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以色列宪政危机与“逆现代化”的危险前景｜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2023以色列宪政危机

与“逆现代化”的危险前景

2023年新年伊始，以色列新政府的司法部长雅利夫·列文的司法改革方案踢爆了以色列国70余年历史上的第一场宪政危机。方案在以色列政界挑起了左右翼之间空前激烈的争论，吸引了国际社会特别是西方世界的高度关注，同时引发了左翼和世俗政治力量的大规模抗议活动。目前这场危机尚处于初始阶段，随着内坦尼亚胡右翼宗教政府不顾后果的强力推进与左翼世俗力量不计代价的奋起抵抗，2023年以色列内部将度过充满抗争、高度不安、可能出现爆炸性局面的一年。最终这场宪政危机将如何解决，会造成何种后果都还很难预料。

列文的方案的主要目标是削夺以色列司法体系的权力，建立政府干预立法和司法的机制。其具体措施包括：在立法方面取消最高法院的“宪法法院”角色，在最高法院判决国会通过的法案非法的情况下，国会可以以简单多数否决高院的裁决；与此同时，规定最高法院在否决国会通过的法案时必须要有80%的多数，且十五位大法官要全体出席，并且最高法院不得对基本法进行裁决。在最高法院法官的拣选方面，规定将原本九人、由法律专业人士担任的任命委员会扩大至十一人，且规定其中要有三名政府代表，两名由政府任命的公众代表，保证政府在这个委员会中只要再争取到一位代表的同情，便可以完全操纵大法官的任命程序；在政府运作方面，规定政府的司法顾问只有建议权，其意见不构成对政府行为的约束。等等。

诚如以色列前总理贝内特所言（延展阅读：“以小博大”的以色列新总理纳夫塔里·贝内特与新政府的未来），这个改革方案是“动摇以色列国本”的行为。

因为以色列社会真正的定海神针既不是政府，也不是军队警察，而是一套完全独立、基本公正、相对清廉的司法体系。在这个人人以爱因斯坦自命的国家里，政府、军队、警察都是大众和媒体日常攻击的目标，没有人尊重这些机构，但却没有人敢藐视法庭的权威。就日常生活而言，以色列势力最大的组织是总工会。总工会掌握着与政府进行工资谈判的权力，如果达不成协议，总工会一声罢工令下，以色列全国将陷入瘫痪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政府不可能出动强力机关逼迫工会复工，它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向劳动法庭起诉，理由通常是工会没有给政府留出足够的讨论时间。如果法庭裁决政府胜诉的话，总工会第二天就会复工，绝对不敢对抗或者拖延。同样，如果法庭裁决罢工合法，那么政府就只能硬着头皮加速跟工会谈判，希望早日恢复秩序。

2023年1月以色列“宪政危机”民众抗议现场。

图片来源：网络。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以色列的司法系统里不是一句空话，即使是在任的总理、总统，一旦暴露犯罪嫌疑，都会立即遭到司法机构锲而不舍的调查、追究、审判，因此而坐牢的也大有人在。内坦尼亚胡之所以支持这次的司法改革，也是因为他自己困于腐败官司缠身。

以色列最高法院是以色列事实上的最高权力机构，无论是对政府、机构还是个人来说，包括对非法滞留在以色列的外国人来说，最高法院都是终极讲理的地方。无论大事小事，只要你觉得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都可以告上最高法院。以色列的大学教授们不想退休，反疫苗接种者不想受健康码的约束，阿拉伯人不愿意搬出犹太人的房子，不愿意被驱逐出境的非洲难民，最终讲理的地方都是最高法院。而最高法院完全独立、不受政府任何约束的地位使其享有崇高的权威，一旦裁决完成，大家都会乖乖地去执行，不再有异议。

以色列司法系统的权威与其清廉程度密切相关。以色列政坛的腐败几乎是以无法阻挡的速度江河日下的。与建国的那两个“英雄世代”相比，今天的以色列政客几乎是清一色的凡夫俗子，对金钱诱惑的抵抗能力颇成问题。然而以色列司法系统的腐败丑闻则鲜有所闻，即便有个别案例，其恶劣程度也远不及政界。以色列以前有一任司法部长叫汤米·拉皮德，是上任以色列外长与看守总理亚伊尔·拉皮德的父亲。他曾以司法部长的身份出访东欧某国，与该国司法部长午餐时谈起法官受贿问题，该国司法部长对本国的法官受贿问题头痛不已，问以色列有没有这个问题，汤米回答说：“以色列也有这个问题，我们有个法官收了当事人两张足球票，我们把他开除了。”东道主听后哈哈大笑，以为汤米在开玩笑，实际上汤米说的是实话，在以色列，比这更严重的法官腐败的确是凤毛麟角。

从反对派的角度来看，列文方案最终将摧毁以色列的独立司法系统。具体说来，该方案可能造成的直接后果包括：

宗教右翼掌控的国会在失去最高法院约束的情况下通过宗教立法，限制以色列国民的自由，严重激化国内矛盾。

极端右翼推进并通过与阿以冲突相关的激进法案，导致冲突升级。

政客在司法系统内找到寻租空间，通过利益勾兑与交换，将政坛的腐败传染给司法系统。

由于三权分立体系遭到破坏，以色列民主价值观打折扣，严重损害以色列国在西方盟友眼中的地位，导致西方援助的减弱。

在独立司法体系被破坏的情况下，资本对以色列营商环境失去信心，大量外逃，导致以色列经济滑坡，最终影响到以色列的科技发展和国防建设。

而真正的麻烦在于：这次的宪政危机并非孤立事件，而是一种无可挽回的历史趋势的表现。

以色列国过去七十余年发生的最大变化是人口结构的颠覆——由于世俗人口与宗教人口生育率上的差距，以色列已经从一个以世俗偏左翼人口为主体的国家逐步演变成右翼宗教人口主导的国家。在“一人一票”的选举制度下，以色列国的右倾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然而，与一般右倾国家不同的是，以极端正统派为主体的犹太宗教社区拥有雄厚的“逆现代化”思想资源，一旦得势，以色列将面临着掉进“逆现代化”陷阱的现实危险。

“逆现代化”，通俗一点可以称为“伊朗化”，指的是文化上的彻底反现代化与中古化。这样的国家可能在物质和技术上保持与现代世界的联系，但在精神层面上则完全倒退回前现代世界去，并通过政治、法律等手段保证国民在精神上与现代世界决裂。犹太教“哈瑞迪”极端正统派是作为对犹太启蒙运动的反动而出现的彻底复古派，坚信《托拉》是唯一精神源泉，强调《塔木德》律法是犹太人应该遵守的唯一法律。将中古犹太律法施行于以色列国，是犹太宗教右翼的终极目标，是否由此会引发文化上的全面“逆现代化”，是一件值得担忧的事情。

在生育率不变，以色列宗教犹太人口越来越多，政治势力越来越大的情况下，2023“宪政危机”即使这一次能顺利解决，未来类似的危机也会反复出现，力度会越来越大。在很大程度上，以色列国的未来取决于犹太教极端正统派内部能否发生根本性的变革，拥抱现代化和现代文明。

张平 2023年1月31日星期二 于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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