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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措故事 | “我和冲冲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盘腿坐在曲加家温暖的客厅地垫上,柔和的光线透过满是雾气的窗户照射着金黄色的四壁,隐约能看到窗外蓝得发亮的天空和乱石嶙峋的山脉。


据说这里是年保玉则雪豹分布最多的山沟,我不禁想拿起刚从包装中取出的全新望远镜瞄准对面的山脊线,看看有没有大型兽类的踪影。


曲加家的夏季牧场,位于牧场上的大型湿地是黑颈鹤偏爱的筑巢地


曲加和弟弟在忙着为我们准备早餐。屋里除了他们倒开水的声音,只有老阿妈跪坐在另一边安静地拉动转经筒循环往复的摩擦声。我和另一个实习生房家宁边用筷子搅拌碗里的青稞糊糊,边看一旁的阿克更尕和曲加熟练地用手转着碗、攒出一个结实的糌粑。“吃完就开始采访吧!待一会儿他们要赶到草场上去煨桑。”阿克更尕说道。


曲加能听懂一点汉话,面对我们有些腼腆地笑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把99公益日众筹的望远镜交给分散在年保玉则各地的黑颈鹤保护小组的成员们,并了解他们多年来监测、保护黑颈鹤的工作与面临的问题,以便协会更好地支持他们。


曲加家的客厅

 

在来年保玉则之前,我还不知道16名“冲冲拉姆(黑颈鹤仙女)”保护小组的成员中,有曲加这样一个“另类”——我们给他封了一个头衔叫“冲冲王子”。


扎西堪布曾经开玩笑说:“我们在这个地方没有找到合适的‘仙女’,如果有的话一定要把他换下去啦。”实际上,在扎西堪布和阿克更尕的心中,曲加是一个特别认真踏实的年轻人,也是非常优秀的协会成员,他们对曲加都抱有很大的希望。


曲加在试用我们带来的望远镜,帅不帅!


曲加是2011年最早加入黑颈鹤保护小组的人之一,他家二十多年前搬到日干沟的这片夏季草场,自他有记忆起每年都能看到家附近的湿地上有黑颈鹤做窝,所以他非常清楚这个地方黑颈鹤的生存状况和湿地的变化情况。二十多年来的每个夏天,黑颈鹤都在同一块湿地上筑巢,但今年却换了一个地方——他观察到原先黑颈鹤使用的湿地逐渐干涸了,可想而知流浪狗、狐狸等捕食者想吃小鹤会容易得多,游客或来挖药材的外地人也更容易靠近防御力几乎为零的小黑颈鹤。


一提到黑颈鹤,曲加便滔滔不绝地同阿克更尕讲起来。我们问他为什么想要做“冲冲王子”,他很单纯地说:“我特别喜欢冲冲,所以听说年措需要人帮助监测冲冲后我就加入了。一个原因是它们是藏族人的三大神鸟之一,第二个是它们是仙女的神鸟,第三个是我自己喜欢这个鸟,所以就喜欢!


曲加觉得黑颈鹤保护项目有两个好处:保护黑颈鹤对藏族人而言是一种功德和善事;除此之外,许多像他一样的牧民在监测保护黑颈鹤的过程中能逐渐了解黑颈鹤在年保玉则的分布和数量,以及它们的生存状态有没有变化。


“我变成‘冲冲王子’以后,我和冲冲是最好的朋友!”阿克更尕给我们两个汉族人翻译完这句话,大家哄笑一堂。

 

Emma在培训曲加如何快速地用望远镜定位、对焦


谈起他自己为保护黑颈鹤都做了什么工作,曲加又打开了话匣子。他告诉我们今年发生在他保护的黑颈鹤身上的事:


从曲加加入黑颈鹤保护小组开始,除了2016和2017两年小鹤平安长大以外,其它年份都“失败”了。他为了找出小鹤出事的原因,去各处询问了住在他家周围的牧民,其中一年有人亲眼看到是一种大黑鸟吃掉了小鹤。因此,除了每隔两三天去检查鸟蛋的情况外,今年他专门买了一台红外相机,等到小鸟快要孵出来的日子(6月6号)放到黑颈鹤窝里的两枚蛋旁边。


然而6月10号再去查看时,曲加却发现蛋已经不见了,于是他非常焦急地跑回家检查相机,只希望是小鸟在这四天中破了壳,现在藏在其它地方。遗憾的是红外相机只录了两天,可能电池出了问题,没有看到小鹤出壳的过程。


很有可能是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曲加顾不得伤心,接下来的几天他跑了很远的路,从日干沟附近一直找到周边山谷的湿地上,希望能看到小黑颈鹤。他还赶到附近居住的“冲冲拉姆”家里去询问她们的黑颈鹤有没有出问题,在玛尔扎沟看到了那边刚破壳的小黑颈鹤毫发无损,才稍微安下心来。他嘱咐玛尔扎的“冲冲拉姆”斯德要多留意她的小鹤,看有没有这种大黑鸟出没。


那时曲加一家还住在距离并不算近的冬季牧场上,家里的放牧工作也意味着他没办法天天都到日干沟的湿地上监测黑颈鹤的情况。


这是曲加5月23日拍到的那两枚蛋,无常让它们没有机会被曲加的镜头持续记录下来


今年,曲加原本计划好要用影像记录他的“好朋友”黑颈鹤宝宝从破壳之日起一天天成长的过程,阿克更尕和扎西堪布也觉得像他这样认真又勤奋的年轻人,一定能拍到很美丽的画面。他接受过许多次“乡村之眼”培训,也非常热爱用相机记录身边的动物、植物。他今年的另一个计划是记录日干沟里不同的花在什么时间开放,想知道今年第一个、第二个开花的植物,明年、后年、更久以后是否也如此;家乡环境的变化也许会反映在植物的物候中。


令人惋惜的是,现在他的小黑颈鹤已经不知去向,不知是否是邻居曾见过一次的大黑鸟造成的。曲加为了完成他已经开始拍摄的黑颈鹤纪录片,准备每隔两三天就去附近的“黑颈鹤仙女”所保护的地方持续拍摄下去。

 

阿克更尕在翻译时声音有些哽咽,我们听完曲加的故事也都觉得很可惜。大家还在叹气时,曲加已经开始分析他想过的对策:在黑颈鹤巢周围架围栏,放一个稻草人,或者留下有念经声音的录音机。但是以前有一家牧民把录音机绑在牦牛脖子上放到山上,结果有一天发现两只狼在吃一头牛,而牛还在念着经。因此他也不清楚这些办法能不能起到保护小鹤的作用。


又沉默了一阵,我们问道:“你希望看到人和黑颈鹤的关系是什么样子?”曲加说:“人和黑颈鹤之间有感情,不仅是我们,所有人都觉得有必要保护黑颈鹤,这是我的希望。”

 

我们的访谈重心一直在黑颈鹤上,于是我换了一个角度接着问:“在你看来,我们为什么要保护冲冲?为什么保护其它动物?我们保护冲冲和保护其它动物一样吗、有区别吗?”


家宁采访曲加,阿克更尕一旁翻译


曲加毫不犹豫地回答,保护黑颈鹤和保护其它动物是一样的。大如大象、小如蚂蚁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不可以分开说“这一种可以死、那一种不可以死”。


“那你愿意保护鼠兔吗?”曲加意识到我们在有意刁难他,笑了起来:“也需要保护。”


“如果你看到黑鸟去吃小冲冲,你会去保护黑鸟吗?”我继续追问。他说假如他看到大黑鸟来吃小鹤,他会去救小鹤,但也不会伤害黑鸟。


“那如果大黑鸟快要饿死了呢?”曲加用手捂着脑门,表情好像在说“饶了我吧”。他觉得他也没办法。“什么都不做了吗?”


“我想办法拿一些肉给它吃。”我们又大笑起来,决定放他去煨桑了。

 

试用望远镜中


也许我们在看待什么动物应该保护、什么动物不值得保护的时候,可以借鉴曲加的看法:“我喜欢黑颈鹤,所以不希望大黑鸟去伤害它们的小鸟,但我也不会伤害大黑鸟。”


在我这样一个努力想要了解他们如何看待生命、为什么要保护的外人看来,藏族人受佛教文化的影响,面对大如大象、小如蚂蚁的动物,并不把哪一种比较稀有、哪一种对人类有用作为筛选哪个物种值得保护的首要考虑。他们确实相信“生命是平等的,不可以分开”。


也许在藏族人看来,“生命平等”来源于对轮回的信仰:我们这辈子是人,但也许上辈子、下辈子会是一个青蛙、一只蚂蚱。所以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虫子,也不可以理所当然地去伤害它。


来年保玉则之后我渐渐学会,放在太阳下晒的水要盖上木板,否则飞虫有可能落水;帐篷木桩的洞要用土填上,免得青蛙不小心跳进去爬不出来;茶杯里不要的热水往空中洒,这样落到地上时凉一些,不会烫到我们看不见的小虫子。


一个个草垛下面是真正的湿地,这里多得是黑颈鹤最爱的食物:青蛙


也许佛经中对世间大大小小的生命都会受苦、都愿意快乐的解释,其实是比西方国家早了上千年的“动物福利”概念,而且佛经中“众生”的范围,仍要比各个国家动物福利法目前所包含的“动物”要广得多(一般指有复杂中枢神经系统的动物)。


更发人深省的是,藏语里的“动物”一词是包括人和非人动物在内的“སྲོག་ཆགས།”(直译为“有生命的”,这里指的是“有灵魂的生命”,而不是自然科学对生命的定义)


虽然佛教在六道轮回中把人和其它动物分成不同的道,但在与造诣很深的协会成员改登拉吉堪布聊天时,我发觉这种区分并没有“人一定比其它动物更有价值”的意思。“这六道中,界越高,智慧、幸福和自由越多;人界比其它动物界高,我们比起它们有更多智慧,因此更有能力帮助它们不去受苦。”


我们开玩笑地问堪布他想要做哪界,本以为他会说最高的神界,没想到他却回答:“如果想追求最高的智慧,那么神是最好的;但是如果想要有机会帮助更多的生命,那么人是最好的。我就想做人。”

 

去年的小冲冲


不过藏区并不是乌托邦,信仰“众生平等”的藏族人也有过大肆穿水獭皮、虎豹皮的历史,在牧区人们的饮食也一直以牛羊肉为主。


也许在藏族人看来,“平等”不代表不可以相互索取。扎西桑俄堪布说:“以前雪豹下来吃牧民的羊,吃多了牧民去打雪豹也是可以的,羊、牧民、雪豹是平等的;但是雪豹变成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后,它们继续吃羊,牧民却不可以打它,现在雪豹和牧民、家畜已经不平等了。”


我们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啊我会采山上好看的花,也会摘树上的果子吃。我小时候也喜欢欺负欺负赤麻鸭,把它们的小鸟兜在衣服里。鸭妈妈会跟过来求你还给它,我们一个一个给,等到后面还剩一个小鸟时说‘没有啦’,鸭妈妈还是会继续求你,它们很聪明、会数的。只要不伤害它们就可以了。


听说,传统中牧民要杀牦牛时,会一边给它念经超度,一边快刀斩下去尽量避免痛苦。普哇杰年过六旬的舅舅仍记得家里上百只牛和羊长什么样子;村里哪家找不到自己的牦牛都会来问他,他甚至能认得出全村的牛羊。


藏区的小牦牛和母牛朝夕相处长达两年,每天挤奶前后,牧民都会放小牛蹦蹦跳跳地去妈妈那儿喝奶,尽管这么做可能牧民家吃到的牛奶就少了。比起世界其它地方渐趋科学专业和集约化的畜牧业,这里的牦牛生活得真有点奢侈。

 

黄昏,牦牛也回家了


曲加如何看待黑颈鹤与伤害小鹤的大黑鸟,藏族人如何在生活细节中避免无意伤害弱小的动物,牧民怎样对待为自己解决温饱的家畜…… 


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比如人与动物、“我们”与“它们”应该是什么关系,我们为什么保护一些生命而忽视其它生命,人类在自然中处于什么位置等等,在与年保玉则的僧人和牧民生活的过程中得到了很多启发。

 

正如扎西桑俄堪布所说——


“大自然是一个宾馆,我们有权利使用它,但是没有权利破坏它。我们人类只是其中的一个过客,终有离开的一天。”


注:“冲冲”是藏语“黑颈鹤”的音译;“拉姆”是藏语“仙女”的音译;“阿克”是藏语中对僧人的尊称;“煨桑”是一种藏族人焚松柏枝以桑烟祭神祈福的仪式;“六道”由低到高为地狱界、饿鬼界、动物界、人界、阿修罗界和神界,藏语里六道中的“动物”是“དུད་འགྲོ།”,直译为“低头走的”而与人类作区分。



作者简介

Emma,新西兰梅西大学兽医本科生,兴趣是野生动物疾病、动物福利在自然保护中的应用。今年间隔年回国参与动物救助与自然保护实践,目前与房家宁在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任暑期实习生。


如果你也对协会的工作感兴趣,欢迎加入我们的团队!

请将简历发至contact@nyantsog.org,随缘,长期招=)



编辑/Em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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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及图片由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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