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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裕锴 | 长胡子的烦恼

周裕锴 未曾读 2024-01-26

2022.08.12| No.538



书焦山纶长老壁


苏  轼


法师住焦山,而实未尝住。

我来辄问法,法师了无语。

法师非无语,不知所答故。

君看头与足,本自安冠屦。

譬如长鬣人,不以长为苦。

一旦或人问,每睡安所措?

归来被上下,一夜无着处。

展转遂达晨,意欲尽镊去。

此言虽鄙浅,故自有深趣。

持此问法师,法师一笑许。

                 

熙宁七年(1074)二月,苏轼途经镇江焦山寺,参谒住持纶长老,随后题诗壁上。纶长老是西蜀梓州中江人,算是苏轼的半个老乡。焦山寺不属于禅宗,因此诗中称纶长老为“法师”,而非“禅师”。


诗的前六句,写参谒纶长老问法的情况。“法师住焦山,而实未尝住”,一开头就是禅家机锋,一个“住”字实有二义:前一是世俗义,指身之所在,即住持、居住的“住”;后一是佛教义,指心有所执着滞留,即有住、无住的“住”。这两句是说纶长老虽然住持焦山寺,然而其心却无所黏滞,做到了《金刚经》所说“无所住而生其心”。进一步而言,这一“住”字也与佛教四劫之一“住劫”相关。佛教以成、住、坏、空四劫来认识宇宙的生成、持续、毁灭、空无的循环过程。明人邓球即从这一角度来理解苏轼这两句诗:“客有谈成住坏空。予曰:成住坏空,只专说得个形了,若实际,原无坏,亦非空。故曰:‘真空不空。’昔苏东坡《书焦山纶长老壁》云:‘法师住焦山,而实未尝住。’味‘实未尝’三字,即所谓处世为浮生,浮字义,此当与真空字相体贴。”(《闲适剧谈》卷一)“实未尝住”便是浮于世上,如浮于水上,自然处于“无住”状态。所以这四字乃是此诗诗眼。


接下来六句“我来辄问法,法师了无语。法师非无语,不知所答故。君看头与足,本自安冠屦”,法师为什么不知所答呢?因为法师既然“实未尝住”,那么对一切事物都不执着,这也包括佛法。《金刚经》说:“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若是对“问法”作出回答,岂不是“住法生心”了?更关键的是,法师的行为本身就是“无住”的体现,他从未思虑过何为佛法的问题,就像一个人的头与脚,本来已经安适于帽子与鞋子,如此自然,浑然不觉,还有什么分别的必要呢?苏轼前来问法,难倒了法师;法师无语回答,苏轼又为之解困。这完全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天才的自问自答,在没有得到回答的这一刻,便已领悟到佛法的真谛。


这首诗最精彩的部分是关于长鬣人的比喻:“譬如长鬣人,不以长为苦。一旦或人问,每睡安所措?归来被上下,一夜无着处。展转遂达晨,意欲尽镊去。”一个长着长胡须的人,本来丝毫不介意胡须之长带来的不便。但是一旦有人问他:睡觉时胡须放在什么地方?他晚上就会考虑这个问题,到底是放在被子上,还是放在被子下呢?这样搞得一夜睡不着觉,以至于早晨起来想把胡须全部剃光。这个比喻说明,一个本来“无所住心”于胡须上的人,一旦留意自己的胡须,“生有所住心”,于是烦恼便接踵而至。人生的烦恼从何而来?多半是自己找来的。《景德传灯录》卷三记载,沙弥道信礼拜僧璨大师,乞求得到解脱法门。大师曰:“谁缚汝?”答曰:“无人缚。”大师曰:“更何求解脱乎?”道信一时于言下大悟。既然没有人束缚你,又哪里需要什么解脱法门呢?反过来说,如果你“有所住心”,纠结于烦恼与解脱的问题,只能是作茧自缚,越缠越紧。


《晚笑堂画传》蔡襄像


关于长鬣人的故事,赵次公注认为:“此篇譬喻,乃先生用小说一段事,裁以为诗,而意最高妙。”(《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五)所谓“小说”,黄彻坐实为“《笑林》语也”(《䂬溪诗话》卷四),但其出处已不可考。稍后于苏轼的蔡絛讲了个故事:“伯父君谟号美髯须。仁宗一日属清闲之燕,偶顾问曰:‘卿髯甚美长,夜覆之于衾下乎?将置之于外乎?’君谟无以对。归舍,暮就寝,思圣语,以髯置之内外悉不安,遂一夕不能寝。盖无心与有意,相去适有间,凡事如此。”(《铁围山丛谈》卷三)君谟就是宋仁宗朝大臣蔡襄(1012—1067),苏轼对这位前辈的轶事应该有所耳闻,诗中的比喻或许就是用蔡襄事。


结尾四句“此言虽鄙浅,故自有深趣。持此问法师,法师一笑许”,大约是因苏轼的言辞是如此雄辩,比喻是如此巧妙,纶长老也不得不点头一笑赞许。这哪里是苏轼“我来辄问法”,而完全是他在对法师大谈佛理。纪昀评价此诗:“直作禅偈,而不以禅偈为病,语妙故也。不讨人厌处,在挥洒如意。”(《纪评苏诗》卷十一)可以说准确地揭示了此诗的艺术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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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诗精赏》
周裕锴 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202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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