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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印] 朱四维:收听敌台,被打成“现反”系狱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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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朱四维,1965年下乡老知青。1970年-1979年系狱。平反后以36岁年纪到母亲就职单位成都科技大学(后并入四川大学)顶替。退休。

蔡坤一,四川成都人。1953年出生。1972年初中毕业下乡四川雅安地区天全县。1976年回城。2002年退休。现就读四川省老年大学散文写作班。


原题

押解徒步赤脚进看守所




口述朱四维
整理:蔡坤一



1970年9月26号,早饭后集训队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工,9点后,民兵叫去拖木沟(注1)开大会。我和唐禄彬同集训队队员一同,站到农场已经集合人群最后,排队一起出发。那天天气晴朗,太阳照在身上,由于不是去劳动,心情还比较放松。

2.5公里的路上,执勤民兵柯茂林紧跟着我,有一搭无一搭地搭话:今天天气比较好,你给家里写过信没有?自从我被关进集训队,我就没有给家里写过信,我怕母亲担心与妹妹受牵连,我要她们与我划清界限。唐禄彬走我身后,周良吉跟着他。

我打着赤脚,几个月以前就没有鞋穿了,便道新铺的碎石子,硌得脚板痛。下乡5年多以来,我没有添加过任何新衣裤,衣服已经很破了,打满了补丁,纽扣不全。但裤裆前的纽扣,我很注意把它们钉全。

这条路是集训队人员在皮鞭、树条抽打下铺小石子,扩展平整出来的。小石子由较大石头敲出,棱角很尖。这2.5公里便道,今天感到很陌生很漫长。拖木沟小镇有一块300平米左右的平坝,算是一个开大会的广场。

到了小镇,大喇叭响着革命歌曲和毛泽东语录,我、唐禄彬、马子璋、缪崇义被押往台子前边排开,又有人把我们往左边赶,摁下头弯腰成90度。

开会了。五道箐农场革委会主任李肃仁在台上念毛泽东语录:“……阶级斗争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宣布揭开了五道箐农场阶级斗争盖子——挖出了反革命集团骨干成员王世雄,揪出了龚联宇等反革命轮奸强奸杀人犯罪集团,挖出了收听敌台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朱四维、唐禄彬。接着革委会副主任陈远乾上台,强烈要求严惩收听敌台并进行扩散的反革命分子朱四维,强烈要求普格县公安机关、军管会、人保组逮捕反革命分子朱四维!进集训队半年多后,我被刑讯逼供罗织罪名变为反革命将被逮捕,这一天来了,我脑袋嗡地一声似清醒又不清醒。

老工人姚志修发言:唐禄彬是知识青年吗?罗列了一大堆罪名以后,照样要求普格县公安机关、军管会、人保组逮捕反革命分子唐禄斌。接着农场干部印汝鑫上台宣布农场决定:马子璋戴现行反革命帽子,缪崇义戴坏分子帽子,交群众监督改造。

普格县军管会人保组上台宣布:逮捕现行反革命分子朱四维、唐禄彬!马上来四人,把我俩手臂拉至背心五花大绑,押离会场。就此我和唐禄彬与农场黑监狱告别。

到了区上一个放杂物的小屋,彝族士兵把我们推进去说:在里边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把门锁上。

环顾屋内,门左边叠放木板足足五十多公分高,右边几块堆得矮些。中间靠墙一张桌子上面有些杂物,墙上挂一张毛泽东像。

不知过了多久,彝族军人进来,把捆我的绳子解开打一扣在后颈位置,缠绕左臂右臂往后拉,两手交叉捆向后背,另一绳头穿进扣眼使劲往上提,我的手剧烈疼痛起来。唐禄彬也捆成这样像缠丝兔,绳头拴手腕上,像一个下垂的十字架。这时我感到没拴绳和过渡处都特别丑,动脉血在捆绑处堵住,静脉血进不去,万千根针在肉在血管在骨头处扎、无数的毒虫在两臂爬。

只一会儿,我就满头是汗,恐惧袭上心头——我的手会残废的。唐禄彬也脸色发白,头顶冒汗。我的两臂越来越麻、越来越痛,到后来便麻木了。我开始高喊:“我们受不了啦,痛得很,痛啊!受不了了!快把绳子松一下,快给我们松一下!”唐禄彬也跟着喊起来。

门响了,彝族士兵进来,先帮我解松。我感到好像血液闸门忽然打开,一股血流猛地冲入两臂血管,甚至能听到血管流动的声音。我手肘以下部分松动了,唐禄彬的手臂也解松垂下来。刚解开时手臂非常疼痛,但我知道这个疼痛必须忍住,士兵眼睛不曾正眼看我俩一眼,完后一声不吭走了。慢慢地我感到我的手指头可以动了,手腕也可以稍微动一下了,虽然每动一下都疼痛难忍。我俩开始尽量忍着疼痛活动手腕手指,生怕落下残疾。

门又响了,彝族士兵端来一小碗饭和一小碗汤菜,我俩才感到饥渴,顿时把饭菜吃得精光。士兵收碗筷时说:“今晚你们就住在这里,必须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不准乱动不准说话!”

士兵走后,我往木板堆坐下。唐禄彬这时突然快步走到桌子跟前,右腿跪下左膝弯曲,两手戴着绳子交叉至胸前半握拳,眼睛虔诚地望着墙上的毛泽东像,久久下跪。心中在说:毛主席,我下乡是来干革命的,我没有反对过你老人家。我说要把知识青年组织起来,听你的命令打出去,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还在受苦受难的人们,我是忠于你的,我没有反对过你。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一直没有出声。

天色相当晚了,我头昏脑胀,就在木板上躺下来。地方很窄,大约只有50公分宽,捆绑着不能平躺,我右侧睡下,背和左臂靠墙,绳疙瘩顶在背心十分难受,手臂痛、麻、酸、胀。在集训队时,一段时间我也是被绳子捆绑后再绑床上睡觉,不能翻身。我一个不到一米六个子的知青,还有一段时间戴着土手铐睡觉。我到底对这个社会会有多大危害?被绳子捆着睡觉,这不是第一次。

唐禄彬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半跪半握拳双拳交叉于胸前,虔诚地望着毛泽东像。我躺了一会儿,感到右臂受压,又掉头左臂向下靠着墙壁睡下。再看唐禄彬,还是那个固定不变的姿势,在那里已经几个小时了。高高在上的伟大领袖,你知道一个孱弱的青年心里的呼喊吗?在他的交代里心中最大的结就是:我是忠于毛主席的,我没有反对他老人家。他没有出声,他的瞳孔有些发灰。

快天亮时我本能地坐起来,我不想任何人看见我像猪狗一样被捆着睡觉。我起来不久唐禄彬也起来了。那个彝族士兵端了菜饭进来,一点稀饭馒头和咸菜,我俩又吃得精光。士兵收完碗筷以后说:“起来走,到你们农场去拿东西。”街上没有什么人很冷清,我们被押着走,低着头,心里总有种畏惧羞愧,我们是坏人!

无意间向街头两边看,墙壁上新刷的标语格外打眼:坚决支持普格县公安机关、军管会、人保组逮捕现行反革命分子朱四维、唐禄彬!再看周围和远处墙上,都有这样的大标语。我俩的头埋得更低了。

很快走到了公路的出口,踏上去农场那段便道。我打着赤脚,便道新铺的碎石子尖扎得脚底板筋痛。到农场集训队人员关押处不远,士兵喊停下。

27号是星期天,不上工。农场知青围了上来,人越围越多。我扫了一眼周围,他们都穿着鞋,虽然是各种破烂的鞋。我的眼光悄悄移上去,他们裤子也很破旧,有的补了很多疤。成都知青中比较熟悉的人,看到我的狼狈相退到后面,围前面的南充知青居多。我平时经常帮人修理眼镜手表等,还有一架相机爱给人照相,人缘关系好。我感到丢脸狼狈但还是问了一句:“你们谁能给我一双鞋穿?”没有人回答。

我再问了两声,还是没人回答,有人摇了摇头,我很失望。但也知道,自从被宣布成为反革命分子后,俗话说就是政治马蜂窝,谁也不敢接近,比麻风病人还令人恐惧。农场的知青本身也很穷,并没有多余的鞋,但给我一双旧鞋、快扔掉的鞋,应该说还是可能的。但没有一个人敢搭理,虽然他们心理上可能会同情,可能会想给我一双。

这时墙拐角处伸出两个脑袋,远远地瞧过来。是“三·八军团”(注2)的两个女知青,刘海云高一点头在上方,鲁秀荣在下,像两个儿童露出非常单纯好奇的眼光。我本来有些羞愧的内心,忽然升起一股仇恨,我咬着牙恶狠狠地瞪了她俩一眼,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瞪女生。她俩感到恐惧或者害怕,赶快把头缩了回去。

围观的人有些走了有些又来。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是李良志在说:“他们两个嘛肯定是要判刑的。唐禄彬在10年以内,朱四维可能就是10年,最多不超过15年。算一算他们现在年龄20多岁,10年以后出来就三四十岁。嗯,还日得到屄。”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这个时候你还说风凉话、屌话,但转念一想他这个话还是有些道理的。我还是个童子,判刑了总还要活着出去吧!这时,彝族士兵叫我们去拿东西。

库房作的土牢房里,正对门是我和张尚斌的合铺。我们两人都很穷,只能合盖被盖。张尚斌虽进了集训队但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他还负责监管我。唐禄彬在进门上坎左边第一个位置,他也在收拾东西。我整理东西时,摸到衣服里有一张小纸条,是十多天前中秋夜,我写下的一首卷帘体诗。10个字组成的28字七言诗。

秋中冷月望愁人歌染忧

顺着念七个字第一句,重叠前四字再念后三个字第二句,反过来如法。

秋中冷月望愁人,

月望愁人歌染忧。

忧染歌人愁望月,

人愁望月冷中秋。


这样的诗如被看到,我会又遇到麻烦。我把这张很窄、不到一寸宽三寸长的小纸条,揉成豆大一团捏在手心里,再整理我的衣物。

进劳改队据说要发衣服、棉被和鞋,我没有必要拿多少东西,我把好的被褥留给了张尚斌。把自己那床下乡就跟着我,跟了我五年的唯一破被单,我母亲给的被单,包上褴褛的棉絮打了一个不大的包袱。把兜里剩下的饭菜票全部掏给了张尚斌。快到月底饭菜票也所剩无几。唐禄彬也把背包打好了,比我多了一口不大的箱子。彝族士兵过来,把我的包裹绑在我颈肩位置,唐禄彬则先绑箱子再把背包压箱子上。

彝族武装士兵背着一支自动步枪,上面亮出明晃晃的刺刀。我背着背包被他押着,赤着脚在知青们面前,在众目睽睽中,一步一步离开,从我下乡干革命、求改造、求生路的地方,走去监狱。

很快到了公路上。道班上刷的标语“坚决支持普格县公检法、军管会,人保组逮捕现行反革命分子朱四维、唐禄彬”触目惊心,再走几步,只要有墙壁的地方和山坡上都有这大标语。我面目狰狞,变成了魔鬼。政权的力量要把一个老百姓宣布为反革命实施专政,这个力量如山一样压过来其势汹汹。我赤脚在公路上走着,回想今年4月龚联宇被逮捕时,是戴着手铐走路到普格看守所的;8月,宋良虎也是戴着手铐走去看守所;一个多月后,我被押解着走在这条路上,不同的是,我是赤着脚走的。

走到一处干沟较宽,下面乱石沟很深,要经过两块石头最后跳上去。那个当兵的先示范,从沟边跳到河中间一块石头上,然后用力跳上另一块石头,再跳到河对岸。我走在前面,我的包袱较轻,赤脚跳上第一块石头,使劲跳上第二块石头,再跳上对岸。唐禄彬背得沉重,当他跳上第一块石头,再跳距离稍远的第二块时,差点没跳上去,摇晃好几下总算站稳了。

过了沟便是省属监狱荞窝农场地界——荞窝果树园。彝族士兵说:在这里吃午饭。我俩走累了,找个石头坐下来。周围大标语:坚决支持逮捕现行反革命分子朱四维、唐禄彬!只要有房子有墙壁的地方,远处能看见的山坡上,标语迎面压来,压向两个手无寸铁的知青。

一个黄瘦的人,是军人还是犯人分辨不出,端给我和唐禄彬一人一碗饭,水煮的菜。我俩又饥又渴,背着箱包狼吞虎咽。休息了一会儿,又起解。

20多里路走完快进县城,路过普格的道班,这是县上的道班,稍微大一点。墙壁上同样刷满标语:“坚决支持普格县公检法、军管会、人保组逮捕现行反革命分子朱四维、唐禄彬!”这些标语像螺髻山、中梁子山一样压向我,摧毁了我的内心,我感到透不过气来了。我不知道犯下什么滔天罪行,领受这种浩大的一路声讨。我们平常纸都舍不得买一张,笔墨也见不到。这得花多少钱动多大功夫来写来贴?写上我名字的人想见那一定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青面獠牙的魔鬼。我感到自己头上长角、嘴里长獠牙了。

过了道班继续走,这已经是下午较晚时间。我把头偏着看了看,太阳已经下落至螺髻山螺髻处。我心里一阵一阵悲凉,也好像升起一股仇恨。现在我成为敌人了,周围的人就是我的敌人,我对人开始有了些敌意。在普格一处比较宽的路上,士兵遇见了大概他的同事或朋友,站住说话。我们也停下来站在那里。

这时我看见几个小孩,小孩们奇怪地看着我们。我想既然我是敌人,你们就是小敌人,我想恨他们,我调动心中的恨盯向他们。然而当看着他们无辜的眼光,单纯地像看野兽看猴子一样看被捆绑的我俩时,我心中集聚不起仇恨。再看他们穿得破破烂烂,衣服补丁重补丁而且很脏,有好几个小孩打着光脚。

我看下他们的赤脚,又看下我自己的赤脚,和他们相比,我的脚只不过大一些,也是那么脏。突然我觉得他们挺可怜,我也挺可怜。我怎么能够恨他们呢?我恨不起来。我胸口里的一股气一下子泄了下来。

太阳落山靠近螺髻山发髻,很红,我甚至感到我心脏跳动,泵出的血染红了太阳。这时士兵叫继续,我还得背着太阳的方向一步一步看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走,捆绑的绳头如蛇一般如影相随。终于看见一所房子,关押我们的地方到了。

看守所一道黑门半开,再走近门前一米远的地方,一根黄色警戒线刺目。彝族士兵叫我们继续往前走,这时我在抬腿,但我知道只要跨过这黄色警戒线,就应是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了。

我就要进监狱了。跨过警戒线,我知青的路,在形式上就走完了。宣布逮捕的那一刻,我在法律上就不是人民,是敌人了,关押起来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犯人。跨过这条警戒线进去,就是戒备森严的监狱。监狱什么样?我抬腿要跨过去,迟疑着,我和唐禄彬,都要跨过这条警戒线。

2019年11月10日

2022年11月29日修改


注1:普格县的一个区

注2:文革中农场女知青成立的造反派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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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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