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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出了故障后,这颗星球再也没有夜晚 | 科幻小说

九五五 不存在科幻 2023-02-06
7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异世旅人」我生活的移民星球上没有黑夜,干旱炎热,要努力工作才能每天换一点水。爸爸妈妈说人工太阳坏了,可是我想问:为什么必须生活在这里呢?

九五五 | 现居南京,勤劳打工人。会从喜欢的音乐中获取灵感。

白日全文约22700字,预计阅读时间45分钟
还在排队的时候,王牛就闻到了水的味道,他记得每一个父亲安排他来佐拉湖取水的下午,因为它们全都千篇一律:炽热的阳光,滚烫的大地,荡漾的腥味,周围的低语声,以及监视者冰冷的视线,比佐拉湖的水更冷。终于轮到王牛了。他把自己提着的两个桶都放在地上,在岸边跪下,接佐拉湖里的水喝了好几口,身后的队伍里立刻传来了不满的声音,骂他磨磨蹭蹭,而看守只是看着他,并未对他的行为发表什么看法。只要他们不说话就没事,这是父亲教给他的,310号殖民地的其他居民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只是在嘴上抱怨。喝够水后,王牛把两个空桶装满水,一手一个提着往家赶去。走过队伍的末尾时,他和小贪污犯擦肩而过,这个瘦弱的孩子和他同龄,只带了一个中等大小的空桶,这是他体力的极限了。“等会儿老地方见。”他趁旁人不注意,在小贪污犯耳边低语道。小贪污犯点了点头。提着两桶水回家的路上,太阳仿佛一直跟着王牛,不停从他体内榨取水分。王牛能感觉得到汗珠从自己后背慢慢流下,他舔了一下嘴唇上方的皮肤,舌苔立刻感受到了咸味的刺激,残留在嘴里的佐拉湖湖水的甘甜味道荡然无存。很快,汗水流进了眼睛里,王牛只好把两桶水轻轻放在地上,擦擦汗,顺便休息一会儿。经过几秒钟的心理斗争后,他如同做贼一般,偷偷用右手从水桶里捧起一点水,又迅速用左手兜在下面,慢慢向自己的脸移动。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冰冷的水触碰到皮肤时,王牛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洗完脸后,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开阔了,连迎面吹来的夹杂着细小黄沙的热风都令人心旷神怡。如果是和父母一起来取水,肯定不会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悠闲。母亲总是担心会有沙土掉进水里污染了水,这点还算可以理解,父亲又总是在念叨“蒸发、蒸发”,好像他们在路上耽误的每一秒都是在对宝贵水资源的浪费,可每次赶到家里,王牛从没觉得自己的水桶比起刚装满水时有一丝一毫的减轻。回到家后,王牛把两桶水倒进水缸,他家三口人接下来两天都要以这缸水为生。310号殖民地的居民每两天可以去佐拉湖取一次水,不管取了多少都必须坚持整整两天,不然就要去殖民地上唯一的商店买,可是在那里水已经贵成了奢侈品。现在下工的铃声还没有响,王牛有充足的时间在父母回家前去秘密基地和小贪污犯玩一会儿。他们的秘密基地离矿场不远,位于一个隐蔽的岩洞内,两人常常在这里一起玩,有时玩纸牌游戏,有时一起写作业(绝大多数情况下是王牛抄小贪污犯的作业),但大部分时间里,王牛一直安静地坐着,听小贪污犯讲自己来到310号殖民地前的生活,那时他的父亲在地球上做高官,大概已经开始贪污受贿,只是还没东窗事发。小贪污犯在人生的前五年一直生活在一个有夜晚,有四季,有雨雪,有草原森林的世界里。他还说过,水在地球表面上有多种多样的存在形式,除了310号殖民地上已有的湖外,还有比这更大的海,比这更小的池,还有细条型的河,比河更宽更长的江,以及从高处落到地面上的瀑布。这一切都是王牛在梦里都没见过的,他知道小贪污犯将来总有一天会忘记自己来到这里前经历的一切,所以想趁他还记得的时候多听他说几遍,好让自己的幻想有些根据。或许是为了讨好王牛,或许是为了靠回忆过去逃避现实,小贪污犯也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说着地球上的事物,那比夜灯光更深邃的黑暗,比打桩机响更吓人的雷声,比佐拉湖的水更寒冷的白雪。对了,说到佐拉湖……“为什么佐拉湖会叫佐拉湖?”小贪污犯难得向王牛提问。“因为……”王牛抓抓自己的脑袋,“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因为它的水很冷吧,‘佐拉’可能是哪种语言里冰冷的意思,这里没有比佐拉湖水更冷的东西了。”除了看守盯人时的眼神,他在心里补充道。小贪污犯听了直摇头。“佐拉湖的水根本不算什么,以前冬天的时候,我家……”小贪污犯接下来说了什么,王牛已经不记得了,他加快脚步,想尽快赶到秘密基地让这个外来人把冬天那段再说一遍。王牛到达秘密基地时,小贪污犯已经坐在里面了,盘腿坐在在捡来的破桌子前写着什么,听到王牛的脚步声就立刻收在了草垫下面。“今天运气不错,我爸妈还没回来,直接溜出来了。你呢?”“我和他们前后脚到的家。”小贪污犯有些难过地说,“他们是提前赶回来的,说知道我今天打不了多少水,撑不过两天,就出门想办法去了。”“想办法?能想什么办法?”王牛的眼珠子转了转,“我知道了,是不是去贿赂那些看守了?毕竟是你爸妈……”“他们没有!”小贪污犯突然站了起来,冲王牛大喊,眼睛睁得老大,“才不是什么贿赂!而且,之前也跟你说过了,我爸爸也不是什么贪污犯!”王牛不习惯面对一双完全睁开的眼睛。由于永远生活在阳光下,310号殖民地上的居民总是眯着眼睛,久而久之即使在开了夜灯的黑暗房间里也没法完全睁开,而出生在地球上的小贪污犯则没有这样的习惯,每当他睁大眼睛时,王牛心中总会生出一股无名的不快感,现在也不例外。“不是贪污犯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地方挖矿?你不要太天真了,动动脑子,父母犯了罪,怎么会让自己的小孩知道呢?”“他……他是被人诬陷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啊。”王牛忘了这句话是从谁那里听来的,现在竟然随口就说了出来,他对自己的应变能力很满意。小贪污犯憋红了脸,双手用力拍在破桌子上,气得直发抖。王牛知道今天不用指望小贪污犯会给他讲什么故事了,那他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不如早点回家等饭吃。正好这时,下工的铃声隐约飘进了他们的秘密基地,现在不走也不行了。“嗯……那我先回家了,希望你爸妈能想办法搞到水给你做饭吃。”王牛丢下一句话,转身就离开了秘密基地。回家的路上,王牛隐约觉得自己刚刚说得有些过分,但他并不担心小贪污犯会跟自己断绝关系,因为除了父母和自己,小贪污犯在310号殖民地上再也没有第四个能说上话的人,其他同龄人听了长辈的话都看不起他,同时又对殖民地外的世界没有半点兴趣,没必要每天听他讲故事,真要搞到关系破裂,更吃亏的可能反而是小贪污犯自己。傍晚时分,王牛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时间,艳阳高照的310号殖民地没有一丝风吹过,视线里的一切几乎都是土黄色的。土黄色的沙地,土黄色的干枯灌木,常年受风沙袭击而被同化成土黄色的低矮建筑物。天空也是土黄色的。王牛听说,310号天空殖民地刚建成时,人工太阳还没出故障,当它落下时,可以透过顶部的玻璃穹顶看到太空中的点点星光。但如今,不仅太阳出了故障永不落下,人类居住区的玻璃穹顶上也沾满了黄色的沙土,这些沙土堆得太多,有时会从穹顶上脱落下来形成“土雨”。雨虽然指的是水从天而降的现象,但在310号殖民地,落下来的只有黄色的沙土。王牛3岁那年,邻居家的一个老人就在外出时遭遇了土雨,当场死亡。王牛不知道那个老人是直接被砸死还是因为被沙土掩埋窒息而死,反正不管哪种都是个痛苦的死法。老实了一辈子却死得这么痛苦,实在是很可怜。想起那个老人时,他总会忍不住摇头叹气,包括现在。在王牛眼里,整个310号殖民地正在慢慢结成一个土黄色的硬块。到家后,父母还没回来,王牛打开自己房间的夜灯,带着满身的汗直接躺在床上。笼罩在夜灯的黑暗里,他觉得自己的头脑清醒了很多。虽然今年不过才14岁,但他懂得却比同龄人多得多,叛逆期也来得更早一些,最直接的一个例子就是违反父母的命令,背着他们和小贪污犯做朋友。虽然父母犯了罪,但接触了一段时间后,他觉得小贪污犯这人除了有点傻,也没什么不好的,贪污犯的儿子也不是注定就要变成坏人。可每次说起贪污犯一家时,父母脸上总会浮现出极度厌恶的神情,王牛决定再把这个秘密瞒几年。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是父母下工回来了。王牛听见水缸的盖子被打开,有人正在从里面舀水喝,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爬出夜灯下的黑暗。“两桶都打满了?”父亲脱下外套,掸掸上面的灰尘,挂到墙上,接着就开始忙着抓自己的后背,母亲在洗脸。“打满了。”“贪污犯家的小子呢?”父亲一边抓背上的红斑一边问道。他总喜欢打探别人家的闲事。“好像只带了一个桶。”父亲冷笑几声。“果然,老子贪污,儿子也是这个怂样。”王牛也在心里冷笑了几声。父亲是明知道小贪污犯力气小打不了多少水才主动问的,他一向都只打探那些不如他家的事,再把对方贬低一番。母亲洗完脸,也回房间脱下了沾满灰的外套,出来时抓着自己的左侧小腹,她的红斑长在那里,已经开始逐渐往腿部蔓延。“你可不能学坏,别给我们丢人,我们祖上都是良民。”“听见了吗?可不能学坏!”父亲在一旁帮了句腔,接着又对王牛说,“哎,你快帮我背上擦点药,痒了一天了……”事实上310号殖民地的居民,除了小贪污犯一家,都自称良民。王牛听父母说,大家的祖辈是很多年前被分配到这个太空殖民地来的。310号殖民地有丰富的矿产资源,组织上就派他们来这里当采矿工人,一年又一年过去,采矿工人们在这里生了根,并开始发展起自己的枝叶来,王牛就是其中一支,到他差不多是第三、第四代了。310号殖民地上虽然有矿,但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到处都是贫瘠的土地,风一吹过就会带起滚滚黄沙。最要命的是太阳。原本人工太阳是应该正常地升起和落下的,但310号太空殖民地的人工太阳是残次品,自从出了故障之后就一直高悬在空中,散发着光和热,所以310号殖民地上永远没有夜晚,需要黑暗时就必须打开夜灯。贪污犯一家刚搬来时,曾经因为一时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而发过疯。“像我们这种穷苦良民,老实,受欺负也不敢吱声,才会一辈子活在这种鬼地方。”大人们聊天时时常说起类似的话,王牛和几个同龄人听得懵懵懂懂,他把这理解为310号殖民地上住着的都是好人,但好像也不完全如此。比如贪污犯一家,他们是王牛5岁那年搬来的,是整个殖民地里唯一的一家恶人。提起这家人的时候,王牛父母他们挂在嘴边的话又变了。“大老爷犯了罪,也只是落得和我们同级,我们还真是可怜啊。”虽然自称可怜,但说这些话的人脸上几乎都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有的甚至还笑着,这就又超过了王牛的理解能力。310号殖民地上虽然一直都是白天,但时间并非毫无意义。母亲收拾好东西又给自己擦完药后,看了眼墙上的钟,轻轻叫了父亲一下,后者的呼声立刻停止,从床上爬起来去厨房帮忙做饭。王牛看着父亲背上擦了药的红斑,和自己记忆中相比好像又大了些。310号殖民地的原住民个个身上长有红斑,原因不明,有人猜测可能与这里无休止的日照有关。王牛还没到长红斑的年纪,但右大腿时不时会发痒,他的红斑或许就将从这里发芽,最后扩散到全身。小贪污犯一家不是出生在这里,搬来不过几年时间,身上还没有这么多烦人的红斑,甚至可能一点都没长。王牛一度嫉妒过他们,但后来他把这红斑看作良民的标志,心里又舒服了很多。王牛和父母一起吃完干巴巴的晚饭,接着就回了自己的房间,继续磨一块捡回来的石头。打磨石头是王牛的爱好,但他从不给自己设定什么目标,只是想消磨时间罢了,磨出来的成果也是千奇百怪,满意的就留下在房间里摆一段时间,失败作就扔进厨房炉子或是位置偏僻的大坑里。等王牛磨累了,已经接近晚上8点,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还是把整个房间照的亮堂堂的。他坐到桌前,摊开作业本,对着上面的数学题发呆,他有些后悔今天下午和小贪污犯把关系搞僵,不然还能借他的作业抄。这时,王牛突然意识到自己能和小贪污犯在一起的时间可能已经不多了。310号殖民地里的孩子在年满16岁后就要放下课本进矿区工作,他和小贪污犯可能会被分到不同的矿区,那时候估计就只能在打水的时候见上一面了。想到这里,王牛心烦意乱起来,在作业本上随便涂画了几笔了事,反正不管学得怎么样,都不会影响他挥舞铁镐的速度。他突然很想洗澡,但这在310号殖民地上是很难得的事,除非取水前家里的储水非常充足,才能勉强冲一把澡,平时就只能用湿毛巾擦一擦。佐拉湖里明明还有很多水啊。王牛站在窗前眺望佐拉湖的方向。310号殖民地上永远都有太阳暴晒,每天还有许多人围着取水,却从没见佐拉湖的水量有过明显的减少。王牛从书上学来了地下水的概念,他猜测,310号殖民地有丰富的水资源,只是都藏在地下,其中的一条地下河支流恰好和佐拉湖相连,才能保证佐拉湖的水不会减少。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翘课好几天在一片空地上挖坑,想造出一口井来,可不管他怎么挖都只有干燥的黄土,没有一丝水汽。王牛知道自己猜错了,又翘了几天课默默地把坑填上,为了脸面,对别人也绝口不提此事。不过有一件事王牛并没有猜错,小贪污犯果然是两人关系中被动的一方,第二天放学后就主动来借他作业抄了,两人也很快和好如初。 那个新人出现在310号殖民地是几个月后的事。按小贪污犯的说法,这个月份在地球上已经是深秋了,但殖民地里还是艳阳高照,十分炎热,小孩们日复一日地在教室里发呆,等待下矿工作,大人们日复一日地在矿里工作,等待自己老去,老人们日复一日地坐在家门前晒永不落下的太阳,等待死亡到来。居委会主任带新人来串门时,王牛正在把磨失败的几块石头扔进炉子里,当那个新人主动向他搭话时,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哎,你烧石头干什么?”王牛回头一看,是一个比他大的男青年,面带笑容地看着他往自家炉子里扔石头。男青年瞪大双眼,很是好奇,这令王牛感到有些不适,他也马上意识到,这个人不是310号殖民地上的原住民。“王牛,你家大人呢?”居委会主任留着长发,以遮住后颈上的红斑。“在……在里面睡觉。”王牛把手里的石头往炉子里一丢,立刻起身去叫正在夜灯下打盹的父亲。那天晚上,310号殖民地的居民在居委会办事处里开会,每家每户都派了一个大人参加,老人们更是人人出席,这些第一代移居310号殖民地的老东西们拖着一身嘎吱作响的骨头,像是把这个会议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至于会议的主角,当然是那个新人。王牛和小贪污犯站得远远的,往办事处那里望去。王牛突然想在办事处顶上挂一盏巨大的夜灯,让夜灯的光把整个矮房都笼罩起来。“你说,他们聊什么呢?”王牛问。“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吧,不然也不会挑大晚上说。”小贪污犯答道,他的父母从没有收到过参会的邀请。王牛觉得自己刚刚的幻想越发真实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夜晚的氛围。即使是一个出生以来就永远生活在白昼中的人,基因里也刻着对夜晚的本能反应,知道什么事应该在晚上做。父母回家后把新人的情况告诉王牛。新人叫小常,今年二十多岁,是从46号殖民地分配来的,那里过去有着丰富的石油资源,但在两百多年不间断的开采之后,已经将近枯竭,殖民地将被废弃,石油工人们也被分配出去,他就来到了这里。资源枯竭。王牛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眼里310号殖民地上的石头似乎是采不尽挖不尽的,如果有一天这里的石头也被挖完了,他会不会也会像这个小常一样,被迫迁往别的太空殖民地呢?王牛不由得对小常心生怜悯,同时也开始畏惧他,怕他遭遇的事也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第二天放学后,王牛准备和小贪污犯去秘密基地写作业,路上遇见了小常,他一个人蹲在路边抽烟,烟在310殖民地算是挺奢侈的东西,有这钱王牛宁愿买瓶水喝。“喂,烧石头的小子!”原本王牛想假装不认识他,就这么溜过去,但对方喊了“烧石头的小子”,王牛不想被人这么称呼。小贪污犯听到也停下了脚步,看看王牛,又看看小常。小常把烟在地上捻灭,一路跑到王牛他们身边来。“放学了?”他问。王牛只是点点头,他闻到了面前这个人身上飘出的烟味。王牛闻惯了沙土味和水腥味,父亲又几乎没在家里抽过烟,烟味对他来说是非常新奇的感觉。“明天我也要下矿工作啦,也就今天能到处转转了。”小常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这地方可真够热的,跟我们那里简直是反过来的。”王牛觉得一时半会儿走不掉,于是偷偷向小贪污犯使了个颜色,让他先离开。小贪污犯走后,王牛把小常拉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想让他别随便跟自己搭话,两人毕竟也没那么熟。“小……常哥……”王牛想起对方年纪比自己大,连忙改口。“不用,小常就行。你来得比我早,我应该叫你哥才是。”“不必,叫王牛就行。”嘴上虽然客气,但王牛心里还是挺开心的,对小常的印象也好了一些,原本想对他发的牢骚也说不出口了,只能临时另找一个话题。“小常,你烟哪来的?”“之前散伙的时候每人发了一两包,这是最后一根,你也抽烟?”王牛用力摇了摇头,他不喜欢烟味,而且在他的记忆里,爸爸每次偷偷藏钱买烟,都会被妈妈揍。“对了,上次你们开会都说了什么?大晚上的。”王牛问。“哦,那个啊。就是给我这个新来的上上课,讲讲你们这里的规矩。”“规矩?什么规矩?”这310号殖民地上还有规矩?王牛还是第一次听说。小常盯着王牛看了一眼。“不随便乱说,也是规矩之一,不好意思,实在不能说。”王牛皱皱眉头,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也没当回事,就算知道是什么规矩,他也不会遵守。“也行吧。”他说,“我听说,你是从46号殖民地上迁过来的?”“没错,那地方可冷了,跟这里真是反过来的。”反过来的。刚才小常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这勾起了王牛的好奇心,他迫切地想知道310号殖民地以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46号殖民地,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王牛问。小常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接着简洁地把自己刚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很冷。”“很冷?”“你们这里的人工太阳不是有问题吗?永远都不会落下。”小常伸手指了指310号殖民地的天空,“我们那里的也是个残次品,不过倒不是不会落下,只是亮度和热量不够,可能是哪里出问题了吧,反正搞得到处都黑漆漆冷飕飕的。我出生在46号殖民地上,也一直生活在那里,来这里之前从没见过什么晴天大太阳,现在看来……也挺难受的。”王牛这才注意到小常的皮肤很白,而310号殖民地上的原住民们从小就被晒黑了。“那你的家人朋友呢?你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吧?”“家人早就走了,我是最后一批离开的,正好也想自己去别的地方看看,就没和他们一起。朋友的话……倒是没有,我们那里,人和人之间还挺冷漠的,就像当地的温度一样。我看你们这里倒是不错,刚刚那个是你朋友?”“你说小贪污犯?他……只是个跟班罢了?”“小贪污犯?怎么这么叫人家?”“因为他爸妈是真的贪污犯。”“哦……犯了贪污罪才被送过来……”小常若有所思地搓了搓下巴,“就是上次开会缺席的那户人家吧。”“我们这里祖上都是良民,只有他家的人是犯过罪的。”王牛补充道,“所以大家都讨厌小贪污犯,只有我偶尔带着他玩玩。”“只有?”“嗯。”王牛不知道小常指的是他说的哪个“只有”,姑且先认为是第二个,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别人都嫌弃他们一家。”“原来如此,不过这样排挤人家也不好吧,贪污犯的儿子也不一定就会变坏啊。”“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下次你们玩的时候,也带上我吧,正好我在这里也没什么熟人朋友。”王牛仔细地考虑了一下,觉得多个比自己大的跟班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他还是从其他太空殖民地过来的,也可以说点王牛不知道的事给他听。“行吧,下次带上你。”他一口答应。“多谢,多谢。”小常向王牛拱手作揖。虽然答应了要带人家一起玩,可矿上的工作却异常地忙碌,小常又不适应310号殖民地上无休止的灼热阳光,很快就病倒了。王牛听说,他曾几天不睡,不分昼夜地到处游荡,别人问他,他只是反问现在几点,得到答案后先是抬头看看天空,又低头看看脚下的沙土地,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地走远。最后,他晕倒在佐拉湖附近,被看守发现,送回家中休养。大家都说,那个新来的小子好像疯了。王牛自己也曾远远地观察过小常,看他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当初小贪污犯一家刚搬来时也是这样,比起缺水,310号殖民地的阳光更令外来人手足无措,贪污犯夫妻二人经常在半夜时分出门准备工作,又在应该下矿的时间躺在家里呼呼大睡,而他们的儿子,年幼的小贪污犯,常常跟在自己父母的身后,从不哭闹,只是默默地走着,时不时向四周张望一下。甚至有几次,王牛觉得自己的视线和小贪污犯撞在了一起,他原以为这个贪污犯的儿子也疯了,只是没有他父母疯得那么彻底,但在对方的眼里,王牛看到的是困惑。在他看来,自己的父母疯了好像是正常的,反而是这里的原住民才奇怪,这些人为什么可以永远生活在太阳底下?这个问题王牛也给不出答案,对他来说不存在什么适应不适应,阳光对他和身边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东西。最后,贪污犯一家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适应了310号殖民地上的环境和作息,经过这几个月的精神折磨,他们仿佛已经被榨干了所有的水分,变成了两长一短,三棵枯死的树干。现在小常要完全适应,估计也得花这么长的时间。王牛原本已经计划好了要带小常去哪些地方,做哪些事,现在通通都得推迟。更令他有些不快的是,原本随叫随到的小贪污犯也开始有意地避开他,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怕不是和发了疯的小常一起鬼混去了,这两个外来人,一个发过疯,一个正在发疯,说不定很有共同语言。两个跟班竟然合起伙来孤立自己这个大哥,他越想越生气,想等三人再聚在一起的时候当面质问小贪污犯,正好也在小常面前逞逞威风。不过他没有等来这个机会,因为小贪污犯很快就死了。 小贪污犯的尸体漂浮在佐拉湖上,被当天下午去湖边打水的居民发现。小贪污犯的父母,真正的贪污犯夫妇,当时正排在队伍里,还在担心昨晚没有回家的儿子,得知佐拉湖上发现小贪污犯的尸体后,他们当场晕了过去。对于人生遭遇巨大变故的他们来说,儿子就是精神上的唯一支柱,现在这根柱子断成两半,夫妻俩也崩溃了。在场的还有310号殖民地的其他居民,以及佐拉湖边的看守。在场的居民们大呼晦气,还有的担心尸体影响了湖水的水质,让看守们想想办法。看守们并没有理会居民的抱怨,只是划船把小贪污犯的尸体从佐拉湖里捞了出来运到岸边,接着就去通报上级。小贪污犯的父母勉强爬到自己儿子尸体的旁边,看了一眼,然后发了疯一样地大哭起来。其他居民围成一个圈看着,一边抓痒一边捂住了口鼻,有的甚至拉开了一些距离,怕贪污犯夫妇的哭喊声太大,震下一场土雨来。等王牛闻讯赶来时,小贪污犯的尸体已经被运走,贪污犯夫妇也不在了,但还有不少人留在原地,讨论刚刚发生在这里的事。王牛没能见到自己跟班最后一面,甚至不知道小贪污犯的尸体运上岸后曾经被放在什么地方,尸体被运走后,水的痕迹一瞬间就被太阳烤干了。王牛只能从别人那里听来关于小贪污犯之死的一些零碎片段。首先,小贪污犯是被淹死的,这点无需质疑,人们猜测他是自己偷偷跑到佐拉湖边玩,然后失足掉了进去,但如果只是单纯淹死,那么尸体身上的伤痕就无法解释了。小贪污犯的尸体上布满了用锐器留下的伤痕,佐拉湖里又没有任何会留下这种伤痕的东西存在,只有可能是在落水前留下的,这样的话,小贪污犯就不是单纯的意外落水溺死,而是死在什么人的手上,犯人只有可能是310号殖民地上的人了。“不不不,不可能是我啊。”不管问起谁,对方都会摆摆手,苦笑着说出这句话作为答复。虽然小贪污犯一家在310号殖民地上确实不招人待见,但也没必要对一个小孩下杀手,更没必要如此折磨他。这里的居民又代代都是良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有人这么做了,也不可能把死者带到佐拉湖边弃尸。佐拉湖处于不间断的严密监视下,如果有人在佐拉湖边抛尸,不可能不被发现的。在当地人眼里,杀死小贪污犯的凶手只有一个可能了。这小子溜到佐拉湖边想偷点水,结果被负责监视的看守抓住了,看守把他狠狠折磨了一番,之后直接扔进了佐拉湖里,已经半死不活的小贪污犯就这么彻底淹死了。那就是活该了。人们纷纷摇头叹息,到底是贪污犯家的儿子,上梁不正下梁歪,不来偷水也不会遇上这种事。看守们就算真的失手杀了人,也轮不到他们来兴师问罪,自然会有人来处理,这事就这样了。殖民地的居民们聊完这事就把它抛在一边各回各家,只有王牛还留在原地,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在人群中拼命寻找着,终于在一座废弃房屋边发现了小常,他最近不再疯疯癫癫,但比刚来时瘦了很多,也晒黑了,总是眯着的两眼下方有很明显的黑眼圈,现在正坐在这座无顶破屋的断墙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见王牛靠近,他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你怎么又有烟了?”王牛问。“店里买的。”说话的时候,小常的脚还在不停地摩擦着地面,“小贪污犯的事,别太难过了。”“我不难过,他是去偷水被抓住才死的,活该。”王牛盯着小常说。“不难过就好。我以为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同龄人死了都会大哭一场。”小常从断墙上下来,拍拍裤子。“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要下矿。”王牛在原地目送小常离开,看着他的身影慢慢变小,在蒸腾起的热气中摇晃,最后消失。不远处的人家已经打开了夜灯。王牛想起小贪污犯说过,在地球上,夜幕降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打开发亮的灯,那场景和310号殖民地的夜晚是反过来的。看小常的样子,他好像对小贪污犯的死并不知情,或许小贪污犯确实像其他人说的那样,是去偷水被抓,遭到折磨之后被扔进佐拉湖里淹死的。虽然嘴上说对小贪污犯死得活该,但王牛心里还是挺难过的,不仅是为小贪污犯的死,还为那么多自己尚未听过的殖民地外的故事。他对着永不落下太阳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祈祷小贪污犯来世生在一个好人家。“就像我们一样,一辈子活在太阳下,光明正大的人家。”他强调道。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地上的烟头,那是小常刚刚扔下的,他看到自己走近,就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踩了起来。这场景似乎有点似曾相识。王牛忽然想起,半年多以前他和小贪污犯闹翻的那次,他到达秘密基地时,小贪污犯正在写着什么,看到他来,立刻藏到了草垫底下。王牛立刻跑了起来。他从小到大每天都在太阳下奔跑,但从没像现在这么焦虑过,太阳仿佛变成了一个不断向周围喷射细针的球体,每一根针都扎在王牛的后背上,驱赶他加快脚步。到达现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基地时,他被地上的一块石头绊倒了,他希望这是小贪污犯刚刚才放的,好守住自己的秘密,但死人不会给活人设陷阱。王牛趴在地上喘息,把地上的黄土都吸进了嘴里,他试图从满嘴的土腥味中攫取重新站起来的力量,但最终只能一点点爬进秘密基地。小贪污犯的东西还留在这里,他的书,一些不值钱小玩意,几根趁手的木棍,还有王牛送给他的一块磨得很光滑的石头。王牛把嘴里的沙土吐在地上,掀开草垫,底下露出一本笔记本。王牛把小贪污犯的笔记本放在桌上,打开桌上会发出亮光的小灯,说起来这灯还是小贪污犯带来的。这是小贪污犯的日记,写得并不连续,或许他只有在来秘密基地的时候才会记上几笔。日记的日期不断变动,内容也有长有短,唯独天气永远是晴。王牛对小贪污犯平日里的日记内容没有兴趣,直接翻到了日记最后一页,日期是昨天。 5月18日  晴今天是和小常约好的日子,我们又要一起去那个地方。我有些害怕,但又不敢反抗他,如果王牛在就好了,当初真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我接下来就要去和小常碰头了,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我不是担心他会和我抢水,毕竟水有那么多,怎么拿也拿不完,我只是害怕他会把这件事到处乱说,如果让别人知道了,我们家只会更惨。 昨天的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小贪污犯的字写得很工整,但王牛却看得一头雾水。从日记上看来,小贪污犯和小常确实背着王牛有了联系,两人还要一起去个什么地方,看起来还是小常强迫小贪污犯带他去的。最令王牛好奇的是,小贪污犯提到了水,而且还是“那么多”的水,310号殖民地上,除了佐拉湖还有地方有大量的水吗?王牛急忙向前翻,把每篇日记都大概看了一下,几乎都提到了“那个地方”,但就是不肯写明究竟是哪里。时间往前推一个月,他终于找到了小常的名字和“那个地方”第一次同时出现在日记上的那一天。 4月20日  晴今天去取水的时候竟然被小常看见了。我从洞口出来的时候,他正好从那里路过……真是太倒霉了,他只是发了疯,在四处游荡而已……我还是带他进了那个地方,原以为会因为私藏这么多的水而挨揍,结果他不仅没对我动手,反而答应帮我保守秘密,代价是要我们两人一起独占这个地方……这条件比我想象中好了很多,我答应了…… 小常之前曾因为无法适应310号殖民地的环境而疯过一段时间,发了疯的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就在这段时间里,小贪污犯发现了一个有很多水的地方。4月20日这天,他取水出来时正好被路过的小常撞见,小常就逼他带自己一起去“那个地方”,目的应该是为了取水。王牛想起了小常的香烟。他刚来半年多,还生了病,平时也要生活,怎么有钱去买烟?不过,如果是靠向殖民地上的居民卖水赚了钱,这就说得通了。这两个家伙,竟然对自己保密,真是不够意思。王牛一边把手中的日记本往前翻,一边试图用舌头剔下粘在牙龈上的沙粒。 4月10日 晴今天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打水的日子。昨天检查家里存水时发现剩得比想象中多,他们有些惊讶,只有我知道这些水是从哪来的。于是,爸爸久违地打开了从地球带来的茶罐,让妈妈烧了壶开水,泡了两杯茶。他们原本想给我冲杯糖水,但我执意和他们喝一样的茶。家里遭遇这样的打击,我也不能再继续做喝糖水的孩子了,我得赶快成长起来………………3月30日 晴今天,我又给王牛讲了一遍地球的冬天,我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他为什么会对地球那么感兴趣呢?我还发现,我对五岁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那时的亲戚、朋友、住的房子、看过的东西都记不清了……等有时间,我得把它们都写下来,不然迟早会忘记。等写好后,也要带王牛看看。…………3月18日 晴昨天我又从那个地方取了水出来,这是第三次去了,那里好像没人看守,也没有监控。下次可以多带几个瓶子,否则冒着风险进去只能取一点水,实在太不划算。…………3月6日  晴昨天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的……我全家人的命运或许都要因此而改变了。放学后,我照例去祷告,但到达那里时才发现,我的神已经被埋在了土雨下面。 小贪污犯的日记里时不时会出现几个王牛不认识的字,他一直半读半猜地翻着日记本,终于找到了小贪污犯发现“那个地方”的那天。王牛虽然能看得懂这篇日记里的每句话,但脑袋里也是糊里糊涂的。小贪污犯一直在祷告?他的神又是什么?王牛自己并不相信什么神佛,他没事也喜欢打磨石头,作为半个同行,他不能理解过去有人把石头雕刻成神佛的模样跪拜的行为。但小贪污犯就是这么做了,他大概是把偶然发现的一块形状有些独特的天然岩石当做自己的神,时常向他诉说自己平日里遭受的欺负,幻想对方能够给自己一些宽慰。可惜的是,这个神现在已经被土雨掩埋了。真可怜。王牛摇摇头,习惯性地抓了抓自己的右大腿,继续看了下去。 我不可能对着一堆沙子祷告,更不可能徒手把神救出来,以后又有谁能听我诉苦呢?我一边哭一边走,回过神来时,那个洞窟就出现在了眼前。我原本没想过接近那里,但一不小心走了太久,已经热得不行,所以准备去那里躲会儿太阳。可是刚一接近洞窟,我就闻到了水的味道,来到310号殖民地久了,我对水的味道也变得敏感。我一边摸索着一边慢慢向前。这个洞窟不是很深,我很快就摸到了底部的岩壁,但同时我也发现了岩壁上的一个小洞口,水的味道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我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喝到一口水,对水的渴望实在过于强烈,没有多想就钻了进去。洞口里是四方形的金属管道,很宽敞,我可以很轻松地往前爬,越往前爬水的味道就越浓烈,我也爬得越带劲,以至于没有意识到已经爬到出口,好在出口离地面距离不远,我没有摔下去。这里的水实在太多了,我立刻 3月6日的日记就写到了这里,下次再写已经是3月10日,也没有再接着写四天前的事。王牛怀疑3月6日这天是自己突然闯进秘密基地,打断了正在写日记的小贪污犯。现在后悔也迟了,王牛重重合上日记本。目前知道的是,小贪污犯在3月5日那天发现了一个有很多水的地方,并一直瞒着包括王牛在内的其他人,经常从那里偷偷取水。这件事在半个多月前被小常知道了,他强迫小贪污犯带他一起去取水,有了足够的水后他也不疯了,还通过倒卖水过上了不错的生活。昨天,或许就是小贪污犯出事前,这两人还要一起去“那个地方”取水,结果第二天,小贪污犯的尸体就出现在了佐拉湖上,而且遍体鳞伤。太怪了。王牛把日记本藏在自己衣服下面,走出秘密基地。小贪污犯的尸体最后是漂在佐拉湖上的,而他的死又和一个有许多水的神秘地点有关,如果“那个地方”就是佐拉湖的话,他大可以直接写“佐拉湖”,而不是一直用“那个地方”做代替。小贪污犯有可能是在“那个地方”死了之后,被什么人带到了湖边,骗过了看守的眼睛,最后抛尸佐拉湖。虽然还有很多关键环节没搞清楚,但有一点肯定错不了,那就是小常,他和这事脱不了关系,甚至是最有可能将小贪污犯杀死并抛尸的人,就算现在小贪污犯死了,他也要继续去取水,只要跟着他,总能找到“那个地方”。事后王牛回想起来,除了不存在的地下河,他好像还没猜错过什么事。开始跟踪小常后不久,他就发现了那个隐藏的入口。小常对310号殖民地的环境好像还不是很适应,单独出门的时候他总是戴着墨镜,走路时也总低着头,对王牛来说,要跟踪他简直轻而易举。看着入口的洞窟,恍惚间王牛还以为这是自己和小贪污犯的秘密基地。小常提着两个大空塑料瓶走进洞窟,里面没发出半点声音。王牛换了个可以俯瞰那个洞窟的高处趴好。他觉得自己就是佐拉湖边的守卫,并学着他们用冰冷的目光直视洞口。过了好一会儿,小常走出洞口,手里的两个空塑料瓶已经装满了水。王牛将身体紧贴在地面上,几乎要将自己和沙土地面合为一体,等他爬起来时,小常已经不见了踪影。王牛立刻原路返回来到洞口前,凝视着洞口,他感到了一种吸引力,这个洞窟在召唤着他,他走进了一些,稍稍把头探进洞窟,并没有像小贪污犯写的那样闻到水的味道。对王牛来说,水或许只存在于佐拉湖里。小贪污犯他们,真的就是在这个洞窟里取水的吗?虽然没有水的味道,但洞窟里还是透着一股寒气,王牛感到身体有些发冷,有了点不祥的预感,想着今天暂且到此为止,先记下这个地方,等以后有机会再来探险,或者干脆把这个地方告诉大人,让他们来也行。他转身准备回家,却看到小常正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拿着另外两个空塑料瓶,嘴巴惊地微微张开。王牛真想跳起来给自己两拳。谁规定一天只能来这里取一次水了?这里又不是佐拉湖!“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小常把两个空塑料瓶藏在身后,“是小贪污犯告诉你的?”“是你害死他的?”王牛反问道,“你们分赃不均,你就在这里把他揍了一顿,为了封口又扔进佐拉湖里……”“分赃不均?”小常笑了,“你知道里面有多少水吗?整个殖民地的人用的都是这里的水,我们只是各取一点而已,怎么可能分赃不均?”他身上的紧张感慢慢消失,压力来到了王牛一边。看着小常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王牛却动弹不得,身后洞窟散发出的冷气让他无法后退。“是不是你害死了小贪污犯?”王牛只能靠这句话向小常反击,但对方完全不为所动。“都说了不是了,我没事害他干什么?他是自己跌下去的。”小常停下脚步,无奈地抓了抓头发。“什么意思?”“你后面的那个洞,里面藏了个小通道,可能是通风口之类的吧,反正可以通到佐拉湖工厂里去。”“佐拉湖工厂?”“是我给这个地方起的名字,我自己是很满意,可惜还没来得及告诉小贪污犯他就死了。王牛,我问你,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为什么一滴水都没有的310号殖民地,偏偏有个那么大的淡水湖?而且一天24小时都有太阳暴晒,却没有一点被蒸发过的痕迹?”当然怀疑过,甚至还挖过洞寻找地下河。王牛想为自己辩解,但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佐拉湖并不是天然湖。”小常接着说,“这个310号殖民地上用的水都是从其他星球送来的,佐拉湖工厂建在你我都看不到的地方,水送到工厂里后,再通过管道排进湖里,我们这些居民再去那里取用。因为一直有水源供应,所以佐拉湖才永远不会被晒干,懂了吗?”王牛从没设想过这种可能性,在他的世界观里,整个310号殖民地都是自然的,山也好土也好,矿石也好佐拉湖也好,都是自然形成的,只有他们这些人类是迁移并繁衍下来的外来物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每天喝的水都来自其他星球。“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王牛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人工太阳的光好像比以前更加灼热,“既然水是外来的,为什么还要造个什么佐拉湖,还规定我们只能每天只能取两次水?不能直接按人分配吗?”“这个,我觉得是有意的惩罚吧。”小常说,“我出生的46号殖民地上不缺水,所以他们想出了其他惩罚手段,真够受的。”“惩罚我们?为什么要惩罚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小常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神情露出一丝不安。“糟糕,说太多了……”“什么?什么意思?快告诉我!”形势一时逆转过来,王牛好像反而成了咄咄逼人的那一方,但他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也不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他现在只想知道小常究竟隐瞒了什么,问题的答案或许能在一瞬间将他脑中弥漫多年的浓雾清除干净。“我是没想到这里会对小一辈封锁消息,”小常有些为难地说,“我们那里看得还挺开的,不就是犯了罪出来劳动改造嘛。”“等等,犯罪?”王牛有生以来第一次把眼睛瞪得这么大,“谁犯罪了?”“确切地说,是第一代被分配到各个太空殖民地上的人。他们因为犯了罪,被送到这些荒芜的星球或者小行星上做些挖矿之类的苦力活,定居下来后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社会,接着再繁衍后代。之后如果再有其他罪犯,也会被送来。罪犯自然享受不到什么好待遇,所以这里只有一个永远不落下的残次品人工太阳,连水都要以那种方式分配,全都是对罪犯的惩罚。310号殖民地的话,到你应该就是第四代了吧?也就是说,你太爷爷那一辈的人,是因为犯了罪才被送到这个太空殖民地上来挖矿的,小贪污犯的爸妈应该是第一代,犯了贪污罪之后才被送来……”“你骗人!”王牛大叫道,“我们家……我们310号太空殖民地上的人,世世代代都是良民!”“那都是骗你们的,哪有大人会告诉孩子自己犯过罪呢?”小常好像有些失去耐性,摘下墨镜冲王牛摆了摆手,“你们这里的大人,好像是打算对你们保守秘密,所以才总把良民什么的挂在嘴边。其实……”他挑了挑眉毛,“他们自己就不干净。”“不可能的……”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王牛心中已经猛烈地动摇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对小贪污犯说过差不多的话。“那小贪污犯一家为什么会搬到这里来?你真的以为,当官的犯了法也只是被贬为平民?不可能的。犯了法,就要去犯了法的人该呆的地方,这也是规矩。”见王牛不再说话,小常重新戴好墨镜,走上前去,一只手抓住两个塑料瓶,另一只胳膊搂住王牛的脖子,试图安慰他。“别想太多,犯了罪的又不是你,你只不过倒霉出生在犯了罪的人家罢了。这么多年来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自己也是啊,杀了人的是我家爷爷,抢别人小孩的是我家奶奶,我又没干什么坏事,只是碰巧投胎在这个家庭里罢了。在我们46号殖民地,小孩之间都是以祖宗的罪名互称的,我就是杀人犯三世。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明明是个连刀都没摸过的小孩,生下来就成了杀人犯三世。小孩只会觉得好玩,我甚至和另一个爷爷也杀了人的小孩打过一架,就为了争夺唯一的杀人犯三世的名号。他大我三岁,又比我壮,把我按在地上捶。我被打到快失去意识前跟他说,再打下去你就是杀人犯一世了。他一听就傻了,我趁机往他两腿中间踹了一脚,他哭着跑回了家,我就成了唯一的杀人犯三世,一直被叫到大家各奔东西。我呢,对自己家以外的地方有点好奇,想知道我这个人没了杀人犯三世的名头后会活成个什么样,所以46号殖民地废弃的时候,我主动申请和大家分配去不一样的太空殖民地,才一个人来了这里,现在和杀人犯一世二世大概隔了好几个光年吧。王牛,这段时间来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我像杀人犯三世吗?”王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常的问题。在今天之前,他确实没觉得小常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但现在却感到有些害怕,他仿佛在小常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都对故乡以外的世界抱有好奇,只是自己对祖先的身份一无所知。见王牛不回答,小常继续说道:“这事一直瞒着你,是我们不好,我代小贪污犯一起向你道歉,对不起。说起来,我有两件事想请你帮忙,一个是我刚刚说的那么多,能不能请你忘了?你想记住也行,不过我说漏嘴这件事可不能告诉别人,不然你们那里的老人一定不会放过我,到时候就麻烦了。还有就是这个洞。”小常指了下通向佐拉湖工厂的洞口,“这事也别说出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独占这个工厂,没事就从里面偷点水出来,自己喝也行,拿去卖也行,不舒服吗?”不知何处传来了打桩机的声音,王牛觉得这一声声巨响都敲在自己脑袋上。他想起了小贪污犯。王牛赶到佐拉湖边的时候小贪污犯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小贪污犯他……”“嗯?小贪污犯啊。”小常好不容易才听清王牛细小的声音,他又变得不耐烦了起来,勾住王牛脖子的手臂也有些勒紧。“不是说了吗,他是在工厂里取水的时候不小心跌下去的,我对天发誓,真的没害他。那天他先从水池里灌了一瓶水出来,自己没拿稳,水都洒了。他急着再灌一瓶,可能脚下一滑吧,就这么栽进了水池里。事发突然我也来不及营救,他一下子就被卷走了,淹死之后就顺着管道排进了佐拉湖里,身上的伤口应该是在工厂管道里留下的。懂了吧?别再继续问了!”小贪污犯……王牛想起,小贪污犯死后,自己还在向310号殖民地的太阳祷告,祈祷他来生能生到一个好人家。就像我们一样,一辈子活在太阳下,光明正大的人家。结果到头来,从出生起就活在太阳下的他,也是罪犯的后代。王牛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还不能立刻消化小常刚刚所说的一切,小常却把这视为对自己的不信任。他狠狠把王牛按在地上,掐住了对方的脖子,由于突然的剧烈运动,他戴着的墨镜也歪了,露出一只恶狠狠的眼睛,看得出来小常很想把眼睛瞪得更大,但他做不到,他已经输给了310号殖民地的阳光,他已经被这个地方同化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想要什么答案?非要我说是我杀了他?是我为了封口杀的人?是我把他推进水里再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卷走?杀人犯的孙子就一定要杀人吗?就不能是他想害我,结果自己没用摔进水里的吗?”小常恶狠狠地说完,又重重地喘起气来,汗珠一颗一颗从他脸上滑落,裹着他呼出的气又滴在王牛脸上。“我前段时间一直在想,”他继续说道,“你们这群人的祖宗到底做了什么惨无人道的事,要被送到这种地方来?嗯?这地方是人呆的吗?永远被太阳这么烤着,你们怎么还没疯的?怎么活得下来?我们那地方起码不用受这种罪!”这个问题,王牛也曾从小贪污犯眼中读出来过,当时他没能给出答案,现在也做不到。他不禁想,如果背井离乡的是自己,是他王牛离开310号殖民地,去了小常的46号殖民地,自己还能坚持得住吗?会不会也疯掉?“我问你,你生下来到现在有安稳地睡过一次觉吗?我自从到了这个鬼地方之后,一次都没有!就算拉上窗帘,就算打开那个破夜灯,永远都会有阳光照进房间,永远都像被一只眼睛监视着,永远都睡不安稳!我知道,你们这里的人都在背后说我疯了,我看疯的是你们才对吧!”说完后,他像是已经筋疲力尽,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自己站起来后又把王牛拉起来,扶正鼻梁上歪掉的墨镜。王牛很想问他“睡得安稳”是一种什么感觉,这超出了他的想象力,小贪污犯也从没提起过,或许在这个宇宙中还有其他更适合睡觉的环境,但对王牛来说,310号殖民地确实已经足够。过了会儿,小常渐渐冷静了下来。“行了,我还要再去取点水拿去卖,刚刚那两瓶我埋在前面那个破屋子的墙根下面了,你想要可以拿一瓶走,两瓶都拿也行,以后这事就我们俩知道,懂了吗?”王牛依然没有给他明确的回答,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出汗,过去喝下的水好像都在嫌他是个肮脏的人,现在正争先恐后地离开他的身体。小常见王牛不开口,也放弃了继续争辩,沉默着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准备进洞。“我不要你的水。”王牛突然说。小常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把墨镜拉低了一点,看着浑身湿透快要虚脱的王牛。“我也不会进这个洞。我不干这种事。我跟你们不一样。”“那你跟你的祖宗们也不一样了,挺好的。”小常丢下一句话,走进黑暗的洞窟里。王牛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太阳,明明能多散发出好几倍的光和热,却被当做是残次品,分配给罪犯和他们的后代用,它可能才是310号殖民地上最可怜的东西。王牛低着头往家走,走过小常埋水的破屋,走过不知被谁丢在那里的报废拖拉机,走过一棵彻底枯死的矮树,走过被小孩当画板用石块涂鸦的岩壁,走过天降土雨形成的沙堆,走回居民区,走回自己家里。他打开水缸盖子,舀出一小盆水,从自己头顶上慢慢浇下,冰凉的水从头顶流到脚踝,不愧是佐拉湖的水,冷得他浑身发颤。回到房间,他盘腿坐在地上,双手微微抖动。是因为冷吗?还是因为在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王牛不断从自己干燥的口腔中榨取唾液咽下,仿佛在向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人索取钱财。阳光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那片被小常所恐惧的光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他们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光与暗之间来回游动,其中的一颗或许就是小贪污犯。凝视着这片光,王牛逐渐冷静了下来,但双手的颤抖却依然没有停止,他试着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至于到底要做什么,思来想去,只有磨石头一个选项了。王牛的房间里有一块不小的石头。当时他在山上闲逛,一眼就相中了这块石头,并把它带回了家,准备花时间好好把它打磨一番,但还没想好到底要把它磨成什么样,所以一直放在房间角落里任它落灰,现在轮到它派上用场了。这块石头下粗上细,像是一个人跪坐着,表面凹凸不平,落满了灰。面对着它,王牛大脑一片空白。他先找了块抹布把石头表面的灰擦干净,擦拭的过程中手还是抖着,一不小心把石头顶上最尖最小的部分掰断了。现在这个跪坐着的人失去了脑袋,仿佛死了一般。想到死人,小贪污犯立刻出现在王牛眼前。小贪污犯是淹死的,死时头应该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但比起在水里一点点淹死,直接首身分离或许是更痛快的死法。不过,如果让小贪污犯在这两种死法里选一个,他会怎么选?王牛想,小贪污犯可能会跪在地上,求那个逼自己做出决定的人放一条生路,就像一直以来他向自己的神祈祷。想到这里,王牛像突然顿悟了一般,手一松,那块碎石掉在地上,发出几声渐弱的声响。他跪在石头面前,学着曾在书上看到的人们祈祷时做的动作双手合十,口中喃喃说些自己也听不懂的呓语。双手的颤抖慢慢停止了,内心躁动也慢慢平息了下来。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小贪污犯,同时也更加可怜起他来,因为他或许没能从神那里得到任何启发。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王牛拉开自己房间的窗户,夜灯的光透出窗口,王牛翻窗而出,落在被太阳光晒热的沙土地上。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向佐拉湖工厂走去。包里装的东西比他想象中沉,走到洞窟前时他已经浑身是汗。小常早就等在那里了。“你还是来了啊。”小常笑着说,“前几天还说得那么好听,什么不要你的水,不会进这个洞,我还以为你是认真的,结果回头就反悔了,还主动约我一起来。”王牛没搭理他,把包轻轻放在地上,解开上面的搭扣,喘了口气。“你带了多少瓶子来啊?别贪心,大不了多来几趟就是了,一次带太多回去反而会引起别人注意,到时候可就不好说了。”王牛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双手不停地在包里摸索着。小常把手里的塑料瓶抛到空中,瓶子转了几圈之后在接住。“我先进去了,你也快点跟上,里面还挺黑的。”说完,他转过身就往洞窟里走。就在他迈出脚步的一瞬间,王牛从包里拿出那块缺了尖角的石头,两步追上小常,狠狠朝着他后脑勺砸了上去,小常应声倒地,但手脚还在动弹。王牛一脚踢开空塑料瓶,坐在小常背上,不停地用石头击打小常的后脑。咚、咚、咚。王牛在心中模拟着打桩机敲击地面的样子,直到胳膊抬不起来时才停下。小常这时候已经一动不动了。王牛觉得很遗憾,最后没能把小常塑造成自己的神的模样,但必须要为善后保留足够的体力。他从小常身上翻滚下来,平躺在发烫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血和土混合的味道。时候不早了,事情还没做完。王牛又爬起来,用包里的小铲子在地上挖了个坑,把沾了血的石头放进坑里。动手填埋前,他又双手合十对着石头祈祷了一下。两只手上满是黏糊糊的血,凑近鼻子时还能清楚地闻到血腥味。打断祈祷的是右大腿上的瘙痒,也许是刚刚平躺着的时候受了阳光刺激,王牛的右大腿现在奇痒无比,他用力抓了几下,接着开始往坑里填土。尸体后脑上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滴血,为了尽量不再留下血迹,王牛脱下小常穿的衣服包住他的脑袋,就这么扛着他一点点向佐拉湖挪动。就在他离开后不久,仿佛早有准备一般,一场土雨从天而降,就落在佐拉湖工厂入口所在的位置。王牛听到土雨落地的巨大声响,慢慢回过头,因为炎热、疲劳和极度兴奋而模糊的视野中,一团巨大的沙尘腾空而起,仿佛对高处的玻璃穹顶恋恋不舍。汗水又流进了他的眼睛里,这次王牛没工夫再停下来休息,他眨了眨眼,继续前进。尽管现在是晚上,但在310号殖民地上并没有能为他打掩护的黑夜,王牛只能挑一些偏僻小路走,还要不时用脚带起一些沙土盖住滴在地上的血,等到达佐拉湖边时,他已经是筋疲力尽。一路上,快要无法坚持的他曾多次祈求一场土雨也落在自己头上,好给自己一个解脱,但最后,他还是顺利到达了佐拉湖边。佐拉湖边现在空无一人,看守们也没有出来巡逻,都在休息室里躲太阳。王牛放慢脚步,一点一点接近佐拉湖,一只脚踏入佐拉湖时,他打了个前所未有的寒颤,随着他慢慢向前,水渐渐漫上他的腰部。这是王牛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的水,他开始觉得每一滴水都是活着的生物,就像聚成一团的飞虫,现在正附在他下半身的各个角落,啃食着他的血肉。王牛慢慢坚持不住了,原本还想前往更深一点的地方抛尸,但他已经没办法再继续前进,他从没想过310号殖民地上人们梦寐以求的水会是这么可怕的东西。他放下一直背着的小常的尸体,让水托着他,小常的头还被他的衣服包裹着,但王牛懒得再解开它,他把小常的尸体向前一推,佐拉湖的水心领神会,载着他慢慢远去。王牛不知道小常的尸体会被送到哪里,他对水一无所知,现在更是充满恐惧。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下沉,视野也在慢慢模糊,从出门开始到现在,王牛已经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再不上岸连他自己都会有危险。王牛在水中慢慢地转过身体,试图按原路返回。这时,他感受到了那种冰冷的感觉,他到处寻找,终于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发现了看守。看守大概正看着王牛,用一如既往的冰冷的眼神。王牛觉得世界末日到了。自己不仅在禁止的时间偷偷进入佐拉湖,抛尸的瞬间想必也被那个看守看到了。王牛停在原地,等待那个看守大声呵斥,接着划船来把他捞上岸,他听说小贪污犯的尸体就是这么被带回来的。看守和王牛四目相对,却不采取行动,只是像往常那样用冰冷的视线盯着他。王牛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或者说自己祖辈的身份。他们都是罪犯,这个310号殖民地就是他们的劳改场,那么这些看守也就不仅是看守佐拉湖的看守,更是看守那些罪犯的狱卒。在他们眼里,罪犯的后代即使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坏事,也不为怪吧。王牛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变得冰冷,在他不经意间,佐拉湖正在慢慢吸走他身上的能量。突然,王牛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使他失去平衡,整个身体都没入水中。在水里没办法睁开眼睛,更没办法呼吸,到处都是密不透风的黑暗,他拼命扭动四肢,但不知从哪里伸出的触手慢慢将他束缚。贪得无厌的佐拉湖,单单一个死掉的小常还没办法满足它的胃口,它还想把王牛也一起吞没。这就是小贪污犯在死前经历的一切吗?王牛勉强将头探出水面,大吸了一口空气,佐拉湖还想将他往下拽,但他靠这口空气给予的力量用力往后一蹬,手终于触碰到了岸边。他把手指深深插进岸边的湿土里,一点点,一点点向岸边移动。终于,王牛终于重新感受到了310号殖民地的重力,爬上岸的一瞬间,他觉得整个佐拉湖就是自己褪下的一层皮。王牛累倒在岸边,大口呼吸着空气,手却紧紧攥着只在佐拉湖边生长的矮小灌木。灌木上生长的尖刺刺进了他的皮肤,和被水慢慢捏扁相比,这种疼痛感根本不算什么。王牛微微睁开眼,适应强烈的阳光。他下水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和阳光却像是几十年不见的老友。因为玻璃穹顶早已被黄土覆盖,没有人可以说清楚310号殖民地的人工太阳究竟在天空的什么位置,但王牛觉得,它现在就在自己的正上方。当然,真正飘在自己头顶上的,也可能是一场摇摇欲坠的土雨。他坐起来,再次看向看守所在的那块大岩石,隐约还能看见一个人影,可仍然没有任何动作。不管王牛刚刚发生了什么,对那个人来说可能都无所谓,反正都要去捞尸体了,再多一个也不会怎么样。王牛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那个看守盯着,但他已经不再感到那个视线有多冰冷,他再次确定,310号殖民地上没有比佐拉湖的水更冰冷的东西了。究竟是怎么回到家的,王牛已经不记得了,也不知道醒来时是几时几分。房间里被夜灯照得漆黑一片,屋外则是一如既往的阳光灿烂。他坐起来,脱掉身上的脏衣服,拼命地抓着自己的右大腿,在昏暗的房间里虽然看不清,但他能摸得出来,红斑已经在自己身上发芽了。吃饭时,王牛一家三口围坐在桌边,各自无声地抓着自己身上最痒的地方,接下来几十年里,这一幕将在他们家无数次地循环播放。父亲把杯子里剩下的一点水喝完,随口提起了佐拉湖里又发现尸体的事,死者是刚来不久的小常。“可能是吃不了我们这里的苦所以才自杀的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他总结道。“真是的。”母亲附和着。可是在王牛听来,两人的语气里充满了轻松和解脱。可能泄露秘密的外人死了,对他们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吧,不然也不会说一个后脑上有伤口,还被自己衣服包住脑袋的人是自杀。“那些看守没说什么吗?又是死在佐拉湖上。”王牛问。“他们有什么好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除了自杀还能有其他可能吗?我们这里的人怎么会杀人呢?我们世世代代都是良民。”父亲把一杯水一饮而尽。“你可要学好点,不要吃一点苦就想不开,以后的苦可多了。”母亲补充道。王牛没了胃口,丢下晚饭回了自己房间。坐在房间里,他突然手痒起来,想磨石头,但那块理想的石头已经沾满了小常的血,和那个可以通往佐拉湖工厂的洞窟一起被土雨所掩埋,现在家里只剩一个被掰断的尖角。思前想后,王牛打开房间的夜灯,又把桌上发出亮光的小灯打开,这还是小贪污犯放在秘密基地的那个,秘密基地现在已经废弃了,王牛只把这个灯带了回来。打开小灯后,被黑暗笼罩的房间里又多了一点亮光。王牛打开小贪污犯的日记本,翻开新的一页。虽然从没写过日记,但王牛下意识地觉得,这种事也是应该在晚上做的。想写的东西有很多,可惜王牛没好好上过学,会写的词和句子有限,只能照着前面小贪污犯写的部分模仿。 5月25日  晴每天都是晴天。以前我觉得很不好,很热,很累,但现在我只想永远活在太阳底下。我也不想再靠近佐拉湖了。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和永远不会变少的湖,这里没有一个正常的东西,没有一个正常的人。我也是。 再往下就实在写不下去了,王牛有些后悔没认真听过课,现在甚至不能用文字完整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不过仔细想想,写日记这种事可能也坚持不了几天吧。王牛扔下笔,关掉桌上的小灯,又关掉房间里的夜灯,打开窗户,凝视远处的佐拉湖,它正在人工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仿佛从未见证过人的生死。 十几年后作为高水平工人第一次出差去支援其他太空殖民地时,王牛所坐的飞船正好和给310号殖民地送水的运输飞船擦肩而过了。他的视线跟着那艘飞船慢慢回到自己的故乡,那颗土黄色的小小贫瘠星球上。居住区的玻璃穹顶已经不见踪影,但王牛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离开人类居住区,坐上飞机在310号殖民地高空飞行时看到的景象。玻璃穹顶呈一个完美的半球型,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凸起,那应该就是安装人工太阳的地方。他原以为从天空俯瞰人类居住区会像在居住区内部的高处俯瞰佐拉湖,那是无边沙土中间的一个小小绿洲,但玻璃穹顶内外都裹满了黄沙,早已和周围的荒芜融为一体,整个太空殖民地确实只是一个土黄色的硬块。王牛再次看向窗外的太空,无数星辰闪着点点的光,这其中又有多少太空殖民地,又有多少人工太阳的残次品呢?右腿又痒了起来。十几年时间过去,红斑基本已经占领了他右半边的身体,并在慢慢继续扩散,但最痒的还是最先长出红斑的右大腿。王牛这一代人的身上都长了红斑,而且比他们的长辈同龄时更严重,发芽的时间也更早,而已经入土的那一代人身上却很少长出这种东西。不仅如此,随着红斑在310号殖民地上的逐步扩散,人们发现这并不只是普通的皮肤病,还会引起许多并发症,已经有不少人因此而死,包括那个后颈上长红斑的居委会主任。已到而立之年的王牛还没有结婚,但却经常被与自己孩子有关的噩梦惊醒,梦里他在简陋的手术室门外焦急等候,一声啼哭让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护士推开门,抱出的婴儿已经长了满脸的红斑,随后从手术室里走出的医生们正在窃窃私语。“这是第几代?”“差不多第五、第六代吧。”“那到第八代应该就差不多了……”这恐怕也是惩罚的一部分吧,否则不管阳光再怎么刺眼、再怎么永恒,人们只要眯起眼睛,甚至闭上眼睛,就可以当它不存在,就可以继续活在从地面蒸腾而上的热浪所构造的海市蜃楼中。想到这里,王牛也闭上了双眼。自己是310号殖民地上的第四代人,而第一代犯罪者来到这里采矿至今已经一百多年了,人工太阳和佐拉湖的建造可能更早。这一百多年里,太阳和佐拉湖永远保持原状,人们却在不断地出生和死去,终其一生都离不开这里的阳光和水。人类死后,还会有其他的人被送来,同样的,等这里的石头被挖完后,人们也会陆续迁离,去其他太空殖民地继续工作,佐拉湖的水也会停止供应,最后慢慢被蒸干。和人一样,310号殖民地也会有寿终正寝的一天。到时候,就只剩下这一轮白日了。不知道马上要去的那个星球会不会有夜晚。王牛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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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白日》里这个星球的设定并不复杂,作为一篇少年成长主题的小说,作者充分运用了主人公有限的视角,将这个故事讲述得跌宕起伏。异星上成长的少年的生活世界里,有友情,有背叛,有探险,有秘密。当他们成长起来,不仅仅要改变自己的人生,也要肩负起星球上所有人的命运。——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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