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诉——纳粹铁蹄下犹太人的终极抗争 ｜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申诉——纳粹铁蹄下犹太人的终极抗争 

设想一下，假如你是上个世纪30、40年代德国或者任何一个被纳粹占领的国家的犹太人，你会怎样拯救自己？

你本来是一个奉公守法，唯一的梦想就是安居乐业的公民。你可能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或者生意，生活舒适，家庭和睦。你甚至可能是一位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兵，为德意志帝国出生入死，鞠躬尽瘁。然而一夜之间，你辛勤努力换来的一切就丧失殆尽了。你成了一个贱民，被禁止工作、禁止做生意。你所有的朋友都离你而去，不敢再跟你有任何来往。你被强制佩戴黄色六角星，为的是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便于监管。所有的文化、娱乐、消费场所都对你关上了大门，你甚至不能去公园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你困在家里，饥寒交迫，为生计发愁。但这还不是最糟的，你不知道哪一天党卫军就会打上门来，砸碎你精心设计装修的客厅、书房和卧室，没收你的产业，并把你和你的家人强行带走，送上闷罐子列车，关进集中营，在那里一边干苦工一边等着进毒气室。

而所有这一切并非因为你做错了什么事，而是因为德国落在了一个名叫希特勒的疯子手中。他顽固地相信一套荒诞不经的种族理论，认定犹太人是劣等民族，应该一个不剩地被彻底灭绝。在这套理论指导下，只要你祖父母中有一个犹太人，你就逃不掉被消灭的命运。你可能从父辈起就已经是基督徒了，你自己可能从出生就受洗，每个周日都去教堂做礼拜；从不跟犹太人来往，甚至都没见过犹太教会堂长什么样子；然而一觉醒来，你就像卡夫卡《变形记》里的主人公一样变成了异类，变成了为社会所不容的怪物。

纳粹铁蹄下被迫佩戴六角星的犹太人。图片来源：网络。

1940年，犹太人汉斯·以色列（这个中间名是纳粹政权强迫他加上的，为的是让他随时随地都带着犹太人的耻辱标签）·卡伍德尔斯，一位六十岁的奥地利陆军少校，一战中受伤截肢的老兵，德国皇帝三等铁十字勋章获得者，在给纳粹副首领鲁道夫·赫斯的信中描述了这一荒诞的惨状：

“1938年3月，我就被迫交出了烟草店的经营执照。到那时为止，这份执照给我提供了一份中产阶级的生活。我不被许可做一个生意人，因为我是个犹太人。从那时起，我太太和我就没有了工作和收入，只能靠每月领救济金生活。所有的文化场所都拒绝让我们进入，对我来说，甚至要进入公园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是被禁止的。”

那么汉斯能怎么办呢？如果是你，你又能怎么办呢？

你不可能靠改变自己的行为来改善处境，因为这场飞来横祸跟你的行为毫无关系！你甚至不可能通过加入纳粹、效忠元首来逃出生天，因为人家统治的基础就是不让你好好活。你也无法指望通过拼死反抗杀出一条血路来，纳粹德国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机器。华沙犹太人英勇起义，与德军周旋了一个月，最终被血腥镇压，7000人战死，40000余人被送往集中营，最后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逃到外国去是一条出路，但别忘了你是一个犹太人，反犹主义的壁垒到处都是，你很有可能被拒绝入境。事实上，即使找到一个开放边界的国家，大多数人也做不到——你需要有过人的见识才能抓住最初大门关严之前的缝隙，你需要 有坚强的决心才会产生放弃一切去远方从零开始的勇气，你需要有殷实的家底才能在四面合围的绝境中给自己买一条生路。绝大多数人没有这种见识、勇气、资源，当他们发现自己身陷绝境策划出逃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也许你运气好，碰上一家好心人，他们让你藏在他们家的地窖或者密室里，从自己的战时配给中省下一份口粮养活你，就像《安妮日记》里所描述的那样。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已故的汉学教授伊爱莲逃出纳粹集中营后被一家好心的波兰农夫藏在鸡棚里。战后村民们得知真相，对这家好心人群起而攻之——因为如果被纳粹发现，全村人就都没命了。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你碰上好心人的机会有多少呢？即使你碰上了，你当然还记得安妮最终被人出卖，惨死于纳粹魔掌的结局。

别无选择的情况下，犹太人的终极抗争手段是——向纳粹当局申诉。

犹太汉学家、大屠杀幸存者伊爱莲教授。图片来源：网络。

这不是个别犹太人或者特定群体的行为，而是大规模的、普遍的行动。今天仅留存下来的犹太人的申诉状多达16万件之多，几乎涉及了所有的犹太社群，所有的地区。历史学家们对这批文件一直感到难以理解——向纳粹当局申诉，寄望于法西斯匪徒们依法办事，难道不是与虎谋皮？但对于身处绝地的犹太人来说，“跟恶魔讲理”是唯一可行的抗争手段，这也是犹太人一千多年来的常用抗争手段——在遭遇迫害时向其他当权者申诉，希望能藉此缓解压迫和暴行。

申诉行动之所以流行，也是因为当时有两个对此有利的客观因素。首先是纳粹德国表面上还是维持着“法治国家”的面子，依法申诉有明确的流程可走，有可行性。其次是当时申诉案件很多，处理起来又比较麻烦，所以申诉案件的处理速度都非常慢，最快也要几个月才能有答复。按当时的规定，当事人在申诉期间可以免受迫害，因此只要申诉，总是有好处的，至少能多过几天自由的生活。

从现存材料看，犹太人申诉的主要理由是否认自己的犹太身份。这种申诉的成功率并不高，在可考证的案件中远低于5%。毕竟欧洲有详细的户籍档案资料，想改换门庭没那么容易，纳粹官员也不是傻瓜。

不过相当一批犹太人申诉的目的并非是想说服或者欺骗恶魔，而是利用漫长的申诉处理过程争取时间，找到逃生的出路。不少申诉者利用这段时间逃到了国外，还有些人找到了藏身之地——当纳粹带着被拒绝的申诉材料登门抓人时，申诉者早已人去楼空，不知所踪了。相当一批犹太人靠着这点宝贵的时间逃过一劫，幸存下来。

这其中最出色的案例，要数著名犹太法学家沃尔特·哲林内克。

哲林内克1885年出生于维也纳，其祖父是一位犹太拉比。其父乔治·哲林内克也是一位出色的法学家。老哲林内克虽然成就斐然，但限于犹太身份，一生郁郁不得志。为了给儿子创造一个更好的前途，他在其父去世后让哲林内克受洗皈依了基督教。

哲林内克的法学是家传功夫。他从修订其父的著作起步，逐步成为德国行政法专家，他所编写的百科全书式的行政法教科书成为当时的标准教材，他还同时参加了德国法律制度的建立工作。1929年，他受聘成为海德堡大学教授，并一度成为常务校长候选人。1933年希特勒上台，哲林内克失去候选人资格。1935年，更因为其犹太身份而被解除了教职。

德国著名法学家沃尔特·哲林内克。图片来源：网络。

哲林内克从1933年就开始申诉，最初是因为其女因犹太身份不能上大学的问题而找大学申诉，其后则因为各种遭受迫害的问题而反复申诉，由地方政府至中央政府内务部，最后直接申诉到了希特勒面前。他是德国申诉制度的打造人，对这一制度的构造和运行极其熟悉。从1933年到1941年被最终否决，哲林内克用申诉手段与纳粹当局周旋了整整8年。即使是在1941年，他仍然利用相关手法与海德堡市的市长周旋了一段时间。

对于犹太身份问题，哲林内克先是用基督徒身份为自己开脱。被否决后，他发明了一个异想天开的说法：他的家族根本不是犹太人。他利用自己在匈牙利等地的人脉关系，搞来一堆文件，证明他的祖先是基督徒。后来因为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帝约瑟夫二世迫害基督徒，逼迫其家族在犹太教和天主教之间二选一，才不得已改宗犹太教。这个说法虽然怪异，但要完全驳倒则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去做调研，因而给哲林内克一家赢得了大量的时间。

哲林内克的出色行动救了他自己，也救了绝大多数家人。当纳粹反应过来准备抓捕哲林内克一家时，反法西斯盟国的炮火已经打到了海德堡近郊，盖世太保只来得及抓走他的弟弟，并将其活活打死，而其他人都幸存了下来。在600万犹太人被灭绝的大屠杀中，哲林内克一家的幸存率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应该说，纳粹铁蹄下犹太人的“申诉抗争”与犹太传统的“虎刺怕”精神有很多相通之处，而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如果你觉得自己是有道理的，不要害怕把这个道理大声讲出来；如果你觉得自己的要求是合理的，不要怕把这个要求大声提出来。永远不要想当然地认为“说也没用”，“提也没用”，并因此丧失尝试的勇气。要记住，即使当犹太人面对的是全无人性的纳粹屠杀机器时，讲理依然给他们争来了宝贵的时间，甚至拯救了他们及其家人的生命！

（本文写作过程中参考了Thomas Pegelow-Kaplan和Wolf Gruner, 编著的RESISTING PERSECUTION: Jews and Their Petitions during the Holocaust一书，Berghahn Books，2020）

张平 2022年11月3日星期四 于特拉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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