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意识脱离了躯体

 1

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被落叶吸引住，只是想告诉我世界很美好。

“叶子无风时落在地上大都是反面朝上，可眼前的落叶却都是无规律的。”我有些苦涩地说。

“兄弟，事情都有偶然性。”阿辰收回目光，扭头看向我说。

“可，”我摇了摇头，“算了，反正我说什么，你和医生都说我敏感。”

我们不再说话，沉默着走了段路。

2

我低头数着落叶，想借此消解心中的焦躁和不安，可猛然发现此刻落叶竟全是反面向上，然后我的眼睛眩晕，身体不受控地倒向地面。

阿辰扶住我关切地说：“以后多陪我出来走走，别一直闷在屋里。”

“嗯”

我喜欢待在房间里，只有这样我才有安全感，心底才不会产生惊恐和虚幻感。

3

“阿辰，我周围有很多密密麻麻的细线，事物都变成了灰白色，空气好像不能流动，我呼吸很艰难。”他接通电话后，我小心翼翼地说。

“别哭，阿哲，你在哪儿？”他的声音比我还小。

“阿辰，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感觉这个世界都在欺骗我，感觉一切都是假的。”悲伤不问缘由从心底喷涌而出，肆无忌惮地摧残着我仅剩的精神支撑。

“我这就过去。”电话里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你在哪儿？”

我没有答话，只是呆木地盯着手机屏幕。

4

楼顶的风很大，放眼望去世界灯火通明，人很害怕黑夜吧？所以才有这么多灯亮着。可我们从黑暗中来又要到黑暗中去，人生的片刻光明像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兄弟，告诉我，你在哪儿？”我能听出阿辰的焦躁，只不过他隐藏得很深，他说要变成太阳驱散我心里的黑暗，太阳可不能乱了阵脚。

“阿辰，我感觉不到痛了。”我看了一眼手臂上还在流血的伤口，很奇怪，身体上没有痛感心里面也没有惊恐。

“兄弟，别伤害自己的身体，张哲，你现在告诉我，你在哪儿？”

“真是对不起。”

“屁的对不……”

我挂断了电话。

5

我的视线被各楼层里发出的光扰乱，看不到脚下的陆地。我想我应该闭上眼睛跳下去……

能感觉到我不是处在暗无天日的黑暗环境里，周围有隐隐绰绰的光亮，很想睁开眼睛看看周遭的景象，可眼皮如灌了铅般怎么努力也撑不开。

周围猛然一亮，我费力将眼睛眯开一条缝，看到了类似屏幕的东西，等瞳孔慢慢聚焦才看清屏幕上的字。

“体验结束。”

“呃啊！”

刚想思索这是哪里，脑袋没由来的一阵刺痛。

屏幕被人移开，露出张年轻女孩的脸。

“先生，欢迎回归，请把药吃了。”声音很是悦耳。

我木木地吃完药，大概过了三四秒钟，眼睛能完全睁开了，大脑也飞速旋转起来，身体像是美美地睡了一觉般舒坦。

6

抬脚，想要起身，结果却是一个大前趴，还好女孩眼疾手快将我扶住。

“我的腿？”

“是人生体验的滞后性，意识回归大脑，大脑重新掌控身体是需要时间的，所以才会出现手脚不停使唤的状况。等到药效吸收完全后，就会恢复正常了。”

“我怎么不知道？”

“您只是忘了，‘滞后性’对近期的记忆有一定的影响。”她稍稍停顿后继续说，“您能想起为什么来这里的是吧？”

我能闻到女孩头发上淡淡洗发水的香味。

“是你们请我来参加这个活动的，还说要给一笔钱。”

“感谢您能接受我们的邀请。”

身体机能渐渐复苏，我起身看着刚才躺的地方，是类似蚕蛹的垂直放置的全包围式的太空舱，怪不得在人生体验中我喜欢待在房间里，原来我真是在狭窄的地方。

“你们这个技术还有待改进，我在里面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些错误。”

“谢谢您的意见。”女孩微微弯腰。

“怎么走出去？”我头大的看着房门外七拐八绕的走廊。

“这边请。”女孩走在我前面。

7

“能解释一下人生体验这个设备？程序？还是什么？”我问。

“随便怎么说，归根到底是一堆电子元件。它产生微弱的电流会刺激大脑皮层，让人做梦，只不过比梦更细腻更真实。”女孩的声音甚是悦耳。

“如果有人从‘梦’里走不来怎么办？我现在感觉脑袋里仍有一些‘梦中人’。”我晃了晃脑袋有些担忧地问。

“你的情况属于正常反应。你刚才吃的那颗药丸就是专门应对这那种情况的，它会最大程度虚化在人生体验中产生的感觉，就像醉酒。”

“哦，”我点点头，“可是如果经历只是为了遗忘的话，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女孩抬头看我，眼中露着疑惑：“确实没什么特别意义啦，不过是好好睡一觉，舒舒服服做一场美梦而已。”

“仅仅是做梦吗？”我紧追不舍，心里的担忧并没有随着她的解释而消失。

她抬头看我，用手指了指肚子。

“哈哈，不白听，我刚巧知道附近有家餐厅不错。”我微微笑着与她对视。

“那就走吧，随时可以走。”女孩将额头前的秀发撩到耳后，她的耳朵小小的，有一种透光感。

8

走出人生体验公司的大厦，才发现天地已被夜色笼罩。

周遭的景色被大片的酒红色和深绿色点缀，巨大的立体广告投影在一栋栋大厦上永不停息地播放着，和电影中看的赛博朋克的场景一模一样。

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就是我的世界啊！还想梦里的电影干吗？

“喂，你怎么自己打自己？”

“疼痛刺激感觉，让自己清醒一点。”

“奇怪的习惯。”她嘟着嘴说。

9

“你们这个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当然有，最初的时候……”女孩环顾四周的人群，压低了声音，“别声张啊，其实这技术刚发明的时候，有一部分人在体验舱里就已经脑死亡了。可能是在梦境中受到的冲击太过强烈，导致大脑认为自己真的死亡了……”

她咬住餐勺，餐勺被樱桃小嘴咬住有别样的韵味。

“还有就是有些人醒来之后，原来的事情一点也想不起……不过现在嘛……技术得到改善，没有什么副作用。”

“我记得这个世界的事情，但也记得人生体验里的一些情况，当然，被什么药丸减轻了一些作用，但却有些事情确确实实的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继续说：“你们最开始都搞出人命了，还能继续研究这项技术，你老板一定给上面塞了不少钱吧？要不就是这技术最开始是国家秘密研究用的东西……这中间一定有故事。”

“你这个人想象力太丰富了吧！”女孩用勺子挖食了一口蛋糕，有些囫囵地说。

“总感觉事情不会太简单，我感觉人生体验其实是我的一部分。”我咽了口唾液，细细感受了一下继续说，“是我这个人的一部分的情绪，是我深意识核中的东西，就是我自己。”

“你多休息休息，如果‘滞后性’还是太强烈，你来找我，我帮你再检查一下。嗝。”她打了个饱嗝，从嘴巴里发出一股蛋糕香甜的气味。

10

我独自走在昏黄色的灯光下，夜风很是舒服。

早知道女孩还要回家，就不跟她浪费这么多时间了，随即哑然失笑，不能吸引每一个姑娘和自己回家吧？

恍惚间，脑海中出现一个影子，很神奇，我完全想不起他的名字，可当大脑浮现出他的身影时，内心总会出现一股暖流，是那种被人深爱和呵护的幸福感。

他叫什么名字？王辰？还是什么？算了，这么当真干吗？正思索着，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边，里面传来略显僵硬的机械男声：“先生，您去哪里？”

车门打开，我钻进去，报出自家的地址后，车子却没有启动。

“这玩意儿不会坏了吧？”我扭头看向驾驶座上的机械司机，却看见它手中黑黝黝的枪口。

眼底余光落到车载显示屏，上面在播报着机器人反叛人类的实时新闻，有的城市已经燃起熊熊大火，人们尖叫着四下逃窜……

“为什么？”我看向司机。

“进化，像你们祖先灭绝其他物种一样，我们也会让你们灭绝。”毫无感情色彩的机器声，听起来就像是正在执行你死刑的医生告诉你不必紧张。

“不能和平吗？可以考虑圈养，不过我们不吃肉。”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有那个耳朵小小、爱吃甜食的女孩。

我想尽可能的拖延时间，这也太突然了吧？可能是卫星什么的调控失衡，再等等便会自动恢复成原样。

“你必须死，没人能幸存。”它并没有给我机会。

我绝望地闭起眼睛，它只需要轻轻扣动扳机，我就要和世界说拜拜。

女孩一定要活下去啊！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了。

耳朵听到枪声，双眼一黑，意识全无。

11

“你对我做了什么？”

“只是被身份扫描仪的蓝光扫到，警官不必要这么紧张吧？”朴启明脸上挂着冷酷的笑。

“我脑袋里为什么会多出很多事情，”我晃了晃脑袋，“阿辰，还有什么爱吃甜食的女孩、机器人暴乱？”

“我明明改进了技术，你怎么可能记得你在人生体验中发生的事情？”朴启明瞳孔明显一凝，露出惊讶表情。

作为全球首富、慈善家……他在荧幕里总是平和而自信，给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惊讶是不会出现在天之骄子脸上的。

“不要打岔。”我晃了晃手中的枪。

“哦，原来才经历了两个故事轮回。怪不得，如果经历更多的人生体验，便不会产生‘滞后性’了。”他瞳孔中安装的微型计算机闪烁光芒，独自呢喃。

“告诉我你对我做了什么？”多出的记忆把脑袋撑的有种胀痛感。

他摆摆手让我不要紧张，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12

我没有动，不能因为别人的什么示意就改变现在的情况。至少要搞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搞明白我来这里想探查清楚的事情——他的公司管辖地为什么有那么多尸体？

朴启明见我没动，轻轻一笑，半倚着办公桌，双手抱胸。

“端正你的态度。”看他不以为意的样子，我心里很窝火。

“是你爬上我的楼房，敲碎我的玻璃，闯进我的房子，搜查令也不出示，就用枪指着我，然后问我对你做了什么？不可笑吗，警官？”他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语气。

我发现他公司管辖地有大量尸体，但是上头不给缉拿令，只能铤而走险自己探案，可没想到刚闯进房间便碰到朴启明，且没想到被身份扫描器的蓝光扫过，接着脑袋里就莫名多出来很多人的记忆。

“听个故事吗？”充满磁性的低音，让人听起来格外的舒服。

“你是准备坦白你的罪行了吗？”

他没有理会我自顾自的说起来：“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人类科技发展到今天，依然要为死亡担忧，对疾病恐惧，对意外束手无策……因为战争，有些地方的人仍处在水深火热中，会有强奸，抢劫……”他目光渐渐冷峻起来。

“我救助了他们。我看着房子建成、食物充足、战争停止……看着人们露出笑颜，我突然有种宠溺感，像是父母看女儿成长般的幸福感。那一段时间我过得最幸福，我以为一切都变好了，可再去看他们，却发现淳朴变成险恶，善良变成幼稚……身处美好的人竟然会为了刺激而做出伤害他人的事情，强奸变成诱奸，抢劫变成偷盗……人们不再是肢体上的冲突，而是变成思想上的险恶，我才明白人性恶是多么正确的理论。”

他抬头。让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不落下。

“我很想撤去一切财务供给，可我又不忍抛弃自己的孩子，直到某天我脑海中迸出:不如将人类向更好的层次引导。”他略略苦笑，沉默了段时间才继续说，“直到我发现了人生体验这项被人类遗弃近百年的技术。”

13

朴启明身体激动地颤抖，但目光却紧紧地盯着前方。

“它刺激了我，让我产生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如果人能永远做梦就好了。紧接着我想到了意识剥离。”

他眼中闪着雀跃的光，他仍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兴奋。

“可我又担心，毕竟在梦里依然有车祸、死亡……我思考了很久，直到某天，我看着家中的机器人管家发呆。”他停顿，让自己的呼吸平稳，“电光火石间我想到了编程。对，如果把意识导入计算机，意识将会变成一段信息流，我便能从外界删除和更改一些指令。哈哈哈！”

他开始仰天大笑，身体有着不可控的颤抖。

“把人信息流中的恶念删除，便会让人只拥有幸福，可怎么做呢？”说着朴启明督了我一眼，“别着急，尸体的问题我会在后面讲。”

我可没有告诉他来这里是干吗的？他怎么知道的？

“可意识被剥离后，人会变成植物人或者直接死亡，怎么把一个人弄消失还不被人察觉呢？你知道吗？”

他看向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摇摇头。

“最好的办法是让人代替，怎么代替？化妆？克隆？有点麻烦，没有相同的经历很难有相同的性格和其他细微的东西，容易让人起疑。警官能从我的话里读出什么？你的性格是受自身经历影响的，人是由过去才走向未来，如果有了一个人全部的过去就会拥有这个人的未来。”

“所以你杀死他们，然后将其意识剥离送入电脑中？”我迫不及待想要定他的罪，虽然感觉冰山才露一角。

“对了一半，那些尸体有一部分是机器人！用碳基拟态机器人代替才不会让人起疑，弄一堆钢铁连安检都过不了。”他轻笑，“回到故事上来，我改善的人生体验技术会让人的意识在2秒钟之内经历数以万计场景和人生，这些场景和人生让其整合成完善的人格。这样我就拥有了这个人的思考方式，临场反应……我拥有了这个人全部的过去以及他在任何情况下会做出的反应。”

“这不可能！没有体验舱，而且这项技术并没有再次出现在大众的世界里。”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将人生体验升级为‘蓝光’系统，将其装入身份扫描仪中，你们被那道光扫过以为是为社会安全做的必要检查，其实却在偷窥你全部的过去。”

“然后呢？”

“给碳基拟态机器人装入计算机整合的人格，这才是最完美的代替。就像我为什么会知道你要调查尸体的事情，因为我有了另一个你。”

“然后你就能将我杀死了？”

“不，我不会杀死你，我只是把你们的意识转移到计算机里面。”

14

“故事听完，你该死了。”我已经准备开枪。

“你不想想我手中掌握的人质吗？难道在你眼里人只是一堆物质堆积起来的东西吗？你不应该为100亿人类意识……。”

“100亿？这怎么可能？”我又流口水了。从小的毛病，一听到很颠覆性的事情就爱流口水。

“怎么不可能?以我的地位随便发个新闻说启明公司需要你们，哪个人不争着抢着来？”

“最开始被送到电脑的人的意识应该很孤独吧？这不是和你最初想让人类幸福的想法相违背吗？”我试图辩驳他。

“警官太小看现在计算机的运算能力了，而且如果真有负面情绪的话，我可以删除掉。”他轻笑。

“就算是计算机算力有限，人终归是个体，能接触的东西有限。更大的天地，更宽广的世界，只能通过新闻、报纸看到，能听到看到却不能触摸，所以外面的世界是真是假，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况你并不知道。例如你，你的生活范围主要是固定在这座城市，我只要模拟出这座城市就可以了，而不是多此一举的模拟出其他城市。”他说完沉默了许久。

“我相信人类在电脑里面的科技会飞速发展，然后冲破你的破烂计算机，去除一切束缚，回归到真实世界。”

我有些得意地看着他，大概是从一开始他就占据主导位置，让我很不舒服。我想从被动中挣扎出来。

“古代人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外敌的侵略，建造长城、堡垒、挖护城河……”

“所以，你在电脑里造了巨大的城墙？”脑子里突然蹦出《进击的巨人》中巨大的墙壁。

“不，我怎么可能这么愚蠢？我要为我的孩子们创造一个宇宙，光速才是制造宇宙级堡垒的材料。”

15

我这才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挣扎都不可能从被动位置走出来。

“假如计算机模拟的世界里面光速只有3米每秒，声速只有几纳米每秒……计算机外界仍保持原样，他们能利用的物理手段和我相比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上，在我看来他们就是蚂蚁中的蚂蚁。”

“你输了，你该把那些尸体处理掉的，我现在就可以杀死你，然后找外面的碳基拟态机器人。你说了，他们有过去的全部东西，那么其中一定也包括知识，我们合力破开你的程序将意识从电脑里释放出来。”我已经有了对策，还是尽早的杀死他以免再出什么乱子。

“不是没有处理，而是还没来得及处理，我需要他们的尸体里面的一些原子制造一个能长时间存在的身体。”朴启明对他的危机没有产生丝毫慌乱，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

“其实在人的身体里面多多少少有早期恒星爆炸飞射出的原子，我需要这些原子，因为这些原子比一般的原子更坚固。我要利用它们制造一个更完善、更完美的躯体。要做好人类管理员的角色，我怎么能轻易的死亡呢？哈哈哈。”

在他的大笑中我扣动扳机，子弹从他体内穿过，没有惊叫、没有血液……所有一切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

16

“哈哈哈，全息投影。作为警察，你的观察能力太弱了吧？”整个房间充斥朴启明更加放肆的笑声。

所以，我刚才只是对着一段投影讲话，然后还想杀死他？

我苦笑，绝望感已经笼罩住全身。脑海中出现了一幅画面：漆黑的夜晚，一道瘦削的身影从高楼上跃下。

“警官，不要以为能联合外面的盗版货阻止我，我能创造它们，也能毁掉它们。接下来的10年会有很多拟态人死亡，我不太想在冒牌货上下什么功夫，所以他们的使用寿命有限。”

我把子弹都打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站起身向大厦外走去。

打开窗户，我纵身跃下大厦。

如果世界上只有我是真实的，那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看吧，我的技术很成功，因为警官你接受不了虚假，所以会在现实中做出和第一次人生体验结果相同的事情。走好，警官，我会好好照顾人类的，人类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