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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竹子第七天,王阳明遇到了蛇星人 | 科幻小说

十三不塔 不存在科幻 2022-01-18
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蜕变新生」放下过去的自己,开启新的人生,有时很容易,有时又很难。可能需要经历无数的人生磨难和考验,也可能只是一段突然的顿悟。科幻故事为这些新人生的开启,提供了不一样的契机。今天带来的是一篇日本科幻小说,王阳明在“龙场悟道”的那一晚,究竟遇到了什么,让他对人生有了全新的领悟?如果说他遇到了外星人,你会相信吗?

作者简介十三不塔,日本科幻作家。中国武术爱好者,也很喜欢武侠小说。目前在漫画和游戏相关的专业学校里担任讲师。也创作剧本及广播剧脚本。2020年凭借《ヴィンダウス・エンジン》(《windaus引擎》)获第8届早川SF大赛优秀奖。

白蛇吐信全文约8200字,预计阅读时间18分钟
译者 | 武甜静校对 | 裴竞择
我才疏学浅又不善言辞,此处却有个隐秘之事想要讲一讲。这是王阳明先生只对少数弟子、以训诫的方式讲述的亲身经历。因为被认为不适合收录于老师的言行录中,所以恐怕绝对不会被后世提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先生效仿先贤,平时不会轻易谈及怪力乱神之事。
老师之所以会对弟子们说这件事,大约是因为某个秋日夜长,我们怠慢了学业,放纵地聊着一些幽鬼、狐仙之类不着边际的怪谈。那次不当行为的开端,是我说起的一段没什么意思的梦境。为了简化前因后果,就不详加叙述了。先生发觉情况不对后,一边缓缓巡视一众弟子,一边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好吧,你们听好。”那声音略微有些高亢,却又带着一股子力道,并不会让人觉得轻佻。先生加入我们的世俗闲聊,这是非常少见的。先生应该是平复心境后,觉得与其遏制好奇之心,倒不如去满足它。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让我们重新回到学业中来,也可能是想让我们知道这世上有理性无法解释的不可思议之事,让我们明白,探索梦境幻象是多么愚不可及。“我讲这件事,并不是想要迷惑你们。我的乡愿之心早就已经消失殆尽了,所以对于我接下来要说的这段经历,你们会怎么想,我完全不在意。这件事的年头越来越久远,我现在只希望它能留在一些人的记忆之中。”所谓“乡愿”,是指为了给别人留下好印象而伪装自己的行为。先生的神态十分温柔平静,与断言自己已彻底摒弃恶习的坚定口吻极不相称。先生因为极致克己而带上了一些严厉冷峻的气质,但听说他在被流放边疆时,为了鼓励染病的随从们,也会刻意说一些笑话。随机应变,根据情况适度放宽规矩标准,这也是圣人的教化之法。“接下来我要讲的故事与竹子有关。”王阳明先生非常清楚明白地宣告。弟子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被先生召集而来的弟子们聚在碧霞池的岸边,这里是绍兴著名的风景胜地。“竹子,说的就是那个竹子吗?”我提问确认。先生轻轻咳嗽一声,温和地点了点头。弟子们的目光如飞石般砸在我的背上、脸上。我作为老弟子,又与先生是同乡,还因为娶了先生的妹妹而成了他的妹夫,难免在一众弟子中的立场有些尴尬。“就是随处可见的那种竹子。它柔韧轻便,是制作竹篮、笊篱之类物品时必不可少的好材料。此外,竹笋吃起来也非常美味。不过很多人并不知道,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竹子,还有着不同寻常一面。”先生就这样开始了他的讲述。弟子们或把这当作是严厉的箴言,或当作是一时兴起的余兴,不过他们都完全看错了这件事的性质。这个晚上,我们都完全沉醉在先生讲述的这个奇妙的故事里。 “那应该是我对竹凝思第七天的事情。”先生年轻时一度对竹子非常着迷,这是很有名的故事。他曾刻苦努力,试图从竹子中参透事物本源。这是基于朱子倡导的“格物致知”理论所做的尝试,此处就不深入探讨了。总之就是希望通过逐个参透事物中的道理,最终森然领悟世间所有道理。请在脑海中描绘一下这个画面。十六岁少年正值最活泼顽皮的年纪,却以远超年龄的气魄注视着竹子。虽然身形纤细、体质孱弱,但双眸却透出一股不凡的精气。先生的朋友钱氏才过了几天就叫苦不迭,先生本人却硬是把此事坚持到底。孤身一人注视着官署里的竹子沉思的少年,恐怕会被当成是有着奇特爱好的怪人。“那是非常愚蠢的行为。真理明明就不存在于自身之外。”年迈的先生回忆着旧日时光,翻起长衣的袖子。此时他已抵达知行合一的境界,动作中完全没有刻意为之的做作,完全是一派简朴优雅的气度。“我听说先生最后也病倒了。是因为专注过度劳累导致的吗?”“我是这样以为的。但是,我其实是遇到了不合常理的奇观。”我们不由得探身向前,问,“是怎样的奇观呢?”尽管已经刻意收敛,却还是难以抑制我们心中卑俗的兴奋。尤其是欧阳,他对这类故事完全没有抵抗力,此时已经全神贯注地支起了耳朵。王先生不慌不忙地接着讲了下去。“是蛇。竹子之中啊,有一条蛇。”“竹林中当然会有蛇呀。”小邹说。“别急,听我慢慢道来。”不眠不休地把所有精力集中在竹子上的少年王阳明少年,他的意识中划过一丝预感,知道自己快要筋疲力尽了。就在此时,他刚才注视着的那根竹子根部的一节,突然像手捏糖人一样被绵软地捻开了。虽然王先生常常接触神秘之事,却也从未见过这种怪异的情形。“您说是这样说。”聪敏的小林插嘴,质疑说这其实可能是先生昏昏欲睡时的白日梦,或者是因过度疲劳而产生的幻觉。多事的弟子们反复打断先生的讲述,我简直烦透了。但先生不愧是心神受过锤炼的人,情绪完全没有收到影响。“我不否认有这种可能,但我们还是先讲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吧。竹节奇妙地裂开,从中挤出来一个看起来白乎乎的物体。仔细一看,我发现那是一条蛇。不过,这蛇体型巨大,看起来根本不可能缩在小小竹节中。它身上微微泛着磷光。若是把盘起来的身子伸直,再抬起镰刀似的长颈,其高度恐怕会到年少的我的肩膀那里。更加惊人的是,这蛇竟然通晓人语。我问它说,你是竹子精吗?”——我不是什么竹子精。少年啊,你连续好几天都守在这里,搞得我连身子都无法伸展。我不如你有毅力,我输了。“如果不是妖怪的话,那你就是一条普通的蛇吗?我接着问道。蛇嘶嘶吐着信子,直接对着我的心说话了。”——我们是从星之彼端来到此地的。不只是我们,其他还有很多物种到访这颗星球。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漫长岁月,久到已经说不清到底有多久,久到早就已经忘记了故乡的模样。虽然血缘非常远,但蛇确实是我们的远亲。不过它们身上已经很难看出有知性残存。“你是住在这竹子中吗?还有其他同胞吗?星之彼端又是哪儿呢?”年轻的先生面对白蛇完全没有感到害怕,而是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白蛇一边把前端分叉的舌头反复伸出来又缩回去,一边清楚明白地回答了这些问题,描绘了繁星的世界。在天空的一角,有一颗叫海樽界的星球,那是蛇们居住的地方。蛇告诉先生,在那里,有着比这里还要先进的文化。“竟然会有这样的事。”先生仰头望向夜空。因为太过专注而忘却了时间,所以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不过此时,深夜的天空上,云层下面正挂着一弯下弦月。——你是怎么看的呢?关于蛇住在竹子里面这件事。“蛇和竹子都是一边蜕皮一边成长,如果说外形能反应内里的真实,那也就表示说这二者习性相通。所以两者相伴相随共同生活,也不足为奇。”——原来如此,真是个聪慧的少年。竹子是我们带到这颗星球来的,竹节内部设定得可以维持与我们的故乡相似的环境。可以说它对我们来说既是地面也是暂居之处,甚至可以说就是我们的本体。在长久的共生关系中,我们学会了用竹子进行思考的方法。不是一根一根的竹子通过地下茎连接群生在一起,而是竹林本身整个就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连我的这具身体都是它的一部分。我们住在竹林中的一根竹子里,而且是最接近根本的那一段竹节。用你能够理解的话来说的话,就是为了能吸收从大地和空气中采集到的精气。使用竹子,我们可以拉长时间。我们的寿命比人类要长久得多,也可以影响时空的曲率,改变阴阳之理。抱歉,好像也并不是很容易懂。“真是难以置信,没想到竹子是那么古怪神奇的东西。你是说竹子其实是有智慧的吗?”从小就性格稳重、大气端庄的先生,听到这里也略有些愕然。——是这样的。竹子是有智慧的,不过你们可能无法意识到它们的智慧。蛇严肃地低语道。无声的声音,宛如从天空洒落的月光,带着股清凉的气息,令先生陶醉其中。纵然是荒唐无稽的故事,只要面前有确凿的证据,那便只能接受。蛇的聪慧程度不输给那些考取了进士的登第者,所以明显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之类。——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我们只是在讲述事实而已。“那么,你们跨越广阔的星辰之海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向你们传授智慧,也可以说只是想跟你们成为朋友。不过呢,除了很小一部分人类之外,大家都还是对我们都是厌恶、忌惮的态度。特别是最近,关系说不上是很亲密。“我可以把你介绍给大家,肯定会很顺利的。”——算了。我们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们和人类甚至是很好的朋友。伏羲和女娲都被描绘成蛇身,天竺崇拜的湿婆神身上也盘着蛇,埃及法老们的头巾上有眼镜王蛇。这些都佐证了人类与蛇曾有着非常亲密的关系。还曾有一位叫龙树的僧人到访过我们的世界。其实,我和你的祖父也讲过话呢。你应该知道,他之所以会被称为竹轩公,正是因为他非常喜爱赏竹。美好的记忆留在心中就好。对了,说起记忆,你会忘记这次的邂逅。很遗憾,我们也让竹轩公忘记了那次的事情。蛇优雅地弯曲起身体。如果蛇住在竹子里的事被宣扬出去,它们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当然,王阳明先生绝不是会做出那种不义之事的人。蛇应该也看出了这一点,但是这对它们的种族来说似乎是不可撼动的规则。“以你的力量,应该可以封住我的记忆。不过记忆并不是消失了,那我是否有可能在某天想起这一切呢?”——当你的心灵完全摆脱束缚之时,有关这段邂逅的记忆便会复苏。就是被称为连续非象征体验的状态……啊,这个说法在明朝不太合适。精神摆脱迷惘,充盈着远处之光,我说的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对我们来说也不再危险。可惜,能达到这种精神高度的人,也就是可以被称为圣人的人,实在是万中无一。“那我就成为这样的人吧。”——真有志气!既然有这种志向,你就不要再跟竹子大眼瞪小眼了,这可不是正途。如果你真的实现了目标,回想起了今晚的事,那我就让这片竹林开花吧。那会是百年盛开一次的黄琉璃色的花朵。迷者开蒙之时,这片竹林便会再次开花。“孟宗竹开花之后不就会枯萎吗?那个时候你也会……”——死亡是必然的。也有人躲在深山幽谷中,寻求成仙永生之道,但连宇宙都有其终结,我们这样的区区生物,又怎么可能永生不死呢?我的很多同伴都回到了家乡,然后死去了。住在这颗星球的同胞比以前少了很多,但那也不过是时空中的一缕幻梦。万事万物都会不断改变,我年轻的朋友。有什么话可以去安慰即将在异乡缓缓迈向终结的朋友呢?先生看向蛇的目光,应该是充满怜悯的吧。此外,这或许也可以和未能实现归乡的愿望,最终抱憾而逝的先生的经历结合起来思考。先生多次尝试辞去官职归隐山林,却都未能如愿,一次次被拉回耗损生命的繁重工作之中。先生一定会说这也是人生曲折经历的一段,没什么可怨恨的,然后付之一笑吧。人生蜿蜒曲折,正如长江,也正如蛇。 “蛇啊,在不远的将来,我一定会想起你。一个人只要被某个人记在心里,他就不是孤独的。我不会让你等很久的,请保重身体。”我这样的不肖弟子只能说,没有比先生更大慈大悲的仁者了。在讨匪平乱的过程中,他也是坚持不懈地劝降,对归降者也绝不慢待。因为先生明白,这些人也是因为境遇不佳,才会身陷恶行恶事之中。正因如此,先生此时一定不禁对这位异类朋友心生怜悯之情。而这孤独的蛇,也一定从与先生相处的片刻时光中得到了慰藉。——谢谢。你不仅聪明,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少年。根据时间的行程表,你今后会品味众多辛酸,也会有失去重要东西的经历。“你能知晓我的未来吗?”——应该说是竹子知道。你知道为什么周易占卜要使用筮竹吗?其中确有一些象征意味,不过人类稍微有点误解。竹子本身并不能占卜未来,它是将六十四卦的诸相收束到现实中的装置。总有一天,你会被刺客追杀,会为短命弟子的死而垂泪,也会将老迈之躯置于战场。作为你我友谊的纪念,我告诉你一个规避未来祸事的方法吧。这份约定也会消失在你的记忆里,不过当时机到来,你的直觉便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你要多多占卦,认真观察其中的变化。你有且仅有一次机会,可以将卦象从明夷改换为晋。“那不是在欺骗天理吗?”——可能是吧。要怎么选择是你的自由。每个人思考问题的方式都不一样。这是我能给你的唯一一样东西了,还请收下。蛇垂下头,用额头碰了碰先生的胸口。这或许就是星之彼端的礼数吧。先生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就那样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抬回了家里。我躺在床上静养了一段时间。虽然那股暖意还长久地保留在我的心中,但我却完全忘记了它来自何方。”先生这样说道。他被父亲龙山公训斥了一通,说他太过热衷于一件事,不懂得节制。但是龙山公说他有预感,儿子飘忽不定的兴致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让他成为了不起的士大夫。估计他想说的是“虎父无犬子”之类的意思,但先生却不以为意。“这恐怕是父亲大人的马后炮罢了。那个时候的我,不论在谁看来都是个不务正业的野孩子。”先生笑了,我们也跟着笑起来。这一夜过后,弟子们不再沉迷于不切实际的空想,开始心无旁骛地钻研学问,正是要像竹子一样深深扎根进学问之中。先生也不再提起竹子和蛇的故事。不过,我曾向从京师来此地的商人打听过一次,问他们官署的竹子有没有开花。“哎呀,那个我可记得非常清楚。真的是非常漂亮的花。不过,王阳明先生在别人告诉他之前就知道了这件事。怪不得大家说先生有神通之力呢。”商人非常肯定地说,就在先生因得罪宦官刘瑾而被流放龙场的第二年,官署的竹子齐齐开了花。众所周知,王阳明先生的一大转机“龙场悟道”,就是在这时发生的。与此同时,在先生的故乡余姚,竹林也同样是一片黄琉璃色。据说,两个地方的花都开得非常美丽。据说有人看到王先生的祖父竹轩公在盛开的毁灭之花的环绕下,一个人仰望着箕宿之星,一边抚琴,一边吟唱典雅的古诗。不过,这个时候竹轩公已经不在人世,在余姚的亭子里现身的,大概是深爱竹林的竹轩公的幽灵吧。哎呀呀,真是的,我又开始讲这些神怪故事了。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学有所成呢?不不,我并不是在谦虚。因为我长期卧病在床,所以学习的进度迟了不少。庆幸的是,我的病最终痊愈了。是的,你美丽的眼睛看到的我,一定显得非常健康吧,完全没有一点曾经病重的痕迹。我也觉得自己能恢复成现在这样简直是奇迹。我本不愿再多挽留你,不过在依依惜别之情的催使下我还想再多啰嗦几句。请见谅。我还有一个故事没有讲。这是个有关梦的故事。那是在先生讲述竹子与蛇这个神怪故事的夜晚,以我做的一个梦为开端。这个不吉利的梦,也正是我开始疾病缠身的征兆。我的名字叫徐日仁。我在梦中听到有贵人呼唤,说徐日仁,你有着能与颜渊比肩的德行,但是寿命恐怕也会和颜渊一样。那人悲伤地宣告之时,梦就醒了。如你所知,孔子的弟子颜渊是一位在三十一岁的年纪就英年早逝的才俊。“梦不过是梦罢了,不要过于在意,快忘了吧。”先生虽然这样说,但我忘不了从先生侧脸上划过的那一抹沉痛之色。我听说先生自己也做过几次这样的预知梦。虽然先生向我保证说那个梦绝对不是什么预兆,但我总觉得他是在劝解自己。我的病最终变得非常严重。我猜测,这时先生是否使用了蛇给他的力量呢?当时的我看着镜中的病人,心想“原来这个就是死人之相”。当时我的病就是严重到这个程度。“不要自大。假设你的梦是真的,那你的德行可与颜渊比肩,这也是事实吗?你确实可成大器,但颜渊却是无可比拟的。失去这位至诚之人,孔子挣扎痛哭了不知道多少次。你觉得我会为了你而失态吗?”先生的言语虽然非常冰冷无情,我却觉得里面有种与他本人不相称的忧愁。我的痊愈,到底是不是因为先生把意味着落日的明夷之卦进行了改换呢?是否是逆转的意象被转写为现实,我才像尸解仙一样重生的呢?先生应该不喜欢改变未来的那种类似方术的伎俩,但是对弟子的关爱或许可以胜过原则。先生接下来的言语,甚至微微带着些温暖的震颤。“在不久的将来,你才该因我的讣告而乱了方寸。弟子啊,你要活下去。你没有必要成为颜渊,徐日仁就该作为徐日仁活下去。”我哭着在师父脚边叩首。眼看着我的病情就逐渐稳定了下来,与此同时,先生肺病的宿疾却日益严重。我被视为先生的继任者,兄弟弟子中的大多数人都对我的康复表示了祝贺,但是其中也有人对此感到不快。久卧病床的我,离开病床后看到了各种令人不愿正视的世间百态。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会感觉非常寂寞。同时,也越来越多的为先生亡故后学派的发展而担忧。守护、培育王阳明先生播下的种子,这是我的使命。有人议论,说徐日仁逃脱死地后整个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也有人高估了我,说正如流放边疆、登上战场的经历磨练了先生,深陷病痛的经历也加深了我的修行。但事实并非如此。如果硬要与梦境的预言联系起来的话,延续生命这件事,其实是损伤了我的德行。请想象另一个世界。如果我当初病逝了,在这个假定之下,会发生什么呢?王阳明先生一定会因为心爱弟子的早逝而终日悲叹。未能拥有优秀子嗣的先生,会因为失去了我而在心中留下巨大的空洞,带着这样的空洞度过寂寞的晚年。此事的影响不限于此。先生仙逝后,因为无人统领,学派一定会分崩离析。泰州可能会新开一派。尤其是王龙溪和钱绪山,这二人一定会分道扬镳。就算是现在……算了,就到此为止吧。用假设的矛盾去衡量他人,这是有违良知的行径。幸或不幸,我活了下来。在我有生之年,都会为余姚之学——取先生与我的故乡之名来称呼我们的学问——能延续而奔走。在此我要坦白,我果断施行了几次改革,也采取了一些不便说出口的谋略。先生的目标是营造宽容开放的学风,但失去了他的领导,学派风气逐渐变得有些过于放纵。为了对此加以约束,是我制定了那些先生一定会厌恶的细则。面对听闻先生病危的消息,宁愿放弃殿试也要奔赴先生身边的弟子们,是我规劝他们,将他们赶回了京师。为了让我派门下弟子能更多参与政事,必须让他们考取进士。不仅如此。不服从于我的弟子,我将他们从先生的言行录里除名了。更有甚者,我驱使此前归顺先生的狼群般的莽汉们,封住了反叛者们的嘴。这还没完。我扣留了陷害先生的学者桂萼的奏疏,又揭发了他在税制改革中的问题,让其倒台。此外,我还以拯救王阳明先生唯一的遗孤、使其免于王家内部争斗为名,将孩子抢来养在身边。这些也都是我的谋略。你可能会说,你这家伙说是要守护学问,其实只是沉迷于权势罢了。对此我不会辩驳。是的,很快我的弟子将成为太子辅佐——最终会成为帝王的老师吧。为了做成此事,需要上下打点。宦官们曾将武宗皇帝引入荒淫无道的境地,我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我要的不是飞黄腾达,我只希望能在天子的庇护之下,传播先生的理想。肯定也有人对此不满。以前的学友很多都已经不再与我交往,学派内外都有我的敌人。但是,继承重任之人必须要有这种觉悟,即使明知手段算不上光明磊落,也要努力达成使命。盐贩或者诗人,不管多么聪明,都缺少这样的气概。我内心并无悔意,只是寂寞之情积累得越来越重。或许我也是竹轩公那样的幽灵。请看我这副瘦骨嶙峋的躯体,与先生晚年不相上下。这就是我。为了守住学派,我真的是字面意义上奉献出了自己的血肉。很可怜吧?逝于正德十二年春天的徐日仁,从他的骸骨中脱离出的魂魄,做了这个有关历史的梦。或许只是这样而已。奋力奔走的我,现在也有点累了。看到像你这样的存在,老奸巨猾的徐日仁也不再恶毒,丑恶的政治争斗也变得愚蠢无聊。你一定是站在时间之外,观赏着人类稍瞬即逝的影子戏吧。历史没有如果。不,唯一的历史是否又真的存在呢?一切正如指尖蘸水写下的文字。我们将文字刻在石头上,但这也不会永远留存。你们或许有办法将语言记录在风或者烛光里吧,而且能让它们永不消逝。好的,我这啰七八嗦的闲聊也要结束了。转瞬即逝的邂逅也差不多该落下帷幕。我们的故事,会被你们用不可见的语言记录下来吧。与此相对,我的记忆将会消失,就如同烟雨中的眼泪。我明白,这一定是万古流传的神圣规则。即使我会忘却一切,能在此吐露不能与他人言说的心声,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慰。或许有一天,我会随着一场恍然大悟又记起这一切,但我并非颜渊,也就不抱期待了。你即将踏上旅途。三皇五帝的治世已成过去,如今人们蒙头狂奔,谗言佞语不绝于耳。你我都已经在这浊世度过了太长的时光。星霞闪烁的幽冥彼岸,或许有真正的安息。即使是历经荣辱的徐日仁,总会一天也会和大家一样在那里歇息。不,如果是要安慰我,那大可不必。请先行一步。我还必须继续浸染在这俗尘之中。只是,今夜我想在此处再驻足片刻。我会在心中描绘那注视着官署竹林的少年的样子,独自喝上一杯。啊啊,月光和竹叶摩擦的响声令人心沉静。不论世间如何纷乱嘈杂,我都希望竹林永远是这样的静谧清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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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王阳明格竹的故事,在十三不塔笔下变成了一场第三类接触。中国人读日本作者写的中国历史故事,总会有种奇妙的双重异域感。如果再叠加上科幻想象,熟悉的历史故事便更呈现出一番独特的味道。这或许就是我们如此喜爱此类故事的原因。——武甜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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