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朋观点 | 岁月忽忽，旧事堂堂（系列之十一）
编者按：从1986年到2001年十五年间，经过艰苦卓绝的谈判，中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高朋律师事务所王磊律师，从一开始就全面深入地参与了谈判，是谈判代表团中的法律人。今年是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二十周年，王律师执笔撰写《法律人与WTO的过往》系列文章，回忆峥嵘岁月的点点滴滴。我们也借此向那些当年站在改革开放一线，为国家利益在谈判中奋力拼搏的人们致敬。
作者 | 王磊
接上文《岁月忽忽，旧事堂堂（系列之十）》（点击题目即可观看）。
1993年12月，历时近七年半的乌拉圭回合多边谈判如期结束。给各国一年的时间完成签署核准手续后，WTO定于1995年1月1日正式成立，回合谈成的协定文本正式生效。
回合谈判的结束，给中国的谈判带来了深刻变化。中国努力恢复关贸总协定席位，总协定却被WTO替代了，于是成了要加入WTO。原先总协定框架下减低关税和非关税壁垒开放进口产品市场的入门费，也远远不够了。加入WTO，中国需与各方谈判更多的议题，强化本国知识产权保护，开放中国的服务业市场，在银行、保险、证券、通信、批发零售、快递、律师、会计师、咨询、建筑设计、医疗、广告、房地产、海陆空运输、环保、包装、会议、教育、旅游、计算机、维修、租赁等服务业领域，允许外国的企业、公司、事务所，在华投资兴业，或从境外跨境提供服务。市场开放的范围如此之广、程度如此之大、涉及国内部门如此之多，使得加入WTO的谈判变得更为艰难。
1994年4月，关贸总协定在马拉喀什召开部长会议，供各方正式签署乌拉圭回合协定。马拉喀什，阿拉伯语“红色”的意思，是摩洛哥古都，地处撒哈拉沙漠边缘，旅游胜地。因其古城墙为大量赭红色岩石，故以阿语红色得名。
图为：摩洛哥古都马拉喀什
作为乌拉圭回合的全面参加方，中国由第三任谈判代表、外经贸部谷永江副部长率团出席马拉喀什部长大会，并签署乌拉圭回合的协定文本。但中方的签署只有象征意义，从法律上讲，文本直到中国加入WTO时才生效。
图为：谷永江副部长在总干事萨瑟兰（右二），总干事特别顾问林登（左二）见证下，代表中国政府在乌拉圭回合谈判协定文本上签字
谷部长早年在中国驻加拿大使馆工作，后来一直在外贸公司做进出口业务，曾是中国机械进出口公司的老总。他卸任第三任谈判代表后，去香港华润集团当老总。谷部长清瘦干练，儒雅风趣，他称自己是领队，龙永图是教练（当时龙是司长，谈判代表团副团长），我们各位都是场上球员。马拉喀什部长会议为期五天，除了代表中国政府签署乌拉圭回合协定之外，谷部长安排其他人员在部长会议的会场听会，自己则与主要大国的贸易部长双边会谈，以推动年底结束谈判，争取成为WTO创始成员国。
根据分工，由我对外联系安排会谈。“小王，你尽可能多约，能约多少人咱就见多少人”。谷部长也是拼了，会谈场次，上不封顶。在没有手机，没有对方使领馆的情况下，联系会谈，只能靠会务手册上的各代表团下榻酒店的电话。会议主办方摩洛哥为每个代表团提供一辆开道警车和一辆团长专车。于是，我们的专车，跟着开道的警车，每天在马拉喀什大街小巷中的各酒店来回穿梭。一场结束，紧赶下一场，几天下来，精疲力竭。最后谷部长发问：“小王，我们还要见多少人？”五天会议期间，谷部长会见了22个国家的24个部长。整个会谈安排，无一差错。马拉喀什，红色城墙、大广场、阿拉伯风情集市、古都皇宫花园，无瑕光顾，倒是把城里各大酒店到访个遍。
图为：笔者出席马拉喀什部长会议的胸牌
马拉喀什会议吹响了中国谈判的集结号，但并未得到美国为首的主要国家的响应，它们意在各领域提高要价，致使随后连续数月之久的谈判无果而终。还有几天就是圣诞节了，关贸总协定时代最后一次工作组会议不得不宣布，来年WTO成立后，谈判继续。会议照例由中国代表团做最后发言，谷部长介绍了中方为谈判所做的巨大努力，感谢广大成员方的支持，随后话锋一转：“中方对个别国家蓄意阻挠谈判、缺乏诚意、漫天要价表示不满，对个别国家在总协定中主宰谈判事务表示失望，中国政府对于今后WTO能否摆脱极个别成员恣意妄为的干扰表示忧虑。”这几句言有所指，风格语调与总协定常有的会风，格格不入。谷部长话音刚落，会场片刻寂静之际，台上工作组主席吉拉德立即一边环视会场，一边握着会槌，一边说道：“如果没有再发言的，现在休会。”“砰”，赶紧手起槌落。
不点名直言抨击美国，切中要害，这在关贸总协定谈判中不多见。会后许多代表走到中国代表团座位席前表示支持。印尼大使握着谷部长的手说道：“如此一针见血的发言，只有中国能做到。”美国代表则神情尴尬，没有像往常那样走过来与中方代表握手道别。
自1986年7月提出复关申请至1994年12月，历时八年，关贸总协定中国工作组共举行了19次会议，中国提交了汗牛充栋的文件，解答了数以千计的问题，进行了数百场的磋商和谈判，最终未果。但是，从今后开放市场的格局到中国的权利义务的框架，以及相应的法律文件草案，这八年谈判业已夯实了工作基础，后续只是在此框架内出价还价的多少而已。
图为：中国加入WTO的申请函
1995年11月，中国驻日内瓦金永健大使代表中国政府就中国加入WTO提交了申请。中国总协定工作组更名为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工作组，工作组主席依旧，中国谈判代表团则由外经贸部副部长龙永图出任第四任谈判代表。与前三任“空降”的谈判代表不同，龙是谈判代表团里的“本土”出生。他作为具体负责谈判事务的国际司司长，多年来一直是谈判代表团里的核心成员，曾是谈判代表佟部长、谷部长的副手。在随后的岁月里，作为中方首席谈判代表，龙部长凭借忠诚和睿智、自信和执着、果敢和担当，以推动中国改革开放为中心，以跻身世界贸易体制为己任，顽强地推进谈判。WTO成立近七年之后，中国终于在2001年12月11日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成为WTO第143个成员。
图为：中国第四任谈判代表、外经贸部副部长龙永图
未完待续……
王磊
■ 高朋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
1986年起在外经贸部及中国驻日内瓦使团供职十年，从事加入WTO谈判工作，任WTO处副处长。辞职后在布鲁塞尔当执业律师七年，2003年回国加入高朋律所。一直从事WTO相关的国际贸易法律事务，代理企业在各国发起的逾百起反倾销反补贴的调查中应诉，作为中国政府的律师在WTO中就紧固件反倾销案起诉欧盟，历时近八年获得胜诉。就国际贸易法问题在国内外发表数十篇专业论文，个别论文被收入美国法学院教科书。2015年作为客座教授在美国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法学院讲授国际贸易法。被中华全国律师协会授予全国优秀律师（2008-2010年），北京司法局评选为先进律师（2007年）。被钱伯斯、LEGALBAND等国际评级机构，推荐为WTO和国际贸易法领域中国第一梯队的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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