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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我的家,在埋着人类化石的地层里 | 科幻春晚返场

吕依 不存在科幻 2020-09-02

元宵节快乐!

2020年「科幻春晚」已经落下帷幕。为了让更多人参与进来,今年,未来局联合bilibili开设了B站分会场,举办征文大赛。截至2月2日,共有720位专栏UP主参赛,收到有效投稿807篇,总字数268万字。

经过打分,未来局和哔哩哔哩专栏的评委从作品中选出得分最高的前5名作为优胜者,颁发一、二、三等奖,并将Top3的作品作为「科幻春晚」的返场小说,在元宵节向各位读者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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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作者 | 吕依

2020「科幻春晚」B站分会场征文比赛

二等奖作品

(全文约8100字,预计阅读时间16。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爸不行了,回家。”

今天是年二十九,收到的却是这样一条消息。为了赶时间,我和妻子深夜驱车往我的故乡走。

从我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有三个小时,现在大约是凌晨一点。妻子已经沉沉睡去,我也只是强撑着精神驾驶,我努力地用手抓稳方向盘,为的只是让手部的皮肤在于方向盘接触的过程中产生某种压强,提示自身生命的存在。

行驶中的寂静是困意最好的朋友,为了坚决地将它清除出去,我决定打开广播聊以消遣。

“欢迎收听FM974,北京音乐广播,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一点整……”

凌晨一点?我看向我成年时母亲送我的机械表,表中所示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半。

我的手表并不贵重,每天会快三分钟;也正因如此,每天我都会在某个整点进行对时,所以误差也就只有三分钟而已。如果说有哪天我的手表比广播时间快了整整30分钟,那么不是我疯了,就是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疯了。或许谁都没疯,只是在这样奔向死亡的旅途中,也许声音从收音机传到我的耳朵当中,再转由我的思绪,引导我去看手表,这个过程真的有三十分钟那么长。

这时,我的妻子,或者说现在还是我妻子的那个女人,揉了揉浮肿起来的双眼,从熟睡中醒来。

她沉沉地向后仰了仰头放松脖子,像平常一样拿出手机。她总是在我开车的时候睡觉或者看手机。可是,这次手机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解锁。

她皱了皱眉,按下解锁键,手机还是没有反应。她又用力地按了几下,手机屏幕仍然不为所动。她转过头对我说:

“你是不是把我手机弄坏了?”

话音还没落,只见手机的屏幕严格地按照她刚才按下解锁键的节奏,亮,暗,亮,暗,亮,暗,亮,又复归到长久的暗。

恐怕,手机芯片的思绪也像我的大脑一样被我感染,从而产生了某种时差。

“这手机是不是降频了?”我用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接过了手机,“不对啊,电量足得很,也没过热……”

“把你的手机给我,快点。”

“怎么了就?我手机怎么了?”

“你赶紧给我!”

我从衣兜里掏出手机,一边看路,一边把手机给到她面前,她一把拽过我的手机,却发现它的响应也变慢了。

“你的手机怎么也坏了?”

然而我的手机直到出发前都一切正常。

我正试图为手机这奇怪的反应找一个原因,广播台里面发生的现象就容不得我再考虑手机的事——广播里接收到的声音,先是变得缓慢而低频,再变得断断续续,后来前后两个时刻发出的声音,竟然叠在了一起。到最后,所有的信号在一瞬间消失,收音机里只剩下苍白的噪音。

电台疯了。

电台主播和录音师有了时差,录音师和信号输出端有了时差,信号输出端和天线有了时差,天线和我的车又有了时差。这时差如此错乱,以至于在这样的错乱中,一句完整的话语都不能从这重重叠叠的迷惑中探出头来,努力地将它想表达的那根本无用的信息传递给我。

这种疯癫的情绪是有传染性的,如果把电台看作是传染源,我想我就是第一个感染者,但我显然不是最后一个。因为在我的手表指针指向凌晨两点半的时候,太阳从地平线的东面露出了头。

世界疯了。

如果说半小时的时差可以用信号延迟来解释,收音机声音频率的变慢、断续和消失可以用设备故障来搪塞,但这可是日出时间,它误差了四个小时。我迅速在我脑海里过了我这辈子所学过的所有物理理论,却没有一个能够给现在我面对的情境一个说法。

“你确定你手表没坏?”她问。

“这表我从我18岁就开始戴了,到现在一天不差3分钟,别的时候不坏,非得挑今天坏?”

“拿过来我看看。”

“你怎么不明白呢,这表我每天都调的——”

“拿过来我看看!”说着,她就从我的右手那里把表抢了过去。

早知道我就用左手戴表了。机械表不能震,禁不起争抢,她执意要拿,我只好顺着她。

她把手表环在右手的四根手指上,拇指托着表盘的下缘,两眼出神地看着那转动的指针。

“停车。”

“你什么意思啊你,还嫌咱们现在走得不够慢吗?”

“你停车!”

我照做了。她按下车窗,将手伸出窗外,继续观察着指针。

“好,现在加速。”

我缓踩油门,汽车的速度逐渐加了起来。

“你看,我把手表伸出车外,分别测试了车子静止与运动时候表盘秒针的转速,发现手表伸出车外的时候,秒针转速果然变快了。如果说你的手表没有任何问题,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认为,车内车外的时间流逝是不等速的?”

没道理。我的手表价值不高,质量也一般,秒针在一圈之内的转速并不是均匀的,在3点处快些,在6点处慢些,只是因为每圈的误差基本等同,因此每天只有3分钟误差。

“会不会是随机误差?我的手表只是在大时间尺度上误差比较小,只测几秒或者十几秒是没用的吧?”

她也陷入了思考。表盘的镂空处透出齿轮,那些在游丝牵动下的机械结构旋转着,旋转着,带动着告诉我时间的指针。

游丝?

我们好像犯了一个错误。

游丝是机械手表计时的动力装置,相当于挂钟里面的摆,利用金属的弹性对表的机械部件进行牵引,从而实现指针的转动。如果说游丝的弹性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那么手表的转速也就应该保持不变——无论车内车外,无论时刻早晚。

可是这种莫名的时间差的确存在着,只要车子一开动,广播的异响就发生,手机就死机。这些怪事就像卧在床上时那怎么也赶不走、怎么打也打不到的蚊子一样,挠着我的心。我得想个办法知道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办法总是来得很困难,当时间又一次从你的眼睛流动到手指,再执行一次回流,我们就永远无法判断,是时间的流速从来没有减慢,还是我们的感觉也和时间的流速等同,因而感觉不出任何的异动。

需要一个参考系,我需要一个参考系。具体来说,我需要一个能够测出车外时间流速的方法。

有了。

“我们在车里做个日晷,然后分别在不同的速度上开10分钟,测测时间流速试试吧,你是学工科的,你帮我弄一弄。”

“停车,我需要一个稳定的工作台。”

她掏出一只铅笔,在车子的中控台按照我们所在地的纬度把它支了起来,接着用计算器反复地推算,在其周围画上了一个一个的刻线。现在,在我车子的挡风玻璃前方,一个简易的计时装置出现了,这个计时装置严格遵循车外太阳角度的变化而呈现数值,我们就用它来对时间流逝进行测试。

我从零开始,以30km/h为梯度逐渐将速度提升至限速,每个梯度保持10分钟,而我妻子则将这10分钟之内的日晷示数变化记录下来。

测试的结果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胸口:车内的时间流速保持恒定,而车外的时间流速,却随着车速的增加而增加。

“我们的速度越快,外面时间流速就越快。”我重复了一遍这显而易见的结论。

“不,我们还有一个速度没有测。”

“什么?”

“负的。”

我立刻调转车头,在应急车道逆向行驶,做了相同的实验,发现:只要是逆向行驶,那么无论车速几何,所有异象就都不会发生。我用力把油门踩到底,然而,广播正常,手机正常,日晷与手表正常,一切都正常。

时间的错乱,只在我往家的方向开的时候,才发生。

我想起父亲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你忙,不必回家。”

可我为什么要回家呢?

自我搬入北京已过去十年。这十年,我父亲每逢节假日,都雷打不动地给我发送内容一样的短信。可我从来没有回复过他。或者说,我如此决绝地从家里抽离出来的时候,内心就已经暗自做了决定——绝不回去,绝不可能再向家庭寻求帮助了。我想逃离我原本的家庭,逃离我的故乡,回复我的父亲意味着投降,意味着妥协,意味着这十年来我的努力都白费了。

何况我已经拥有了一个属于我的新家庭。

我和她在蜗居中奔入裸婚。她父亲走得早,与母亲相依为命,是因为我答应跟着她一起照顾妈妈,她才跟我领证的。我俩没办婚礼,只是在领证那天给妈妈办了一个简单的仪式,我做了些简单的承诺,如此而已。

结婚第一年的清明节,我陪她和妈妈一起去看亡父,却没有回家找我已经走了多年的母亲。

“你不回家吗?”

“没什么可回的。”

“我还没见过你父亲呢……”

“他?不用见他,咱俩的事用不着他同意!”我斩钉截铁地回了她,继续埋头整理这些黄色的草纸。

“哦……”她也不再反驳,只是也埋头去整理她的那份。自此之后,没人再提过回家的事。

婚姻带给人彼此的是有如神助的默契,代价却是两个人如胶似漆般的和谐。逐渐增多的因鸡毛蒜皮而产生的争吵,甚至已经不能算做最令人烦躁的事情,因为有些事情比那些更令人绝望。

我对妻子的态度,越来越像我父亲对我,和对妈妈。

我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他抑郁、神经质、控制欲旺盛,凡可命令之处,绝无商量之语;他反复无常,从冷静平和到狂澜掀起,似乎只需要几秒时间;他力能扛鼎,以惩戒之掌平我所有的不服。

他和她的争吵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直到现在,我闭上眼睛,都能听见他的怒吼声,她的抽泣声,他击破门板的碎裂声,和她看到这一切的尖叫声。他走向我的房门,我便要提心吊胆,仿佛下一秒,如风雨雷电般的训斥和毒打,就要降临在我——那刚从泥土里挣扎而出的嫩苗之上。

这一切都因他而起,对,因他而起。我无法把这些痛苦的回忆归罪与旁人。是他,让我至今都会为卧室门外的脚步声紧绷神经,也是他让我至今都无法直视,哪怕我最信任的人的双眸,是他。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会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我要臣服于他这样的人?

我不。所以我离家。

母亲走后的一天,我破天荒地炒了两个菜,生平第一次打开了老白干,给我和他各倒了一盅。桌上,两人相顾无言。我只顾埋头吃饭,左手端碗,右手持筷,把它们当做掩体,时不时地从中探出头来,瞟他一眼。我主动捏起半满的酒盅,举在半空等了很久,而他用冰冷而疑惑的眼神瞪了我好一会,才极不情愿地拿起酒盅,悬停在我邻近的位置。我主动与他碰杯,特意把杯子放得更低一些。

当晚,我收拾行装,坐上了前往异乡的火车。他没有拦我,拦不住我,也没有送我。

我是第二天白天到达北京的。从火车上扯下行李箱和编织袋,混在熙攘的人群里,我像个无知的小孩一般,被人流推动着到了地铁站的售票机、安检口和车厢。我搭地铁到我的住处,换乘的时候,周围人看我的眼神,好像在审视一个从没有与任何文明产生交集的生物,误入了以智慧为唯一沟通法则的人类群体之中。

我从北京西北角的一个小站下车,转公交到了我的目的地。这片地方叫肖家河,在一条废弃的河道上矗立着的,是高大得令人生畏的立交桥;这桥俯瞰着河两畔如蜂窝般挤在一起的棚户和板房,而那些在这肮脏拥挤的村落里生活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头顶上压过来的混凝土巨兽。

我走过布满泥土的路面,拨开两根夹着婴儿尿布的晾衣绳,从四周人们的交谈声和小馆子的叫卖声中穿过,走向这里属于我的一隅。推开房门,扔下所有行囊,倒在那尚未铺好的床上。

那晚,北京下了一场大雨。原来,离家越远,训斥声就越近在咫尺,越无法被屏蔽。我拼了命的离开家乡,可等我到了他乡,我才发现,我终究无法逃脱他。

我只是想起他在我走出家门口那一瞬间,叫住了我,从不带任何色彩的双唇中,挤出了几个字:

“你忙,不必回家。”

这雨,现在也在下着。它倾盆而至,锤击着我的车顶,这种密集又被车厢的柔性声学材料闷住的砰砰声,像极了那晚,我蜷缩在自己的客居之所。只不过,那晚我是离家,今日我是归家。

这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平日,这样的恶劣天气一出现,全高速各处都会出现提示,催促我抓紧时间驶离。有的时候,路上的各处出口还会出现工作人员,如同矗立在大海波浪中央的礁石一般。

但是今日,什么人都没有,什么提示都没出现。

这种差错从我踏上归途的一瞬间就接连发生,我甚至都有些习惯了。虽然如此,但是从我的住处到家,只有530公里,满打满算地开车,也只需要6个小时,我哪怕按照这辆车的极速去开,到家,误差也只有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的误差,也许会变成生与死的距离。不过,在这种异象发生的当下,是否可以说,能回到家,都能算作是一种幸运?

“我们还回吗,我不想回了。”她的声音像是堵在了嗓子里一样。

“你可以不回。”

“接着开吧。”她抓住了我的右手,在我旁边呢喃,声音变得比刚才更小了。

突然,我感到车下一滑!

我驾驶以来,从来没有如此地感受到车辆失去控制!车位开始无规则的飘动,我向右打方向盘,却是车车尾向右边飘,我用力地踩下了刹车,车轮的转速很快就降到了零,而车体却还在绝望地往前滑着。

雨点的密度变得更大了,以超出了所有人类经验的频率重重地砸在车上,公路上的水仿佛已经不再是水,他们是超流体,他们是没有任何黏度的超流体。他们裹挟着我的车,像是穿过一个又一个不能穿过的缝隙一样,把我的车从地面上剥离开来,消弭了一切的摩擦因数。我的刹车易经踩到了底,但我分明感觉到,车辆的速度比刚才更快,并且以一种令人胆寒的速度继续上升着,上升着。

车窗外的景色也完全不是我熟知的样子,烈风中,路旁的行道树的树叶不再是随风飞舞,而是以一种诡异的频率振动着、振动着,重叠着。雨滴从天空中落向地面的轨迹已经不再是无数条离散的线,而分明变成了连续的面,或者说,一整团水组成的物体。乌云在天空中的涌动变得比飓风中翻涌的巨浪还要剧烈,闪电如同千万根针扎入心脏一样,穿破了乌云的界面,让阴影中的地面变得比晴朗的正午还要明亮。

我的妻子在一旁疯狂地尖叫,紧紧地握住车窗上的扶手,我紧握住方向盘,企图将车辆的方向控制住,但却无济于事。车辆已经在高速上横了过来,眼看就要侧翻过去。

爸,我只是想回家!

爸,我都要回家了,你都还是不能原谅我的离开吗!

爸,我想与你和解啊,可是你看看这一切周围的光景,又哪儿还来得及,又哪儿还能给我机会呢?

雨停了。

乌云散去,我才惊觉,在我刚才经历的生死时速中,世界发生了什么。

太阳已经不是在天空中蠕动,而是仿佛踩了油门的汽车一般奔腾着;记录车距的指示板仿佛压在一起,0 m和100 m的位置已经分不清楚。高速公路的栏杆几乎是在一瞬间锈迹斑斑,而硬化路面则像听从了号令一样从中央线裂开,裂纹扩展到所有的车道,接缝处立刻被尘土灌满;而当我开过立交桥的一瞬间,我分明看到,曾经沟通着冀鲁两地的高速交界口,在我后面分崩离析——架在空中的路面先是腐蚀,然后坍塌;护栏像是麻绳一样蜷曲,断裂,随后糜烂;在这之后,支撑在大地上的承重梁,也慢慢地从高处到基处,一寸一寸地被剥离了混凝土外壳,还有里面密密麻麻填充的钢筋。

我宁愿相信,我所见到的一切只不过是有人在我的挡风玻璃上放了延时摄影录像。然而事实是,车内车外的时间流速差异开始变大,开始变得不可收拾。

我浑身上下的所有肌肉都僵住了,我来不及动方向盘,来不及松油门,来不及踩刹车。

倒是她先反应过来,使劲晃了晃我的手臂,大喊着“停车!”

我这才反应过来,当即把刹车踩到了底,尽管有ABS系统,轮胎还是在路面上磨出了印。

“我要下车。”

“你疯了吧,你现在下车,我把速度拉起来,咱俩就再也见不到了。”

“什么跟什么啊!都到这个时候,你还想着要往家开呐?看看周围吧,回不去的!咱冷静点,我不想跟你吵,我也不想离开你,我也理解你必须要一直往家开。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家庭,我不能把我所有的时间都耗费在回你家的路上。”

“那你觉得,你下车,逆着高速往回走,就能回到你妈妈那儿吗,高速都烂了,人早没了!”

“别说了!给我开门!”

“你想什么呢!”

“给我开门!”话音一落,她想办法打开了门锁,我拼命地抓住她,可她挣脱了。

“你给我回来!”然而她只是重重地摔上了门。

她走下车,绕到车的后方。我从后挡风玻璃望出去,她的身影已消失在无边的风沙中。

我迅速地掉头往前猛踩油门,引擎的转速拉到了最高,尖锐的轰鸣声盖过了我的呼喊。时间流逝那残酷的不等性,带走了她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肉体,连骸骨都没给我留下。

我们曾发誓永远相伴,到最后,还是不免要回到自己原来所在的地方。

我想起父亲对我说的那句话:

“你忙,不必回家。”

父亲,我终于明白了。你一直不让我回家,实际上是让我回家。我一直不想回家,实际上正是想回家。可是,我们最终都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也许说出口的话,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子了吧。可惜,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最后的硬化路面已经腐烂,我就在此时到家了。

这里的野山坡连荒草都很少,那进化得我已来不及命名的草本植物,占据了除了土壤之外的我视野的大半部分。只有最耐旱的亚乔木,稀稀拉拉地随意扎在灰棕色的土地上,皲裂的树皮同那些随风摇曳的草本叶片相呼应,仿佛末路英雄发出阵阵叹息。

我停下车子,打开了那扇实际上只运行了八个小时的车门。我万万不可能想到,自我外出谋生后第一次踏上这凝结了我所有童年的故土,竟是在如此的场合。确认此时的大气仍能呼吸之后,我试探着,将双脚再次踏上这熟悉而陌生的大地。

土壤已不再是我熟悉的黄色,而是变成了混合了大量灰色尘土的朱砂色。土壤十分松软,细碎的颗粒随着我的鞋底一步步压过去,仿佛听了命令般地挤满了我鞋底防滑花纹的缝隙中。那草仿佛主动接近我似的,轻轻地在我的鞋面上抚摸,仿佛母亲抚摸着她那新生的婴儿,又或者新婚的女人抚摸他珍爱的男子。那亚乔木果实的摇摆好似带着节奏,枝条也随着我的位移发生着微妙的转动。

我无法理解面前的场景,思维好像回到了中世纪以前——在那个年代,自然的万事万物还拥有象征意义。呈现在我面前的景象是这样的别致,以至于风将落叶在地上轻吹时,叶片划过草坪所形成的轨迹,在我看来也充满了玄机。

动物好像销声匿迹了。此时,我才恍然大悟,不仅是车内和车外的时间流速产生了差异,任何具有相对速度的两个个体,都不免要承受刚才的异状。所以,在这样的环境下,动物惯常的觅食、生育、信息交流等一系列行为,都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动物生存所依赖的一切都崩塌了。只有固定不动的植物,那些恪守着自花传粉,或者干脆就是营养繁殖的植物,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了下来,成为了占据这残破地球那不堪生态系统的主角。

人类也消弭无踪影。流逝的时间夺走了我的一切,我的亲人、我的爱人,还有我从未出现亦不会再出现的后代。我成了这孤寂世界中的唯一一人,我的父亲、我的爱人也成了他们世界中的唯一,所有人,也都各自成为了他们世界中的唯一。他们是否也会在相同的独唱中完成人生的谢幕?还是说,幸而得到一个与自己的时间线产生交汇的同伴,一起在绝无相对运动的源于巧合的时间上的平行运动中走向消亡?在时间差速世界的末尾,每个人所处的环境都化作一个独立的所在,在空间上严格交织,在时间上此彼相隔。

当孤寂成为常态,人与人之间的一切联结便失去意义。我不会再埋怨我的父亲,我无法见他最后一面,可那又如何呢?我不愿意做无意义的事,如果我与父亲的回忆只剩下那些灰暗的片段,那我宁可只回忆他的样貌,幻想我们和解后的相处;我相信我的爱人在她的世界尽头,也会想起我们两个初遇时,那从重重密云中显出一瞬的月光;我也愿意想象,每一个在世界的末尾沉没的人,总会想办法为这世界留下什么信息。

我行走在这全然包裹着我的寂静陌生中,没有蝉鸣,没有鸟啾,没有犬吠,没有狮吼,更全无人语。

我到家了,可我的家呢?

我继续走着,每走出一步,都感觉周围的景色在进行着无数次的更迭交替,每一个物种的样貌还来不及传到我的眼睛,就已经在进化的道路上分裂或消失;而地势的起伏也变得快了起来,我目之所及再无稳定的地壳,只有像旧时的海浪般起伏不定的沙丘、断崖和裂谷。

不知何时,有一面因板块运动而断裂的地层,如无限延展的墙一般,在我面前铺陈着它绝对的威严。从我踏上回家开始,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过断裂得如此整齐的地层。

地层!

地层,就是历史,如果说我能从地层中找到我父亲所生存时代的化石,我就有可能找到我他遗留给我的信息,就有可能找到我的家!

我小心翼翼地向那块断崖挪去,生怕在下一瞬间他就会倒塌或消失不见。幸运的是,他非但没有从我眼前溜走,反而加速变高,将这几千万年来地球那受尽折磨而分裂的发展史呈现在我眼前。

我从地面开始寻找,一层一层,一寸一寸,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我看到从寒武纪开始在地球上爆发的海洋生物,我看到了那第一次登陆的鱼类,看到了曾统治世界的爬行巨兽,看到了一直在各个角落顽强存活的节肢动物,看到了我熟知的各类哺乳类、鸟类,当然也看到了人类。

我在埋葬着人类的地层找啊,找啊。我看到他们的骸骨蜷缩在一起,看到他们的手仿佛在写着什么字,看到那些已经辨认不出内容的碑与鼎,看到他们渴望着与人相遇的眼神。

我看到地面和天空仿佛溶解在一起,星辰仿佛伸出大手,逐渐合拢了天空中的缺口,而本来竖直的地层好像变成了水平的,我就在这变化的一瞬间向那里倒去,随后不知世事。

在那即将崩塌的现实中,在那即将坠落的意识里,我好像拿出了对联和福字,贴在了已经不存在了的家门口。在那里我仿佛又打开了房门,在散落于客厅的杂乱无章中,有一小块区域格外耀眼。那分明是严父的字迹,上面镌刻着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忙,不必回家。”

FIN. 

未来局评审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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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韩松的味道。非常大胆新颖的一个想象,将主角渴望回家与父亲团聚的心理描述得很好。虽然没有揭示时间流逝的机制,但是通过一步步推演让人理解并接受了这一设定。故事流畅性和异化感很棒,新推演给出的速度令人能一直保持阅读兴趣。不过如果在一些地方适当停顿下,进行一些与时间相关的“亲情交流”上的感悟,观感可能会好一些。

文章首发于哔哩哔哩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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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虫师》截图
主视觉 | 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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