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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友们,冲出牢笼!| 科幻小说

代言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本周的主题是「冲突」。与昨天的小说一样,今天的这个故事也与奴役有关,只是变换了主人公所处的立场。

| 代言 | 写作新手,正努力试图追求结构和内容的激进性。“不要放弃思考,不要放弃斗争。”


夜歌

全文约19800字,预计阅读时间32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布瓦熟练地把流水线上的产品分拣,扔到下一条流水线上,双手飞舞,几乎形同舞蹈。一个个,又一个一个,仿佛没有尽头。

从这些单调而机械的工作中,他感受到了一股宁静。最近,他在夜里,在半梦半醒间,总是能听见奇异的歌声,似乎在诱惑他从睡眠中清醒,走出睡眠舱,走出工厂,走进外面的荒野。他不清楚这到底是他睡梦中的谵妄,还是确有其事;总之,他没跟其他人说,他害怕自己会被当成怪人,或是异类,尤其是现在他是个熟练工了,有了自己的徒弟,他不想在自己徒弟面前丢丑。

“你不觉得这些产品很奇怪吗?”他旁边的徒弟埃森凑过来,“这些东西要么是气溶胶,要么是喷雾,却偏偏都是食品成分。”

布瓦耸耸肩,“这不关我们的事。也许有驯养者就需要这些东西。这世界上永远不缺有奇怪癖好的人,对驯养者来说应该也一样。”

“外面的世界!”埃森的眼睛亮了起来,“师父,你不想走出这个工厂吗?去看看外部的世界?我从小就呆在这里,从来没走出去过。我真想出去看看啊。”

布瓦抬起头,工厂宏伟的立体架构霎时跳入眼眶。最上面是金属银的椭圆穹顶,下面则是鳞次栉比的生产线,工人们在传输带和轧压机组成的丛林中穿梭。这就是他打出生开始就呆的地方,他在这里吃饭、喝水、睡觉、工作,每天的生活虽然无聊,倒也没什么害处。况且他熟悉的人,他的朋友都在这里,他又为什么要出去?

“我不是很想。没有必要去外面。况且驯养者们说了,外面是荒野,出去可没食堂能去,也不知道会碰上什么危险。”

“可我不想呆在这里了!”埃森抱怨道,“这么个狭小,逼仄的空间,每天就盯着这些机器,憋都憋坏了。我想出去,至少外面不会到处都是机油味。”

布瓦用胳膊捅了捅埃森,“别胡思乱想了。外面的空气没准都有毒。哎——注意点!怎么这么简单的工作都做不好!”

“啊,抱歉,我一直都不太擅长这些东西。”埃森满怀歉意地说道,“说来师傅你是怎么那么熟练的?”

“我干到现在,基本上整条生产线我都熟悉了一遍。我实习期就从流水线分拣开始,甚至操作过一段时间的机器。没想到现在又回到了这里。”布瓦感慨道,拍了拍埃森的肩膀,“放心吧,早晚你也能像我一样。毕竟有我来当你师傅。”

“可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我无论在哪个地方都干得很差,协调性不好,体力也很差。”埃森抱怨道,“要是我能出去,过上另一种生活......”埃森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你知道霍奇吗?”

“你在蒸汽管道那儿抓住的动物?”

“对。我一直养着它;直到一星期前,它趁我不注意跑出了笼子。我看着它跑过通风口,跑到了外面去!我以为它完蛋了。”埃森突然凑近布瓦,一脸神秘,压低声音说道,“谁知道它昨天又回来了。不是别的东西,我认得它——灰色的毛发,两边带着须子的嘴,背上有块白斑。它没饿死,也没有什么异状,还优哉游哉地爬回了自己的窝。”他激动地扶住布瓦的双肩,“这说明外面是可以生存的!驯养者骗了我们!”

“可驯养者为什么欺骗我们?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可也在船上,假如外面真的鸟语花香,他们也没必要跟我们一起呆在工厂里了。”布瓦说道,“我看你是最近做梦做太多。也许你的霍奇其实根本没跑出工厂。”

埃森显然不同意。他嘟囔着:“可是......”

“啊,铃响了。该吃午饭了。”

高亢的铃声迅速响遍了整个空间。流水线停下,布瓦拉着埃森放下手中活计,直直朝食堂奔去。晚了可就没什么好东西能吃到了。

人流在工厂上下挪动,活似盘绕在树上蠕行的蛇,一眼望不到头。自五层开始,每层都有多个食堂入口,但这于事无补,人实在太多了,队伍仍旧堵塞河流一般缓缓流动,伴随着汗臭和食堂里飘过来的菜味儿。但最终,无论早晚,所有人都将来到海纳百川的食堂——一个巨大的,礼堂一般的空间。

清扫机器人每天都会按时清理食堂,但一过饭点,原本明亮整洁的空间一定又会充满脚印、污垢和掉在地上的饭渣。无数工人来来去去,无非在刚刚好可以坐满的座位和无人打饭台前转悠。

布瓦前面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埃森就在他身后,紧挨着他的背部。他抬头望去,一个无人机呼啸而过,划过投影在半个天花板上的驯养者。

驯养者。这个大工厂的主宰者,他们没有五官,鸡蛋般平整的脸却让人感觉不寒而栗,仿佛自己内心被他们窥探了个够。他们没有嘴,但无处不在的扩音装置传达着他们的意志和声音,即便是现在:

秩序带来幸福。任何破坏规则的人都将被惩处。在你的位置专注扮好你的角色,你的心灵将得和谐。

讲规矩——驯养者无非是在强调这点。驯养者神秘得很,从来不现身,只是以无处不在的影像昭示着他们的存在,但布瓦觉得他们讲得还挺有道理。所谓规矩,就是吃饭要排队,作息按表排,工作照章来,虽然他未必真能获得什么心灵的大和谐,但他的生活至少有理可据,有则可依,这又有什么害处呢?所有程序都是看得见的,生活稳定而高效,要说在飞船失事,他们降落到这颗鸟不拉屎的星球后有什么幸运的话,那也就是这个了。

 

队伍缓慢地蠕动,尽管布瓦已经可以看见打饭台,但他显然还得再等上一段时间。此时队伍却出现了骚动,后头似乎有人起了争执。

“你怎么能插队呢?”布瓦扭头朝后望去,看见有个工人正朝几个高大人影气呼呼喊话。布瓦认识他们——这是自然,这群人在工厂里可谓无人不晓——莱克斯和他的跟班们。

他们是驯养者们挑出来的监管者,每天的职责就是填补监控无人机的死角,组织排班表和替驯养者维护纪律,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叱骂甚至直接的拳脚。总之,差不多是坐在办公室里,或是靠在上层栏杆俯视下头干活工人的一群人。虽然他们与普通工人共用一个餐厅,但只要亮出他们的身份牌,打饭的机器人就总会多给他们两块蛋白团,因此他们普遍更高更壮,也不难想象平时盛气凌人的态度。

眼瞅莱克斯已经亮起了拳头,布瓦也待不住了。他站了出来,冲后面那个在莱克斯面前瑟缩起身子的工人说:“嘿,来这儿排吧。”

那人一听,便如逢大赦似的跑了过来,连连鞠躬:“真是太谢谢了!”他说道,随即站到了布瓦原本站的位置上。

莱克斯那里可没那么好打发。他的跟班占住位子后,他本人气势汹汹地走到布瓦跟前,眼睛垂下去,低着头,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喔。”布瓦慢条斯理地说,“我只是觉得有些人违反规则的时候忘了天上还飞着监控无人机。”

莱克斯一下乐了。“现在附近可没有什么无人机。”他说道,“这意味着你有麻烦了。”

“我不这么觉得。根据我的经验,无人机很快就会到这儿来。”布瓦慢条斯理地说道,“还有什么问题吗,莱克斯先生?”

“看来你认识我。”莱克斯往前一步。布瓦周边的人纷纷后退,除了他的徒弟;但埃森此刻也手足无措,直打哆嗦,帮不上什么忙。“那你就知道要赶紧给我滚出来,让我占到这位子。”他继续说道。

“这倒是新鲜事,我还从来没听说有需要给别人强制让位这一规则。”

“现在我发明了这条。你,多管闲事,所以要付出点代价。”

“哦,什么代价?”

“既然你那么想装傻,我就明确告诉你,你那么喜欢让位子,不如把这位子让给我。”

“要是不呢?”

莱克斯眯起眼,“记得我刚刚说什么吗?你要有麻烦了。”

“嘿,没必要这么剑拔弩张的。大家都是工厂里一块工作的朋友嘛。”埃森上前说道。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在布瓦和莱克斯之间来来回回,嘴里传出一阵吞口水的声音,显然怕得要死,但他还是站了出来,和他的师傅站在一起。

“你又是谁?”莱克斯问道。

“唔,我只是布瓦的学徒……”

“哈哈!他的跟屁虫,就你也想对抗我?”莱克斯看了看布瓦又看了看埃森。他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从你开刀,也许会给他一个难忘教训。”

莱克斯握紧的拳头扬了起来。埃森吓得直往后退,脸上什么勇气都烟消云散了。布瓦见状身上的肌肉立刻绷紧,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他一个健步迈上前,朝着莱克斯的下巴来了一拳。他的心脏跳得从没那么快过。

莱克斯踉跄了一下,但这一拳对他的影响仅止于此。他很快反应过来,挥拳反击,布瓦侧身堪堪躲过了这次攻击。下一击就没那么好运了,几乎没有迟滞地,莱克斯抬起膝盖狠狠撞了布瓦的腹部。剧烈疼痛迅速扩散全身,迫使他跪在地上,捂住肚子。

莱克斯没放过这个机会。他对着布瓦右面颊来了一下勾拳,布瓦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嘴里一股干涩直冲向脑。他肯定松动了几颗牙。

他往后倒在了地上。

“监控无人机!”布瓦听到有人喊道,他吃力的抬起身,看到莱克斯的跟班们跑了出来,拉回了怒气冲冲的莱克斯。之后,他的徒弟和受了自己帮助的工人才出来抬起了自己。

“你似乎受了伤。”无人机冷冰冰地无机声音在布瓦背后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需要医疗服务吗?如果需要,请至最近的医务区咨询医师。”

布瓦转过去,摇了摇头,“不需要。我没什么事,只是跌了一跤。”他身上的只是小伤,而他也实在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假如医师问东问西,把斗殴上报上去,那只会引起更多麻烦。

 

“你真想一辈子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一如既往,布瓦和埃森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一如既往,埃森开始抱怨,“莱克斯这种蠢材都能爬在高位,而你这种老资历的却要受他欺负。”

“我没什么。各司其职,这是秩序能运行下去的保障。驯养者这样安排一定有理由。”

“真的?我怀疑他们只是随机分配职位罢了。”埃森一边啃着一个蛋白块,一边说道,“就算是有理由,但是为了排队就打起来,生活不该是这样。”他一脸厌恶地瞅着餐盘里的东西,“还有这些蛋白块。滋味寡淡,口感松散,我实在烦透了这些东西。为什么那些机器会用来生产那些奇怪喷雾?只要稍加改造,生产线就可以生产出优质的人造食品,而不是现在这些简单的蛋白质聚合物。”

埃森叹口气,“我厌倦了这一切。假如外面真的能生存,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我们不必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工厂区,而是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气。”他出神地望向外面,真能看见外部环境似的,但布瓦很清楚他只能看见食堂墙壁,“今晚我必须要出去看看。”

“别瞎说了,赶快吃饭吧,下午还一堆活呢。”布瓦说道。他完全没把埃森的话放到心上。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一如往常。第二天一早,布瓦却感觉有些奇怪:他的徒弟来晚了。他心想,他得好好批评他,教育他按时上班也是遵守规则......直到他看到埃森跌跌撞撞,一脸惶恐地跑过来。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埃森哀声道。

  “怎么回事?”

  “我昨晚出去了。”

“你真的跑出了飞船?”布瓦惊讶地问道,旋即捂住埃森的嘴,叫他小声点,“你怎么出去的?”

“我.......在睡眠舱里一直保持着清醒。还有歌声。我一直没告诉你,因为那可能只是我的幻觉,但我昨天夜里跟着那歌声走出了飞船。”

   歌声!他也能听见那歌声!难道那不是自己的幻想?但他.......他怎么能承认?自己平淡无奇的生活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异物,他下意识地感到了恐惧。布瓦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什么歌声?你看到了什么?”

“那些驯养者一直控制着我们,而他们甚至不在这艘船上。他们.......他们吞噬了我们。我们不是我们!”他嘶声道。

“你都在说些什么胡话啊?”

“不是胡话!不然今晚师傅你和我一起去吧,等你看到了所有东西自然就懂了。”

“不。”布瓦摇摇头,“你该休息一下,埃森。也许你不过是做了个噩梦。”

埃森,他的徒弟,如遭雷击,呆住了。“你也不信,对吗?”他双眼失神,“我告诉了舍友,告诉了其他同伴,但没一个人相信,他们都说我疯了。连你也是如此。”他俯下身,开始处理工作,“今天我会再出去一次,我会带点什么回来证明的。”

“别瞎搞了,安心过日子不好吗。”布瓦担心地说道,“要不你去请几天假?”

“不用了。”埃森摇摇头,不再言语。

隔天,埃森没来上班。第三天也是。还有第四天。布瓦问起其他人,所有人都说不知道,所有人也都不在意有个工人消失在了生产线上。

第五天,布瓦终于坐不住了。他早上申请了讯问,直到隔天才收到反馈。

讯问室是个大房间,除了一张桌子和一个全息荧幕外别无他物。整个空间都是刺眼白色,布瓦花了几分钟才终于适应这单调的白。

驯养者出现在了荧幕之内。“你有什么要问的?”不带感情的电子音从房间的四面八方响起;当然,驯养者肯定没有用嘴,他们也没有嘴。

“我的徒弟,埃森,他已经好几天没上班了。他发生了什么,你们知道吗?”布瓦问道。

驯养者的影像静止了一会儿。“他违反了规则,走出了这个飞船。他不值得你再关心。”

“什么叫不值得我关心?他是我徒弟,跟了我两年了!”布瓦一下子喊了起来,怒气从他嘴中冲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不值得你关心。走出这个飞船,就等于宣判了死刑。”房间里继续响起不咸不淡的声响。

“那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值得你关心。”驯养者重复道,“立刻回到你的岗位。否则你将被处分。”

他们扯皮了将近五分钟。无论布瓦怎么辩驳,驯养者似乎都永远只有那几句话,形同机械。最终,他厌烦了这徒劳无益的谈话——以及处分的威胁——离开了讯问室。

但他并不是放弃了埃森。恰恰相反,他寻找真相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驯养者的态度令他生疑。与其说他们不在意,倒不如说在隐瞒什么,而且隐瞒得如此拙劣,几乎是在对他讲“不要再管这件事,不然有你好果子吃”。他的徒弟到底发现了什么?驯养者总是在说外面无法生存,但埃森假如真的出去过,那这显然是鬼扯。他们到底想隐瞒什么?

他闭上眼,埃森的容貌浮现在他脑中。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想法:假如……假如他当时没有对埃森的说法表现得那么拒绝,甚至是一同与他走出工厂,又会发生什么?他本可以照顾到他。他本应该照顾他。

愧疚感油然而生。他导致了自己徒弟的死亡——这想法挥之不去。他攥紧双拳,指甲嵌进肉里,但掌上的疼痛不值一提,他内心的痛苦催促他下了决定:他今晚也要步着埃森的脚印,走出工厂,发现驯养者的隐秘。也许…….也许他甚至还会遇到正躲藏在外面的埃森。他可以带他回家。

 

晚上收工后,他回到了宿舍。所谓宿舍,不过是个大空房间,两边各排着四个睡眠舱室。同宿舍的人在钻进椭圆形的睡眠舱前有说有笑,布瓦本想跟他们谈谈外出的事情,但转念一想,自己尚且不相信跟了自己两年的埃森,他们又怎么会相信自己?

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他进到睡眠舱里,盖子很快盖了下来。放在平时,他总能很快入睡,但今夜他必须忍住睡意。好几次,他都要忍耐不住阖上眼,但这时埃森失望的样子总会现身,叫他一个激灵重新清醒。

一小段时间后,他突然听见喷气的声音,鼻子闻到一股略有酸味的味道。他的脑袋立刻昏昏沉沉,眼皮几欲耷拉下来,这恐怕是驯养者的强制入睡手段,他只好屏住呼吸,尽量不吸入这些气体;实在忍不住了,就稍稍放松,同时翻来覆去,或狠狠掐自己一把,靠疼痛捱过去。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知道这段煎熬的时间足以令他永生难忘。

歌声在寂静中回荡。没有理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奇异的旋律便渗进了睡眠舱。埃森是对的,他一直都是对的:确实存在歌声,这不是什么梦境。而既然有歌声,就一定有歌唱者。

布瓦试了试推开睡眠舱。它很轻松就被打开了。布瓦多少对此感到有些奇怪,在此之前他也曾尝试推开睡眠舱,但稍早时候它紧紧闭合,无论使多大劲都纹丝不动。

他坐起来,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其他睡眠舱竟然也是开着的!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他的舍友们同样有走出飞船的想法,那么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就引人遐想了。

布瓦觉得,他这事看来是做对了。

“有人吗?”他试着叫了一声。只有无边无际的寂寥和如梦似幻的旋律回应他。

每时每刻,歌声似乎都在逐步远离他,逐渐消隐,布瓦也便不再等待,循着歌声走出了宿舍。

 

夜晚的工厂与白天的俨然是两个世界。白天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幻化成了鬼影,房屋的支架、机器的齿轮在夜幕下似乎有了生命,船内微微闪烁的荧光下,它们的影子张牙舞爪,不怀好意地在布瓦面前舞动。空气中浮荡着若有若无的机油味,他抽了抽鼻子,试图找到这熟悉的气味从哪来的,但倏然间它们又消失不见,布瓦这下可是断掉了与白天世界唯一的联系,而这加剧了他的烦躁。

他跑了起来,跑过一个个回廊,穿过一个个高耸的机器,那些机器白天开启时总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如今却在夜幕下静静沉眠,如同死去的巨兽。

一切都恍如梦境。

偌大的工厂中,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冲荡静谧。歌声细若游丝,就连布瓦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奔跑是急于找到歌声源头,还是恐惧黑暗,还是……还是他只是想要奔跑。往日里工厂内总是挤满了来来往往的工人,自由地放开双腿肌肉对布瓦来说还是头一次。

他的心雀跃不已,他的双腿止不住地跨开步子,近似于飞跃。是啊,在不断的狂奔中,他似乎确然有了飞翔般的感受。真是奇怪,布瓦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白天的规章制度、涌动的人潮、单调的生活,但一旦真的完全抛开这些束缚,原本孤寂可怖的夜晚也变得温暖迷人起来。

这没有持续太久。他的腿发酸发胀,心脏狂跳,也就是在这时候,他看到了一丝光亮从外面透进暗无天日的工厂。

挤出一个狭窄的门缝后,他来到了外面。一轮圆月高悬于天,漫天星辰洒遍整张夜幕。他缩了缩身子,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寒冷。

与他想象中的荒凉完全相反,这里充满生气。较小的灌木随处可见,色彩艳丽的草本植物从石头间顽强的生长出来。在远处,一片森林沐浴在星光之下,一眼望不到边。布瓦深呼吸一口,他原以为自己会立刻头昏脑涨,或者哪里疼痛,或者干脆直接昏死过去,但这些都没有发生。他正常地吸气,呼气,吸气。他正常地呼吸。

埃森是对的。他一直都是对的。

他抬头往后看去,飞船巨大的身影几乎遮蔽了半个夜空。自他出生以来,他就知道自己就生活在这头巨兽的腹中,如今他得见全貌,心头不由升起近乎崇拜、近似宗教的情感。

据驯养者们所说,他们,以及像布瓦这样的工人离开了混乱不堪的母星,乘坐这艘功能完备的殖民舰,肩负着寻找新家园的重任,却因为种种意外迫降到了这里。救援信号尽管已经发出,但救援队伍恐怕还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到达;在这个艰难时期,只有在驯养者们的领导下人类才能渡过难关,顺利迎来难关,具体讲就是驯养者们依赖自己丰富的经验和智慧指导他这样的体力工人。

所谓工厂,也正是他们这些工人亲手在飞船内搭建起来。他们在飞船腹内生产,在飞船腹内生活,有朝一日也会在飞船腹内死去。这是所有人都无可避免的命运。

稍微收拾下心情,布瓦转向了另一边,歌声的来源所在。跃入眼帘的东西让他如遭雷击,他的大脑几乎无法处理见到的景象。

就在离飞船不远处,有一个小镇——不,那也谈不上小镇,只是几个灯火通明的建筑。但那些建筑毫无疑问精致典雅,对毕生只见过充斥机油味的机械、住在极简屋子里的布瓦来说,这不啻于一场精神冲击。

他迈开腿,朝那里走去。月光清冷,他的脑中不断跳出“什么人住在那里?”“怎么会出现这些东西?”“谁建造的它们?”“埃森会在那儿吗?”诸如此类的问题,但它们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个空白的大脑。他几乎是被从其中涌出的歌声拽着走,没有思考,没有疑惑,有的只是了解真相的渴望。

他来到了一幢房子前。房门以精金为包衣,立柱以白银为雕饰品,极尽华美。他推开门,四溢的光线让他一时晕眩。

驯养者们正聚集在这装潢华美的地方,地上和桌上到处是散落的瓶子——那些他们日日生产的气溶胶和喷雾。谜题解开了,他们生产的东西不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些驯养者。

他看向散落在地的各式瓶子,其中不少他记得有严重的成瘾性。那些驯养者,衣着艳丽,紫色长袍上绘有精美图案,虽然布瓦从未接触过,但他的确听说过工厂有个区块专门制作这种袍子——尽管工人们毫无疑问没有一个曾穿着这种衣物。

歌声戛然而止,好似已经完成了自己引导布瓦的使命。那些驯养者纷纷转过头来,他们平滑无貌的脸朝着他。波纹在它们的脸上荡漾,歌声重又响起——只不过这次显得杂乱无章,尖锐几如噪音,布瓦从中听出了.......恐惧和慌乱。房内的驯养者开始四散而逃。

布瓦意识到一直以来困扰他的所谓歌声不过是驯养者们交流的鸣叫。不似他们平常在飞船内与工人们说话所用的人工合成音,这些吊诡的旋律才是他们真正的“话语”。布瓦不能真正理解这些歌声背后的信息,但最终,它们还是把他引领到了真相所在。

但是这里距离飞船并不近,他是如何听见歌声的?

疑惑很快被驱散——或者说被更紧急的情况压了下去。在所有驯养者转身逃跑时,却挤出来几个挥舞着电棍的驯养者。不消说,电棍也是工厂出品,甚至在一段时间里,布瓦负责的就是电棍的生产。

也许他该为其中的讽刺性有些感想,但现在着实没有这时间。朝他冲来的驯养者身形比逃跑的,甚至比布瓦本人都更高大,让他想起了莱克斯一伙。他们来者不善。

这时候还呆立原地就太蠢了。布瓦顾不得其他,也跑出了屋子。驯养者们紧追不舍,跟着他冲入了荒原。

“我是工厂里的工人!”他高喊道,“让我们谈一下!”他的声音在旷野中飘荡,丝毫未能阻止追击他的驯养者的脚步。好吧,布瓦想,看来交流是不能指望的。看起来他们只想把他逮住。逮住之后?他既无法想象,也不愿意想象。

在逃亡中,布瓦向四野投去视线,希冀能找到什么埃森存在的迹象;但一望而去,旷野之中只有石头沐浴在月光之下。风声呼啸而过,布瓦意识到埃森至少肯定不会在他视野所及之内。他的心沉了下去。

后面的追兵锲而不舍,好几次几乎都要追了上来。他只有一种选择。于是,颇让布瓦啼笑皆非地,在终于走出了飞船后,他却不得不重新回到它的怀里。

接近飞船后,布瓦一跃而起,扒住了外侧的栏杆。驯养者们放慢了脚步,似乎已经累了。他们在飞船门壁上一阵摸索,一个小门忽然打开,追兵们便钻了进去。

布瓦往上爬去。尽管跑了这么长时间,但寒风吹过,他还是抖得几近握不住冷冰冰的栏杆。在飞船里,他从来没体验过温度这么低的环境,而飞船外壁的金属更是活像一块吸收寒冷的海绵,冰得要把所有热量从他手掌中吸走。每爬几步,他都不得不停下来,深吸几口气,换只手,歇一下,让血液带着温暖重新流过快要僵住的身子。这严重拖慢了速度,但也只能如此,不然他恐怕动不了几下就要受不了松开手。

从这些栏杆的排列看,布瓦笃定这是用来清理飞船外壁的清洁平台。工厂内自然也有类似的东西,清洁员们正是依靠这些栏杆爬上爬下,清掉金属上的污渍。一般来说,每隔一段,就会有一个平台供清洁员们休息和进入生活区,布瓦预计飞船外壁应该也有类似的结构。他抬头往上看,果不其然,离他三四十米的地方有一块凸出,眯起眼,他清晰地看到月光流淌在金属平台,后面则是一道照射不进的狭窄黑暗。那里一定就是从清洁平台进入飞船内部的路径。

布瓦加快动作,向可见的入口爬去。但他低估了驯养者们。在他离平台只有几米的地方,他的旁边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足够一个人伸出身子。驯养者追兵那没面孔的脸露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电棍。

当棍子敲打到布瓦左手上时,他嘴里正骂着“该死”。他的手迅速缩了回来,好在这时他的右手已经握住了栏杆。但迅速传遍全身的电流和疼痛的刺激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他眼冒金星,右手手指不住抽搐,被打击的左手则连同整个手臂都像在被火烤着一样。

他尖叫起来,本能地抬起腿反击。当驯养者用电棍攻击他时,这同时也意味两人所距不远,而布瓦的脚也确确实实踹在了驯养者脸上。

不知道他那光滑的蛋壳脸这下会不会起皱,布瓦想道,不过他是没机会验证了。那驯养者直接直挺挺往后倒去,他的位置则立即被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驯养者填充。

电棍再一次挥舞。布瓦翻转身体,到了另一边,让这次攻击落了空。他双脚踩住下一级的栏杆,腿部肌肉紧绷。他眼角瞥到驯养者身子已经出来半截,手臂高高扬起。他没法撑住下一次打击。

布瓦当机立断,立刻往上一跃。他的下方响起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音,声音一落地,他的两条胳膊也撞到了金属平台上。金属板又冷又硬,他双臂的骨头和肉打着颤溢出疼痛,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他正在往下滑落。

布瓦奋力把自己身子往上提,将全身重量全都压往平台。要不是他最后踩住了一块小凹陷,蹬了一下,他恐怕现在就在体验高空坠落了。但终于,他还是费劲地爬上了平台,当他回过头朝下望去,驯养者缩回了身子,消失在了窗口里。他们眼见这次失败,一定要朝这里赶来。或许没跟他们在一起的驯养者已经快到了布瓦这儿。

他的心脏狂跳不已,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休息了。布瓦再度奔跑起来,跑进平台后面的入口,跑到仍然属于黑暗和夜晚的飞船走廊。

飞船仍在沉眠着。在静谧之中,布瓦却听到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一定是驯养者们。他回望四周,长长的走廊看不见尽头,两边连个房间都看不见。他已经浑身酸痛,迈不开步,他不清楚驯养者们体能如何,但即便他们不精于运动,从他们对飞船的了解来看,恐怕也少不了走捷径减少体力消耗。接着跑肯定不行。

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躲避追击。飞船上不仅有这些宽阔的空间,也有那些逼仄闷热,狭小潮湿的地方。那些下水道、通风管、散热道,一言蔽之,飞船产生的废弃物通过、堆积的地方。那些不同区域之间的中间层。

这些地方同样需要维护,通常被设计至少可以容纳一人,虽然这个“容纳”往往意味你需要弯腰跪地,像老鼠一样爬行。布瓦在实习的轮班期间干过几个月的清理通风管的工作,那可不是什么愉快记忆,但现在也容不得他挑肥拣瘦。

所有地方应该都有通向这些中间层的入口……果不其然,他在不远处的墙边发现了一个低矮的通道口。他移开上面的盖子,俯下身爬进去。

通道里闷热难耐,他才钻进去几分钟,原本在外头快要被冻僵的身体就大汗淋漓。四处流散的蒸汽不仅堵住了他的鼻腔,更和他呼出的气一起黏到了皮肤上。布瓦确信这里是一处飞船引擎和设施散热用的蒸汽通道,很不舒服,但躲到这里他至少可以稍得喘息。

他听到了上方传来的脚步声。尽管呼吸困难,他却不敢大口喘气,生怕有驯养者会听见。但这样就够了吗,他思考着,假如……假如……他们意识到了自己会躲在这里怎么办?他们会进来,把他抓走,之后呢?他会怎么样?还有埃森,还有他。对不起,他没有救到他,也没能发掘真相……

就在布瓦胡思乱想的时候,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完全被细微的蒸汽喷涌声吞没。他安全了。他终于可以畅快地呼吸,他放松下来,倚着微烫的墙壁。他大脑中好似有根弦断了;压力和紧张带来的劳累开始涌上四肢。有这么一段时间,他的思维被清空,他什么都不想,什么也都想不出。接着,头一歪,他睡着了。

再度醒来时,他爬出了中间层,回廊已是炽盛白光的天下。飞船处于了“白天”。

一开始,他还有些迷茫,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但他很快清醒过来:他或许找不到埃森了,但他的其他朋友,那些天天生活在工厂里的工人有权知道外面的事。如果有什么能让埃森感到欣慰的话,那无非就是这个了。

他并不熟悉这块区域,沿着走廊,他找到了一副三维投影地图,标注着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以及监控室、工厂区、播放室等区块的位置。这里面甚至还标注了通向各个主要区域的中间层和通道。他正身处一个路口。

布瓦暗想,驯养者也会使用图形和文字吗?他们明明没有眼。而像他这样的工人也——至少据他所知——从未到达过这里。

但无论如何,他找到了回到工厂区的路。

 

归去的路程显得无比漫长。当他终于接近工厂区的时候,却看见一个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正四处张望。

“莱克斯。”他低声说道。

莱克斯看到了他,满脸堆笑的小跑了过来,“啊!布瓦!你怎么现在才来?”他作势要拥抱布瓦。

布瓦瞪着他的假笑,心头泛起一阵恶心。他退了几步,张口说:“你怎么在这?这可不是你在工作期间该待的地方。”

“这个嘛,你看,所有人都需要一些休息时间。”莱克斯亦步亦趋地跟着凑近布瓦,“那么你呢,布瓦?你跑到哪去了,怎么一上午都见不到你?”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布瓦对莱克斯的热情反胃得快要吐了。他瞅了一眼,发现莱克斯的跟班们并没有在他身旁。

这更不对了。

“我……有些事情。”布瓦小心翼翼地跟莱克斯拉开距离,往他另一边走动,“你呢?你擅离职守,不会被无人机发现吗?”

“不会不会,哎,你怎么躲着我啊。大家都找你呢。”

“都在找我?驯养者怎么可能会让工人都放下活,单单为了找一个人?”

“妈的。”莱克斯低声骂了一句,“你总是给我找麻烦。”他停了下来,原先那种伪装出来的和善烟消云散,重又露出猎食者的目光。看他这种样子,布瓦反倒宽下心来——刚才的莱克斯让他发毛。

“你看,驯养者们告诉所有人,你犯了大罪,你私自离开工厂区,背叛了所有人,企图对他们不利。”莱克斯耸了耸肩,“其实我不在乎你为什么这样做。但是驯养者说了,只要能抓到你,就能升上工厂监管,至于我这样的,则是监管总司。大家可都排着队呢,能碰上你,我运气还真不错。”他玩味地笑了笑,“更何况,你我还有些帐没算。”

“等等,莱克斯,你不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你以为我会在乎?”莱克斯冲了上来,试图直接拉住布瓦的胳膊。但布瓦早有准备,他往后一跳,莱克斯的企图便落了空。

但两人的距离已经大大缩短。莱克斯迅速出拳,直接朝着布瓦腹部给了一下。

布瓦蹲了下去,双手捂着肚子,剧痛扩散到全身,就像身子的肉被从他的肚子处开始撕下一般。面对驯养者的电棍滋味还比较好一些。

莱克斯把他拽了起来,“时间还早。我会很享受慢慢折磨你的快感。”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布瓦呲着牙说道,然后头猛地砸向莱克斯的脸。

“混……”莱克斯话还没说出口,便松开手,身体直接倒到了墙上。趁此机会,布瓦一脚踢到了莱克斯下肢。

在莱克斯的惨叫充斥整个空间后,布瓦才满意地转身离开。这是平时作威作福的莱克斯应得的下场。

只不过他现在不能再逗留在工厂区了,布瓦想道,莱克斯固然是混蛋,但现在只怕自己的解释也难以服众。工人们受驯养者的长期钳制,肯定会更倾向于驯养者的说辞。但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监控室。那里想来负责的是整个飞船区域的监控,他可以借此把握目前的状况,甚至找到飞船里的驯养者,去质问他们。而且有些谜团也需要解答。还有埃森…….最终,他最有可能得知埃森命运的地方无疑是观察着整艘飞船的监控系统。

他回忆起地图,监控室就在那个路口的右边不远处,需要拐几个弯。一路上,他都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看起来,驯养者对工人离开工厂区的禁令还是在这时候给他们自己添了麻烦。他没遇到任何追兵,无论是驯养者、工人还是监察无人机。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牌子,上面写着“监控室”三个字。打开门,首先看到的便是占据整个房间的屏幕。

他走上去,尝试使用屏幕前的操作台。它看起来跟布瓦以前操作机器时用的操控面板没什么不同。屏幕打开了,他调出前一晚的宿舍监控。

一切都跟他印象里的没什么不同——人们有说有笑地走进宿舍,躺进睡眠舱。他看到了自己,愁容满面,犹犹豫豫地进去睡眠舱。之后是瘆人的平静。

布瓦紧盯屏幕,试图从每个像素中分辨出什么不一般的东西。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夜晚沉眠的寂静。

接着,所有睡眠舱打开了——除了布瓦的——人们从其中走出。不。不是“人们”。他们……他们没有脸。他们光滑圆整的头部形同鸡蛋,沉默着一个个走出了宿舍。他们是驯养者。

屏幕右下角出现了一行小字:

转换已完成。转换完成时间:2:15。

布瓦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看到了什么?原本的人类,在睡眠舱中躺下去后,然后就…….变成了驯养者?他摇摇头,驱逐那些不详的想法,然后回滚视频。于是驯养者又重新出现在屏幕中。

一次。又一次。于是布瓦终于在躲无可躲,不承认也要承认的时候,清楚地认知到在睡眠舱中睡下的工人会转变成驯养者。显然,睡眠舱是完成转换的关键,不然他昨天在中间层睡着时恐怕已经完蛋了。

但他仍然觉得既恐怖,又恶心。他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在劳动赐予的老茧下,却隐藏着那么多的欺骗和秘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秘无比,从不显露真身的驯养者,原来就寄居在他自己身上。

“布瓦”。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屏幕上一个人的面容取代了原本的宿舍监控。那人是个正常人类,但却相当苍老,皱纹密布的脸上透出倦怠之意。布瓦从没见过这么老的人,像他这样的工人全都处于青壮年期。

“你是谁?”布瓦开口问道。

“这艘飞船的主管,代理驯养者管理工人。驯养者们告诉了我你的事,而现在,你来到了监控室,观看了监控档案,也让我终于有机会与你交流。”

“什么交流?命令我束手就擒吗?”布瓦冷笑道。

“不。我是来跟你谈判的。”那人说道,“你可以叫我监管者。如你所见,驯养者其实就是我们。驯养者创造了我们。本质上来讲,我们与驯养者共用一个身体。睡眠舱在验证完受体失去意识后,会重构身体的分子结构,驯养者们的意识也会在此时浮现。这也是为什么睡眠舱会释放麻醉气体,因为在清醒状态下重构分子会对大脑产生不可逆转的损害,如果验证没能通过,重构就不会进行。”

“所以呢?一直以来,驯养者都在欺骗我们,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驯养者们没有骗你们,他们只是隐瞒了一些东西。驯养者的确是为了寻找新家园离开母星,也是在这里迫降。但我们并不是跟随他们从母星而来。这里就是我们的母星。”

“既然如此,驯养者为什么不出去飞船?”布瓦追问道。

“因为低估了这颗星球环境的复杂性,再加上一些意外,飞船迫降时遭到了严重的损毁。绝大部分自动化生产线都毁掉了。机器设备——包括一系列的功能性无人机——损失了接近93%。驯养者们一下子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虽然他们可以在这里生存下去,但所有东西都需要重新建造,有的则无法恢复。他们甚至连无人机生产线都无法搭建。而他们的肉体已经衰退,由他们从零开始建设一整套工业体系几乎不可能。”

“所以驯养者创造了我们,他们的体力工人?”

监管者点了点头,“作为高度进化的物种,他们无法忍受自己去做那些原始、粗蛮的体力工作。于是利用剩余的技术,他们实施了一项计划。驯养者从诸多生物中看中了我们,将我们改造成了进化后的样子——更加发达的大脑,足以容纳驯养者的意识,肉体却又保持了原始的坚韧。之后,他们将自己的人格与意识注入这些改造后的躯壳。但毕竟这本质上属于鸠占鹊巢,平日里驯养者的意识不会浮现,只有当大脑组织连同整个身体都被分子重构为驯养者时,他们才会真正成为驯养者。”

布瓦回忆起来,在最早的时候,的确是驯养者们提供了一系列图纸,让工人按照图纸来建造生产线。“驯养者设计了这一切?设计了整座工厂?”

“不止。”监管者回答道,“他们甚至利用剩余的技术储备,改变了飞船内部的一些设计,让它们更符合我们的生理。你看到的地图、牌子,甚至这个监控室的一切,都是重造的。毕竟驯养者并不需要视觉来获得信息。”

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监管者的这番话。他想哭,却流不出泪来;他想笑,但就连讽刺都堵在喉咙里出不来。真相超出了他的情绪所能及的范围。他们算什么?他们这些人的双手搭建了工厂、产出了物品,自己却无缘享受,而这群驯养者平时却寄居在自己的身体里,只等着吃白食。这也解释了为何布瓦能离驯养者那么远却能听到歌声——他们终究是一体的,能“听见”驯养者的交流也不奇怪。

“那讯问室呢?我在那里可是看见了一个驯养者。”

“那是提前录好的影像。我发现了你的状态,在接到你的申请后请求驯养者们录下了这段影像。还有你平时看到的那些投影、话语,都是提前录好,或是我组合原始素材加工出来的。”

布瓦想起来自己过去如何尊崇驯养者定下的规矩。可笑的是,这些驯养者甚至都没有监视着他们。他们不关心他们,他们甚至不在这里。只有一个与工人们同样的人类代替着驯养者。他周身环绕着的全是驯养者的假象。他如此重视驯养者还有什么意义?

“那么。”布瓦停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埃森呢?他怎么了?”

“他……”监管者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措辞,“他自杀了。他太懦弱,受不了真相,从飞船上跳了下去。我们把他的尸体处理掉了。”

懦弱。一个驯养者的走狗却说最先鼓起勇气发掘真相的人懦弱!此时此刻他所有的疑惑,屈辱,迷茫,全都转化成了纯粹的愤怒。他血脉贲张,怒火燃遍全身。他捏紧的拳头砸向了操作台。

“你竟然敢说他是个懦夫!他的勇气十倍于你!”布瓦吼道。

监管者却是一愣,布瓦的动作似乎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你为什么那么生气?”他不解道,“驯养者就是我们。我们和驯养者一体。他选择了自杀,我们也很意外,我们甚至哀悼了他体内的驯养者。他们甚至讨论了改善技术,现在的重组系统不能让你们的意识完全沉睡,你们也许可以在自身意识沉睡时听见驯养者的交流——毕竟驯养者的大脑已经包括了你们的脑结构。”

“不!”布瓦斩钉截铁地否认道,“我们绝不是驯养者。我们就是我们。驯养者不过是群窃贼,隐于暗处,偷窃我们所建造的一切。”

“随你怎么看,但这就是事实。”监管者身体前倾,他的双手现在跑去了荧幕之外。他的眼光往下瞄去,似是在俯视布瓦,“但你还有机会。我们不想另一个驯养者再出什么事。”

“真的吗?当时驯养者可想用电棍把我打落飞船。”

“驯养者对飞船功能的了解远超你贫乏的认识。当时即便你落下去,他们仍然有办法抓住你。”

“所以这始终是关于驯养者,与我们这些工人无关。”布瓦沉声道。

“这也与你有关。布瓦先生。”监管者回答说,“驯养者们已经说了,如果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来当我的继任者。驯养者们白天无法管控到你们,也不愿意浪费他们的时间从事这种单调的监控,必须要有我这样的人来管理。而我......我实在太老了。作为驯养者的肉体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我作为人类的肉体,以及意识却不断老化。我必须要找到一个继承人。”

“我为什么要帮那群驯养者管着工厂?”

“为什么不呢?”监管者很惊讶,“驯养者根本不会干涉你,也没有兴趣干涉。他们只在乎每日的生产指标能不能按时完成。你可以脱离那些单调乏味的工作,自由而愉快地过完一生——就像我一样。”

他想起了埃森,想起了其他和自己一样的工人们。他们庸庸碌碌,浑浑噩噩,但那真的是他们本身的问题?他们被谎言束缚,囚困在一方小天地里,在与机械为伴的生活里,毫无解放的可能。他们一直在生存,却非生活,而这一直都以驯养者的欺骗为主体,而以虚假的恫吓为补充。

埃森出于巧合——也许并非巧合,也许无论如何他都会踏上寻找真相之路——他真的在自己的徒弟出了这种事以后,可以安心地高高在上,俯瞰着与自己同吃同睡的工人们继续这种全无意义的生活?

布瓦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粗糙,结实,是属于劳动者的双手。而在这些活生生的血肉底下,那些寄生者正在沉睡。他不知道自己体内的驯养者是什么样,又会思考些什么,但他自己对不是驯养者。或许驯养者们创造了他,内含在他体内,但他绝不是驯养者。是他,是所有工人建造了工厂区、搭建了机器、产出了构造驯养者们野外那华美房子的材料,是他们创造了驯养者的夜夜笙歌。

“不。”布瓦摇摇头,随后坚定地盯着监管者,“不。我不会去当驯养者的走狗。恰恰相反,我会把我们的谈话记录下来,带到播放室,让驯养者的谎言破产。”

“你当真觉得自己可以?你是驯养者,没错,但如果你真要这么做,驯养者——我——会付出任何代价阻止你。”

“怎么阻止?”他不屑地说道,开始操作那些操作面板,“你俯下身,恐怕不是为了俯视我这么无聊的理由。你在尝试删除所有监控视频和这段会面,对吗?但你到现在还没成功。”他顿了顿,“你叫什么名字,监管者?”

“我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监管者神色明显慌乱起来,“你不需要这样做。我们还有的谈。你一定也想活下去。”

“你看,这就是问题。你没有名字,而我们的名字都是互相起的。你独自躲在不知道哪个房间里太久了,即便那些驯养者教过你这些操作面板的使用方法,你肯定也早就忘记了。而我不一样,我经历了从机器操作到在流水线上拣选产品的所有流程,而这些东西跟工厂的机器共用一套操作系统。”他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毕竟这些机器一开始也是驯养者设计的。”

布瓦成功了。一小块晶片弹射出来,里面是监控录像和这场对话。“再见了,监管者。”

“监察无人机可是可以搭配武器的!”

“你以为我没做好赴死的准备吗?”

“那你就试试吧!”监管者咆哮道,“你不会成功!”

荧幕重新变成了干净的灰黑色。布瓦关掉了通讯。

 

现在想来,那些地图和标牌恐怕是给监管者用的,但这给了布瓦方便。他重新回到路口,仔细研究了一下地图,找到了去那里最短的路。在他即将启程时,无人机飞行的嗡嗡声突然出现在另一边,并快速拉近。

“该死。”布瓦心里头暗骂道。监管者看来已经出动了他的防御系统。他得抓紧了。

布瓦又钻进了中间层。现在这里头甚至比夜晚更热——并不奇怪,白天飞船引擎运行的功率比夜晚更高。

起先,无人机的飞行声的确没有在他耳边响起;但他没跑多远,那噩梦般的嗡嗡声就压过了蒸汽声再次出现。

他低估了这些无人机!显然,无论是监管者通过监控系统,还是无人机自身搭载了探测系统,它们都能找到自己的所在地。更重要的是,他忽略了无人机的体型足以进入中间层,而且飞的可比自己走的两只脚快得多。

布瓦只能迅速找到出口,先钻了出去。追击的无人机绝不止这一个,恐怕现在四面八方的无人机都在调过来包围他。在全面的监控面前,他几乎可以说赤身裸体,所有动向都被监管者掌握,只要他不蠢,播放室前恐怕也早就安排了把守的无人机。他有多大几率可以闯过去?

不行,这样太被动了。他边跑边回忆地图,试图找到哪里能躲过这些无人机。他想起来,的确有一段清洁通道直达播放室,那里只是段单行道,很狭窄,更重要的是,那里应该没有监控设备——因为清洁通道中间要出去工厂区一段时间。任何动向都会在工厂区里被监测到,因此清洁通道反倒不会设置监视网络。毕竟按监管者的说法,监控设备同样在迫降中损失很大,也不是随便就能拿出来的,既然工厂区已经部署了大量此类东西,那就没必要在周围再布置。

唯一的问题是,到了工厂区他该怎么办。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尽可能快的进入播放室是他唯一的胜机。

当机立断,布瓦前去进入清洁通道。通道距他不远,但就在他即将到地方时,他旁边却突然冒出一个无人机。

监管者追上了他!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无人机下方就闪出一点蓝色,一道激光直接打中了他的腿。布瓦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一个踉跄往前扑倒。他闻到了血肉烧焦的气味。幸运的是,他也并非全无办法:这里是清洁通道的出口,旁边就有用于清理的铁桶和工具。

他咬咬牙,拿起铁桶直接甩到了后面。无人机被砸到,一下失去了平衡,但很快恢复了过来,但就是这几秒,让布瓦成功钻进了清洁通道。当他关闭清洁通道口的时候,他看到无人机又闪了一下,紧接着是打到金属上的嗞嗞声。无人机打到了通道门上。

布瓦一瘸一拐,艰难地朝前挪动。激光会烧焦创口附近的血肉,但穿透性让它直接打碎了他的腿骨。稍稍动一下他受伤的腿,布瓦都觉得残留的血肉在撕扯他的痛感神经,这直抵大脑的痛感告诉他必须要休息。但他无法休息。还不能休息。

他像只爬虫一般钻出了清洁通道,身上沾满黑灰。落地时他疼得龇牙咧嘴,却没有发出声响。他怕会引来其他人。

“布瓦?”他听到有人喊他。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样貌寻常的工人。他的面庞不算精致,上面有着充满疑惑、惊讶的黑色眼睛。

布瓦不认识他。“你是?”布瓦试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镇定,但他怎么能镇定?他想,他那故作姿态的声音一定听起来可笑极了。

“你不认识我,我和你不在同一条流水线。你的腿怎么了?”

“没,没事。”

这个工人盯着布瓦,后者吞了口唾沫。天啊,我完蛋了,他心想,这下他要被逮住了。

“驯养者,还有莱克斯那一伙人,正在疯狂地找你。但我那天在食堂见到了你的行为,布瓦。”那个工人说道,“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但那些驯养者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因为我知道你是我们一伙的,绝不会害我们。”他指了指布瓦身后,“如果你要找另一个清洁通道,就在你身后。你得抓紧点,无人机很快会巡逻到这里。我会想办法拖住它们。”

布瓦点了点头。工人回以同样的动作。两人就这么散去。

 

出去清洁通道后,布瓦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播放室的内部。看来通道直达室内。他一开始还觉得旁边肯定会冒出早已埋伏好的无人机,但等他把操作台启动,门外才响起了无人机射击大门的声音。

“看来漫长的监管生涯让你的智力退化了不少。你是根本没有看过地图,不知道清洁通道直达内部,也不知道怎么远程操作打开播放室大门吧?看来你的平常工作只是到处看看,然后汇报给驯养者。”布瓦忍不住讥讽了一阵。他启动全息面板。查看一下,监管者所言不虚,里面全是事先录制好的播放素材。布瓦插入晶片,上传了监控视频和通讯录像。接下来只要.......

门打开了。“虽然慢了点,但我想起来无人机有电子破解功能。”监管者的声音从无人机播音设备中传出。

两个无人机闯了进来。它们朝布瓦开火。第一发射偏了,打到了天花板上。第二发射中了布瓦的右手,让其直接报废。

只差最后一个程序,一个小小的上传键。布瓦一头砸向那里,伴随着头颅里的震颤,他听见了一声清脆的滴音。系统开始上传了。过不久,所有无人机、工厂区的三维投影都会开始播放这些内容。

无人机继续开火。没有一发打中布瓦,相反,它们打中的是播放设备。

起先布瓦还以为它们打偏了,但他很快意识到无人机的目标就是操作台。监管者想毁了播放室,以此来阻止信息上传!

布瓦下意识地举起完好的左手,这挡住了一发,另一方依然打中了。操作台开始冒出电火花。

他两只手都报废了。布瓦挺起身子,朝其中一架无人机扑去。他唯一能使用的只有这具血肉之躯了,只要多一秒,哪怕是一秒也好,他胜利的希望,他的所有朋友解放的希望就多一分。他的头脑变得无比敏锐,所有疼痛在这最后的时刻都离他远去了,他眼中所有的只有那两架无人机。

他的身体压住了其中一架,当他重重着地的时候,他感觉无人机的金属支架嵌进了他的身体。他的肋骨可能断了一两根。

他的背部一阵灼热剧痛。他翻过身,看到另一架无人机的枪口正对着自己。他笑了。在最后一秒,监管者选择了杀死自己,而不是攻击操作台。

他的喉咙泛起血液。他努力呼吸,但胸口只传来撕裂般的痛苦,他的肺拒绝吸气。激光一定粉碎了他的内脏,让他内脏出血了。

他努力撑起身体,尽管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但他还是隐隐看见操作台的全息面板上显示的“上传完毕”。

接下来,工人们会做出什么选择?他们会离开飞船,占领驯养者们野外的房屋吗?他们会不会砸烂会重组他们身体,让驯养者浮现出来的睡眠舱?他们从没设计过机器,一直按照驯养者给的图纸搭建,但布瓦相信工人的经验最终还是可以让他们自由的创造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还有很多疑问。他还想去见见所有人。但他心底清楚已经没有机会了。他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他没有辜负他的徒弟埃森。这就够了。

他闭上眼,享受劳累一生的休息时间。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在入睡时听见那些歌声。他终于获得了全然的宁静。

 

 

飞船爆炸了。冲天的火光与雷鸣般的声音甚至似乎震动了太阳。

赛科兰塔凝视着被高温扭曲的空气。他,以及所有逃出来的工人,站在安全的空地,见证他们一直生活着的家园,一个伟大的奇迹在烈火与烟尘中消失。但他们已经知晓,飞船和工厂区从不是他们的家园,他们脚下的土地才是。

飞船启动了自毁程序。监管者现在与这些燃烧着的废铜烂铁同在,没有逃出来。赛科兰塔并不清楚为什么他最后没有逃出,也许他不想,也许他没来及。无论如何,这对他而言都是颇为讽刺的结局:最忠心于驯养者的人却最终没能逃出来,而他们这些已对驯养者唾之以鼻的人却仍旧存活。

这要感谢布瓦。是他播放了监视视频和他与监管者的对话,让他们了解了真相。赛科兰塔回忆起自己与布瓦见面时的场面:布瓦瘸着腿,刚爬出清洁通道,正朝另一个通道走去。他在见到自己时显得很紧张,肯定是在担心他会被抓住送给驯养者。他多虑了。赛科兰塔相信布瓦,而后者也证明了他对得起这份信任。

赛科兰塔无法想象布瓦经历了什么困境。他不在这里,那么他恐怕也已葬身火海;赛科兰塔现在唯一能做的并非哀悼,而是沿着他所开创的道路走下去。

但该如何做呢?布瓦给了他们真相,将他们从驯养者的谎言中解救出来,但却也剥夺了他们一直以来的生活。这却让赛科兰塔无所适从。其他人看起来也是一样。

赛科兰塔想了很多。驯养者为何会启动飞船的自毁程序?不对,或许飞船的自毁程序是自动启动的。也许驯养者早已有预案,在真相被揭露时毁灭飞船,防止所有东西落到他们手里。也许他们使用了监管者,往他的头脑里植入了他无法抗拒的想法——当局势无法控制时就毁灭所有,以防工人们彻底拥有驯养者的技术。既然他们创造了工人们,这又有何难呢?

但真相永远遗失在了大火里。飞船里并没有此类提醒,是一些老工人发现飞船引擎的散热中间层突然升温,所有人才发现飞船即将爆炸。在此之前,他们甚至都没有什么反抗的想法,有的只是茫然无措。

他们被逼着逃出了飞船,只带走了心灵的空荡。

“我要四处走走。”赛科兰塔对旁边的人说道。

他来到了驯养者们住的地方。现在是下午,骄阳正烈,四下没有一点驯养者的影子。他抚摸着这些华美建筑,构成它们的材料温润、湿滑,这些是他们亲手生产出来的材料,却连如何使用都不会。

他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响。绕过几个建筑,他看到几只动物正在驯养者的建筑群前。他们双手双脚,直立行走,但却有些驼背,身上毛发浓密。它们和人类有着相似的面貌,只是五官更突出。

它们也看到了赛科兰塔。这些动物聚到一起,低声嘶吼着什么;随后,它们啸叫着跑掉,消失在了远处的森林里。

它们留下了一个泥土垒成的雕塑。或者神像。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东西,大体可以看出一个人形,头部却没有任何五官。就像是个驯养者。

这是个驯养者的雕像。赛科兰塔惊觉,这些动物就是未受驯养者干预的“他们自己”。根据布瓦与监管者的通讯,驯养者从当地生物中拣选出了一种,人为加速了他们的进化,最终形成了工人们。这些动物,在进化的意义上讲,正是赛科兰塔的祖先。

这些动物崇拜驯养者。他们的祖先崇拜驯养者,制作了驯养者的偶像。赛科兰塔感到一阵恶心。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体内的驯养者会有什么感受?他永远无法知道了,随着睡眠舱跟着飞船一起逝去,驯养者永远不会苏醒了。现在的他,只是赛科兰塔。

但是没了驯养者,没了他们的技术,他还能做什么呢?

赛科兰塔看了看那群动物的原始造物,又看了看驯养者的建筑群。既然连那些动物都可以动手制作出雕塑,他们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他们建造了工厂区,见识了这些驯养者的建筑,他们完全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建筑群。当然,石头和木头不可能比得上驯养者们的材料,但那会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园。

亲手创造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再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而劳动。这就是布瓦留给他们遗产。

赛科兰塔抬头望天,太阳高悬,晴空朗朗,温暖流过他的四肢百骸。

他已不再迷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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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整个故事有着极强的画面感,叙事也相当稳重,用一种介于古典与黄金时代的气质,讲述了一个《濒死的地球》式后启示录感氛围的史前故事。随着最后飞船的爆炸,名为驯养者的外星人的证据将被彻底抹去,但他们却在人类的精神层面留下了擦拭不去的印迹:荒野上留下的驯养者建筑将作为集成最初村落/城市的建筑的起源,成为容器,容纳即将到来的人类文明;而他们的驯养者形态则将成为史前人类关于神明的偶像崇拜,被融入文明的基因,直到永远。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郭亮

题图 | 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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