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二）——“会计”兰斯基（上） ｜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二）

——“会计”兰斯基（上）

拉斯维加斯的犹太“发明者”（之一）——“疯子”谢盖尔

谢盖尔八九岁的时候，在纽约街头撞见两个街头骰子赌局经营团伙火拼。撕打中一把手枪掉在地上，谢盖尔毫不犹豫地跑上去捡了起来，并与枪主扭打起来。此时警方赶到现场，警笛嘶鸣，枪主拔腿逃跑，谢盖尔却举枪瞄准，要把枪主置于死地。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十三四岁的犹太男孩大叫一声“你疯啦？”冲过来打掉了谢盖尔手中的枪，拉起他向挤满摊贩的小巷狂奔逃窜。

这个犹太男孩便是谢盖尔后来的黑帮老板、终身莫逆之交——梅耶·“会计”·兰斯基。

谢盖尔是拉斯维加斯的实际发明者，但这一发明的背后是整个美国地下赌博业的兴起，更深层的背景则是犹太黑帮的崛起和由此导致的美国现代有组织犯罪的形成。而这三个大背景的缔造者正是这位兰斯基。兰斯基晚年接受采访时曾自称是拉斯维加斯的真正发明者，宣称谢盖尔不过是遵照他的指令行事。我们无法证实他说的是不是真实情况，但即使谢盖尔完全是独立行事的，他和拉斯维加斯也都只是兰斯基所创造的那个时代的产物。

梅耶·兰斯基。图片来源：网络。

不过兰斯基读书的嗜好保持了一生。后来他成了黑帮大佬，住在佛罗里达，不仅家中的工作室里堆满了书，而且他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公共图书馆读书，然后才去图书馆对面的咖啡厅会见手下。讨论黑帮业务之余，他和同伙们喜欢讨论历史问题，遇到争议，便派人过街去图书馆查资料，他的同伙们最大的乐趣就是查出来的资料能证明兰斯基是错的，因为这种情况实在是太罕见了。兰斯基读书偏好历史、哲学、数学、经济，而且读得相当艰深。某年他的律师住院，兰斯基探望时带了本经济学著作作为礼物，结果律师只看了一页，“因为一个字也看不懂”。

兰斯基跟赌博的渊源，是从东欧犹太人特殊的安息日食品——充特开始的。这是一种大锅烩饭，将米饭、土豆、面食、肉类、蔬菜等一切食材都放在一个大锅里，调好味道，在安息日前一天放进烤炉，小火慢烤。这样做既不会触犯安息日不准升火的诫命，又能保证第二天全家从会堂回来时能吃到一顿美味而又热气腾腾的午餐。兰斯基家穷，没有大烤炉，每周五租用面包店的烤炉，租金五美分。母亲把送充特的活儿交给了兰斯基，因此他每个礼拜五的中午都会捧着一大锅充特，兜里揣着五分钱，去面包店烤饭。

那时候下东区的犹太区住的都是贫穷的东欧犹太移民，满街都是卖淫、赌博等各种非法活动。其中最常见的是街头的骰子赌局——操盘手先后扔两个骰子，赌客猜点数下注。兰斯基数学好，头脑聪明，很快就算出其中的胜率——点数为“七”的几率最高，共有六种组合方式，“二”和“十二”的概率最低，各掷有一种组合方式。他认定自己可以按胜率赢钱，便拿母亲给他的烤炉租金当了本钱。某个星期五，他捧着充特，拿五分钱租金去赌了骰子，没想到却输了。

20世纪20年代的纽约下东区“小意大利”。

图片来源：网络。

那是兰斯基终身难忘的安息日，母亲痛苦得说不出话来，全家人没有饭吃，饿了一天，谁也不搭理兰斯基。

不过兰斯基并未放弃，他开始偷偷观察街头赌局，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秘密：骰子都是做过手脚的，操盘手可以掷出想要的点数，纸上的胜率在此并不起作用。赌局上的不少人是一伙儿的，合起来坑骗外人——通常会让外人在开始时赢一点，等到他不能自禁，赌注下大时再放出手段，让他血本无归。隔三差五的也会出现某人大赢的情况，不过这并非外人，而是赌博团伙的托儿，目的是遮人耳目，并用赢钱的实例来吸引贪财之辈上钩。

看穿赌局之后，兰斯基便想出了一个赚钱的办法。他站在托儿的身边，等到操盘手即将掷骰子的那一刻，跟托儿下注同样的点数。这样一来，兰斯基果然赢了钱。不过，那些操盘手也不是傻瓜。兰斯基下注时，他们时常用凶狠的眼光瞪着兰斯基，但却不便发作——托儿的作用就是广告，如果当场闹起来，赌客就不会再来了。当然兰斯基也不敢一直宰一个赌博团伙的钱，如果被惦记了，那就糟了，这些人可不是好惹的。好在街上有的是赌摊儿，兰斯基每周换一个团伙坑骗，倒也没人反应过来。很快，他手中的零花钱就多了起来，再也不用拿母亲的烤炉租金去冒险了。

那时候纽约的犹太区夹在唐人街和小意大利之间，另一边是爱尔兰区。美国黑手党的现代大变局至少有一半是因为这个地理布局。意大利人是黑手党的鼻祖，当时的小意大利各种黑帮横行霸道，成年人杀人放火，孩子们便跑出来欺负犹太区的孩子，因为犹太人在东欧时住在封闭的社区里，并不知道什么是黑手党，不懂得抱团打架，只好忍气吞声。当时意大利少年黑帮的首领是十几岁的“福儿”·卢齐亚诺。他时常带着一帮小混混拦截犹太孩子，讨要保护费，若不能得逞就把人痛揍一顿。就这样，有一天截到了兰斯基。兰斯基瘦瘦小小，当年移民时因为个头太矮，移民官不相信他有十岁，愣是改成了八岁。而卢齐亚诺膀大腰圆，加上一帮小兄弟助威，以为这个小个子犹太人一定会俯首帖耳，乖乖地把钱交出来，没想到兰斯基却出奇的强硬，无论怎么威逼，他就一句话：“去你妈的！Go f**k yourself!”然而事情的结局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卢齐亚诺不但没生气，反而对这个强硬的小个子犹太孩子心生敬意。两人很快就成了刎颈之交的密友，从此联手打天下，一生配合得默契无间。据黑手党徒们后来的回忆，兰斯基与卢齐亚诺之间有一种神奇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式的默契，往往两人对望一眼，无需说话，彼此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二十年后，卢齐亚诺成为全美国黑帮的太上皇，兰斯基则成为美国现代黑社会的大脑和灵魂，两个人联手完成了美国黑手党的现代转型。这一转型本质上是犹太文化对西西里黑手党文化的改造和颠覆。

“福儿”·卢齐亚诺。图片来源：网络。

两人年轻时，美国黑手党基本上遵循着西西里黑手党的传统和规则，其要点有两个：第一是荣誉至上，而且相信只有暴力能维护荣誉。黑手党徒之间常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只是为了保护所谓的“荣誉”。这种争斗是如此的不可预料，以至于帮派之间乃至个人之间完全无法相互信任，更别说分工合作了。兰斯基晚年就曾挖苦这些老牌黑手党“爱荣誉爱得不敢信任任何人”，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就会翻脸。第二是相互干涉。黑手党大佬人人以凯撒大帝为榜样，总想着收编对手，一统江山，结果是让原本就争斗不休的黑手党内部的情况更加雪上加霜。

卢齐亚诺和兰斯基设想中的黑手党则完全不同。首先，他们对老一辈的“荣誉感”嗤之以鼻，而把“生意”放在第一位，以金钱和利益为追求目标。他们没有老一辈那样迷信暴力，而是把暴力看作是生意的破坏者，不到万不得已不去动用。其次，他们对统一天下毫无兴趣，主张各帮派自主家门，划界合作，必要时帮派首领可以开会协商，解决纠纷，但绝不干涉其他帮派的内部事务。

毫无疑问，美国现代黑手党这两大变化都来自犹太传统。犹太人是最早进入商业文明的族群，以金钱作为衡量标准早就是约定俗成的规矩。由于流散世界各地，犹太人也历来奉行一种“去中心化”的组织结构，各地犹太社区各自为政，不存在上下级的统辖关系；犹太教也不像基督教或者伊斯兰教那样有可以发号施令的权威组织机构，而是自扫门前雪，不分高下。

当然，两个年轻人无论有多少想法，在黑手党的世界里也都还是小辈，轮不到他们发话。要想施展身手，他们还需要一个历史机遇和一位贵人的提携。

1920年，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张平 2023年5月11日星期四 于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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