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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轩|缅北纵横谈

两只风 新新默存 2023-12-05

谁的缅北?谁的果敢?

文/秦轩

人道危机深重,暴力冲突已致170多万人流离失所。11月10日联合国新闻频道的这则消息,说的不是巴以,是缅甸。缅甸军政府大概是二战后最长寿的军人政权,但同时也是管控力最差的一个。缅北少数民族地区一直是独立王国,拥有自己的军队、司法与行政系统。我甚至觉得,缅北的复杂程度,要超过印度和中东。当地山地纵横,民族多元,几十年来一直和南部的大民族缅族若即若离。

和以色列、巴勒斯坦所在的地中海东岸地区类似,缅北在地缘上夹在两个大文明势力之间,族群文化多元,这里的社会在极为动荡的政治局面下,时进时退,起伏不定,始终身处漩涡。

2021年,缅甸军政府再次政变,将2015年民主选举开启的变革彻底推翻,幸存的反对者转入地下,有不少进入缅北的少数民族地区。新一轮动荡与缅北的传统冲突叠加,终于在疫情后的今年激发起频繁的内战,国家领土的一半,沦为战区。当本月《经济学人》等海外媒体报道缅政府军节节败退,政局变革已到决战时刻的时候,缅甸西北地区成为近百万难民的临时聚集地。

这两个月,缅北内战最受瞩目的地方,是果敢,曾经的缅甸掸邦第一特区。果敢的战略要地南天门再次沦为战场,这场战斗的结果,将决定果敢是否会易主。然而,我最关心的,倒不是果敢当下的战果,而是果敢能否从传统的漩涡中摆脱出来。和加沙一样,果敢的居民也是几十年生活在冲突的阴影之下。这种冲突制约着当地的社会发育,使之成为一片贫瘠恶土。几十年前,这里是世界毒品的生产中心,近几年又成为电信诈骗的基地,多少和其恶土的大背景有关。

做了十几年国际报道,果敢是最吸引我的一个议题。海外华人建构并存活的政权,一个是新加坡,另一个则是果敢。果敢很小,体内继承着来自南明的文化基因,夹在中国和缅甸之间,被来自两边的力量搅动。这两股力量与自身的传统共同塑造了果敢,同样,三者的碰撞也在撕裂果敢。

果敢这个词,有两层含义。一是指与云南边陲接壤的一个地理区域,丘陵为主,外侧有山峦间隔,这意味着当地到中国云南比去缅甸内地要容易得多。果敢的另一层含义是果敢族。一位果敢族的缅甸巩发党议员曾拿着缅甸民族列表告诉我,第114个就是果敢族。所谓果敢族,是缅甸军政府的定义。果敢族群体和发源自果敢的汉族群体是对应的。将果敢的汉族群体定义为果敢族,既相当于回避甚至割裂他们对中国的认同,也把他们与缅甸其他地区的华人做了区分。
我曾有几次试图接近果敢,窥视它的体貌。很遗憾,总是有些个人或者外在的原因,让我无法抵达。8年前,我去缅甸报道大选。那是我离果敢最近的一次,到了距离果敢1小时车程的滚弄镇。镇上的果敢华人家门口挂着八卦图。
我试图将一路的见闻形成文字,但这些见闻太过琐碎与模糊,就像考古者找到的一些碎砖碎瓦。这些古物的细节暗示其背后所对应的文明历史有着丰富而独特的秘密,却不足以勾勒出相对准确的文明框架。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果敢曾经是,也依然是一个流动的时空。虽然同文同种,果敢华人的生命体验却更接近地中海东岸、朝鲜半岛这种文明夹缝的气质。对于长期活在泱泱大国广被四表意淫中的帝国子民说,果敢是一面宝贵的镜子。恰恰因为其几百年演进的轨迹不同,一定程度上绕过了清朝与近代民族国家建构,果敢或许保留了一些,在大陆和台湾都失传的文化基因。
仰光的一位华人朋友曾和我说,果敢人和其他华人不同。他的原话是,“他们很懂三国”。或许这与果敢被称为诸葛城有关系。听到这话,我特别想去果敢待一待,听听那里的老人家如何聊天摆龙门阵。
2018年,友人L在微信上发来一张照片,三个看起来也就20岁上下的小伙子躺在血泊之中,穿着小镇常见的那种便宜运动外套,脚下是旅游鞋。L是果敢人,他告诉我这是果敢的交警队。那几天,我陆续看到果敢冲突的消息,赌场员工被挟持,难民涌入中国,父母和孩子走散云云。后来,L又发我一条信息,这次我没打开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我们从未谋面,只是在微信上聊过,我也看他的朋友圈。他的表达总有一种很浓的情绪,有时是对爱情的感叹,有时是家族悲情。不客气地说,我相信自己这些年的采写生涯,可以保证我是最能认识和理解他处境的人之一。但是我依然觉得,在微信上去劝他或者说一句,我能理解你,还是一种轻浮的表现。借用朋友说的话,果敢人身处于洪流之中。我不过是岸上的看客,这种体验的差别也许是永远无法逾越的。何况,从职业伦理而言,我甚至觉得逾越是一种冒犯。
我收集到两本关于果敢汉族/果敢族史志的文献,一本是果敢当地政权编纂的果敢志,一本来自另外的果敢群体。果敢志中用的说法是汉族,而另一本则用的是果敢族。两者的区分,既在政治上对应着与缅甸中央政府关系的远近,也有着地理上的对应。
2009年8月,果敢战争爆发。此前果敢长期处于近乎独立的地位,和中央关系微妙平衡。战争过后,平衡被打破,果敢最大的势力彭家被驱逐。彼时缅甸政治有两个紧密相连的主题,一是民主化进程,二是民族和解的和平进程。对于果敢而言,这是新的来自外部的漩涡。内部人的浮沉因此而生出不少动荡。选择不当,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2015年11月5日,在腊戌去滚弄路上,见到昂山素季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的海报。
当年报道缅甸大选时,我遇到个来自果敢的姑娘X,在缅甸官方广播公司的少数民族频道作面向果敢的宣传工作。基于此前简单粗暴印象,我多少嗅到一点果敢汪精卫的味道,于是约了采访。我们在距离缅甸首都内比都1小时车程的一个小城见面,那里是她的工作地。当时见面的还有她的几个缅北少数民族的同事,都很年轻。他们大多来自缅北重镇腊戌,包括X在内。
在随后的采访中,我才意识到,X所在的腊戌有一个果敢文化会。这个文化会是离开果敢地区的果敢汉族/果敢族的民间势力,在果敢的冲突漩涡中,被甩到腊戌。曾经的领头人罗星汉是明朝将领后裔,祖籍江西。1960年代,罗选择站到军政府一边,和本地自治势力干仗。果敢人之间,同族厮杀。罗的一生跌宕,主政过果敢,曾是和昆沙齐名的海洛因教父,在泰国避难被抓,回缅甸遇大赦,创办亚洲世界集团,成为缅甸首富。
X在介绍自己的身份时,会说她的工作是将缅语新闻翻译成果敢话,而不是翻译成汉语。她的手机里有《琅琊榜》,但同时也感慨制作的节目里来自果敢自身的文化太少,来自台湾和大陆的文化太多。另一方面,X又承认在缅族和她的同族之间会有比较大的隔阂,抱怨缅甸具有鲜明种族歧视意味的分等级的身份证,她的朋友中也几乎没有缅族人。对了,其实X此前还从未去过果敢。
2015年缅军攻占果敢南天门。这件事的意义不仅在于对果敢,还带有对缅北其他地方武装的示范效应。仰光的朋友告诉我,这场战争的胜利,是其主导者、军政府的红人敏昂莱一生最大的战功。而X和同族的同事当时则决定拒绝翻译报道这条新闻。
X所处的位置多少是尴尬的。她得到的这份工作,背后是2009年后缅甸政府的决策变化,但同时也是腊戌果敢文化会势力的选择。实际上,他们会给她一些好处,支持她的工作。
见过X后,我去了腊戌。这座城市在掸邦,是缅北重镇,有非常热闹的夜市。街上可以见到不少汉字招牌,也能听见摩托车骑手用手机放中国歌曲《小苹果》。腊戌距离果敢车程3到4个小时,是果敢之外果敢汉族/果敢族人聚居的重镇。
根据《果敢志》记载,在果敢外的果敢社团中,腊戌果敢文化会位列第一,注册于1976年12月30日,至今有47年的历史。其下隶属两个机构,滚弄果敢文化会和腊戌果文文教会。滚弄在果敢与腊戌中间,如果说果敢处在中国与缅甸近代化的漩涡交界处,那么滚弄就是果敢这个小漩涡与缅甸政府漩涡冲突的交界。
腊戌还有两个果敢汉族/果敢族人为主体的政党,果敢民族民主党和果敢民族团结党。有意思的是,在《果敢志》中,对这两个政党只是罗列了其所在地和核心领导成员的名字。随后是“详情缺考”四个字。
如果不是后来修正的缘故,那么《果敢志》中所记录的政党名字恐怕都是错误的。果敢民族团结党的名字,应该是果敢民主团结党。这是1988年缅甸军政府宣布实施多党制开放选举时,果敢汉族/果敢族申报登记的党派。而这个党派真正开始活跃还是2015年的民主选举。实际上,选举的结果还算不错。
果敢民主团结党的总部不大,在一座白衣傣族寺庙的背后,看起来像一个国内乡级政府的院子,里面是三架平房,中间是个小广场,铺满碎石。党主席是位长者,中文名为杨建德。在他送我的著作《萨尔温江上游的果敢民族》一书封面上,印着他缅语名字的音译——通乃。据他说,这本书是被官方认定的明确果敢民族与缅甸关系的权威著作。内页第一页列举了一系列的口号,分别从属五个大的纲领:我们的三大任务、四项政治目标、四项经济目标、四项社会目标和人民的意愿。其中人民的意愿包括四条:坚决反对投靠外国的民族败类以及悲观主义分子;坚决反对扰乱国家安定与发展的破坏分子;坚决反对外国干涉与扰乱国家内政;打倒人民公敌——国内外破坏分子。
书的主旨是强调果敢民族是缅甸民族中的一分子,为缅甸的建设付出与牺牲。自然书中回避了汉族的说法,而是用果敢民族这个官方称呼。一般来说,果敢汉族/果敢族在追溯自身历史时,会称其主体为南明王朝逃亡遗留的汉族后裔。杨先生的说法是,先民是彼时南明皇帝的锦衣卫。自清兵击碎南明后,这些锦衣卫移民便弃绝了中国。
我曾试图从腊戌坐长途车去果敢。但走到滚弄,司机称去果敢的道路被军政府封锁,没有证件不能进去。滚弄是个小镇,距离果敢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小镇旁边是萨尔温江(在中国段为怒江)。据说滚弄大桥是周恩来援建的。缅共占据果敢时期,缅甸政府军和果敢缅共军在这里有过大战。彼时两方的军队中都有果敢汉族/果敢族的势力。
有趣的是,我在街上看到果敢民族民主党的招牌,找来找去却找到了巩固发展党的果敢汉族/果敢族议员候选人。他在镇子中心开了家旅馆,斜对面就是果敢民主团结党的竞选分部。
巩发党是军政府孵化的政党。果敢战争后,绝大多数地方势力投靠到巩发党参选。有意思的是,那位巩发党的果敢汉族/果敢族大叔既说自己是汉族,也说自己是果敢族。他对身份认同的表述,恰好同时容纳了果敢与腊戌两种说法。
当然,这两种民族身份表述背后是一个非常动荡嘈杂的历史。果敢的地缘禀赋与文化禀赋离中国更近,但政治上又选择了缅甸。这让它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近代化道路。当清朝解体,中国开始建构中华民族,搞民国的时候,果敢当权的土司选择投靠英国殖民者,参与缅甸殖民地的纷争游戏。二战时期,它自然又和中国的远征军走到一起。然而,根据《果敢志》的记载,远征军对待果敢并不同于对待中国自身。日军临近,远征军会撤离,抛弃果敢盟友,甚至将果敢的地方领导抓捕到云南。对于大陆与台湾的汉族而言,远征军是英雄,而对果敢汉族/果敢族而言,这些同文同种的外国人面目有些微妙。
当代以后的历史就更为诡异。1949年为果敢带来的第一个影响是国民党溃军的入侵。而后缅甸成为第一个和中国勘定边界的非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彼时,果敢的土司曾积极融入缅甸社会,是当时33个掸邦土司中唯一一个没有要缅甸中央政府补偿的领地。而缅甸军政府时期,缅共势力占据果敢,再次撕裂了地方与中央的纽带。持续的战乱将果敢人赶出家园,散落到缅甸各地,于是有了腊戌的果敢基地。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缅共解体,果敢成为拥有地方武装的自治区域,内部冲突时有发生,直到2009年战事爆发。今天的最新冲突,则是过往剧目的延续。
这些战乱让果敢付出的代价沉重,死亡、逃难,基于家族势力的前现代的权力架构,基于赌博与毒品的畸形经济(近年又新增了电信诈骗)。在持续的洪流之中,文明的驱动力总是来自恐惧和现实主义。实际上,最让我吃惊的,是果敢的教育。根据《果敢志》的记载,果敢的权力机关中,基层官员普遍只有高小和初中学历。
文首提到的L曾在中国的大学留学,大概是果敢学历最高的人之一。虽然还没见过他,但是我期待像他和比他年轻的果敢青年能够有新的生活,和新的可能性。某种程度上说,我不知道L和X的分歧与共识有多大,但他们都是果敢的希望所在,是文明的希望所在。这需要一个新的游戏,而不再是过去的打打杀杀。
11月初,网上流传关于缅甸果敢更名华邦的消息,随即被果敢相关组织辟谣。显然,这是有人把果敢往中国的海外领地方向引。但是他们忽略了结构性的问题。缅北地区与军政府长期博弈,寻求的是自治,不是独立。夹在南北两大势力之间,是这一地区难以改变的命运。在我看来,它的未来,恐怕还要取决于缅甸的民主化进程。
这几日,果敢的军事重镇南天门正陷于2015年以来最惨烈的冲突,无论结果如何,都希望这能是果敢全新的开始,而非历史的简单重演。
老实说,以价值观论,我既不在乎果敢是汉族的,是彭家的,白家的,巩发党的,民主团结党的,我也不在乎果敢是缅甸的。谁能让当地人过上体面的正常的生活,让当地年轻人,无论什么民族都过上可欲的生活,谁才该拥有果敢。总不能一直靠赌场、毒品和电信诈骗吧。这也许是奢侈的设想。也许不是。
2015年11月5日,从腊戌去滚弄,途经滚弄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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