海生教授(著有《说文解字音证》)、西北师范大学的周玉秀教授(著有《说文解字声韵系统的构建與阐释》),钻研最深,得君重师真迪。然而太老师曾运乾先生所论证的喻三古读匣,喻四古读定,君重师所论证的邪母古读定,一直记在我脑海。1928年曾运乾先生发表《喻母古读考》,指出:“喻母四等字古隶舌声定母:凡《广韵》切语上一字用余、馀、予(以诸切)、夷(以脂切)、以(羊已切)、羊(与章切)、弋、翼(与职切)、与(余吕切)、移(弋支切)、悦(弋雪切)十一字者,为喻母四等字,与旧喻母三等字(即于母)不通用,今仍称喻母。”在《广韵学讲义》中指出:“喻、于二母,本非影母浊声,于母古隶牙声匣母,喻母古隶舌声定母,部仵秩然,不相陵犯。”“自周秦下隶隋唐絶不相混。”他列举了51项43个古形声字及古典籍与注释资料予以证明。但他没有能够使用现代语言材料予以证明。王力先生是我国现代最有成就的语言学家,他在《汉语史稿》中论及建立汉语史的根据时说,“首先要说,现代活生生的口语就是汉语史的最好根据。现代汉语的方言是复杂的;正是由于方言的复杂,更有足够的语言事实来证明汉语发展的过程。”“我们不但由现代汉语方言中证实了古音的系统,我们甚至利用方言的事实来‘重建’古代的音值。”王力先生对方言在建立汉语史中的巨大价值的论述是非常正确的。他在论述到喻母古读情况时说:“喻母依照切韵反切上字应分两类,即‘云类’和‘余类’,云类在切韵的系统中应归匣母”“余母的字,絶大部分和端透定相谐,小部分和邪母等相谐和,可见它的上古音是【d】。”他说:“云余的分别,直到现在还保留在越南语的汉语借词里。”但他又说:“至于现代汉语各地方言,据我所知,云余不再有分别了。”王力先生强调方言作为汉语史根据的珍贵价值,同时,又惋惜难以从方言上证明“云”“余”二母的分别。确实,当代学者的方言研究中,尚未有证明这一问题的材料。我的师兄赵健多年来研究陇右方言,经常和与我交换意见。他认为现代关陇方言中,喻母归定、于母归匣是清楚的。这一新发现给曾运乾、王力、郭君重三位先生的研究结论,提供了重要的方言实例证据。今试举一例,以见全豹。与,《说文》:“与,党与也。从舁,从与。”段注:“党当作攩,攩,朋群也。”王筠句读:“借党为攩者,依经典通用也。”余吕切,今普通话音yǔ。方音读“答”ta˨˩˧。方音乃鱼部先秦音也。与有同党,同伙,同类之义。《诗·邶风·击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国语·越语》:“鼋鼍鱼鳖之与处,而鼃黾之与同诸。”《史记·五帝本纪》:“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说苑·君道》:“成王曰:‘余一与虞戏也’”。按,此乃汉人所记周成王之言。即:“我和虞弟一起玩耍时说的话。”“一与”即一起,一同,一块儿的意思。今陇右方言广用此词读“一搭”。音i˧˥─ta˨˩˧。今天俗写为“一搭”。《列子·说符》:“臣有所与共担纆薪菜者,有九方翱,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史记·张耳陈余列传》:“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彊。”《汉书·燕剌王刘旦传》:“群臣连与成朋。”颜师古注:“与谓党与也。”俗语谓夫妻、同党、同伙、一起的人,同类为“与党”或曰“一与的。”如:“恋爱使他们俩个人走到一与(音答)了。”“出门做生意没个与党(今通写作“搭当”)不成,最少两个人或三五个人,十头八个,与党少了不好做,与党太多也不方便,合适就好。”“我两个人是与党,做点小生意。”“我们是一与的,一与做生意,一与出门。”“一与来的一与去,前头走了霑祲气。”(儿谚)“他是哪里的?他是我一与的。”与谓亲近。《管子·大匡》:“公先与百姓而藏其兵。”郭沫若等集校引苏与云:“与,亲也。”《说苑·建本》:“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彊,非之则危,败之则亡。”《抱朴子·外篇·安贫》:“时人惮焉,莫之或与。”《宋史·司马光传》:“安石曰‘光外托劘上之名,内怀附下之实,所言尽害政之事,所与尽害政之人。”俗语谓亲近曰与。如:“儿谚曰:‘日头热,晒我着,我连你房檐与伙着,你吃着,我晒着,我连你房檐结拜着。”“人和我与亲带故的,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他两个与杂不干好事。”与谓帮助。《老子》第七十九章:“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马叙伦校诂:“与,读与助之与。”《孟子·公孙丑上》:“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朱熹集注:“与,犹助也。”《战国策·秦策一》:“不如与魏以劲之。”高诱注:“与,犹助也。”皆为声训。俗语以帮助为与。如:“今日多亏你与帮儿,不然这些麦子割不完了。”“你去给你姐姐家与着锄一下地。”以上所证,说明喻四古读端(d)或透(t)是没有疑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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