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历史科幻 | 明月照我(上)

舍川 太行科幻 2023-02-17






作者介绍:

舍川

太古科幻学院教师。众创国风幻想世界观“山海司宇宙”核心创作者。作品类型多样,幻想追求浪漫,故事贴近现实,志在探寻世界的真实。作品散见于“山海司”平台。科幻小说《海国遗书》获第三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三等奖。









十月的长安冷得不行,王宇宙查看偶人足踝,关节冻裂,牛皮翻卷,从篓中取出时还有两个零件滚到了篓底去。他坐下,叼上烟卷,懒得翻了。


辽原风来,是夜,荒草丛生的阔野,王宇宙来寻凤翔陇右节度使张镒。此行作为赶尸人,寻他尸首归乡。


这是大唐建中四年的十月初三,泾原兵变,张镒与其二子被俘自戕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王宇宙正从罗川客手上换烟叶。


张镒是好人。王宇宙想,刚到这鬼地方的时候,他不懂长安规矩,暮鼓声响,街上行人匆匆,各自还家;他无家可归,又是异服奇装。打算到天桥对付一晚,东市天桥下流民拥挤,教他去西市。半途看见一双男女,男人要拽姑娘上马,姑娘不从。王宇宙挺身而出,拔刀刺马,黄马嘶叫,男人下马,两人扭打,姑娘趁机逃开。夜值卫兵赶来,两人皆束手。同样是见官,男人上下打点,全身而退,王宇宙被判刺配,额上刺下“狂贼”二字,随行流放南疆。不想才出长安二三里,遇宰相张镒携部下回城,一番交接,将他保下,接入府中做客。


客厅让茶,张镒似错认了他,待他熟络,问了些话。王宇宙如实回答,最后道,蒙相公错爱,小人不叫王宙,叫王宇宙。张镒说不要紧,问他可有正经营生,王宇宙说,刚来,没有。张镒问,可是缺什么?王宇宙说,相公若方便,赐小人一间铁铺。张镒应下。


王宇宙不是铁匠,不会打铁。来到长安前,他正准备转正考试,拿长沙殡仪馆的事业编制。接受穿越并不是容易的事,王宇宙有了铁铺,也不开张,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是把粥热上,第二件事是背一遍个人简历:

“各位评委老师,早上好!下面是我的个人简介,我叫王宇宙,二十八岁,来自湖南省冷水江市。2039年毕业于长沙民政学院防腐整容专业,理论掌握扎实,实践成绩优异,有一定的从业经验,相信我能担任本单位的特殊工作,参与遗体收殓、遗体化妆整容——”


“王二,大早上的别念咒了。”东市不良人倚着门,抛给他两个扎实的纸包,“你要的铅粉铜屑,还有这——银沫沫。你问桐木?桐木在后头了。看这架势,你要拿桐木雕人偶?我劝你别,年前宫里刚出事,圣人忌讳着呢。”


桐木轻,打磨光滑,不透水汽,浸油后略带弹性,可负重,王宇宙拿来制造等身人偶。做偶人,研究蒸汽机就是玩,挣钱还得看老本行。这半年,他在长安为死刑犯缝尸,已闯出名号,近来开拓新路,替人战场寻尸。寻得之后,衣物遗物取下为偶人戴上,尸体就地安葬,开蒸汽机驱动偶人上路,到目的地也由偶人代替下葬。火烧不化偶人的蒸汽机和钢筋铁骨,可以节省成本,循环使用。


做偶人,王宇宙是专业的。毕业后他离乡,前后辗转江苏福建浙江,最后跟人在广东办厂,做仿真硅胶偶人。他负责新品研发,部门就俩人,那老头每天上班,AR眼镜一架,一坐一天,九点、三点各一壶凉茶,说是找灵感。王宇宙实干,给新偶人接骨焊骨、建模入模到套皮化妆,都自己上。


混了几年,偶人卖得不多,造的不少,销售部说现在人都戴VR设备玩AI了,谁还守着这哑巴老货啊,又贵又占地方。家里偶人一摆,再放个床,都没处下脚。王宇宙有些挫败。这时家里说给他在长沙找了对象,要他考编回乡。他就在殡仪馆做临时工备考。去北京参加面试经验交流班的路上,浮空车到八达岭附近,忽然信号不稳,进入紧急状态。王宇宙疑心上了私人黑车,近期浮空诈骗事件多,都是车在空中切断信号,造成失联假象。


正好。他索性一躺,有本事咱就耗,一辈子待在天上。


浮空车爆炸,眼前没有热浪,却闪出细密刺眼的光点,火一样,耳中的声音像切割不锈钢,王宇宙捂住心口,再睁眼时,他已躺在长安西市的独柳树刑场,围观者散尽,只剩两个扣下刑犯脑袋的黑心刽子手跟家属讨价还价。价钱谈好,刽子手拿钱拍手,相约喝酒。刑犯的新娘老娘和妹子,离着尸体五十步远,不敢上前,手攥着手。王宇宙有些不忍,插嘴道,如不嫌弃,我可缝尸。三人打量他一番,由新娘应下。就这样,王宇宙混上了在长安的第一口热饭。


王宇宙谢过不良人,付他尾金。不良人接了,凑近看他额头:“你这脑袋还没好?之前给你的海狸脂可用了,管不?哎,怎么磕能磕成这样,别是夜半上山给女鬼抓去庙里拜堂了。”


“不是磕的,是烫的。”王宇宙避过,笑道:“定是火灶姑娘看我可亲,要与我拜堂。”


“哟,大家看哎,又有人在这儿白日做梦了嘿!你这铁铺一样铁都没有,劝你还是先起新灶,再梦新娘吧。”


“行了。铁铺无女人,落锤自然神。咱长安第一缝尸匠,不靠锤吃饭,靠的是这个。”王宇宙一拍后腰的皮质针线包和剥皮弯刀,系上暗紫头带,戴上风帽,烙疤隐约作痛。为弄掉刺字,他将铁烧热,把皮层层烫掉,额上留下了三指宽的狰狞烫疤,冬日护理的得当,竟未感染。说实话,他还挺喜欢“狂贼”二字的,要是能回2044年,怎么也得在体检检查不到的地方纹下,作为时空旅行的纪念。


后来张镒不做宰相,被派去凤翔,再后来,张镒死了,死在逃难路上。


他不忍让恩公曝尸荒野,所以去找。


荒野落下细雪,朔风吹彻的北国十月,草木枯朽。王宇宙将自制滤嘴收好,随手拾一把折断的枪杆作手杖,继续寻找。要抓紧时间,不然雪原茫茫,寻人更难。


一副空缨盔磕在青石上,青石沾血,石边两个无首尸身,叠在一起。在这大地的葬岗里,王宇宙找到了失去首级的忠臣。他捡起佩剑,是张家的,他在二厅中见过,鳄鱼皮剑鞘,碧色丝绦,手握靠下处有枚红石。作摆设的兵刃,上不了战场。


王宇宙将张镒父子尸身摆好,竖插手杖,顶端绑一条黑色布带,这是拾尸人的规矩,提醒他人不要再碰。走出八百步外,寻得次子全尸。


他背起尸身向前走,远远看到自己的立杆。荒野入夜,鬣狗或鼠一般的拾尸人佝偻匍匐,在各自的防风手灯下显形。大地寂静,除风声造响,还有窸窣拨弄声和一点金属嗡鸣。忽而细雪盈目,前面的立杆被什么小兽撞歪,王宇宙忍不住摸一把后腰弯刀,天地之间,有什么东西在嘤嘤哭泣。


大概是狗。他想起十六岁时在长沙走失的那一夜,他与陈堇合披一件军大衣在烧烤店后街,陈堇抱一条刚捡来的黄色花狗,花狗呜呜叫。


他看清了。但此刻他宁可眼前的是只花狗或是只狼。那尸身旁发出泣声的是一团模糊黑影,雪落在上面会静止,然后消失。


王宇宙将张家次子尸身安置,从腰包里取出磁左探测仪,先焐在手里,呵几口气,然后开机。


磁左探测仪是磁学专家陈堇的发明,其理论建立在以人的遗留“精神”能在特定环境的磁场中显现的假说之上。为区分普遍意义的磁场和对形象生成有决定性的特定磁场,陈堇将其命名为“磁场的左向选择”,简称“磁左”。磁左探测仪能够对半径43米内的环境进行扫描和分析,当扫描到环境内部包含不定性的磁的游离态后,能对现场环境进行解析,将所谓“特定的磁场环境”的构成录入,使当下环境内部的磁左实现重构,以此提高“重见逝者”的可能性。磁左探测仪使用时的理想状态是结合微型掌上电脑,如有一定的技术,也可以直接往大脑的视觉成像皮层植入与磁左探测仪唯一匹配的磁右成像芯片,这样通过磁左扫描出的磁场游离物质在芯片植入者脑内的成像率可以保持在82.5%.


王宇宙少年怕鬼,陈堇为证实所谓鬼灵只是磷火或磁场,就发明了磁左探测仪给他。人的恐惧源自未知,若能用科学技术解释,掌握主动就不会再怕。他起初也只当这是玩具,因是陈堇送的,走哪儿都带着。直到陈堇死于车祸,他接手了陈堇的实验室,要求陈堇同事为他植入配套的磁右成像芯片。同事说,这只是陈堇做的小玩具,来哄他的。


但如果她还没消逝,他有芯片,总有机会再见一面。


怀着仅属于年轻男人的幼稚幻想,王宇宙接受了手术,之后无论怎样使用磁左探测,在殡仪馆或在大唐刑场,皆无事发生。


然而此刻,他将磁左探测仪从探测扭到磁场放大,由红蓝青黑四色构成的视觉成像也渐清晰。黑影哭泣,嘤嘤几句传到他耳里:


“阿爷,阿兄!”


是张镒的女儿?


“姑娘先别哭。有点吓人……啊不是,大半夜的,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王宇宙觉得自己胆够大了,没想到第一次用磁左成功,竟是在这样的深黑雪夜,遍地尸骨横斜。


“他们……头……阿兄,救……呜呜……”


声音尖细缥缈,王宇宙像是在哪听过,一阵寒流爬过背脊,他打了个寒战。


“节哀,姑娘。我带你阿爷阿兄回家。”


“头啊……头……”


“不知道在哪,难办。你若知贼人何处,我倒可以帮你。”王宇宙装模作样叹口气,说一点安慰姑娘的场面话,便要去搬尸体。还未站起,只听背后低低一句“莫妄动”,一只手把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夺过他的磁左探测仪。


好嘛,说人人到,说鬼鬼来。王宇宙双手举起,任人扯下后腰刀鞘。


“缝尸匠。”为首贼人扯开刀鞘皮囊,看见里面的粗针大线,用刀鞘扇扇他的脸,“你是谁的狗,在这儿嗅尸,知道这几位是谁么?吓破你的胆!”


几人既知这是张家父子,不是张镒手下,便是凶手。王宇宙面上并不露怯,直视为首贼人,见那贼人一身重甲,身形硕大,似正经武人。若真如坊间传言,张镒为其旧部将李楚琳所杀,这几人十有八九是李楚琳部下,此行大概是奉命埋尸,亦或是看上了盔甲财物,趁夜来拿。


不论如何,好歹是搭上了线。黑影还在。王宇宙想,或能顺道寻得张家父子首级,还他们一个全尸。


王宇宙不说话。为首贼人以为他已吓死,也盯着他。这时身边喽啰忽然兴奋大叫:“大哥,是暹罗绿宝石,你看,夜半没光还闪呢!”


“别乱动!”


转眼之间,黑影所在之处,只余风吹雪欺,不见姑娘踪迹。杀人全家,曝尸荒野还不够,连个姑娘也不放过。王宇宙一拍臂弯,备用的木柄刻刀滑入手中。此刀刃薄,能裁纸刮皮,伤人尚可,杀人够呛。刀一出手,即被拿住,刀刃都没割透武人手上老茧,王宇宙已被扭住。喽啰拥上,踩住他的后背,钢刀横上他的后颈。


太急了。他想起陈堇的葬礼上他跟大哥干了一架,别人来拉,大哥捂着脸没说什么,别怨他;倒是母亲搀着大哥,反过来骂他,陈堇的意外关你哥什么事,又干你什么事嘛!


他总会为一些不干他事的陌生人出头,大哥说他总有一天会在这好管闲事的性子上栽跟头。


但他不后悔。相比于把他当作外人的家人,救他回府还助他在长安立足的陌生恩公和求他救父的小姐似乎更值得他的付出。


滴——滴——两声长鸣,磁左探测仪指示灯由绿转红,失了色的宝石砸在他脸边。木篓在十步开外造响。为首的踢翻他的背篓,里面骨碌碌滚出一些偶人肢体,众人笑道:“这一路铠甲佩剑不拾,就弄了破木头烂铁片?你这拾尸鬣狗,我看也就是只坎儿精,不上道。”


王宇宙不言。喽啰要灭他煞气,踢翻满地偶人肢体,拾起一个足踝狠砸向他。王宇宙没躲,因为他看见偶人的右足足踝关节完整,之前天冷冻裂的痕迹仍在,掉落的零件却已完好归位。他清楚记得。


强的磁场变动能一定程度上影响环境。张家小姐并未离开。箭在弦上,他决定搏上一搏。


“我不是拾尸老鼠。”王宇宙平静道:“我是楚地巫觋,受人之托来此赶尸。若有人敢动我这几位主顾,也莫怪小巫不讲人间规矩。”


他说得斩钉截铁,挣开两侧束缚。喽啰看为首的眼神,也不再拦。王宇宙将木偶肢体一一拼好,立住,解外衣为偶人披上,顺手打开蒸汽机入气阀,在五步外立定,合目念咒。四周果然出现声音,如箫声又如狗叫,诡异十分。众人胆寒。见王宇宙突然双目暴睁,一拍木偶后心,木偶胸中轰然焚火,颈上冒气,咯咯吱吱,竟能自己迈步。


为首的见那偶人艰难转身,朝向张家父子,更加恐惧,上前问道:“大人确是为此三人而来?”


“自然。”王宇宙望他一眼:“此三人首级在哪?”


为首的即刻招呼喽啰引王宇宙向李楚琳驻营去了。


李楚琳曾是张镒部将,凶狠残酷。王宇宙面见李楚琳,心中已有计量。他要求取回张家父子首级,作为交换,可为李楚琳制造用于战斗的偶人。偶人胯骨中有一部特制炸药,时机成熟,他会让偶人进入火中,引燃炸药,为张镒报仇。


夜已深,帐外风吹金戈,嗡嗡造响。营内三盆炭火,木炭尚未烧尽,偶尔发出一点毕剥声。室内安静得可怕。李楚琳歪坐正座,沉默地看着深夜来客。王宇宙垂首而立,黑衣迎着火。


李楚琳的沉默像是一种考验,看来此人并非是个单纯粗人。王宇宙感觉像见甲方或是客户,同样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交易。他话不多,早习惯了像鬣狗一样,在暗处蛰伏,等待新鲜的腐物。


“就这?”李楚琳往嘴里抛了一把腌豆,缓缓起身:“这玩意真能上场杀敌,老子把手下兵马分一半儿给你。”


“不至于。大人若不信,小巫可展示一二。”王宇宙不卑不亢。这是他与张家小姐的暗号,此时小姐可自行移动。方才他念的“咒”,就是他操南腔,与小姐讲昆山话,他问小姐,是否愿意为父报仇,他可帮忙。作为取回父兄头颅的代价,小姐或会因磁场环境骤变而致消失。


王宇宙再念几句,偶人不动。


李楚琳挑眉,与手下耳语。


王宇宙看见那人的手已摁在刀上。来自甲方的压迫感,他心中打鼓,别是环境改变,小姐已经不见。


等够了,李楚琳不耐烦地摆摆手,手下朝王宇宙走来,他已开始规划逃跑路线。这关口,偶人咯吱咯吱动起来。


“这玩意也太糙了。还没咱的木人儿像样,是吧老周?”李楚琳闻声踱步至偶人面前,逗猫一样摸摸偶人下颌和肩膀,然后拍拍它的心口。偶人上半身确有一整套的蒸汽系统正在运作,为保证供能,偶人后颈往下有两处枢纽,可往蒸汽机箱添水,以及从下往上推入储存的木炭。


恶心。想到小姐还在偶人之内,王宇宙感觉此景似曾相识。研发部前辈老赵让他把偶人当产品,客户要看什么功能演示就让他看,别总跟人红脸。他反对。这并非是对自身职业的偏见或自卑,也并非是对人偶的成见。相反,他把每个人偶都当作“活着的艺术”进行制作。


2044年,VR加虚拟AI人偶技术已趋成熟,客户更倾向购入可折叠收纳的体感套装,真人人偶已如纸质书籍一般,成为一种廉价的累赘。小王,知道你有点脾气。但现在啥都是自动创作,还有几个艺术家、手艺人?老赵语重心长,总之别跟客户吵,你痛快了,可别连累我。


“大人,稍候。”王宇宙伸手拦住李楚琳,横在他与偶人之间。此举冲动,他还在想措辞,偶人却忽然双手横举,娇娘剑舞一般,虚空双剑在手,折身转圈。王宇宙一惊,这副偶人是消耗品,做得粗糙,腰上只设一组关节,手臂手腕一共六组,天寒地冻,又少润滑,这样折腾,怕会直接散板。李楚琳却是一愣,咂咂嘴,有些赞赏。偶人粗劣,却也是精细造物,便是他这般彪悍粗人,也不忍毁坏。


第一步勉强过关,下一步演示偶人用于战争,偶人即将自爆。自爆系统是他的自保方式之一,牺牲偶人换一条活路,还算值得,只需拨开两个键扭……


偶人还在起舞,他忽然有些不舍。


这时,传令使匆匆入帐,交与李楚琳一封书信,口述德宗皇帝出奔之后,朱泚已于长安统辖六军,下令领俸百官去奉天投帝王,不愿去的,也可投入他的麾下。此言强硬,传令者见王宇宙是巫人,也不避他,直言帝王逃难,朱太尉此番或要在长安称帝,过不久便要讨伐德宗所在的奉天,手下急缺猛将,于他们而言或是一个机会。


李楚琳抚掌大笑,连声称好。


两人不设防,此时刺杀正好。王宇宙感觉偶人要行动,他握住偶人的手。


“不慌。信我。”他低声说。


偶人向火中去,王宇宙用力将她按下,桐木太滑太大,实在按不下,只能关闭蒸汽机的入气孔。偶人胸膛发出闭气声,行动停止。


李楚琳本是朱泚旧将,少年时备受宠信,此次谋反,也为一朝追随新王。新王竟是昔日旧主,自然高兴。他忽然想起王宇宙,回头问他,你是张镒门客?王宇宙答,我是长安缝尸匠。李楚琳再问,你若不认得张镒,又为何冒险来寻他首级?王宇宙说,报恩。


“小人为恶人所诬,将受刺配之刑。幸蒙张相公所救。”他解下额前束带,露出一片青紫烙痕,在火中透亮,“此是墨刑痕迹。”


李楚琳虽对张镒有怨,却欣赏侠客。凭借这块烙疤,王宇宙完成了他们的交易。


他背着偶人出门的时候,雪停了。








李楚琳将领兵归入朱泚麾下,答应入长安后引荐王宇宙。王宇宙谢过。


重回张镒父子葬身处时,已近正午。积雪化了些,还余半指厚。王宇宙先生了两簇火,将偶人胯骨处的炸药取出;又寻了些草木烘干,添进偶人上部的储能盒中;然后去河边寻找温暖流水,灌进储水箱;最后打开通风口,让偶人恢复运转。


偶人一动不动,就如一滩死物。王宇宙也不管她,列出针线弯刀,准备工作。


此时尸身外皮柔软下来,王宇宙先将尸身盔甲褪去,衣裳系带解开。按规矩,尸身要就近葬了,只能送盔甲还乡。做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匆匆起身,抱偶人调了个向。


“你在的吧?小姑娘家,别看。”


他刚回原处,偶人就转过身来。王宇宙再抱她转过去,偶人又转回来。如此重复三两次,王宇宙累得瘫倒。


“罢了。随你。”


偶人转向他,张开双臂。


“还有什么吩咐,小姐?”王宇宙嘴上不耐烦,仍将偶人上下检查一番。除腰部关节有些磨损,其他皆正常。


“冷?”他解了外衣给她披上,“我还冷呢。”


“为什么不让我看?我要看着你,让你别乱来。”小姐气鼓鼓,“抱我过去!”


“没长腿啊你?”


被磁左探测仪扫描成像的姑娘叫张倩娘,或许是张镒女儿,她也不记得。王宇宙让她好好想想,她想了想说自己离乡后即缠绵病榻,前夜梦见父兄被马踏死,悲痛之中,即魂奔至凤翔三十里外寻亲。说法奇诡,像什么传奇故事。王宇宙挑眉,很难不怀疑这是应付询问现编的说法。或是看出他有疑虑,倩娘说她之前有喜欢的人,就在长安……


“行了,不想听。”王宇宙听到什么订婚结婚就烦,“张相公的仇我会替你报了。咱们一路,我带你回长安。”


工作完成已是午后,王宇宙寻得附近村庄,出钱请人掘坟,将恩公安葬;又去驿站租车,携三副盔甲前往长安。路遇神策叛军,车夫被箭射死,王宇宙趁乱接马,离开官道,奔向丛林。丛林残雪冻硬,十分滑,马拉车奔逃已十分费力,又遭绊马索,马直接跌入沟中,马车俱毁,无法前行。


王宇宙从沟里爬出来,十分懊恼。原计划傍晚到下一处驿站过夜,如今夜幕降临,深林无路,天阴欲雪,荒野寒潮,若再冷些,怕会冻死在这鬼地方。他捡枯枝败叶生下一簇火,首先看马,马的前腿后腿各断一条,或有内伤,口唇皆有血印,喉音嘶哑,脑袋摇个不停,哀哀地叫。


这是野外,马断了腿就是死路一条。他叹口气,将马安抚一番,拔出刀来。倩娘突然跑来,将他撞开,展开双臂挡在马前,说马儿可怜,你敢杀它我就炸死你!王宇宙摸摸口袋,还好还好,炸药还在,于是认真解释,马儿断腿,一时半会好不了,此地离驿站很远,马有内伤,或撑不到驿站,留在这里,只会被野狼吃掉。就算咱们带它回家,为它接腿,马的体重过大,力量全压在剩下两只脚上,会得蹄叶炎,更加受苦。


倩娘忽然抱住他的腰,一转攻势,嘤嘤恳求:“我愿献出一条腿给马儿接上,求你不要杀它!”


“你你你好好说话!”王宇宙把倩娘推开,倩娘转过去抱着马头大哭。


她胸中烧着火,马儿似乎很冷,用鼻子蹭她心口。


王宇宙都给气笑了,无奈收刀,坐在她们身边。倩娘不哭了,马也安静下来。王宇宙想起他和陈堇在长沙走失的那个夜里,两人没钱住店,只能买了几根泡面香肠和一件军大衣。陈堇在小巷捡到一只冻僵的花狗,抱在怀里,两人一狗窝在一件军大衣里取暖。


没有家,好可怜哟。她解开围巾给小狗。王宇宙摸摸小狗的身子,把脸埋在陈堇的头发里。香气令人安心,带着少女的暖气,在异乡,他在露宿街头的时刻竟然感受到了一点生命的跃动和属于活着的暖意。


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睡着了,倩娘小心翼翼地凑近,拿一根马尾毛发探探他的鼻息。


“还没死,什么事?”


“王郎,你还会杀它吗?”


“你说呢?”王宇宙无奈地拍拍马的身体,“我还不想被炸死。”


长久的沉默。王宇宙感觉倩娘有话要说。


“杀马都舍不得,教你去杀人,太勉强了。我先道歉。”王宇宙索性说开了,“昨夜之事还未与你解释,原是要你去投火复仇,炸死李楚琳。但你也听到了,圣上出奔,异姓称帝,大唐要变天了。”


“这关我们什么事?”


“关我们什么事……”王宇宙摸摸下巴,想想他高中考过23分的历史,大唐应该不是在这个时候完的吧?


“你根本没问过我的意思。”倩娘低下头,在马儿身上画圈圈,“等你不想要我的时候,就会把偶人拆了吧,像在营里一样。我,我可不是你的玩物啊。”


“别这么想。”王宇宙终于憋出一点冠冕堂皇的话,正色道:“我们是大唐儿女,这关乎到我们的此生和后世。”


“巧舌如簧,说不过你,随你怎么讲。后世真的会记得我们吗?一个游魂,一个缝尸匠而已。”张倩娘哼哼两声,别过头去,不再多言。


这一夜,两人偎着受伤的马儿睡了。王宇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没冻死。倩娘不知何时被他揽在怀里,马儿夜半死去,尸体已冻僵了。倩娘心口的火烧尽,熄灭了。没保住马,王宇宙有些莫名的遗憾。他将倩娘安置在树后,取剥皮弯刀将马皮剥下,马肉片成薄片,晒在车板上。弯刀太小,马骨坚硬,忙活半天就拆下一块嘎拉哈大小的关节来,索性弃了,将这块小骨用磨石打磨成一枚爱心,钉孔穿绳,送给倩娘留作纪念。


偶人不动,倩娘或许没醒。王宇宙看那偶人,毕竟是消耗品,五官都不分明。他将偶人横放,排出工刀,开始细化。已有粗胚,无须大斧,只要中刀裁切轮廓,小刀刻画脸部;五官尤其重要,骨相雕刻需左右看立体效果,于是将木偶倚靠树上,凑近雕刻。木屑零落,还未雕完,木人心口倏忽燃起一团火。像是什么死灰复燃。


“装睡就继续装。”王宇宙说:“继续闹也行,别怕我手抖。”


骨相轮廓大致出来,再到细化,王宇宙忽忽想起昨夜倩娘的话,于是停手,给偶人添火。倩娘伸个懒腰,动动腰身。


“想要什么模样,你可以做主。”


“你之前是不是做俑偶的,这样厉害。”倩娘显得很兴奋,“我有胸了哎!”


“不是胸,是腰。你胸中有小型蒸汽机,再增厚怕会超载,只能尽量把腰掐出来。”


一阵沉默。王宇宙感觉倩娘似乎翻了个白眼。


“什么俑偶,土不土。你面前的可是大唐第一人偶师,想要什么尽管提,过这村没这店了啊。”


张倩娘不理会他的找补,对着个水碗左照右照。


“你是大唐第一人偶师,我便是大唐第一画手。待我画幅小像给你,你照这个帮我刻。”倩娘言罢,便向火中探手。王宇宙拦住她,离火远些,炭笔我有,我给你找。


原想褪一方马皮让她去画,又怕她看见马儿伤心。王宇宙将腰包翻遍,在钱夹里找到一张浮空停车场消费的小票。张倩娘眼尖,一把抢去他的钱夹,去看钱夹里的彩照。是张三人合照,正中是一个长发女人,纤细高挑,长裙蓬起,白衣从腰到脚,像倒置的莲蓬。女人笑着,手中一束紫色捧花,与她发间颈上的紫色首饰相应,一种娇媚的稳重。女人两边各站一个男人,左右护法一样,皆着黑衣,领口、胸口簪花,笔挺的衣裳,比圆领袍更显利落。


其中一位,倩娘抬头看看,正是王宇宙。


照片中的王宇宙没有什么表情,正如他现在一样。


“这是什么画法,跟真的一样,是你画的?”倩娘指着相片里的女人,“她是谁?”


“我的亲友。这边是我,那边是我哥,中间是、是我女朋友。”


“是你娘子吗?”


“是,怎么了?”王宇宙忽然脸红,就要夺过相片。


张倩娘护着不肯给他,要求要在相片背后作画。王宇宙拒绝,抢过钱夹,把购物小票展开了给她。张倩娘有些失望,还是画了。这该是她第一次用炭笔,持笔姿势怪异。她努力在小票上画得精致,王宇宙听见她小声说,哼,有娘子怎么了,我也是有夫君的!


她在画时,他低头看那相片,这是他与陈堇唯一的合照。


“喂,我画好了。”购物小票甩进他怀里,张倩娘话里带着一点凌人盛气,“你先收着。到长安再说吧。”


“耽搁这么久,不怕这一会了。”


“哼,怕你手抖。”


王宇宙应一声,收了小票,感觉这大小姐好作,他有些应付不了。


准备出发,王宇宙把冻硬的马皮卷了,马肉还未干透,也一并包了,连同拆下的几根马骨与盔甲一起缚在木车上,最后把昨夜晾好的枯枝干柴收入背篓。他收拾的时候,倩娘就跪在树边,安静地拿烧火棍在雪地上画画。王宇宙过去,看见她在画马。原来她还是在意的。他心中有些柔软,取出磨好的马骨爱心,给倩娘戴上。


“走了。”


倩娘不动。王宇宙说,你能走,我可不再抱你。倩娘仍不动。王宇宙无奈,上前抱一抱她,听见倩娘在他耳边说,谢谢你。昨夜马儿死了,我知道。谢谢你让我陪着它。


马骨爱心撞在她心口的铁壁上,叮叮当当。


两人启程,重回官道,没了马匹,只能王宇宙拉车。他讨厌锻炼身体,如今百步一歇,行了半天的车,回头一看,还能看见方才那簇火。


他越发确定自己的穿越就是浮空车撞上了三十五年前八达岭架设起的量子传输通道。据说那个实验能通过解析量子结构,进行传输后重新还原。当时就有专家设想,再进一步或能实现时空穿越。不过,这三十多年过去,也没其他消息。这设备果然老化了,扫描和重构的时候指定给他传掉了什么东西,不然他怎么会这么虚!胡乱想着,竟也走出几里,前面传来马蹄声,是官道了,他激动得几乎扑进雪里。


“你行不行啊。”倩娘从车上翻下来,“让我试试。”


“我这人从不作假,我不行了,你来你来。”王宇宙从地上爬起来,躺到板车上,“你说我没事造什么木偶,就该先把蒸汽机车造出来,赶尸才最高效。”


倩娘的身板勉强能架起车,只要保证蒸汽机运转,就能持续向前移动。一路撞见几次去往长安的杂军叛党,避上一避,也就过了。终于在傍晚之前到达途中驿站。王宇宙坚持换车夜行,到长安时大概黎明。留出一个时辰修整。


倩娘状态尚可,王宇宙关闭蒸汽机气阀,仔细检查偶人足部、关节及通风阀口,足部磨损较重,关节还好,普通偶人的关节分上骨、中部连接处和下骨三部分构成,他制作时进行了改良,将中部承担磨损的连接圆球体积削减,上下各垫两块薄牛筋分散摩擦力,同时取一块厚牛筋固定在关节之前,模仿膝盖骨。牛筋须定期保养,如今天寒,容易失去弹性。他为偶人的牛筋涂上海狸脂,又用烛火轻烤。


他看偶人,感觉倩娘一直盯着他。


这几乎就是一个加了AI系统的机器人偶。不,不是AI,是一个有独立意识的少女。如果再寻材料,为她披上一张皮,是否能令她……成为真人?


王宇宙打了个冷战,烛泪烫到了手。他为这想法感到害怕。他们有门专业必修课,开卷就是“皮格马利翁症”的介绍和防治。人不能恋上自己的造物,是这样吧?这偶人本就是他造出的消耗品,最后的归宿是被火燃尽,剩下一颗蒸汽心脏。


太傻了。他把烛火放了,这种情感就好比要把一块炸鸡改成艺术品,然后与自己生活一百年,然后合葬。


“好了。”王宇宙将蒸汽机打开,为张倩娘披上新的外衣。见她不动,又道:“怎么,还要人抱啊。”


“不用。”倩娘起身,动一动关节,忽然揽过他的脖颈,“王郎,你的额头还能好吗?”


“你看就看,别乱碰啊!”王宇宙倒吸凉气,在野地太久,再入暖室,烙疤有些绽裂了。


“对不起嘛。”倩娘拉拉他的袖口,道:“我帮你上药吧。”


他未及反应,就被倩娘拉着坐下。木质的手指只有一个关节,显得笨拙,他感觉到浓稠的、带着动物腥香的海狸脂在额上细细铺开,像清凉油,却又温暖。倩娘胸前的火还不很旺,他竟觉得烤得很,她的身体带着温和的热气,他的脸和耳朵一并热起来。


王宇宙捉住她的手。


“好了。”他说:“该走了,倩娘。”


倩娘没有抽回手。


“到长安后,你要把我送走吗?”


“随你。”


他们没有话了。


之后,两人乘夜车启程,中途换过一回马,终于在城门开时来到长安。


“王郎,我好冷。”


王宇宙看护城河,河流发黑,苍色中含着一点灰白,雪落尽了,或者长安本无落雪。


(上篇完)



END




排版/校对 | 王亮棠 杨玉茹

审核 | 王晓君

终审 | 申宏伟


扫码关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