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饲养一只贪吃的鬼
鹿原在放着留言簿的架子夹缝里捡到一张纸条。
纸边已经微微卷起泛黄，铅笔的字迹也磨损不清，看得出留了很久了，大概是不小心从留言簿里掉了出来，一直默默地等着有人将它捡起。
鹿原举着它对着太阳看了半天，终于从那些灰乎乎的印子中拼出一条信息来——老板你好，我想吃草莓蛋糕。
字体圆润得有些笨拙可爱，旁边还画着颗小心心。
老鹿嘴角无奈地嘟囔：“你终于成了一只贪吃的鬼！”
《如何饲养一只贪吃的鬼》，019号惊池故事。
我是鹿原，欢迎做客惊池咖啡馆，我在这里等你的故事。
甜点师在外地回不来，鹿原在后厨转了一圈，心里估摸着烘焙不见得比泡咖啡难，便打开IPAD翻出食谱，兴致勃勃地准备起材料。结果他被烘焙狠狠地教育了一顿——能裱出精美的花纹，不意味着他能烤出完美的饼底，料理台宛如台风过境。眼见着时间不早了，鹿原打扫干净战场，决定出去丢个垃圾顺便带两块蛋糕回来，吃一块研究一块。
他刚走下两级台阶，小陶迎面撞了上来。小陶是他们店里的熟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永远坐在窗边的角落里，叫一块草莓蛋糕。鹿原想，他大概非常喜欢蛋糕吧。
没等鹿原打招呼，小陶先开口了：“老鹿，你这有没有什么特难吃，但吃不死人的东西？”
鹿原愣住：“你想干啥？”
小陶摇摇手，皱起鼻子：“什么东西这么臭？”
鹿原打开袋子：“刚刚烤坏了的蛋糕……我突发奇想加了点榴莲果酱。”
小陶抢过他的袋子就往店里钻：“就这个了！”
鹿原犹豫了一下，追了过去。
小陶坐在他的专属角落里，叉着块蛋糕，表情凝重。
鹿原靠在一边擦盘子，说：“你这是在跟它培养感情，让它给你下小蛋糕？”
小陶瞪他一眼：“我想让她知难而退。”
“蛋糕可没逼着你吃自己。”
“我说……”小陶闭上眼，“她。”
空气中的蛋糕忽然缺了一小块，就好像被谁啃了一口。小陶一脸惊讶：“你还真不忌口，什么都吃。”
“所以……”鹿原放下了盘子，“你确实知道，你的背后趴着一只鬼，对吧？”
几乎所有的鬼都没有吃东西这项技能——因为它们是鬼嘛。但很明显小陶身上趴的那位是个例外。
“她走了吗？”
“不但没走……”此刻鹿原的眼里，一只小小的少女鬼正呸呸呸地往外吐着蛋糕，眼泪汪汪地用她半透明的空气小拳头敲打小陶的头，画面诡异中带着可爱。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殴打的小陶将勺子丢到桌子上，叹了口气。
“三天前，我还是个无神论者。”小陶淡然地说。
小陶信奉了25年的无神论，是在他吃方便面的时候崩塌的。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一包半拌面加半根黄瓜，再窝个溏心蛋——蛋黄必须最后捅破，这是他的原则。而正当他准备开动的时候，却看到蛋黄自己破了。接下来更骇人的一幕发生了，金黄的蛋液自己裹上了面条，在空气中一点点消失无踪……
小陶先给自己学化学的基友发了条信息：“面条和鸡蛋黄在空气下遇到什么会反应成无色无味的气体？”
化学基友：“我能想象到的，只有遇到你的胃酸然后转化成二氧化硫味儿的气体。”
小陶拉黑了学化学的，又给一位已看破红尘出家修行的基友发信息：“鬼会吃东西吗？”
修行基友：“反正据我观察，我们庙里供的馒头最后都自己分分吃了。”
小陶丢开手机，回头看到自己那盆面已经被吃了一大半，最后一条青翠的黄瓜条闷不做声地化为乌有。他彻底没了吃饭的心情，决心坐下来同这位饿死鬼大爷谈判：“这位鬼先生……我看你饭量挺大的，就当您是公的了，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天的鸡蛋和面条算我请您的，但你吃饱了能不能就此离开我们以后江湖不见呢？”
四下静寂无声，鬼先生似乎并无异议。
小陶的好心情持续到当晚他将自己最爱的草莓蛋糕摆到面前的时候。鲜红欲滴的草莓消失的那一刹那，他才意识到下午的寂静并非和平，而是宣战。
“所以我一整天都在找非常难吃的东西。”小陶对鹿原一摊手，“终于成功了，你这绝对是生化武器级别的。”
鹿原微微一笑。他伸出一只手，少女鬼噘着嘴乖乖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原来你叫邦邦。”
“邦邦？”小陶皱起眉，“这个名字可不怎么好听。”
鹿原拍了拍想冲上去打人的邦邦的头，对她说：“原来是这样，那还真是个很难过的故事呢。需要我讲给他听吗？”
“什么故事？”
在鹿原的示意下小陶张开手，并看到对方煞有介事地将一把空气放到自己的手里。
两个人沉默了几秒。
“我刚刚将邦邦的手放到了你的手里。”鹿原解释，“你现在可以带着她离开了。”
“你驴我呢吧。”
“就当事人意见，我能告诉你的就是，邦邦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鹿原看到少女透明的脸颊染上了一点粉色，整只鬼仿佛一只甜美的樱花布丁，“你们两个回去好好交流一下，两个人的事情，我这个第三者还是少插足的好。”
“我怎么交流呀？”
鹿原神秘兮兮地点了点他的胸口。
“用你的心。”
“你果然是在驴我……”
白糯糯的米粒被浓郁的咖喱汤汁覆盖，蒸腾出诱人的香气。小陶将食物分装在两个盘子中，把其中一份推给那位看不见的食客。然而对方执拗地非要吃他那份。看着盘子里减少的饭菜，小陶无奈地笑了。
“我的饭会更好吃一点吗？”
干净的桌面上出现了一张用咖喱汁画出的笑脸，旁边还画着颗小心心。
小陶看着那颗心，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原来是你。”
鹿原的咖啡店里有很多角落，小陶靠着的是街边的那一角。日下西山，金橘色的阳光将巨大的落地窗铺满，将他的身影裹进这团红心鸭蛋黄般甜美的色彩里。
女孩躲在甜点区边最不起眼的座位里，一边啜着一小杯白水，一边噼里啪啦地按着手机——
“草莓蛋糕的精华就是上面的草莓呀。”
“以后你可以吃我的草莓。还有你喜欢吃的东西，我都可以分给你。”
“你真好。说起来，今天朋友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变成了鬼，你想做什么？”
“我是无神论者。”
“我会偷偷保护你的哦。”
“我不需要女孩子的保护。”
“那我就躲在你背后，偷偷吃你的饭。”
“好啊，那我就故意做很难吃的饭。”
女孩噗嗤一声笑出来。
“真过分……”对话框又弹出一条消息。
“无论难吃的东西也好，好吃的也罢，我们两个都要一起分着吃完。好吗？”
女孩犹豫了很久，到底没有打出那个“好”。
小陶说：“我做了一个梦。”
鹿原在他的杯子里放了两根吸管，一人一鬼同时叼起吸管，连吸冰茶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邦邦以为你已经忘记她了。”
“怎么可能呢？”小陶笑了出来，只是笑容里充满苦涩，“一年多前我们在你的留言簿上认识的。我想建议店里加上甜点区，结果发现上一页就有人建议过了。后来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我知道是她，因为她总会在留言后面加一颗心。我们断断续续聊了很久，发现对方简直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姓名和模样不再重要，我们对对方似乎一无所知，却又无所不知。”
“后来你们两个约好，要在我的店里见面。”
“是的，但她没有出现。再也没有出现。”小陶盯着另一根吸管尽头的位置，看不见的那个少女，“而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那之后，小陶消失了很久。他再度出现在鹿原的店时，外面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得分外孤独。
“几个月没见你了。”
小陶对鹿原笑了笑，端了份草莓蛋糕到自己的桌子上。两个人对着蛋糕沉默了很久。
“从我进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小陶说，“但我真的希望，在这里会有什么不同……”
鹿原怔怔地看着完好的蛋糕，问：“是什么时候？”
“我带着她去了很多地方，吃了很多东西。全世界很多地方的草莓蛋糕我们都一起吃过了，她吃草莓，蛋糕一人一半。”
他对她无所不知。他知道她喜欢一口吃掉蛋糕上的草莓，知道她喜欢煎得焦焦的饺子边，知道她只喝咸豆花，还要在上面淋几滴麻油。
他又对她一无所知。他不知道她从小有着严重的胃病，打从有记忆开始就与清粥与水煮青菜作伴，她喜欢甜点却永远只能在橱窗外驻足欣赏，连嗅一嗅那甜蜜的空气都是奢侈。他不知道她自从第一次约会的那天起每天都去鹿原的咖啡馆喝一杯白水，他等着她，而她陪伴着他的等待。
他不知道一年后她死于胃癌。
“我们说好了，以后无论难吃的东西也好，好吃的也罢，我们两个都要一起分着吃完。可是突然有一天，她不见了。我每天吃饭的时候都满怀期待，可是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小陶将脸埋在掌心里，身子低低俯了下去。
小陶一如既往地来鹿原的咖啡馆，坐在他的角落里，叫一块草莓蛋糕，直到夕阳西下。
鹿原悄悄拿出另一碟蛋糕，看着它一点点消失在空气中。
小陶站起身准备离开，邦邦赶紧吞下最后一口蛋糕，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临出门前还朝鹿原俏皮地挤了挤眼睛。
鹿原目送一个人和一只鬼离开，一同被包裹进晚霞的余晖里。
作者简介
炒蛋。以纸为媒，以梦为马。想做个用文字养活自己的蛋。惊池工作室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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