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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逢彬:谈《论语·先进》“浴乎沂”

楊逢彬 文字研究 2022-06-27

楊逢彬:春秋時的山東晚春不能下河洗澡嗎?——談談《論語·先進》“浴乎沂”

杨逢彬:春秋时的山东晚春不能下河洗澡吗?——谈谈《论语·先进》“浴乎沂”

在《论语·先进篇》第二十六章,有这么一段话:“‘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译文:“又问:‘曾点!你怎麽样?’曾晳鼓瑟正近尾声,铿锵一声,把瑟放下,站起来回答说:‘我的志向和他们三位说的有所不同。’孔子说:‘有什麽关系呢?不过是各人说说自己的志向罢了!’曾晳便说:‘暮春三月,春天衣服也都置办妥当了,我陪同五六个大人,六七个小孩,在沂水边上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唱着歌回家。’孔子长叹一声说:‘我赞同曾点的主张啊!’”


其中“浴乎沂”这三个字本来明白如画,正如何晏《〈论语〉集解》引包咸所说“浴乎沂水之上”。“河流+(之)上”这一格式,我们在《论语新注新译》6.9“汶上”的《考证》中已经论证过,就是“某河流边上”的意思。“浴乎沂水之上”就是在沂水边上洗澡的意思。


《论语集解》又引孔安国说:“莫(暮),晚也;春,谓四月也。春服既成,谓四月之服成也……浴乎沂,涉沂水也,象龙之从水中出也。”(又见《论衡·明雩篇》)


但署名韩愈、李翱的《论语笔解》却说:“‘浴’当为‘沿’字之误也。周三月,夏之正月,安有浴之理哉!”俞樾也说:“世传韩昌黎《论语笔解》均不足采,惟此经‘浴’字谓是‘沿’字之误,则似较旧说为安。”


韩、俞从语言外部推导语义,古人这样说,不值得惊奇;而今人亦多有据此怀疑“浴”字为他字之讹或为“浴”字别作他解者,故应该稍作辨析。


1. 定州汉墓竹简本《论语》也作“浴乎沂”(《唐写本〈论语〉》之《先进篇》阙如)。这说明至少汉以后这句的文字未作改动。


2. “浴乎沂”文从字顺,不需要改读。“浴”不直接带处所宾语:“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比至,三衅、三浴之。”(《国语·齐语》)如需表明“浴”的处所,其后要接介宾结构:“夏五月,公游于申池。二人浴于池。”(《左传·文公十八年》)“日出于暘谷,浴于咸池。”(《淮南子·天文训》)“浴乎沂”正是如此。


“沿乎沂”则说不过去。虽然《尚书·禹贡》有“沿于江海,达于淮泗”,但到《论语》《左传》成书的时代,已经无需介词而直接接处所宾语了:“沿汉溯江,将入郢。”(《左传·文公十年》)“王沿夏,将欲入鄢。”(《昭公十三年》)“子沿汉而与之上下,我悉方城外以毁其舟。”(《定公四年》)“于是越王句践乃命范蠡、舌庸,率师沿海泝淮以绝吴路。”(《国语·吴语》)“余沿江泝淮,阙沟深水,出于商、鲁之闲。”(同上)这说明“沿乎沂”在《论语》《左传》《国语》成书时代的语言中是不通顺的。


3. 春秋时期山东半岛的暮春,游泳不成问题。那时期的山东,远较现在为湿热。竺可桢先生说:“到了春秋时期(公元前770-前481)又暖和了。《左传》往往提到,山东鲁国过冬,冰房得不到冰;在公元前690、598、545年时尤其如此。此外,像竹子、梅树这样的亚热带植物,在《左传》和《诗经》中,常常提到……到战国时代(公元前480-前222年)温暖气候依然继续。”(《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考古学报》1972年1期,科学出版社,第6页)《左传·桓公十四年》《成公元年》《襄公二十八年》均载“无冰”;《孟子·告子上》:“今夫麰麦……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日至指夏至,如今春小麦成熟则晚了一个月以上。


孔子生于前551年,卒于前481年。到“无冰”之年的前545年(鲁襄公二十八年)时,刚好七岁;“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时,四十多岁,约当公元前505年前后;当时的曾晳则更年轻。即使暮春,虽然仍有凉意,但对习惯游泳的人来说,即使七八十岁的老人,都不成问题,何况正当盛年的曾晳!而《论语》当用夏历(就是今天的农历),孔子曾说:“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卫灵公》)则暮春(莫春)在远较如今湿热的山东半岛,“浴乎沂”就更不成问题了——“春服既成”可为旁证(何晏《集解》引包咸说:“春服既成,衣单袷之时。”单袷,指单衣和夹衣)。“风乎舞雩”亦可为旁证——寒冬腊月,不会专为吹风上高台。至于汉代的孔安国所说的“四月”,及包咸所说“莫春者,季春三月也”,当然是夏历三月、四月,因为当时周历弃用已久。


4. 上引《左传·文公十八年》“夏五月,公游于申池。(邴歜、阎职)二人浴于池”也可为一强力佐证。我们知道,《左传》用的是周历,《左传·成公元年》:“二月,无冰。”《襄公二十八年》:“春,无冰。”《桓公元年》《庄公二十五年》《宣公十年》《成公五年》:“秋,大水。”《庄公七年》:“秋,大水。无麦苗。”《庄公十一年》:“秋,宋大水。”《庄公二十四年》:“秋八月,大水。”均可为证(周历二月无冰,即夏历十二月无冰,春无冰,即夏历冬无冰;周历秋大水,即夏历夏大水);而《论语》所谓“暮春”当为夏历,已见上文。然则,本章所谓“莫春”正当《左传》之“夏五月”,甚或稍晚;同一时令同一地域(齐鲁地近),既然邴歜、阎职能够浴于申池,曾晳等又如何不能浴乎沂水?


5. 文化人类学、人类生态学及医学告诉我们,人类对极端环境具有极强的适应能力;而当生活改善后,回过头去看以往能够适应的艰苦环境,常觉得瞠目结舌,不可思议。本人知青时就曾在隆冬时节和多人一道跳到河里抓鱼,事后并无一人得病。严寒时节,大家也常在室外屋檐下洗澡。故古人暮春下河,实在不值得诧异。


岂止古人,今人亦如此。藏历7月6—12日(公历8或9月)是藏民的沐浴节,尽管这是一年中气温最高的时候,有些地方河水依然冰寒彻骨(水往往自雪山而来)。但藏民仍然男女老幼全家下水洗浴。近年有人在一些水温较冷的传统沐浴地开设热水浴室,极受欢迎。据调查,连续两三年在浴室度过沐浴节的人,往往便视下河为畏途。这真是“由俭入奢易”,今日生活舒适的人们也就往往对“莫春”时节“浴乎沂”不太理解了。


我的藏族朋友普次仁(当时是日喀则市委外宣科长,当年50岁)1993年2—7月在北大48楼期间,天天在盥洗室洗冷水澡(盥洗室无热水)。北京自来水抽自地下,很冷。我问他为什么非要天天这样?他说:“我们那要洗个澡,一是路太远,二是水太凉。这儿条件这么好,水也不太凉,不利用太可惜了!”


从以上考证中,我们能得到什么启示呢?


第一,要有历史性观念。这又可分为两个方面。第一,现代山东晚春的天气较冷,不等于两千多年前山东晚春的天气和现在一样冷。第二,语言也是不断变化的,例如《尚书·禹贡》可以说“沿于江海,达于淮泗”,“沿”后可带介宾结构,不等于《论语》《左传》成书时代的语言也可以这样。


第二,要注意语言的社会性。在这个例子中,“浴”后带有介词及其宾语,要以当时语言的其他“浴”后也能带介词及其宾语来证明。同理,说“浴”不是由“沿”讹变而来,也要以当时的其他“沿”后不能带介词及其宾语来证明。


第三,要注意语言的系统性。具体到这一例子,就是语言外部的因素(如怀疑山东晚春水冷不能下河洗澡)在证据链中是次要的,非决定性的;光凭它不足以推翻固有的解释。


第四,王力先生说:“古代的经生们抱残守缺,墨守故训,这是一个缺点。但是我们只是不要墨守故训,却不可以一般地否定故训。训诂学的主要价值,正是在于把故训传授下来。汉儒去古未远,经生们所说的故训往往是口口相传的,可信的程度较高。汉儒读先秦古籍,就时间的距离说,略等于我们读宋代的古文。我们现代的人读宋文容易懂呢,还是千年后的人读宋文容易懂呢?大家都会肯定是前者。因此,我们应该相信汉代的人对先秦古籍的语言比我们懂得多些,至少不会把后代产生的意义加在先秦的词汇上。”(《训诂学上的一些问题》,《王力语言学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530页)这一例,汉代的孔安国和包咸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可是后来的学者们别生新解,而又不从语言内部展开论证。事实证明,他们的说法是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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