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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车这么闹心的事儿,念念经就解决了?!(下) | 科幻小说

靓灵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晚上好!

「不存在科幻」本周的主题是:怪奇


昨天我们发布了靓灵《玄出》的上篇:

堵车这么闹心的事儿,念念经就解决了?!(上) | 科幻小说


今天带来下篇!看看和尚是怎么解决堵车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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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靓灵 | 未来局签约科幻作家,曾从事地质灾害研究工作。擅长在宏大神奇的设定中表现人类的温情。代表作品《黎明之前》《落言》《珞珈》


玄出(下)

(全文约14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

我发烧了。

劝阻老婆请假之后,她喂我喝完粥就上班去了,出门之前叮嘱我如果饿了,锅里还有汤饭,不要再像昨天夜里一样爬起来啃三个生玉米棒。我连连点头,摸着她的黑眼圈让她不要担心,在她出门之后,又撑着墙下床拉开冰箱煮了一袋2.4千克的速冻饺子,用手机播平时录下她在家弹琴的视频。以前小时候看香港老版本封神榜的电视剧,里面有个角色叫杨戬,就是二郎神那个杨戬。他在变成神仙之前是一个特别惨的人类小伙子,也有个心地善良的老婆。在那个农耕时代,像他这样力气大、肯干活、自家有一片农田还特别勤快的人,居然一直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穷生活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他特别能吃,一顿能吃五桶饭。这样吃下去我怕是等不到器官移植技术成熟并降价就要患上肠胃恶疾了,而且不会变成神仙。

我以为视频能给自己催眠或者安神,但这么干屁用都没有,我还是又饿又困、体温三十九。窗外遥远工地的机器韵律变成了城市的海,浪的起伏拍着屋子的墙,像是潮汐。

看见床头的佛珠,迷迷糊糊想起之前的和尚,总觉得出家人不至于真的给我下毒。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那核桃真像他说的那样玄乎,能增强什么大脑的感知能力,我现在连家里哪里有苍蝇飞都能听出来,窗户关上也有源源不断的冗杂噪音吵个不停。

反正吃完躺着也睡不着,为了有点事情做,我第二次打通了他的电话。

“施主哪位?

“地铁站认识的。

“哪一站?

果然是撒网式发卡片吗,我一定是脑子被门夹过才会再打这个电话。

“哪一站?”那个声音似乎感受不到我的窘迫。

“循礼门。

“原来如此,江城脉络眼的临行施主,你听上去已经病了,身边有人没有?

“没有。你叫我什么玩意来着?

“贫僧这就来。

“啊?

电话挂了。

我没想通这种骗子平时都怎么盈利,上次在工地上他也没收钱。这个电话该不会收费每分钟120吧。但几分钟后的敲门声着实吓了我一跳。

在质问了好几次他为什么知道我家住哪无果以后,想到现在我可能打不赢一个体力正常的男人,出于安全起见我没请他进来就关上了门,又因为站不太稳拖了把椅子到厨房等水开。手机响了,是一条长到我差点以为是赌场广告的短信。但我认出了那个696969的号码。

和尚在短信里给我分析城市,以及城市和我的关系。他告诉我,我病了是因为城市病了,我最常执勤的地方是这个城市交通心灵感应云的暴风眼,加上体质特殊,我的健康已经和城市的健康息息相关。而我经历那么多次恐怖的交通堵塞还能活这么久,是因为我一直在从老婆身上获得生命力。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老婆简直是治愈我身心的天使,没她我早就生物意义上死了,我却浑然不知。

我回短信过去问怎么才能好呢?

“此病虽从外来,却由心生,满足你自己的愿望就好了。

“我哪有什么愿望,就想每天上班别那么堵,站在路中央看哪边都不动是真的很闹心。

“这就对了,路通了,你就通了。病由心生,愿也由心生,你的心灵感应是城市级别的,只是你自己察觉不到而已。所以你的愿望,其实是城市的健康。这是一个劫,既是你的,也是城市的。

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时间被头痛与口渴拉得很长,终于还是叹一口气,站来又去开门。

“知道人为什么比计算机聪明吗?

“人哪里比电脑聪明了,真正聪明的电脑会很多人不会的事情。

“施主你不要钻牛角尖,我说的是终极情况下,出于彭罗斯瓷砖问题和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理论,人的意识一定比有限逻辑组合的图灵机要复杂。

“说人话。

“你见过白蚁穴吗?

“没有,如果大师你想要的话,我还存着祛白蚁公司的电话。

“白蚁有一种从地面拔地而起的巢穴,是用土建成的。你知道白蚁筑巢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吗?

“想巢啊,还能想什么。

“不,筑巢的工蚁并不能理解巢。工蚁只知道自己要找一颗土,放到之前别人放的另一颗土上面,再吐一点口水上去。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个工蚁可以理解筑造巢穴这件事情,事实上整个蚁穴中都没有理解蚁穴的蚂蚁,他们甚至不能看清楚巢穴的整体形状。跟工地的工人不一样,工蚁的工作简单得跟筑巢这件事几乎没有关联。但他们所有蚂蚁加起来却可以做出拯救部族的大事。我们管这种简单重复运作产生复杂结果的现象叫玄出,英文叫emergance。

“……我有点饿,大师你吃饺子吗?那我拿两个碗。

“交通系统也是一样的。每一辆车里起控制作用的那个,不论是人脑也好自动驾驶的电脑也好,都只有一个想法:到达目的地。这个想法如此简单,和别的车、和道路都没有任何冲突。但当有这个想法的交通工具到达一定数量之后,交通堵塞和车祸就出现了。每个人都在想这件事,最后加起来却做成了那件事,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在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进入了这份集体心灵感应,量变的云积累导致了质的变化,创造出一辆车不可能创造出的复杂新效果。这个也是玄出。

“进一步说,虽然白蚁巢穴不是一天修好的,但车流却是每天起落的。要想打通城市,其实应该去打通人心。用一般人能理解的说法,假设所有人都分毫不越雷池地遵守交通规则,行人、平衡车、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轿车、公交车、货车、渣土车、卡车都做到在交通法规和道德素质上应该做的事情,路上还能这么堵吗?怕是难了不少。

“再进一步,个体信息传递之间的微小延迟一旦在集体传递中无意识放大就会引发巨大的蝴蝶效应,一场五个小时的高速堵车可能只是因为一百公里外有人稍微减速点了一根烟。

“但为什么人的身体里有这么多无意识的电信号和化学信号,你大脑里每一个分子运动归根结底都是中学物理级别的简单运动,但人就不会出现长时间的堵塞呢?很简单,因为你只有一个产生意识的脑。人的意识,就是人的玄出。

“那我为什么突然这么能吃?这两天我吃了一个星期的饭,满脑子都是胡言乱语,感冒发烧还传染了郑冰,也就是我老婆。话说在前头你别把她扯进来,我只想退烧回去上班。

“施主稍安勿躁。你还记得昨晚在乐湖天桥上的见闻听触吗,那其实是感官增强剂在起作用,也就是那个核桃。它的效力能持续48个小时,到明天这个时候为止,你现在想到的胡言乱语是不是有些陌生?那就对了,这些话语不是来自你自己的记忆,而是来自这楼里楼外别人的,你现在就像一个加大功率的信号接收器,能够吸收一定距离里所有与你同频率的大脑信号。

“……所以我要怎么做?拉条横幅去街上号召电动车等红灯吗?这些什么……大脑信号之类的,怎么能停?我快被吵死了。

“善哉。你要是只能拉横幅喊号子的体质,我也不会找上你了。早上吃的什么?

“鲫鱼高汤烫饭。

“上次想起鲫鱼是什么时候?

“昨晚上。

“这就对了,万物归一。施主你能够直接把自己的想法放进太太的脑子里,你们管这个叫心有灵犀或者默契。默契不过是心灵感应架桥牢固的表现而已。别那么看贫僧,每个人类都生来就有这种本能,和吞咽或哭泣一样。只不过不同的人这份能力的强弱不同,用普世常见的标准来说,大概就是‘有号召力的人’和‘不会聊天的人’分别为高低极端。昨晚那只鸭子本来不饿,是你将自己强烈的进食欲望放进了它脑子里。之前在豆施主那边我也只是稍微推动影响了那些人的简单心灵。既然病好起来的前提是城市道路通畅,而你又有影响他人想法的能力,那么计划就很简单了:你要成为城市的脑,控制道路上所有人的心灵感应云。如果成功了,你和冰施主的身体就都会好起来了。


高处。

以前老婆总说想住个三十层,因为视野开阔,但我们家在四楼,只能看见小区里的池塘。一到夏天,青蛙和知了就吵得不行。

豆子正好相反。他说他们做房子的知道,高层怎么都比低层危险的,风大、水压小、电梯坏了这种破事儿一来都是顶上几层最倒霉。知道什么楼层最好吗?中间十五六左右。因为最贵。

我回过神来,站在两百层大厦的天台边缘,晚高峰和秋老虎在心情上覆盖两层燥热加成。

“施主,现在你要试着连上云端。

“大师,我觉得有点恶心…还有点饿。

“你难受是因为高烧,和你正在做的事情关系不大。但是换个角度说,也正是因为发烧让你的身体和意志都更加放松,这对顺利入侵于你而言有些庞大的心灵感应云,和防止过于集中的意识流烧伤脑细胞都是有正面效果的。

我盯着他的表情肯定很难看,因为他没说过可能受伤。

“下面这条街道就是你平时工作的十字路口,行车密度也和往年今日相差无几。听。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想到我和老婆的身体健康都和现在做的事情有关系,我还是照他所说竖起耳朵听了一瞬间——

只有一瞬间。

就在注意力集中的时刻,我好像用力砸进四面八方的噪音里,像是人类语言的声音、金属摩擦和发动机进气的呼啸声将我掀翻在地,我立刻趴在地上干呕起来,又很想揪住和尚打一架,好在胃里的东西好像已经消化了,没有什么可以吐了。

“看来还是要些练习。施主你现在看上去很愤怒,这是初期副作用,我刚才提到对脑细胞有可能的危险性来激怒你也是为了让你适应。意识粘连中的间歇性愤怒、沮丧与大喜过望因人而异,但原因都是电信号脉冲冲撞的密度高出了平日的状态,这种脑频刺激很接近极端负面情绪。试试看控制自己:过滤出有效信息。

控制自己?我平时为什么不跟肇事司机干架?因为扣分扣奖金。要是不扣呢?队里有纪律。要是没纪律呢?老婆会伤心。郑冰难过的脸在头昏眼花里放大,我平息下来。

“善哉,这就对了。去感受城市的律动吧。

困惑被反胃逼退三分,我盘腿坐在了水泥地上,四处堵塞的道路和臆想中的鸣笛声从栏杆缝隙透过来。

阳光太刺眼了。烟头、车灯、钢筋热弯融断的顶端。上次这么想睡个一年好像还是警校第一年跟教官打架之后跑圈一整天吧?

我闭上眼,醒了过来。

那里漂浮着一团沟壑分明的脂状肉团,纤细的闪电像遛狗绳一样断续扭动在我们之间,一时我竟说不出是谁溜谁。它让我想起重庆火锅和成都兔头,下一秒我意识到,这两个地方吃脑子都是出名的。

那是个人脑。一个人类世界的切片。而最奇怪的部分在于,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到处都是脑子。这是医学院解剖课教室吗。我试着转动视角,这才发现有些在我的背后,但我仍然能知道它们在哪里。另一些脑子在我的前、左、右、下,但没有在上面的。密密麻麻的蛛丝飘荡在我和那些脑中间,我像是山顶峰的蜘蛛。

呕吐的感觉静止了,我好像什么也不能做。遥远的节奏顺着蛛丝传过来,一开始像垃圾车在我周身倾泻一样可怕,我差点想转身躲开。

但我忍住了。任凭疯狂念头在脑中耳边冲撞、将我拖入旋涡。我想起有一次深夜在东湖边追停的酒驾,那男人打开车门就疯了一样往湖里跳,湖边夜黑没灯,手机电筒功率也不够用,我怕他死了,只有跳下去,靠月光分辨他和湖上水草、游船与垃圾的区别。

杂音轰炸就如同那一小片脏黑杂乱的湖角,此刻我是一大锅夹着碎石炒米中央的一颗。所有的路口上演所有的老剧本,混乱也可以依照个人喜好归类。

归类。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水草、游船和人影即使在光线极差的地方也总还是有点区别。环绕我的那些暴躁不安的脑子看上去彼此并不太一样,这种区别与其说在声音上,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类似波纹震动而不是的东西,一种难以细说的可图形化的旋律。我想起豆子小时候因为多动而喜欢反复踢向足球金属门框,我则坐在附近试图从中找到不同的震频,那副画面曾给我一些我所缺乏的勇气与行动力。

我冷静了一些,仿佛球门框的旋律近在耳边。那些脑子在各处叫嚣着同一个声音:我要去那里。结果他们缠绕在一起谁都去不成,愿望与现实的对比让两者都更加显得剧烈。

一些末梢打结的细节清晰起来,好像在画面之中,又好像远在天边。

人们在人行道一侧攒成一丛,八成人在变灯之前突然跟着某个没有城市交通概念的老人一起集体闯红灯,剩下两成站在原地清晰地看着这一切默念一群傻逼早晚撞死,但始终没有如愿看到。

电动车们给自己颁发全路段豁免权证书,可以随心情开上人行道、机动车道、二环高速路和一切看上去不该出现两轮交通工具的地方,总之除了自行车道之外哪里都去。他们蔑视道路交通法规,因为那是写给有驾照的人看的,骑电动车只需要一千三百块买辆车和一颗不怕死的心,就能贴着六米高的王者大卡车逆行抢道了。

违停惯犯们基本都精分,他们时常忘记自己被堵在看上去像两车道的四车道马路上时如何咒骂路两侧车主的八辈儿祖宗、有时甚至不惜电话投诉希望我们立刻派出十八个交警去贴罚单,等开到自己的目的地,这些苦恼和投诉电话就像晨梦一样消失了,他们找到马路口四分之三个车位的长度,拉起手刹。

到处都是不成文的规定。

我感到和尚所言的愤怒,恨不能砸碎这一切。在此之前我只以为,不喜欢这些人就是我的工作,现在我几乎产生了抹消他们的念头。在克制自己向随便什么挥拳的冲动同时,想要放弃一切从这里跳下楼的沮丧与全知全能错觉产生的愉悦交错片段性地出现,情绪在微秒尺度里跳转在极端之间。真想打一架。

在核桃作用下,我能感知到脚下这两条交叉的街道,最远按车辆数目算大概上百米。所有在移动的人类意识像在圆盘中直线移动的黑点,他们速度不一样,大概是因为身下是不同的交通工具,他们的纵横行进有些起落交错,我意识到那是因为红绿灯。除了少数不规则运动的人以外,我逐渐可以从大多数人单调的路线中预测出下几秒会发生的事情。

我注意到有些点的颜色更浅更亮,它们似乎光滑无暇,而另一些则更暗更硬,拒人于千里之外。和尚探查到我的疑惑:“浅色说明这些人的大脑意识纯净,它们更有可能是孩童之类的人。

我尽力保持信息涌入的平稳状态,极力不让情绪冲破这份艰难的稳定,寻找和等待着那个劫数,同时也安抚自己焦躁的心情。即使从这个怪异的角度观察,路口也和每天一样。

终于看见一些端倪:马路中央一颗意识模糊的脑子有些混沌飘散,想着车上的货物渐渐向路边几个澄澈透亮的静立脑子滑过去。

货车疲劳驾驶和等红灯的小孩子。

我想大声把快睡着的货车司机叫醒,但说不出话来,他坚硬浑浊的频率和我相去甚远。我又想让等灯的孩子们退一步,却难以插入他们缜密灵敏的心灵。我可以听见他们的念头、想象他们样子甚至气味,却不能推动这些人。

光能感受有什么用!怒意与自暴自弃上头,对孩子们即将被撞飞这件事我没有任何办法,也不能在想象里造一把对准货车司机的武器……

“我佛慈悲。”和尚的声音适时出现,仿佛是在提醒我不要妄想犯杀戒。我放松不知何时咬紧的牙关冷静三分,好在时间似乎流得有些慢,又或者是我比较快。我想这就是和尚说的“劫”了,我得改变那辆货车的路径,或者他路径上其他人的行进方向,但这两点我都不能直接做到。也许我可以找一个更容易推动……或者说更容易入侵的心灵,在不致死的情况下把货车向另一个方向撞开或撞停。

这真的可以吗?就算我有能力对别人的意识动些手脚,我有真的有这个资格来左右他人的安危?万一我控制不好呢?生命这种东西要如何放在天平上衡量?如果我知道一名罪犯要杀人,那提前杀死罪犯算是行善还是作恶?《前目的地》里那个备受指责的爆炸杀人犯,他制造少数人的死亡来制止多数人的死亡,谁能说他是罪恶的?

没有时间给我思考这些道理了,货车已经逼得旁边车道喇叭连连,离路边的孩子也越来越近。我搜寻附近开在路上的车,但大多数人都只是在制造恼人和毫无营养的想法,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欲念里,并没有打开允许我进入的窗口,又或者是我的功力太浅。眼看货车路线越来越偏离白线,我才终于找到另一条交叉路上,一颗容易入侵的心灵,正好与货车司机呈垂直路线。两辆车上都只有一个脑子,如果这辆车撞上货车,最坏的情况是两名成年人死亡,如果不撞上去,最好的情况是八个孩子被碾到货车下面。

我很想犹豫一下寻求帮助,但和尚即不催迫也不提示,仿佛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一样。在万分焦躁之中,我还是在那个极容易入侵的心灵里灌入这样的念头:踩油门。

砰。

我猛地睁开眼,出了可能有一斤汗,心脏像锤子一样撞在胸膛上。那和尚走到我正面来,用体温贴碰了一下我的额头。36度半。即使不用眼睛看,我也知道下面乱作一团,有很多人脑子里塞满惊慌或恐惧,但只有两条生命正在变得微弱与游离。我突然想起乐湖鸭子嘴里那条鱼,在它心脏加速声与流血气味之间我所感觉到的怪异,和这种生命流逝感很接近。我开始相信万物心灵皆通了。

“善哉。这小劫过了。

我一阵空虚,然后才心有余悸,希望看点什么会动的东西来分散紧张的注意力,但视野里连一只路过的鸟都没有。我害了一个无辜的人,也救了一些无辜的孩子。如果把这件事讲给老婆听,她会生我的气吗?

无论如何已经发生了,刚刚那一刻已经不能做出更好的应对了,我没有办法停下时间或者回去今天早上把货车司机打一顿让他出不了门。总有事情要发生的,我是有点内疚,但这不是我的错。我尽力了,我的烧退了也能说明这一点,耳边这些因为五感敏锐而吵个不停的噪音会减弱的,老婆的感冒也会慢慢好起来的。今天给她买点什么菜回去呢?去接她下班吧,再用外卖叫个芝士蛋糕,她喜欢芝士蛋糕。我拿出手机,在尚未平息的余音里集中精神挑选蛋糕,试图在恍惚中忘掉刚才的一切。

豆子打电话来。

“哥你在哪呢?你同事说你请两天假了。

“你什么时候认识我同事了?

他发出烟嗓深呼吸的鼻息声,没有问我为什么喘着大气。“就刚才,我听见路口撞车就出来看。是嫂子,她出车祸了。

 

直到护士查房,我才发现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手机未读消息99+,估计不是钱叔就是同事的,现在全单位都知道这车祸了,探病的来了几拨,一直是豆子在帮我接待。

点滴还挂着。和尚怎么说来着,我一直在从老婆身上获取生命力。但他没说我的选择也要她来承担。这不公平,从我能改变那场车祸的时候开始就不公平。我不想承担这种责任,火车轨道的扳手为什么是我来扳动?

床边四五个塑料袋里不记得谁送来的水果我吃了一半,外卖因为菜量而错误预估了用餐人数,三双没用过的筷子丢在床头柜上无所适从。整个住院部的丧气和苦闷就在我耳边洗脑,直到夜深了才慢慢睡下一些。这核桃的效力怎么还不退?

我早该想到的。什么更容易入侵的心灵,这世界上与我心灵架桥牢固的人,不是只有一个吗。都他妈是我自己做的孽。

我从床单里抬起头,房里站了一个人。

“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城市选择的个体不是我可以猜到的。冰施主是帮你承担痛苦的治愈者,是能吸收你所有黑暗效果的人。你的业障只会落在你自己身上,或者你身边。

和尚递给我一串米白色的佛珠,每一颗都是没有成熟的小核桃。“这能吸收一些郁结,它能代替你的陪伴,你的工作还没有做完。今天的行为已经触动了这个城市交通的平衡,或者如果你愿意称之为‘车祸怨灵’也行。它的暗流还盘旋在各处,虚弱了些但也酝酿着爆发。就在明天下午。如果施主你不去,暴风眼会产生非常严重的堵车,然后会孕育出更大宗的车祸。

我抓过那串佛珠朝窗外丢出去。即使在做这个动作之前,我也下意识感受了一下外面路面上是否有人会被砸中,我惊异于自己对这能力的控制力,但内心也充满抗拒。我又饿了。

“我不能去。她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我要在这里陪她。”要是万一有什么不测,最后时刻我也要在她身边,这念头在我制止自己想下去之前就出现,但我说不出口。

和尚没有被我激怒,只是说还在那个天台等我,如果需要别的帮助给他打电话,就离开了。

我感到悔恨。之前在天台上,一切懊恼仅仅是因为制造了一场车祸,伤害到了一个遥远未知的人,我做那件事的时候有认真考虑那个人的感受吗?我亲手把老婆推到这个境地。为什么在那个人是自己不认识的人时就可以更加心安理得——想到这个词时我用力锤向自己的胸口——地将之推上火坑,而一旦发现这人是郑冰之后就开始后悔?如果早就知道那是她,但也知道那是唯一的选择,我还会这么做吗?

我更觉卑微又渺小,将脸又埋回被子里,宁愿床上的人是自己。

即使很想将这一切怪罪于和尚强加给我的责任,但我还是明白本质上与他无关。我到底为什么要当交警?不当交警是不是就没这些破事了?曾经在高中或者更早的时候没有地铁,我每天坐公交车上学放学被堵在路上,堵得难受极了,空气污浊路人素质参差,我觉得这个城市可以变得更好,所以是抱着这样稚嫩的一腔热血进了警校。

后来出来工作才没几年,当年那个立志要建设城市建设交通的愣头青已经变成一个朝九晚六每天盼着下班回家休息的社畜。这种建设交通的愿望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淡薄的?是因为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改变。可是现在我似乎获得这份,虽然是短暂的能力之后,为什么完全不觉得快乐?过去的二十多个小时我一次都没有笑过,几乎被涌进脑子里的各种意识吵得精神衰弱。

说到底,我并不是想控制交通或想为王,我只是想让世界变得稍微好一点。我的世界其实挺小的,就这个小家,这个城市。我微小的幸福不过是来自于和老婆一起逛逛街说说垃圾话,做饭吃听她弹琴,出门买个菜路况良好。如果那一场车祸由郑冰自己来选,她开着车注意到那辆该死的货车,并且知道自己冲上去就能阻止一切,她会怎么选?

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趴在病床边睡着的。我做了个梦,梦见和尚说的堵车怨灵,像一团黑黝黝的雾气,长着一万只眼睛。我在梦里与它对视,也满是恐惧,但没有像以前梦见怪物一样玩命逃跑。背后远远地有人在弹琴,琴声停下时,有双手轻轻推了我一下。

醒来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这玩意绝不是梦里那种儿童怪物一样的形象,但它确实存在。我想起和尚的话,今天下午有一场大车祸。我仍然充满抗拒,但抗拒里又有一些动摇。如果更熟练地运用自己的能力,能不能在完全避免伤亡的情况下解开一切?不过就算可以,我为什么要去累个半死?会不会搭上我自己的安危?

手机振动打断了我。和尚发来一个定位地址,点进去是一家纹身店。

我想起来昨天还有很多消息没有看,大多是同事和钱叔发来的,还有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您的芝士蛋糕已经放在门口了,满意的话请打一个五星好评吧:)”

我松开郑冰的手,在心里默念一定要醒过来,一定要没事,起身离开了病房。

 

表弟听我说纹身馆的时候确认了三遍我是谁,还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问我要不要过阵子再做决定。

“警察也让纹身?

“紧急情况,用完再想办法洗吧。

“哥你要纹个什么?

“武汉市地图。

“……哥你现在可不能垮,嫂子还需要你,要不我们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到了纹身店,和尚已经在等了。店主用极不信任的眼光看着这个组合,一个烟不离嘴站在店门口不停接打电话安排渣土车还忧心忡忡往里看的小伙子,一个擅自走到店里唯一的凳子上就开始数佛珠的僧衣和尚,一个把随身带的警员证卷进上衣里存进储物柜还眼神游离满脸通红的男人。

和尚开始说话的时候我的心情几乎可以算得上感激,我实在不想再把注意力放在背部的刺疼和头晕上了。

“施主,给你姓名的人告诉过你这两个字的出处吗?

“如果你是要吟诗一首游子吟,我劝你打住。

“并非如此。从你的慧根佛缘来看,临行这个名字大概率是取自‘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的首末两字。

“……你仔细说说。

“这九字真言在经书上原本的意思有不少是超过当今科学理念的,但起名字大抵是个心愿寄托。九字分别意:不动不惑、延命恢精、勇猛果敢、操控肉体、通心控人、听灵界声、视救护人、凌空飞行、入超人境。施主你最缺的是生命精力和勇猛果敢,你的太太和弟弟正好在这两方面补上了这些感应波的波谷段。你注意到他两人名字的读音正好也在九字之中了吗?

“钱窦和郑冰,还真是。”我假装没有看见纹身师见到疯子一般的困惑眼神,也没有听见他心想“这么扯淡也有人信”,暗自希望他不要手抖。怎么从来没人告诉过我纹身这么疼?

“善哉,万物遵循佛法与牛顿三定律,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而临行二字意为,入超人境为果,不动不惑为因,因前果后,务必牢记。这不动不惑——”

恍惚之中,我又想起老婆在家弹琴的样子。

“——即保持自我,拿捏物喜己悲、权衡笑泪怒骂,凡事有度,当心迷失自己……”

前天晚上她还给我换冰贴、哼月光,嗦哆咪嗦哆咪……

我终于管不住自己胡思乱想的昏沉脑子,睡着了。

楼顶。背后的顶楼大钟指向16点58。城市生长的钢材撞击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一天之前,我亲手在这个天台把郑冰推进病房。现在我要将更多人挡在病房或更糟糕的地方外面。

和尚收拾好我吃剩的一堆核桃壳,静静站在一边。我则在粘稠的意识洪流里拼命撑住自己不要飘走。我不知道自己听见了多大范围的声音,你在圣诞夜的江滩广场上也判断不出身边是挤着一万个人还是一百万个。心灵的声音摩肩接踵。原来我一直住在这么拥挤的地方。

我闭着眼睛,好像漂浮在城市上空,云层的重量挤压我。我仍然在山顶,蛛丝延伸到太远的地方,在似乎不存在的视觉上变成了一张天幕大的网,降落下雨帘般的扭动连线,所有道路上的人又变成了点,熵增在持续。我又听见看见闻见那些闯红灯的、实线变道的、超速的、加塞的人以0到100之间的速度朝所有方向移动。一锅混乱。

太吵了。那就从混乱开始。

我沿着丝线探出手去,抚平这些积灰的死结。触觉在生长。他们的抱怨、哀求、庆幸、平淡、欲望全都涌进我的耳蜗,我听不清任何一个,却又能理解所有万千个。

如果所有人都能分毫不越雷池,如果能更有节奏一点,跟着指挥者的红黄绿拍子律动,如果不受交通法管制的交通工具也能走在自己该走的区域,是不是会好一点?我不断重复这个念头,寻找有类似观念的人,将他们作为扩音器,把这个念头一遍又一遍广播出去,直到听见逐渐放大的回音。

有效。混乱移动了,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有一点小小的变化,像晚风轻轻吹过汗毛的痒。不守规则的声音变弱了,逐渐近乎消失不见。我好像是把他们并联起来了。

静静等待这一串休止符过去,世界好像变得顺滑了一些,同时出现的还有一股令人恶寒的呕心,一种混合了所有尾气、怒骂、诅咒的尖啸。我用力咽下铁锈、机油与嗓子口的胃酸,咽下因为微小进展而出现的、被大脑增强剂放大万倍的扭曲喜悦。

这就是“堵车恶灵”?我没有功夫吐槽和尚的命名品味。它发现了我了吗?万千次堵车所玄出的东西会有意识吗?

我将注意力从五感上挪开一点,调近焦距、缩小光圈,以图在间隙之中喘一口气。快想,下面怎么办。和尚还说过什么来着,高速路上的堵车是怎么造成的……信息传递的微小延迟。

信息在哪?

手指在痒。

我听见形状。针点大小的念头像黑点,成群结队从指尖爬上手心手背,所有飞驰在道路上的心灵铺成可识别的微小图形。小臂上开出高架桥转向口般回旋曲折的花,六方向转盘围绕手肘尖端腾空展开,最窄的两车道小路挤进肩头皮肤纹理褶皱。每一个点都是道路上人们的脑子与我的联结,它们攀爬蔓延、挤进炎症尚未消退的地图纹身里,变化着铺满我的背。

我举起的双手在视线后上方停住,像一个休止符,一根分叉的天线。一部分道路因为背上纹不下而被挤到上臂,此刻跟着指尖伸向天空。

好像过了一百年,又好像只过了几秒钟,他们死金摇滚般的噪音滚动,拥堵还在。我浑身冒汗,又热又饿。表意识再次感激地铁的存在,明天是国庆节,今天车流量是平时的好几倍。

世上本没有路,交通工具集体动起来,也就有了路。

我能从半空看见自己的背,或者俯仰整座城市。点在动。

没有办法寻找病灶,几乎所有地方都是病灶,血癌晚期的病人差不多也就这样了。就算人们已经在遵守交通规则,堵塞还是以超过我计数能力和道路运输消化能力的速度产生。我被这一团乱麻吵到头疼,口干舌燥,热得喘气。这根本就是一锅快糊的黏粥。

在焦躁与尾气扑面的热量之外,出现了一层难以描述的悸动。它像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呼唤我,在720°视野之外安抚我的不安与罪恶感,告诉我放松一些,聆听信息之巅的心跳。拉长的煎熬让我欢迎任何新的可能性,我几乎没有考虑就微微关上思考,打开自己为五感蒙上的锁链——

纯粹的信息在爆炸扩张的边缘停止膨胀,向原点回缩,向球心处的我坍塌。在一些缥缈的抚慰下,我打开毛孔迎接蛛丝的颤动,接纳城市倾泻的泥沙洪流。

愤怒逐渐消失了。道路上众生的喜怒哀乐都在我眉眼间流淌、行动取舍全都受到我细微念头的影响,大量的信息不经思考就走过我已经放松的身体,这种信息流淌的快活体验和尚怎么从没提过?我煞费苦心关闭自己、提防一切,忍耐身体的痛楚与愤怒这么久,原来只要张开怀抱接纳感觉就可以如此愉悦。高量级的区域控制权让个体意志显得微不足道,我可以改变他们但并不需要这么做。这一须臾间我被全知全能的感觉丰盈,几乎热泪盈眶,甚至突然可以理解那些掌握权力与力量的人。

紧绷的神经松动了。交通仍然在我的蛛网之下,但我什么也不想做了,这样放任一切就行了。有什么好干预的呢,交通自己会找到办法的。纵观全城,道路上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小摩擦也不在少数,甚至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也会增加信息的厚度与丰富性。我接纳一切。我开始接受交通事故没什么大不了,死亡和伤痛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读取但不需要控制这个的世界,我是高位的观测者,我根本不在乎任何——

车祸。

这一瞬间的清醒救了我。以前值班时看过无数的、连打上厚重马赛克之后都不能上电视的画面,混着郑冰的脸从记忆深处涌出来,将我拉回强烈的饥饿胃抽搐与头痛中。几乎撕裂脸颊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提醒我刚才在经历不可思议的狂喜。我为什么笑?和尚提醒过我小心极端的情绪反应。我已经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了吗?

奇怪。刚才那份放松警惕迎接信息山海的心情似乎是我自己的意愿,接受交通现状好像也是我自己的推论。

但以前我从未有过类似这样的“意愿”和“推论”,这是第一次。想到这里我惊出一身冷汗。这个似乎从我内心升起的“接纳一切”的愿望以前从未出现过,而我没道理毫无预兆就产生一个未曾想过的、与之前所有观念完全相反的念头。那核桃能影响感知的程度,但不该能改变思路的方向。

只有一种可能性:那不是我的念头,而是堵车怨灵偷偷塞给我的。它试图同化我,将自己对交通的态度展示给我,对无序、伤亡和意外事故袖手旁观甚至乐在其中,我现在仍然能想起那种充斥着合理性与不作为的冰冷感觉。他把“交通事故没什么大不了”之类的念头放进我的意识,就像我将郑冰原本放在刹车上的右脚挪到油门。

我不光差点就陷进去了,即使现在,身体里也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嚣着痛苦,渴望放下怒气和浑身痛楚,回到刚才的愉悦状态。它仍然在持续影响我吗?我如此强烈地想要放弃一切努力。

冷静。不动不惑。把注意力放到别处,放回到城市。点仍然在我背上,踩着粗糙的红绿灯鼓点挪动。专心做刚才中断的事情。

大师怎么说的来着。白蚁、城市和人的玄出。城市交通不过是个大型复杂程序,那些人脑不是人,而是点,所有的像素点加起来才是整幅画,所有的单音节拼起来才是完整的曲子。

旋律和节奏呢?路人看见变灯时呼喊伙伴,刹车片和引擎的起落,喇叭、风声、公交车到站播音,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开始听见的这些声音,在今天之前已经重复过亿万次。乐谱也不过是有限单音的无限排列组合。

城市需要一点节奏,一点韵律,我能在想象里弹钢琴吗?在看老婆演奏了那么多次以后?我不能。她5岁就学琴了,在孩童时期长期接触的器物会随着生长而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而我什么乐器都没有学过。

什么乐器都没学过吗?

嗦。哆。咪。嗦哆咪。嗦哆咪嗦哆咪。注意到的时候,我正在用口哨吹月光奏鸣曲了。

我只有这具身体可以调用。想不到我还会再吹口哨。

最开始的不习惯过去之后,口哨变得相对平缓流畅,多年未练习的生涩慢慢消退了,气息从卷舌中央划过,被横纹肌挤出变化音调。那些根本篆刻不下的想象中的道路上,人们的嘶喊正在减弱,串联的黑点跟上了小节的拍子,速度拉近、行驶变得相对均匀。心灵感应云正在流动,生物体征波从尖锐变得和缓。

那股恶臭的尖啸突然占据了听觉,它在挣扎着抵抗,压过一切其他声音,我听不见自己的口哨了,想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头实在太痛,不只是头,我好像浑身都疼起来,还混杂着内脏搅动的错觉画面,虽然我明知道大部分脏器应该是没有痛觉神经的。

另一个极端的喜悦在失控的边缘召唤我。歇斯底里像墨水滴进我体内,我已经分辨不出疼痛是来自真的身体还是意识假象。我仍然小心接受着城市的信息,总是有个体脱离出拍子,不顾一切冲上节奏外的道路。尖锐耳鸣产生的耳朵剧痛打断口哨声,我几乎要脱离入定状态。

不能止步于此。

我必须把这肿瘤切除手术做下去,虽然我的医疗培训前天才开始,也没有拿到任何形式的医师证。这一刻城市好像一个啜泣的孩子,它与标语广告中的“绿色城市”之间隔着生生不息的空气污染、噪音污染、食物污染、一万个亚健康理由与只有每天深夜才能喘口气的交通。这是城市的代谢与自我整理,我只是帮忙解开一些小结,或小劫。个体也许不足惜,但个体也有权利活得舒服一点。

口哨又勉强续起来,差点断开的节奏只是迟缓了半拍。我假想这肉体并不属于自己,也尽力不去听干扰的声音,才发现自己不是曲子的唯一贡献者。人们开始加入这百万人合唱。不他们并不是真的在唱歌,而是下意识进入同调思考的节奏,那些只在头脑中出现的脑波拼凑成旋律、声部和章节,我只是既不等待也不匆忙地吹口哨,就能够刚好合拍。

城市在所有参与者毫不知情的大合唱中流动起来了。

楼顶大钟洪亮的当当声将我惊醒,上次在这么近的地方看撞钟好像还是本命年去归元寺。我回头看时间,17点整。

有什么东西的气息消失了。

我饿得一阵眼花,晕厥歪倒在地上,着地之前还习惯地猜测今天老婆买了什么菜,然后才想起来这个愿望还得等一等。我砸到地板上了,这疼痛度简直算得上温和体贴。

车如流水。

 

再去医院的时候老婆已经醒了,她说好像是睡了个懒觉,梦里我一直叫她起床,她实在拗不过我,就醒过来了。她还说事故应该划她全责。“我是故意撞上去的,因为那辆车要撞到人群了,有很多小孩子站在那里。”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又像做了错事一样小声问,“你不会怪我吧?

老婆出院那天,我突然发现了那串被我丢出去的佛珠,居然就挂在窗户外面的梧桐树梢上。出于我道不明的原因,它从米白色变得紫黑。无论如何,我向着那个方向默默道谢。

那之后我一直没再见到那和尚,卡片找不到了,手机里的短信不知什么时候删掉了,佛珠当时因为树太高根本不能拿到,之后再去医院看居然也没有了。所有的事情都像一场梦。

我把交警的工作辞了,重新学习一些技能半年之后转行在城市智能交通开发公司工作。有天部门里出去聚会大家都喝大了,经理说HR当时本来没准备要我的,在我转身离开时看见了后颈领口露出来的纹身,认出来是一角地图,当时就觉得此人建设交通欲望强烈,必有作为。我听着酒醒了一半,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脑子里强烈的赞赏,没敢说是那是因为时间没到纹身不能洗。

我想回家陪老婆了,她最近刚教会我弹ABC。

手机来了短信。

“施主,别来无恙。最近的身体如何?

我居然不觉得意外。看了一眼醉成一片的同事们。

“没再病过,话说回来有个不太重要的问题一直想问你,你号码挺少见的,696969,有什么特别含义吗?是因果循环之类的?

“没有,随机分到的。缘在冥冥。

我差点忘了他是个神棍。

“善哉,先因后缘,先玄后出。就像你以为那场病是一个结果,其实它是一个开头。你的城市在那一天玄出,但其他的时间还有若干多天,其他的空间还有若干多城市。你不是换工作了吗?那些经历是为了让你在新工作里长远地普度众生。而我正在找下一个有缘人。

本想问问他怎么知道我换工作了,但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下一个有缘人?怕也是个堵城吧。

“大师你在哪?

“北京。

经理从背后勾上来八卦我的终身大事和家庭,扯了几句有的没的,突然清嗓子。

“话说啊,临行,我们打了个赌,”经理嘴里蔓延着酒气,“你是有个妹妹吗?

四下有偷偷伸过来的耳朵。熟悉的打架冲动涌现上来,但我终究没有动手。

“谁知道呢,”我说,“要是真有的话,有缘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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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意识超出自己的本体,融入、探索、控制着一个更为广阔的领域或系统。科幻和其它的幻想题材都热爱这样的话题,它体现了人类的思维,将自我超越到更高阶段的渴望。但是,描写思维超然物外的状态,对作者的文字能力也是巨大的挑战。中国古代的佛道文化里,不乏相关的资源,作者巧妙地利用了这些体验,却又不拘束于此,将其与科幻素材相融合,创造了这篇佳作。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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