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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 刘靖:-40°C暴风雪中迷路了,与死亡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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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刘靖 ,曾用名刘五一,1969年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后调入燃化部石油公司工作,曾在中国社科出版社、中国保利科技有限公司等部门供职,期间在以色列工作生活多年,现已退休,定居北京。


原题

与死亡擦肩而过
回不去的北大荒之二





作者 :刘靖


05

向死而生


生平几次看到死神的狞笑、与死亡擦肩而过都发生在北大荒。

第一个冬天,我与同事小Z去约十几里路远的27连看朋友。出发时太阳当空万里无云,走到一半暴风雪(东北叫大烟炮)骤起。天昏地暗,小冰渣打在脸上,零下40多度,我们迷了路。我们找车辙奋力前行,路断了就折返再找一条路。我们还看见狗熊的大脚印,想起之前在团部,几个现役军官说打死一只狗熊,商量着怎么吃熊掌,我毛骨悚然。老职工说狗熊不吃人,把人扑倒坐在人身上,几下就把人坐死了。

想起苏俄歌曲“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我们不是马车夫,我们不能冻死!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蛮荒之地,惟有坚强。两三个小时的路,我们走了约七个小时,在天黑之前才到了27连。

还有一次放炮崩树根,发生哑炮,我“臭积极”跑上去排除哑炮,一定是上苍眷顾,不然16岁的我就“挂了”,留在了黑土地。

在捕鸭河拉煤,煤山都冻了,大家都掏洞挖煤。我们也担心煤洞坍塌,幸而我们要离开时煤洞垮塌了,一大块冻煤滚下来把我砸倒车轮下,我只受了轻伤,差点“芭比Q”。这不是狗血剧,是真实的发生。

我下乡时体重80斤,身高1.62,瘦弱显而易见。但我干活上手快,卖力气,不然怎么当“五好战士”?想起来哪里有什么“五好”就是对标军队的一套(政治思想好,军事技术好,三八作风好,完成任务好,锻炼身体好),无非就是“劳动模范”。

只要你干活突出,服从命令听指挥,规规矩矩,不胡说“落后”话,你就是五好战士了。谁也别高冷,干活好你就是赢家。不是别人不努力,人的体力、能力差别很大。五好战士比例不大,否则就没有典范意义了。

下乡非我所愿,但走过经过,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们学会了一些,懂得了一些,北大荒是我人生第一课,吃苦耐劳是教师,广阔天地是课堂。连长那会儿应是“白专道路”的典范,我认为,只重视生产,不“突出政治”。好在连长资格老,又是连里的“大猫儿”,没人敢跟连长“掰扯”。 连长一天到晚绷着个脸,不过看我抱砖多到快看不见路,便多了点温情,眯缝着眼用山东话说:刘五一这个小胳膊……

进林子伐木,我们先用斧头砍伐不太粗的树木。伐倒的树,砍掉枝杈,拖到路上等马车或爬犁运回。我很快就会“抡”斧子,伐木快并省力。抡大锤,抡十字镐,道理是一样的。

在后来的工厂,吊车的轨道不知怎么了,我们就用大锤(好像是8磅的)砸钢钎,我抡大锤,师傅们看着新鲜。后来必须人去扶着钢钎了,我们组长过来双手握住钢钎让我砸。我还真有点犹豫,幸亏没出工伤事故。

我对“可教育好子女”耿耿于怀,我只有拼命干活来换取与其他知青的平等,做最后的倔强。被评为五好战士,是我长途跋涉中的小确幸。我亲叔叔在总参当局长,叔叔知道我从小瘦弱,问我当不当兵,妈妈写信给我,正当我“小资产阶级狂热”,说“要扎根边疆一辈子”。那时兵团也宣传,扎根边疆“不要一阵子,要一辈子”, 我那时思想“进步”得很离谱、很脑残,像被施了魔法中了邪。这不是“凡尔赛”,是真情告白。

思想教育果真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也可能是被“头脑风暴”(brain-storming)、或是脑机接口植入了木马,如果我1971年去当兵,我的历史就改写了。没有抓住“重大利好”,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可说我愚不可及,但我那时是真诚的,惟其真诚的电石火光,才会有后来的物极必反的“必杀技”。

干活冲、干活好,这要归功毛泽东思想的指引啊。所以又有轮到我写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体会,“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讲用会”,让你写讲用稿是给予你的光荣。我们写“心得体会”的套路是,“穿靴戴帽”先要有“活思想”(就是不合时宜的落后思想),然后通过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有关章节,诸如“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等等,最后在毛泽东思想的教导下,“狠斗私心一闪念”的“泛政治化”,最后取得革命生产双丰收。诸如此类像“洗心革面”、“斗私批修要刺刀见红”的意淫“八股文”,自欺欺人言不由衷的鬼扯,是政治思想教育的投射。

瞎说一气并不十分困难,困难是,一天干完活,又困又累,哪里有精力写“讲用稿”。我只好先睡一觉,半夜起来写。我后来睡眠障碍,一定是年轻时做下的病。兵团对我们的教育是“大水漫灌”式的,省事而高效。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这是公序良俗,为什么找不自在?经过 “战斗洗礼”,“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我们不断地自我画地为牢,身体和灵魂都属于了北大荒、属于屯垦戍边反修前沿。

一个冬天,应该是春节前后,我同朋友走散,一个人落单了。从团部走回连队,40多里路,快快地走也要4、5个小时。我沿着大路雪地上的车辙拼命赶路,争取天黑前到家。一辆卡车声从身后传来,我脑子像搭错筋一样在想,挥手拦车吗?人家不给停怎么办?不停车我多“二”啊。不容我多想,卡车从我身边驶过,在我前面几米的地方停下来,我紧跑几步攀上车帮,没有寒暄也没问我去哪里,连司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卡车径直向前开去。

到连队附近了,我猛拍驾驶室(东北话驾驶楼),车停下来,我目送好心人远去,仍不知道司机长什么样。在穷乡僻壤,人烟稀少、民风简单质朴,没有客套,也没有什么礼节,默契就好。相信司机做了好事不留姓名,也不写进日记。

连长大概是看重我的责任心了,让我一人去烧菜窖。菜窖离开连队住地有一段距离,是推土机推成的大坑,用树木灌木厚厚地覆盖住,我白天去林子里拉柴,因为是未开垦的处女地,很多树都死掉了,一推就倒,刚开始很容易拉到柴火。慢慢地就要去砍柴,拖回菜窖上用斧头砍成一段一段的,从菜窖口扔下去。我很快学会烧火,可让火焰一夜不灭。

一个傍晚,雪下得很厚了,我正准备收拾完回宿舍,就听见菜窖顶有脚步声,缓缓的,走走停停,慢慢靠近菜窖口,菜窖口是用一个箩筐似的东西堵着,箩筐上放些灌木枝,一个木梯斜搭在菜窖口上。我的心脏紧缩起来,下意识捡起一根木柴,紧盯几米高的菜窖洞口,脑子一片空白。突然“哗啦”一声两条牲口腿掉下来,继而往上一蹿,牲口逃走了。惊悚一幕,我腿抖得像“踩缝纫机”。

说起劳动,有两种活儿我高低干不了,是我的软肋。一个是装窑,我不敢抬挑子在前面走跳板。我不恐高,六十多岁还玩3000米跳伞、玩蹦极。可是我平衡器官有问题,我同小H抬着砖装窑,要走过中间用高凳接起来的两段跳板“独木桥”。我心虚,觉得跳板上下忽忽悠悠,迈着迈着步就要失足摔下去,身体控制不住两边摇晃。走了两趟,坚决不走前了。

小H比我矮且壮实,我在后面还得虚情假意把担绳往自己这边移,减轻前面的负担。后面负重多,我觉得特别吃力,抬不动了,肩膀红肿得每次抬起扁担都得咬紧牙关,很生无可恋、万念俱灰,掉眼泪,还不敢让别人看见。

还有一个工作是扛水泥、化肥。水泥一袋100斤,我的脖子吃不住劲,走两步水泥袋就滑下来了,抱在怀里,又偷偷掉眼泪。后来扛化肥80斤,重量轻了应该还好,可有台阶,我腿没劲,就是迈不上台阶,兀自气馁,只好改给散装的化肥装袋了。抬砖装窑和扛水泥、化肥,对我打击太大了,是我拼尽全力也克服不了的困难,飞蛾扑火,,被“秒杀、完败”,像是要致我于死地。

我在工地挑砖,砖的分量一块6斤,我能挑两码(一码4块)半,前后加起来120斤,我体重八十多斤,“虎”吧?我会换肩,双手用力提着两边的绳子。进林子伐木往外扛我也没问题。我挑担子双肩磨破血肉模糊,和衣服粘在一起,用湿毛巾打湿才脱下衣服。这些比装窑、扛水泥容易克服,克服不了的困难只好放弃,学会放弃,实际是保护了自己。

将满腔的热血,变成了脑残,因为年轻,一张五好战士喜报,一个共青团称号,都会对你产生极大诱惑力,当时的副主席提倡的“精神原子弹”,就是后来说的“圣坛”,大家都信以为真。对于我们,吃苦耐劳是“活学活用”,偶然吃红烧肉、看电影,也是醉了。

大约在春季垦荒之前,我们通常烧掉荒原上的野草、灌木。可能是因为草原的风向变幻,烧荒引起火灾(跑荒)时有发生。火灾逼近我们连队时,大家非常紧张。拖拉机在打防火道,防火道就是拖拉机犁地,把易燃物翻到泥底下。连长跳上拖拉机,失足摔下,压断了腿,从此成了残疾人。

火苗还是在几处蹿过防火道,B连长带着我们打火(扑火),我们从树上劈下长长的树枝,去扑打火苗。火苗燎的脸都要被“煎”熟了,疼得很,受不了就退后几步,后面的人再冲上去扑打。幸好发现火情抢险及时,我们的人员财产得以保护。

扑灭草原大火,这是“战无不胜”思想的具象,我们像殉道者前赴后继。忘记是哪个老职工还教大家,草原失火,不要逃跑,火速比人跑得快,要脱下衣服包住头,逆风逃生,即便被烟呛倒,火头向前烧过去,人就安全了。如果自己有火柴,事先烧出一片开阔地,大火就不会烧到人了。跑荒很吓人,远远地眼看着草原大火,排山倒海之势向前扑卷,犹如惊涛骇浪,灌木多的地方火苗高达十余米。

面对烈焰席卷,我们兵团十几个青年祭出了一场和平年代的浴血奋战,长眠在黑土地。我们团一个面容姣好的南方女知青被烧伤,面目全非,手脚都烧坏了。陪护人员藏起镜子和能看到自己影像的器具,但从陌生人惊骇的表情,这位知青还是想办法看到自己的面容,痛不欲生。

我年轻,并没有“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泰戈尔)的浪漫,满脑子都是毛主席语录:“我赞成这样的口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宗教一样的膜拜和迷思。什么“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我不喜欢知青的艰苦被电影电视剧过度消费,肤浅的文艺作品,不演也罢。我们被塑造成自己默认的样子,学会接纳、不气馁、懂得了“物竞天择,适合生存”,为此,你会否定、打压自己,干脆给自己洗脑。当你认定自己的道路时,好评与差评都无所谓了。

我们被教育成顺应潮流,逆潮流而动便是人生的失败。上海知青金训华为救落水的电线杆而付出生命,我们早些时候读过奥斯特洛夫斯基“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为一根电线杆子付出生命,值吗?主流媒体的号召:学习金同学大公无私、舍己为公的精神!那好吧,精神和行动毕竟有距离,我可不会去捞电线杆。

我们连队老职工说:北京人傲气,天津人洋气,上海人娇气,本地人土气,忘记怎么说温州、哈尔滨人了。北大荒冬季来得早,10月份已经下雪了。我们在雪地里割大豆,豆秸很矮,我们弯腰曲背,一会儿就腰酸背痛。干硬的豆荚很扎手,戴着线手套还把手扎得都是小血点。天大冷时,我们外出打草,进林子伐木。刮“大烟泡”时在家里的剥麻搓绳、编草帘子,总之不让你们闲着,怕你们“思想长毛儿”。冬季没有夏季那么辛苦而已。

在北大荒,我们永远是受制于人,不会操之在我。记得后来团部下发最“走心”的政策,对生理期女生,采取“调近不调远,调干不调湿”,我有“红太阳照边疆”的感动。我们那时都没有手表,我们班长有一块上海手表,很奢侈。班长和小H 是温州青年,温州话很不好懂,但我学会了“现在几点啦”,小H经常问到这句。  

一个女生朋友,被倒下的棚子砸伤,送团部医院急救,幸亏没留下严重后遗症。可是看护她的朋友“护工费”从伤者工资扣除了,跟谁说理?没人跟你说理!

如果说我们知青尤其是来自兵团、农场的很多人,习惯逆来顺受,那是年轻时打下的基础吧。我们只有努力劳动的权利,听从命令服从指挥的权利,我们知青的权利让渡给这些叫连长、指导员的复转兵了。

06

艰苦奋斗

冬季,一般都在零下二三十度,刮“大烟泡”(暴风雪)温度低达零下四十多度。尽管寒冷,我们尽量争取到野外劳动。打洋草(割草)、伐木都是不错的工作。外出劳动可以带馒头吃,这对我吸引力太大了,我痛恨吃窝头,一生的拒绝。

中午,我们拿出冻成冰坨的馒头,生一堆火,烤馒头吃。我心急,馒头都烤黑了,就开始啃,馒头里面还是冻硬的。渴了就用镰刀舀雪吃,开始没经验,我们不是把舌头碰在镰刀上,撕下一块肉,就是嘴唇粘掉一层皮。

我们住的大坯房,屋顶苫的是我们冬季打的洋草,每年春季屋顶换一次新草,以防漏雨。有一年冬我负责给连队烧锅炉,工作并不累,锅炉房是半露天的,井沿结着厚厚的冰,摇辘轳汲水得特别小心,不要滑到井里。水打上来,提到一个矮木凳上,人站在木凳上把大约十斤重的桶(东北叫水筲)举过肩,将水倒进锅炉上面的进水口。

供应全连百十号人的开水热水,要打很多桶水。衣服被溅出来的水湿透,冻成铠甲,直到冻铠甲令我弯不下腰,才跑回宿舍换衣服。要去添水了,穿上化了冻的铠甲衣继续。我烧锅炉还行,烧菜窖练出来的经验。我不觉得烧锅炉艰苦,还觉得有些“行为艺术”。

我还在豆腐房磨过豆子,东北的大豆质量好,磨出的豆浆呈米黄色,上面浮一层油皮,浓郁清香。听说日本人收购我们的大豆用筛子过,掉下去的稍小的豆子都不要,我们不懂商务,骂日本人刁蛮。

年少的我们被灌输各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信息不对称,没有独立思考,更没有批判精神。 “本能给时间以生命,理性给岁月以文明”。知青上山下乡,耽误了青春,泯灭了才华。反言之,我们现有的独立思考能力和批判精神,也是对这场运动的反噬,是人性的觉醒。被命运洪流裹挟的微小个体没有什么高尚和特殊,有的是生存的本能。

十年浩劫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教科书式的变相劳改,一代人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复盘这段经历,历史车轮不能倒转!十年浩劫,带给我们国人太多太多的伤害。比起那些被迫害的知识分子、社会贤达、老干部,我们知青受的是轻伤,即便如此,也是一辈子的烙印,在肌肤上也在心里,难以愈合、挥之不去。

我不典型,短暂的两年零几天,因为回京超期怕回去挨批,退无可退,我得到了叔叔阿姨们的同情、父母的谅解和妥协,帮我在工厂找了工作,我得到了“压倒性”胜利。妈妈找到她在八路军的老领导,石油系统的孙伯伯。那时,全国都乱了,孩子下乡回京无处落脚,大人们都尽其所能鼎力相助。

那些年,每个人的命运都七零八落,说“乱了敌人教育了人民”是伪命题,反思才是我们的民族责任。时过境迁了,但我还是想叫苦不迭,当年不曾喊叫,现在弥补也无妨,“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

告诉世人,我们六九届知青并非浪得虚名。我们年轻才疏学浅,是鄙视链的末端,但是不妨碍我们呐喊:历史不能重演,“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那是压迫,是欺骗,是道德绑架!

在北大荒两年多的时光,冷暖自知,我被“点亮”有了大彻大悟,也有了“上帝的视角”。体力和精神的消磨殆尽,“可教好子女”入不了团,心灰意懒,哀莫大于心死,使我想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当兵不香吗,“我命由我不由天”,吃苦耐劳倒逼我破釜沉舟离开农村,度我自己。我杀伐决断,表面按部就班在连队干活,期待拨云见日、暗度陈仓。

可惜我不是算命先生,正当我峰回路转时,1971年发生了“9·13事件”,在我超期归队,眼巴巴将自己的命运押宝在“当兵”上时,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军队1972年不招兵。“9·13事件”石破天惊,我一飞冲天的理想,掉头砸向地面。

父母还在干校,写信赶我回兵团,只是鞭长莫及。回连队有可能挨批判,劳改,我毫不犹豫在北京顶着压力,坚决不回心转意。北大荒给了我坚强、坚定、坚持,我绝不退让。

连长托人带话,不惩罚我,一个曾经的五好战士、四好班长,回了趟北京没当上兵灰头土脸回去,不是落后分子,至少也会“人设崩塌”。“无知者无畏”,我不回去你们能拿我怎么样!我没有远见之明,只有绝地求生。

黑龙江兵团二师16团的团长和参谋长利用给女知青提干、上大学、回乡等予取予求,公器私用,先后奸污了100多女知青,其中有北京的干部孩子。事情终于反映到中央领导,农林部长沙风一行钦命到佳木斯兵团司令部,自上而下到16团部召开紧急会议,兵团对当事人的决定:枪毙!“破坏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摧残兵团公信力,影响极坏,罪不容赦,中央领导指示要“杀一儆百!”

行刑当天,16团部摆了一桌酒菜,房间四周站满很多不认识的现役军人,团长、参谋长到达后,立刻明白了。政委平淡地说:吃吧,你我共事一场,吃完,我送你们。团长瞪大眼睛,恶狠狠地问: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吗?团长是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同毛主席握过手、照过相,可惜没有免死牌。

政委陪团长喝了两碗酒,已泪流满面,说了声“我还有事”,出了门。围观的战士和群众神色严肃而凝重,看着受人尊重、权倾一时的“封疆大吏”被处决了。19世纪英国阿克顿勋爵写下“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无论你身居庙堂之上,还是曾经冲锋陷阵的大英雄,概莫能外。

我的两个表姐是亲姐妹,一个在陕西下乡背柴,走山路折断了腿骨,治疗不及时,造成终身残疾;还一个在山西,干农活感冒了没好好休息,转重症心肌炎,回北京做了心脏手术,无法治愈的伤害,撑到六十多岁,不幸离世。著名作家史铁生,才华横溢,更是一个极端的例子,是上山下乡断送了他的健康、他的前途,甚至殃及他的家人,过早地与世长辞。

上山下乡运动给知青们造成的伤害,不胜枚举。据不完全统计,文革中上山下乡知青人数高达1700万人,很多有知识、有抱负、有理想的年轻人的前途被断送,很多知青,病的病、伤的伤,死的死。能先后回城的算走运,客死他乡的成了孤魂野鬼。据统计,1969至1971年黑龙江兵团知青非正常死亡达978人(刘小萌)

因工伤事故死亡约人,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时代,他们的“作为”永远冰封在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里,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起。

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坚决不去上山下乡。“街道积极分子”就天天到她家里做工作,坐着不走,然后你成了“钉子户”,让你无处藏身。好像后来她还是找来医院的证明,躲过下乡,分在街道类似糊火柴盒的小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离开兵团,回不到北京,有个工厂待着我也满足。从兵团转到工厂,户口拿不到,妈妈和姐姐两次去北大荒帮我转户口,用了洪荒之力。

我十分珍惜这次命运的转折,在洛阳一待8年,后在父亲老朋友葛佩奇伯伯老伴的帮助下,“对调”回京。10年后1978年,当我终于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北京,“梦里不知身是客,回眸方知天已秋”。“我不度自己成佛,也不度自己成魔”。知青话题对多数的我们是沉重的,重提它,是拒绝历史车轮倒转。尽管我们也有失意,但我们终于已经衣食无忧。记忆一些往事,“后真相时代”也未免有“幸存者偏差”。

北大荒的两年,胜过我以后平淡无奇的二十年,她让我成熟、成长、丰富。我从学生走入工作岗位的第一个身份实际上就是农民,所以我自觉不自觉有农民情节,关心永远的“三农问题”,心有戚戚,常怀悲悯之情,希望能为社会最底层的农民朋友发声。

我18岁时,改了名字去到洛阳的石油一公司开始新生活。我回城、想当兵,因“9·13事件”1972年没招兵;恢复高考,又以4分之差落榜;好不容易退休了,因为是企业,比公务员、“事业编”退休金又少了近一半,他们还有公费医疗。有人戏谑,我们六九届,“连吃屎都没赶上泡热乎的”。

我们并不十分气馁,我们有的收获是,学会照护自己,照护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在孤寂中排遣,在紧张中放松。不照抄,学会接受,把它们埋在心里,顺应潮流,学会求生,不专心惋惜无可挽回的过去,“过去是属于死神的,未来属于我们自己”(雪莱) 

以后,我再没有遇到像在北大荒那样的艰难困苦,那时,有“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激励和憧憬。北大荒的经历是“有这碗酒垫底,什么酒都能应付了!”(《红灯记》)我当工人在石油一公司河南的信阳农场夏收,队长给我分了一块稻子地,比起在北大荒一望无际的一人割十二垄麦地,那就是“小菜一碟”,不多时我就割完了,这是北大荒对我意志、毅力的锻造,厚积薄发,队长对我这个“资产阶级臭小姐”刮目相看了。背柴草,并不湿,也不很重,我背了一人高的大捆。一个同事对我说,我们远远地看怎么柴草堆自己会动,原来你在柴草底下。

一个人高马大的师傅见到我总是一脸的不屑,都不带掩饰的。我心说,我生来瘦弱,又没招惹你。机会来了,一条蛇从他脚下滑过,他吓得一蹦三尺。这回该我“不屑”了,我拎起蛇尾巴摔在地上,鼻孔里发出冷笑。从此,那师傅再没有轻视的眼神。“去问东去松江水,艰难与之谁短长”。

作为曾经的知青,不怕吃苦、会干活,这的确让我感到骄傲。在信阳农场,那些没干过农活的女同胞,总挨队长的“敲打”,真的很受罪。我们也是从受罪慢慢到不那么受罪的,由难入简易。

“芳华落尽终归尘,莫道无言至黄昏”我们六九届面临波谲云诡的前途,多半逆来顺受,“生死疲劳”。我们没有资格软弱,只有拼命“不因碌碌无为而悔恨”(奥斯特洛夫斯基)为自己赋能。回乡,望穿秋水,“胜天半子”成了我们知青的终极目标,。经过了风吹雨打,面临过绝望的困境,看惯了潮起潮落,尝到了世间薄凉。

人们或亲热或轻蔑地叫我们“小六九”,是的,我们正是1969年最后一批整建制地被下乡到兵团、农场、边疆的中学生。有老三届垫底,我们六九届毕业生差点失去了存在感。老三届风云际会,大多有了深造、升迁、施展才能到机会,一时风光无两,“赢麻了”。实在的情况是,正长身体时我们遇到三年大饥荒;要学知识时又赶上“连锅端”上山下乡。上山下乡运动,理论上又被老三届“包圆儿”了。 

北大荒广袤的黑土地,被誉为“北大仓”。我们目睹拖拉机翻耕出的滚滚黑土,也不免喜上眉梢,一幅宏伟的画卷!55年前,生命、价值、尊严,在充斥着革命、整齐划一的集体,个体权利既不神圣也不合理。扼杀个体自由,必须说,连长他们也无恶意。我们连队有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后来团部又给了我们一个大型履带拖拉机,都叫它100号。农忙时我们连队还借来联合收割机。有机械化,又是“广种薄收”,收麦子我们完全不必那么辛苦,只需“查漏补遗”。

记得我在小学时,夏收季节,学校还组织我们到北京郊区农村拾麦穗,地少人多,麦穗也是好的。在北大荒,没人拾麦穗,也拾不过来。我们一人割12垄一眼望不到头的麦子地,为的是“磨一手老茧,练一颗红心”。体力劳动并不能提高生产率,刻意锻炼我们才是连长们的初衷。黑龙江的夏季气候宜人,我们却在麦子地里挥汗如雨,深色衣服上留下斑斑汗渍,像画地图。吃一嘴麦穗的灰尘,每个人都像有了“四环素牙”。 我们拼命干活,唯恐被“劣币驱逐”。

我们,少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考上大学,顺利走上心仪的工作岗位的。提干、升官、发财的幸运宠儿凤毛麟角。本该是少年才俊,没有机会读书、留学,我们多数人在比“扫大街”好不了多少的“低端”岗位上卑微地活着,在回乡后轮回,心里藏着寒意逼人的时代。终于,我们少了怨天尤人,多了随波逐流的散淡平和。

我们曾被灌输冠冕堂皇的道理,“活学活用”“急用先学”“立竿见影”。“要扎根边疆一辈子,不要一阵子”“磨一手老茧、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我们在艰难困苦时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人说:“无知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而不自知”。我们如果想不通,就自我催眠,等候自我破解。

因曾经在文化沙漠被愚弄,我们后来多了批判精神。上山下乡运动被否定了,不能被洗白!我们没有“为万世开太平”(张载)的自觉,我们不就是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吗。“黄粱一梦终须醒,镜花水月总是空” “苟全性命于乱世”(《出师表》)。我一路走来,没有大起只有大落,不觉已走进古稀,反倒安逸、“巴适”得很,多少有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的气概。 

07

适者生存

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在潜移默化。我干活用的是巧劲儿。刚开始干农活,大家都是“青铜”,我上手快,又会用巧劲,很快成了有些活儿的“王者”。锄地、挖土、挑担我“左右开弓”,装麻袋也是左边累了,换右边。割麦子的镰刀柄有弧度,只能右手。割一会麦子,我就蹲在地上掏出油石磨镰刀,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作为“可教育好子女”,不懂什么是“卷”,只是争强好胜的“杀马特”。没有对现实的批判,就算批判又当如何?想找不自在就直说!

离家太远了,就是做梦都不易梦到,况且,就算离家近,不让回家,还不是咫尺天涯。下乡前我们曾逆反、排斥,越说是黄色图书、黄色歌曲,我们就越要拿来看、偷着唱,比较“洋范儿”。我的亲友也有在东北插队的,“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互通款曲、倾诉衷肠,守望相助。

我写信经常冠以“亲爱的XX”称呼,信被偷看了,汇报给团支书。团支书找我谈话,一脸诡异,转弯抹角指责我谈恋爱了。我又气又恼,很无语,想“掀桌子”,没敢。心里骂:你少见多怪,老土,土鳖!受了气,只好自己消化,洞悉了人性,“弦断与谁听?”

冬季,倒菜窖是我们经常的工作。白菜、萝卜、土豆在上冻前都放到菜窖里,由我等烧菜窖,以期来年春节前后有新鲜蔬菜吃。蔬菜们并不争气,一批批烂了。就由我们在菜窖里将烂了的菜用镰刀头削掉,从菜窖一头倒到另一头。我们手里边干活边聊天,精神会餐少不了。温州人说他们的臭豆腐干,上海人说糖醋小排,我说我们北京的奶油炸糕。

连长可能趴在菜窖口偷听我们聊天了,突然出现在梯子上,别看他腿脚不便,下梯子快得像坐滑梯。我们没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情景,连长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冲我们大喊大叫,意思是嫌我们磨洋工。我们也都从地上“弹”起来,学着连长样子,撅起来干活,顾不上“萝卜快了不洗泥”。

我心里骂:该死的D大个子,就会制造紧张空气!怎么没听见动静就出现了,跟我们玩“抓特务”。连长不可理喻,好像我们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似的。

我们整个冬天吃着冻白菜,菜窖里的菜烂了一批又一批,我们一次次下到底下倒腾,烂的比剩下得多。我感觉连长不会“抓生产”,很多农活他不一定会,十几岁出来当兵“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好像是在黑龙江第二个春节,我在厨房帮厨,炊事班谢班长同炊事员们商量,不是吃好喝好,欢天喜地过大年,而是怎么做忆苦饭,让全连同志们忆苦思甜不忘本,尽管我深信我们全连来自五湖四海的知青没有一个吃糠咽菜长大的,不忘本的意思,我想是不忘我们前辈吃的苦。

冬季,我们基本上吃的是熬冻白菜、萝卜、土豆,没什么油星。白菜冻透了吃上去像嚼塑料布(虽然没吃过塑料布),冻土豆麻嘴,难以下咽。偶然遇到一颗不麻嘴的土豆,高兴得广而告之,中大奖一样。我们平日吃的就很糟糕了,还能怎么“苦”?

忘记哪位灵机一动,抄起铁锹从灶台下撮起一锹炉渣子倒在菜锅里两铁锹。我惊讶得直缩脖子,但马上装作禁得住考验的样子,一心想着今天吃熬冻白菜小心别硌了牙。吃“忆苦饭”,说不好吃,思想有问题;说好吃,贫下中农受苦的饭怎么能好吃?既然莫衷一是就别废话了,闷头咬牙吃掉算完。

经过了风吹雨打,看惯了潮起潮落。五一节都不放假,惊掉我们的下巴,颠覆我们的认知。我们是来屯垦戍边的,不是来劳改的!我们在服从和自我批判中整合自己,理解顺昌逆亡。对于我们,最重的担子是陌生的从未体验的生活。我们单纯到轻而易举被号召、被动员、被扼杀、被自我鞭挞。

在黑龙江下乡时,我们不属于自己,我们活在别人的认知里。我们不断矫正自己,力图成为公众认知中的“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对于年轻的我们,政治环境逼仄,意识形态渗透能力强大,被“润物细无声”是早晚的。但不得不承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性被推出门外,它又从窗户飞进来”。我们在理智和非理智中徘徊,在激情与迷失中叩问。

“接受再教育”从理论和实践上都缺乏支撑,“脱胎换骨”只能走个过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作为知青,原来是一场被愚弄的荒谬“温水煮青蛙”。今天,我们以“上帝的视角”,审视下乡的过往,把后面的生命还给我们自己。

对于我们大多数六九届,一切都太晚了,错过了时间就错过了星辰大海,重要的是我们学会了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残缺、不完美,在困境中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我们糊涂过、愚蠢过,当形势突然反转,我们有了独立性、批判性。

逆来顺受是我们六九届的标配,早被定义成遵从同样的价值观,不可能有殉道者。发表不同的意见是抛出去的回旋镖,你懂得。沉默的六九届,选择了用脚投票,如再不发声,石头都要说话了。北大荒日复一日的劳作,何来“诗和远方”? 

别人可以蔑视六九届,可我们并不沮丧,因为我们没有沮丧理由。我们还有些心存侥幸,比起那些永远留在北大荒的兄弟姐妹们,我们掬一把热泪,玻璃心碎了一地。我们也不想拔高,说“青春无悔”。“青春无悔”是你们的认知,大多数的我们不会这么认为。历史出其不意地把我们六九届一锅端到边疆。本该走向青灯黄卷开启求学新路,却被推下谷底错失人生的点石成金。

六九届,向社会展示了“壁立千仞, 无欲则刚”。没有规划人生、未来可期,“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争当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如有选择,为什么不去读书,做自己的人生规划。

我们同高年级哥哥姐姐们一样,上山下乡运动把我们读书、升学的必由之路拦腰截断,我们歪歪斜斜走上一条未知的漫长艰辛之路,以不甘与倔强证明自己,把曾经的孤独、寂寞、困顿、彷徨、恐惧,留在荒原、留在皑皑白雪。

在困苦的岁月,我们祭出勇气、坚韧、信心,成就人生不设限的收益,厚积薄发。如果没有“9·13事件”,知青的觉醒也是迟早的,“常走夜路,没有不见鬼的”。我们被灌输只讲奉献,无私奉献,不明觉厉,不讲索取,索取是可耻的,这是抹杀人性。依照法国罗兰夫人的语势:奉献啊奉献,天下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不能因为后悔无济于事就被剥夺,那么多有智慧、有能力的年轻人,走过风雪和泥沼的漫漫长夜回到故乡,只为生存屈就于普通而简单的工作,结婚生子、养家糊口,被社会的中坚边缘化。

知青下乡北大荒的日子,因为不同凡响,内涵丰富,构建了城市与农村的对话,因而引出了生命的光彩与升华。

对于评价1700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喜忧参半、爱恨交织,还是各种光怪陆离的自相矛盾?我不确定。没有谁生而贫穷或生而富贵,回到了北京,我回归了本真。

55年之后我回忆起我在北大荒的片段,一滴水折射的光辉,见微知著。1700万知青的冰山一角、沧海一粟。因为有了下乡,我们有了别样人生,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逻辑很自洽。

黑龙江兵团成立于1968年,一路上行,又“高开低走”,红红火火八年于1976年撤销。有一些知青与当地人结合,这是少数,极少有“夫妻双双把家还”。破碎的婚姻,无疑给知青再添一道伤口。兵团试图扼杀我们的个性,个人的自由和价值不被尊重,被忽视,把我们变成提线木偶,逆来顺受便于管理。既然是解放军序列,那得有序列的样子,“服从命令听指挥”。我们在错愕、迷离和幻觉中“磨一手老茧,练一颗红心”,“准备打仗”。

我为自己庆幸,没有深刻的认识和批判能力,只有杀伐决断与任性。返城知青有些没有了城市户口,面临自生自灭,街道居委会动员你下乡时,好话说尽,等你回城了,他们懒得搭理你。没有佛祖加持,无论你信与不信,命运如影随形。

我儿子小的时候,我和他小姑姑说起上山下乡插队,儿子问插队是不是“加塞儿”的意思。真是的,知青就是去贫下中农中加塞儿了。多数农民刚有了温饱,知青来了,分了他们的不多的田地、工分上山下乡,留给知青多少创伤和戕害,比起得到的锻炼,那是“入不敷出”。

插队知青,他们生活没有保障,有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规模化返贫”,但是他们的精神和行动上是自由轻松的,他们可在起心动念之际回到故乡。很多插队知青不好好“接受再教育”,干活也挣不出多少工分,养不活自己,生活陷入困境。“贫穷起盗心”甚至去老乡家偷鸡摸狗改善伙食。当地农民无奈,背后叫他们“毛主席派来的日本人”。

还有老乡问北京知青,北京话管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叫什么?北京人调皮,说叫“老梆子”。老农不明就里,张口闭口“我们这些老梆子……”这些都是插队知青告诉我的,只能当趣闻。

农民土里刨食,刚刚有温饱,来了插队知青,分了他们的土地、工分,困苦生活雪上加霜。我认识不少插队知青,没有一人通过自己干农活养活了自己,“赤脚医生”、民办教师和吃商品粮的除外。

我们还吃过高粱米和大碴子,可能是为了节煤,厨师不肯煮软,特别费牙,面颌骨都嚼疼了,肚子还没吃饱。有一年捕鸭河封冻粮食运不过来,我们只能吃麻嘴冻土豆,不想吃就饿着。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挨饿,几天已经很煎熬了。

十几岁正是放飞自我的时候,我们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战天斗地”容易理解,连队里除了复转军人,军川农场的老职工,绝大多数是我们知青。于是我们开班会时就“斗私批修”,批“资产阶级的香风毒雾”。我是班长时就带头批自己,弄个“大帽子”戴上,心里更多的得是虚头八脑。同志们也以“团结—批评—团结”的方式帮助我提高认识。

每个生命都有他自己的价值,我脑子经常出现“bug”,不表达而已。在北大荒的生活与劳作,怎一个“苦”字了得。“愿与山海共秋色,不与日月争短长。”

我们自己沤肥,都是大家厕所里的有机肥。把大粪和土混在一起堆放、发酵。夏天我们用笸箩装了,在菜地里用手一把把撒出去,不能多想,多想恶心死了。送饭来了,我们就搓搓手然后去抓馒头。

恶果来了,差不多大半个连队的人都感染了肠炎,我发烧,肚子疼得站不起来,刚拉完肚子,没走两步又拉,没法上工。更有蔓延之势,造成“非战斗减员”。连长着急了,卫生员忙不迭地用兽大粗针扎完这个扎那个。后来,团部医院“土法上马”让我们用柞树叶子煮水喝,好在最后都痊愈了。年轻,抗造(东北话,禁得折腾)。

我的同龄表姐表哥都在黑龙江兵团,我说起冬季修水利,没有水喝,渴急眼了,发现原来站人的冻土上,汪出一滩水,“胶鞋水”也解渴,管不了那么多。我表哥说,那算什么?他们干活渴极了,发现一个小水沟,人们蜂拥而至。不幸的是水沟里泡着一滩屎,人们把水往旁边扒拉扒拉,捧起水就喝。

马斯洛的需求理论,生理需求为人类基本,为了生存,尊严和底线松动了,我们在乎什么!夏季修水利住帐篷,晚上听到外面狼叫,看到远处的狼群眼里闪着绿光。没有厕所,找个地方把尺八的草踩倒就可以蹲下了。生理期小咬围着你疯狂地咬,又是生无可恋,艰苦可见一斑。

我并不想卖惨,只是想把我们年轻时,该读书欢乐的时光,奉献给黑土地的过往与不甘呈现给读者。黑龙江,我曾称之为“第二故乡”的地方。我在那里只待了两年零几天,电光石火,却留给我刀凿斧刻的印象,值得我浓墨重彩。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我愿为我们六九届正名,为我在北大荒的兄弟姐妹,为他们被侮辱与被损害,为他们绵延的苦难与悲凉,为永远回不到故乡、梦断黑土地的灵魂,郑重发声,洒酒跪拜!

割麦子,我们一人12垄,镰刀十二下,一大抱麦,要两束麦穗对接当腰子?(捆麦子),“打腰子”捆麦子要用力,我都用腿跪在麦捆上,用力把麦子捆紧,才能站在地上,运输时不容易散。

一群血气方刚献身理想主义的年轻人,被灌输自以为屯垦戍边,是钢铁战士,祖国边疆的守卫者,却被上山下乡运动抛弃,灰溜溜地返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打击?只有承受者知道。

献身边疆还是回归故乡,这似乎是一个伦理选择,生死攸关。无知者无畏,我们被教化、度化成社会期望的人,傻傻地“虽苦犹荣”,。虽然尽量去做、去努力,去讨好,但是骨子里的风采依然,违和感强。 

在场院干活,我们女生就是装麻袋,缝麻袋。扛麻袋的活一般知青都干不了。别说200斤,就是180斤也扛不动,我记得同体积的小麦比黄豆沉。我亲眼见机务班的1965年门头沟来边疆的L姓知青,稳稳地扛起180斤麻袋,一只手抓住麻袋口,一步一沉重地走上跳板,挨到茓子(囤粮食的席子编织物),抓麻袋口的手一松,身体一歪,粮食倒进茓子里。L同志扛了两趟麻袋就放弃了,这么重的活儿,不是逞能的事儿。

“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方向努力”,这在我以后生活中具有普遍指导意义。在北大荒,无论至暗还是高光时刻,都成了我自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荒友为我争取到的兵团成立40周年纪念品

2024年1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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