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少年丨王骥:什刹海冰场的“江湖时代”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0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王骥,生于北京。1969年赴延安插队,1974年调回北京。上过学,当过运动员,做过医生、教练员;国家拳击队教练兼医务监督,奥运会医务仲裁,国际拳联技术代表,亚洲拳联医学委员会主席。1994年到中央电视台体育中心担任编导、节目统筹等工作,已退休。 


原题

什刹海冰场的
“江湖时代”



作者:王骥


滑冰,是很多北京人冬天的锻炼和娱乐项目。特别是我们这些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滑冰更是青春记忆的一部分。

那时,每到“三九寒冬”,北京什刹海滑冰场(北京人简称:冰场)、北海冰场,还有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筒子河冰场,以及城外的颐和园冰场,都对社会开放,花上一毛钱门票,就可以开心地滑上两三个小时。冰场不但提供电磨冰刀服务,出售热气腾腾的北京小吃,有的冰场还开放夜场,爱溜(滑)冰的人可以一直滑到晚上九点。

得天独厚首屈一指

什刹海冰场位于市中心,交通方便。冰场西岸是什刹海青少年业余体校,体校有篮球、拳击、体操、击剑等专业体育项目训练,同时也是北京市体委在全市设立的唯一冰上运动训练机构,体校冰球队、速滑队、花样队代表北京市参加全国冰上(冬季)运动会。当时,因为没有国家冰上运动专业队,为迎接苏联和其它社会主义国家冰上运动队来华进行友好比赛,在什刹海训练的这三支业余队伍,还要和北京体育学院水冰系(水上运动和冰上运动系)的学生临时组队代表国家参赛。

各项比赛一般都安排在什刹海冰场,再加上得天独厚的城中心地理位置和便利的交通条件,以及什刹海游泳池冬季闲置的宽大的更衣室和其它完善设施,什刹海冰场就成了官方认可并有正规人事编制的滑冰场,那些工作人员夏天负责游泳场秩序和安全,冬天管理冰场。从五十年代开始,什刹海冰场滑就是咱全北京首屈一指、参与人数最多、最红火的滑冰场,即便在那动乱年代,也是如此。

文革时作者戴水獭皮帽,中山装穿在布外衣里面


我是滑冰爱好者

在我参与过的体育锻炼项目中滑冰是真正的弱项。我是小学四年级才开始练习滑冰的,记得有一个周六,妈妈下班后带着我去王府井北口八面槽的利生体育用品店,花24块钱买了一双国产的花样滑冰鞋,黑色牛皮面儿、牛皮底,电镀的钢冰刀。

我们班苏联同学李·亚历山大曾多次约我一同去滑冰,他穿的是苏联生产的冰球鞋,他还有冰球杆。冰场上他横冲直闯,真是撒了欢了。六年级时,我才换了一双冰球鞋,我不打冰球,就凑合滑着玩,虽然滑的不好,但整个寒假我是滑冰场的常客。上中学以后,寒假期间参加北京市少年宫篮球冬训,还要去工人体育馆游泳,用在滑冰锻炼的时间反倒不如从前上小学时了。

滑冰场,远离阶级斗争的港湾

1966年底,风起云涌的红卫兵运动,由斗志昂扬转为颓废消极,虽然史无前例的迫害老革命干部和知识分子的行动还在继续,一些觉悟了的老兵(文革初期的中学红卫兵),特别是那些对八月份暴行已经产生负罪感的老兵,扔掉了印着黑字的红呢子或红缎子,被他们自称为“红心铁骨”的红卫兵袖章,从极端崇拜暴力革命转而开始了另外一种较轻松的、追求自我快乐的生活方式。

正直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荷尔蒙在身体中不停地骚动,拍婆子、拔份、茬架……一系列超出学生规范的行为在社会中出现。很快,这些行为像流感一样也传入了滑冰场。

我记得那年冰场开的晚,一直等到1967年1月上旬我从广州串联回北京,冰场才开放。最先开放的就是什刹海冰场,不管是有计划的冬季锻炼身体,还是茬冰、约架、拍婆子,或是约人来这儿见面、聊天儿……每个来冰场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这些人的到来使得什刹海冰场越来越火,到了1968年1月出现了一个高峰。

1955年什刹海冰场


冰场常客何许人也

常来什刹海滑冰的人,基本上是家住城里、不同年龄段、不同职业的滑冰爱好者,其中最多的是住在城里因长期停课无所事事的中学生,一句“去什刹海滑冰吗?”堪称当年的时髦用语。

各中学的“老兵”,在以学校成建制的组织失去对文革的推波助澜作用之后,被迅速出现的以“大院子弟”为单位的小团体取而代之,并很快在社会上形成了一股冲击力量。这股力量,在冰场同样不可小觑。

当时老北京的城墙还没有全部拆完,出了城就是庄稼地,北京人习惯以城墙为界,分成城里城外。

位于城内的中央各部委、北京市委、政府及各委办,文化部、外交部等大院,以及总政、北空后勤部、卫戍区、公安部队等部队驻地大院,往返冰场有直通的公共汽车和电车,住在这些大院的中学生们是冰场的常客。离得近的,大冬天除了四处闲逛,就是去滑冰。另外,城内还有不少散落的各系统宿舍群,虽然不在一处,子弟们通过电话约好时间和地点,再集体上冰是常事。更多的部队大院基本都在西郊,就是现在的海淀区,进城到什刹海冰场也算方便。

位于海淀区各高校、研究院的大院子弟和分散居住四九城的平民子弟,同样也是冰场常客。

冰场上的中学生们有个特点,凡是初次见面如需要报名号时,“名校”、“好学校”的学生,往往都被介绍或自我介绍是“幺零幺的(一零一中学)”、“师大附中的”、“男四中的”……,住在城外大院的,特别是新建校和非知名中学的老兵或一般学生,则习惯以自己所住大院儿或大院所处位置的地名,来确定自己的社会定位,如“百万庄的”、“三里河的”……。

我和我的伙伴们大都住在北京师范大学院内家属宿舍,又都是被称作“臭老九”的旧知识分子子弟,按照当时的大院子弟群体区分方式,我们是“师大的”,我们既不是老兵、也不是玩主,和他们始终都保持一定距离,可以和他们“约拳”、“约跤”,从来不约架,也不参与任何社会上的茬架和聚众斗殴。我们有良好的身体素质,并掌握一定的防卫技巧,是一个有自卫能力的集体。曾有研究中学生文革历史的人评价,“知识分子子女,是文革中最冷静、最理智、最有骨气的……”

那时的小孩不少是脚蹬自制的冰鞋

脚下没鞋人穷半截

冰上运动,家庭经济状况很重要,买冰鞋是要花钱的。当时北京市生活最低标准每人每月8块钱,一双最便宜的冰鞋24块钱,相当于底层劳动人民家庭三个人的生活费。当然,也可以单买鞋另配冰刀。当时口碑最好的国产鞋是天津生产的纯牛皮面、牛皮底冰鞋,配上齐齐哈尔冰刀厂生产的黑龙牌冰刀。花样刀8元、跑刀10元、球刀16元。而进口滑冰鞋和冰刀,当时公认最好的是加拿大、芬兰、瑞典和北欧诸国及日本生产的。那年月谁要是能穿上一双国外生产的冰鞋上冰,会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

我的同学中有被抄家的资本家的子女,在学校抬不起头,想滑冰,冰鞋又在抄家时被抄走了,于是,去委托商店卖掉红卫兵抄家时忘记拿走的他老爹的海龙皮帽子(一种比水獭皮要名贵的皮帽),买了一双冰鞋,到冰场凭借高超的冰上技艺而渐渐受到众人关注,也算是有了挺胸抬头、扬眉吐气的时候。

部分师大大院子弟,左起第二人是本文作者


滑冰场“分化”了“红五类子弟”

1966年文革一开始就有人在中学提出“红五类子弟”无产阶级统一阵营的说法。所谓“红五类”,即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工人、贫农(雇农、佃农)、下中农,这五类家庭出身是中学生加入红卫兵组织的基本条件。

冰场上,几乎看不到属于农业户口的贫下中农子女的中学生,工人家庭出身的滑冰爱好者也不多。一则是工人收入比较低,子女多,许多家庭是男方工作,女方在家带孩子,如同前一段时间中央电视台热播的电视剧《人世间》中周炳琨的一句道白,“我爸是工人,一个月能挣五、六十呢”。这是当时很有代表性的工人家庭。

北京是六类地区,从1956年开始调薪到文革结束,当时三级教授每月基本工资241元5角和部队行政9级副军职、55年授衔少将工资基本相同,一级教授345元,和副兵团职55年授衔中将工资基本相同,即便1957年被打成右派降为三级教授,也还是拿相当于少将的工资。不谈政治待遇,高干以及高级知识分子子弟的物质生活,随着父辈“落实政策”,逐渐回到文革前的经济水平,慢慢有条件去追求更多的兴趣爱好。

大型工矿企业工人子弟大院一般都远离市区。像远在石景山的首钢,因为交通原因,子弟基本都是就近入学,进城一次很难。在东郊酒仙桥,今天798的那个地方有电子管厂和不少的国营电子企业,那也是一个工人子弟的聚集地,同样因为离市中心太远,而只有少数人能来什刹海冰场参与滑冰锻炼。

那时的报纸头版头条登着醒目的大字“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说起来有很高的政治待遇,经济状况并不十分乐观。家庭经济条件影响了不少人参与更多有乐趣的体育项目,冰场也因此成为了分裂“红五类子女”队伍、接纳非红五类家庭子女、不需政审、不问出身,只认冰鞋和滑冰技巧的“伊甸园”。

“玩主”(顽主)上冰

除了大院子弟和市内分散居住的中学生,当时中学生中还出现了一个较松散、跨学校,且在社会上有一定冲击力的群体,他们与干部子弟壁垒分明,几乎互不来往,一些老兵对他们不屑一顾,人们称他们(或他们自称)为“玩主”。这些人以一些工人子弟和普通老百姓家的子弟为主,他们一度也在冰场释放那无处安放的青春。

这些玩主手下有“佛爷”(小偷),偷钱包或偷其他东西,得手后向玩主上交保护费。大部分老兵看不起玩主所为,但有一些老兵用完了红八月抄家时“窑起来的叶子”(藏起来的钱),摘去红卫兵袖章后改换门庭“屈尊”当起“玩主”。我的几位部队大院朋友,文革中参与破四旧、抄家、批斗校领导老师,武斗也是冲在最前面,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想当初戴着红卫兵袖章是钢气节、英雄胆,洒热血捍江山,不破不立,反、反、反……”如今没地方抄家弄钱了,只能是“吃佛(靠小偷供养)、洗佛(抢小偷的钱)、自己佛(自己偷),溜门撬锁、砸圈子(找生活放纵的女人发生性关系)”……。我见过一个的某军事学院军干子弟,不仅持刀洗佛爷,自己也蹬车出货(公交车上偷钱包)……当时,这都是公开的秘密。新旧玩主们有了“佛爷”上交的保护费,就可以买到崭新的冰鞋。

衣冠可辨人,冰场也“时尚”

以衣取人,由古至今,颇有一番道理。分辨老兵儿与玩主,无需多问,只要看服装就可知背景。一般身着马裤呢、将校呢军大衣的是老兵,属于部队干部子弟;穿蓝呢子大衣或人字呢灰色大衣、中山装的,基本都是地方干部的子弟。玩主的装束,虽然有时和地方干部子弟相差无几,但从他们的行为做派、言谈话语中透出的拉帮结伙、行侠仗义的江湖气息,还是可以区分。而头戴羊剪绒皮帽子,再配一副黑色羊皮手套,还有挂在胸前的长带儿口罩,几乎就是大院子弟与玩主们共同的标配。平民家庭出身的玩主,因为喜欢,也有花钱从军队干部子弟中购买将校呢军装或大衣等军用物资的。

将校呢大衣虽然有招摇过市“拔份”的功效,但穿着它滑冰兜风、阻力大、滑不快,凡是穿着它上冰的,一看就是初学者,经常惹来冰上“老泡”的白眼和讥讽。真正的冰上高手经常是一身毛衣毛裤、毛线手套,就连滑冰帽也是毛线编织的。由于毛线是限量供应,很难买到,很多人只能穿绒衣、绒裤滑冰,既可以减少风的阻力,也便于肢体的活动。

冰场上英雄不问出处,滑冰技术好就受敬重。凡是滑冰水平高的,一般为人低调,衣装简朴。也许是受到他们的影响,我认识的一些穿将校呢军装的人,有时会在呢子军服外面再罩上一件58式军服。地方干部子弟也有不少人将毛料中山服穿在蓝色军便服之内。其实我们师大大院的孩子们,早在1966年10月底大串联时,就是毛料中山服穿在蓝布外衣里边。最绝的是,同伴中有一个人居然把他从父辈那继承来的黄色将校呢军大衣,送到普兰德洗染厂染成了深蓝色,就是为了不招摇。来往皆布衣,相交淡如水,这是我们在成长中慢慢学会的做人的道理。

冰场上大量新人的不断加入,将校呢大衣、军装、羊剪绒皮帽和女生的拉毛围脖以及毛衣毛裤、绒衣绒裤一起,形成了一道那个年代特有的“时尚”风景线,用今天的语言来形容,就是“京城冰上时装秀”。

部分师大大院子弟前排左二是本文作者


冰场谁人不识君

当年,什刹海冰场有一个破衣拉撒(北京话,破衣邋遢)滑球刀的“高人”,只要他一上冰,他的周围一准儿围成圈,附近的人都停下来挤着观看。

那时,冰场的最东南角是冰球训练区域,分两部分。一是分拨打比赛的区域,有板子围着;另一部分用铁丝捆绑在一起的两三层杉木树棍(盖房搭脚手架用的)围着,是练习带球和射门的区域。

这位“高人”不打冰球,只在冰球区西北侧花样区附近踢醉八仙、玩十八摔(冰上的高难度动作,类似武术中的醉拳),动作难度很大,一般人很难做到。当他两只冰刀同时落地、完成这套高难动作时,总是能收到一片掌声。有时候他也滑几趟“大圈”,速度很快,那些穿跑刀的人也未必追得上他。

这人平时总是带一顶很旧的狗皮帽子,穿着清洁队的蓝色旧工作服,外面套着皮坎肩儿,那皮坎肩好像压根儿(北京话:从一开始)就没有扣子,可能是故意将坎肩两片前胸叠在一起,全靠腰间系着的一根麻绳把坎肩固定在身上,滑热了就摘下帽子,像别手枪一样塞在腰间的麻绳腰带里。

他脚上穿的是一双高档次的冰球鞋,而冰球鞋却被一副倒脏土(垃圾)工专用的盖脚布盖住。听说他在中学学习很棒,由于家庭出身“不硬气”,只能到清洁队当工人,每日用大铁锨往运脏土的解放牌卡车上装垃圾。他的真实姓名我们不知道,冰场上人们和他打招呼都叫他“三元儿”。如果你不知道“三元儿”,没见过他滑冰,那你就是没来过什刹海冰场,起码不是常来滑冰的人。

他的一身装束在那些身穿将校呢大衣,头戴羊剪绒帽的老兵、玩主中,确实是鹤立鸡群。而最关键的是,他的滑冰技巧让你不得不服。那几年冬天,几乎每晚都能看见“三元儿”在冰场,陶醉于自己的高难度技巧滑行之中。

穿毛线滑冰服的速滑爱好者


冰场“茬架”是虚张声势

不少人写文章、写小说或编电视剧时,给什刹海冰场冠以了比较“血腥”的背景,称其为“北京市茬架最多地方”。有些人甚至说道,经常在什刹海冰场看到有被冰刀刺死的人抬出来……不过,我还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类似事件的发生。

都说老兵打架,挥舞的是军用武装带、钢丝锁(弹簧锁)、军刺、匕首等;玩主们一开口则是“叉子、板儿带、口里口外……”叉子是自制的很短的尖刀,板儿带是一种宽10厘米的厚牛皮带,皮带上的黄铜皮带头足有12厘米长、10厘米宽,厚度在1厘米左右。若那板儿带的铜头抡到头上,肯定流血哗哗的,还会出现脑震荡。

玩主口中的“口里口外”不是约打群架的地方,是一对一“单挑”。打群架不约在胡同里,也许是怕伤及无辜,也许这就是他们自己说的“局气”。后来听说居住在宣武门外的玩主组建了“达智桥(胡同)菜刀队”,每个人书包里装一把菜刀,还听说他们和老兵是“死茬”。冰场上我从没见到过他们,时至今日我也没去过那条胡同。那个年代无论是老兵还是玩主,大多数人还是有底线的,江湖有江湖不成文的规矩,我没见过有人明目张胆地将打架的利器带入冰场。

要说冰场上能够伤及人性命的,大概就属速滑冰鞋的跑刀和打冰球的球杆,跑刀后面那个锋利刀刃,足以伤及人的面部和暴露的肢体。不过,冰鞋穿在脚上,就很难成为武器了,想穿着冰鞋用冰刀去踢人,你站的稳吗?站不稳能够发力吗?再说了,后来冰场西岸上出现了工人民兵在巡逻执勤,维护冰场秩序。他们穿着蓝色棉大衣,左臂上带着红色袖章,袖章上印着“工人造反团”或“首都工人某某思想宣传队”字样,拿着黄檀木洋镐把,坐在治安办公室吸烟,正随时等待出手的时机呢。

比起速滑跑刀,冰球杆则是更顺手的“兵器”,冰场打架也往往是从冰球练习区域开始的。因为滑行速度太快,躲闪不及,素不相识的人撞到一起,三言两语不和就动手,如果没有人阻止、调停,双方就会以冰球杆为武器互击。

为了提升战斗力,我的一位练习冰球的朋友,对“兵器”进行了改良。那时碳纤维冰球杆还没问世,1.47米的冰球杆是实木制造,原打算将木制杆柄换成铁的,但太沉抡不动。再说了,动铁为凶,因此只能在杆刃上想办法。宽度5至7.5厘米宽的杆刃是高密度五合板压制的,他在家中轻轻剥离开五合板中间一层,换上铁板,外面再足足缠上几层电工胶布,一只“外柔内刚”的冰球杆就改造完工。

不过话说回来,打冰球的人相对固定,一回生二回熟,江湖汉子不记仇,打来打去成了朋友。常来的人互相之间不打架了,新来冰球场的弱势群体或个人也懂得格外小心,避免引发“战乱”。

所以,人们常说的什刹海冰场茬架、打架往往不是在冰场里面,而是在冰场外北海公园后门(现在叫:北海北门)附近,那里既没有工人民兵,也没有警察,打出脑浆子都没人管。冰场内的茬架只是说说而已,或者是动静不大的肢体接触。

偶发“战乱”,化干戈为玉帛

记得有一次两拨人因“拍婆子”打架,事发地点在冰场的东北区域,起因是有人和陌生女孩搭讪,想和人家女孩认识。陪女孩来的男生都是血气方刚,要教训前来搭话的小子。兵戎相见的双方都是《沙家浜》胡传奎唱词中的“十几个人”,可是没有“七八条枪”,只有穿在脚上和拿在手中的十几双冰鞋。

看来在冰上见血了,血是热的,滴到冰上有几个小坑。两拨人的推推搡搡影响到跑大圈的正常滑行,跑大圈的人都停下来围过去看热闹。可能是围拢过来的人太多了,冰层厚度无法承受,突然冰面向四周发出“咔、咔、咔”连续几声巨响。此时,冰场的高音广播大喇叭响了, “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为防止阶级敌人破坏,站在冰面上的革命群众马上离开。”看热闹的人随着冰裂声慌忙四散而去。

散场后,双方应约来到马路对面北海公园后门附近的空地上,围了很多人,有双方都认识的“份儿大”的中学生正给说和,没多久,两拨人就握手言和各回各家了。

花样滑冰区的“冰美人”和“冰帅哥”

什刹海冰场中间偏西的位置有两个连在一起的圈儿,那是滑“8”字的地方。冰场中心则是练习花样滑冰的区域,在这里可以做各种高难度动作,不用担心与滑大圈的人相撞。

练习花样滑冰的,女孩儿不比男孩儿少。那时,各色拉毛大围巾不仅是社会上兵婆子的标配,同样也是冰场女孩的标准装备。只见她们将拉毛围脖挂在脖子上,在绕“8字”的前后滑行中,突然来一个180度转身,围巾的两端立刻飘荡在空中,仿佛一只彩带翩翩起舞。而滑冰的女孩则像古典芭蕾舞演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一些不想暴露真容的女孩,甚至还戴着大口罩……我的一位学美术的朋友告诉我,这就是“冰美人”、“雪女王”,男人们只能远观,不可近攀。

其实在什刹海冰场上,女孩在尽情旋转时,不远的地方总是有几个身上藏有应手家伙的强壮男人公开或暗中保护,其他男人轻易不敢造次,只能揣着手站在冰场西岸,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冰上的“美人”和“女王”。

男生中也有花样滑冰滑得好的。我的同学陈朝林练花样滑冰好多年,家住在海淀区明光村附近的北京邮电学院,父母都是大学教授。邮电学院没有泼冰场,他只能把什刹海冰场作为自己的训练基地。在冰上他可以前后旋转滑行突然腾空、并在空中转体360度,平稳落地后继续滑行,当年这算是高难度动作,冰场上不少花样滑冰爱好者都向他投去羡慕的眼光。

后来学校分配他去了山西运城插队,有同学告诉我,陈朝林凭借自己娴熟的花样滑冰基础,考上了县文化局刚组建的革命样板戏《白毛女》演出队,虽然没能演上主角大春,失去了在全县人民面前托举喜儿的露脸机会,但作为群舞演员随剧组一年参加了几十场的演出,生产队给记工分,文化馆每天发一块钱的现金补助,也比在村里干农活强多了。

1978年他考入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曾在中国新闻社担任十多年记者。2013年师大二附中60周年校庆时,老同学返校,他已经是意大利某知名时装品牌在国内的代理人。我们聊起当年在什刹海冰场滑冰的种种趣事,感慨良多,遗憾的是他代理的品牌不生产滑冰服装。


有速度,滑大圈跑道的女孩更酷


滑跑刀的从来不去冰球区,一般都是滑大圈跑道,累了休息会儿喘口气,接着跑。穿着跑刀滑大圈儿男的多,女生比较少。凡是敢滑大圈儿的女生水平都不差,特别是转弯处几乎不减速的倒脚和上身的倾斜控制,没有几年的功夫,真还滑不了。

有个滑跑刀的女孩,一米七左右身材高挑,穿上冰鞋往冰上一站,比平时高出7公分,腿显得更长了。她要是一跑起大圈,必有十几个男人跟在后面跑,算是比较招眼的女孩。她弯道拐弯时倒脚很熟练,由于速度快,追逐滑行的男人经常有在弯道转弯时滑倒的,引来附近人们的一片笑声。

当时滑冰被看作是男女间少有的社交手段,你追我赶、你快我超,这冰上的“战术”契合了男女间微妙的心理。可是从来没人敢招惹这位女孩,那个年代,在冰场上滑得不行就没那个胆量招惹人家。很多年后,知道那女孩住在东城区交通部公路设计院宿舍大院,那个大院每天都有十几号男女青年结伴一同去滑冰,一同回家。

见证冰场“拍婆子”

拍婆子,是什刹海冰场心怀不轨之男人做的无聊事,他们希望在这里通过滑冰结识一些身体健康、热爱体育运动、充满活力的女孩儿。能够穿着跑刀在大圈儿跑上个十几圈的,能够穿着花样刀在冰场中心旋转几周的,都是他们涉猎的目标。

有些“冰上流氓”飞速穿行在跑道中,有意识撞倒漂亮女孩儿,然后他的同伙再将漂亮女孩儿扶起,帮人家打掉沾在身上的冰渣儿,借机和人家攀谈。更有甚者,看到独身或两三人一起的漂亮女孩从身边滑过,会立即迎头追上,再来个紧急刹车,故意摔倒在女孩脚下,装出疼痛的样子,“哎呦”、“哎呦”呻吟两声……不过成功的机遇很少,卖惨没用。

有的女孩儿穿着的冰鞋上有红色或白色的阿拉伯数字编号,人家一看就知道她穿的是租来的冰鞋,是新手,盘亮的(稍有模样)也会是专业拍婆子者的猎物。

更专业的,还有花1毛钱租个冰车,再将冰车悄悄推放到正在练习滑冰的女孩儿身边,然后在远处观望。当滑累了的女孩儿坐到没人使用的冰车上休息的时候,如果是盘儿亮的,他就过去跟人家搭讪。如果长得太次(发cei音),就直接将对方轰走,推着冰车再换个地方,就像电影《地道战》里说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继续钓鱼。

被人拍婆子的,一般都是一个人来“练单”,或是三两个人来的,只要人多没有人敢来骚扰。不过也有一些自我感觉好的女孩,喜欢散开拉毛围脖,在男人群附近慢慢自由滑,让大围巾飘扬在身后,这些行为被人指“够飘的”。后来,容易接受陌生男人搭讪或主动靠近男人滑冰,习惯在冰上的男人群中穿行的女人,也被冠以“浪”。“飘”和“浪”这两个字是从冰场传到社会上,还是从社会上传到冰场,我没有去考证。不过,大家都知道女孩主动搭讪男孩的极少,被称作“倒采花”。

站冰观看的人和羊剪绒皮帽

随着文革运动的迅猛发展,无政府思潮一度大肆泛滥,公安机关受到冲击逐渐陷入瘫痪状态。特别是有人提出“砸烂公检法”的口号后,家住牛街的北京建工学校学生金某某,于1967年春节期间带领“某某思想回民造反团”砸了牛街派出所后,社会治安每况愈下,冰场上也确实发生过暴力事件,但是不多。

当年有不少人来冰场不是滑冰,而是会朋友或约人谈事儿,冰场开放,成了北京市自由人际交往的最佳地点。

开场的前几天,就已经有不少人站在冰面儿上欣赏别人滑冰,或聊天儿或吸烟,塑料底的黑条绒棉鞋在冰面上站时间久了,两个脚心和十个脚趾就会发凉。穿将校靴、三接头皮鞋,鞋里加个毡垫,站在冰上固然可以抵御凉气对脚心的侵袭,但是穿牛皮底鞋走在冰上容易滑倒。穿着滑冰鞋在冰面上滑倒不是丢人的事儿,你要穿着将校靴在冰上玩儿,摔一大马趴,或来个老头儿钻被窝,摔个四脚朝天,似乎有点儿丢人现眼。

要不然就去租双冰鞋下来滑冰,要不然就不要到冰场来观景。渐渐地,站冰的人越来越少了,聊天儿、抽烟的人都聚集在岸上,龟缩在了大衣里,既避免了摔倒露怯,也不会遭到不法之人“飞”(抢)走你的羊剪绒皮帽子。

当时盛锡福生产的羊剪绒皮帽市场统一售价23元,将近北京市最低生活标准三个人一个月的生活费。飞羊剪绒帽子的事,无论社会上还是冰场时有发生,有人去公安局派出所报案,警察表示很无奈,告诉被害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用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接下来告诉被害者“找几个人再给‘找’(抢)回来……”。

说到“飞羊剪绒帽子”,今年春节前我和几位老朋友聚会,还提起了一件当年的冰场往事。

一天晚上,一位著名法学家的儿子小禹哭着找我的一位家住中央某部委大院的朋友,说自己的羊剪绒帽子在冰场被人给飞了(抢了)。我这朋友说“明天跟我去冰场,给你飞一个”。第二天,两个人骑车接近北海大桥时,正好看见前面一个人带着一顶新的羊剪绒皮帽子。我那朋友上去就要伸手,被小禹给叫住了。他说,“别抢他的,这人我认识,他是四哥”。我那朋友说“什么四哥?哪儿的,我不认识”。小禹说他是某某的儿子,老四。我那朋友认识他家的老二,“那就别飞他的了”。后来他们在冰场里飞了一顶陌生人的羊剪绒帽子,就算把小禹的帽子给找回来了。


冰场时光,永恒记忆


1969年春节前,我告别了什刹海冰场,告别了工体游泳馆,告别了篮球场,去陕北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过每年冬天回北京探亲,还是会被朋友们邀请去什刹海冰场聚一聚、滑几圈。这时再看北京的年轻人,茬架的越来越少了,茬冰的反倒多了起来,相互炫技,各显神通,热闹极了。马裤呢大衣、将校呢军装,也逐渐被冰滑专项运动服装挤出了冰场。

冰场之外,破四旧中被彻底铲除的“封资修”文化死灰复燃,茬琴的、茬外国民歌的……渐渐多了起来。社会在进步,从野蛮愚昧逐渐走向文明,这也是历史的必然。

几十年一晃而过,往日的喧嚣已经散去,但什刹海冰场上的时光却让人难忘,那是文革留给我们永恒记忆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2023年2月4日完稿

现在的什刹海冰场


王骥专列

王骥:秋末冬初威尼斯,
尽情地吃尽情地玩

破冰苏联,拳击台上无兄弟

王骥:苏联同学亚历山大,

我第一个拳击伙伴

王骥:失联60年,

美国红领巾男孩回来了

王骥:中美警察大战夏威夷

能喝豆汁才算真正的北京人

王骥:班长曹明,

与无法忘却的时代记忆

王骥:那年我被马约翰摸了头,

从此与体育结缘一生

王骥:师大二附中的疯狂年代

姥姥的黑胶唱片影响三代人

王骥:四女五男插队陕北,

有黄杏果腹,无红杏出墙

清理黑户,受苦人何苦为难受苦人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部分插图选自网络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革命少年
 刘晓华:什刹海,爸爸教我学滑冰
王宝泰:什刹海的童年时光
白衬衣,革命时代的青少年标配
将校呢,将校靴,白边懒汉及其它

文革时北京流行的江湖黑话
北京顽主们的血色青春
我们这一辈人的北京中学旧事
北京"老莫",梦开始的地方
牟志京:拍婆子与黑格尔
徐浩渊:诗样年华
王彬彬:女特务,禁欲时代的性启蒙
赵建伟:革命少年,荷尔蒙何处安放?
严向群:中学生与男女界限
革命时代的性压迫与“作风问题”
杭雪:荒芜年代和我的第一个闺蜜
张大青:小提琴之殇
田沈生:我们以行侠仗义之名偷吉普
田沈生:那些忘不了的儿时旧事
萧蔚:东八楼,我儿时的记忆
陶洛诵:儿时的京城记忆
陶洛诵: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情窦初开
牟志京:拍婆子与黑格尔
杜欣欣:拍婆子的考证
刘索拉:为加入红卫兵苦练骂人本领

顾晓阳:逛书店:正在消亡的生活吴禄:追忆倒在校园中的15岁女同学杨魁元:你还记得当年的家庭成分吗?米鹤都:大院的精神文化
米鹤都:记录红卫兵一代我们那一代人的奇葩芳华不想与您失联请关注备用号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