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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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科幻大会行 | 张冉:严肃、宏伟与粗糙

作者简介:张冉,太古科幻学院院长。造价超过10亿元、由扎哈·哈迪德建筑事务所设计的成都科学馆蔚为奇观,从一号门进入,1.8万平方米的漂浮金属穹顶下摆放着廉价的LED风扇屏,几个ACG角色在上面跳着3D宅舞。这基本是本届世界科幻大会的缩影:严肃、宏伟且粗糙。自2007年横滨(Nippon
2023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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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 2048】讲座预告 | 少儿科幻价值体系建构——马传思少儿科幻创作谈

讲座名称少儿科幻价值体系建构——马传思少儿科幻创作谈嘉宾简介马传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协理事,中国科幻研究中心特聘专家。作品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文津图书奖、华语科幻星云奖金奖、冷湖科幻文学奖等,入选中宣部“2019年优秀青少年读物出版工程”、国家新闻出版署“2018年推荐百种优秀出版物”等。主要作品有《冰冻星球》《奇迹之夏》《蝼蚁之城》《图根星球的四个故事》等。讲座简介结合《蝼蚁之城》等作品,谈少儿科幻价值体系的构建,和少儿科幻创作的基本规则。讲座地点上河书院
2023年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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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季历史科幻征文已开启,还不行动?

你好作为科幻迷或许你曾惊讶于《西洋》的瑰丽想象也曾感慨于《晋阳三尺雪》的浪漫叙述你是否发现以科幻的方式介入历史会令历史闪耀出更加夺目的光辉?你有没有想过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其实还埋藏着更多的故事?回顾数十年来的中国科幻发展史从80年代的《古峡迷雾》到90年代的《雾中山传奇》《长平血》再到新世纪以来的《天意》《昆仑》历史科幻小说不断迸发出独属于自己的魅力瞻望未来中国历史科幻还将书写怎样的辉煌?这个问题,需要你与我们一起回答!或许你是早已成名的科幻大家获得过难以计数的赞赏与荣誉或许你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作者写作既是你的梦想也是你仰望星空的方式或许你是身处校园的稚嫩学子心中拥有层出不穷的创意无论你是谁只要你怀有对世界的热忱与激情怀有对历史以及科幻的好奇心与探索欲那就向我们投稿吧!一主办单位2021年6月,太古科幻学院在晋中信息学院成立。除作为晋中信息学院科幻教育的载体之外,太古科幻学院的重要建院宗旨是发掘深藏于历史文化中的科幻碎片,寻求历史与科幻有机结合的可能性。太古科幻学院院长为著名科幻作家张冉。作为80后中国科幻领军人物,张冉曾荣获第24、25、26、27届“银河奖”,第4、5、6、7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出版有《起风之城》《炸弹女孩》等小说作品。二征稿类型历史科幻小说欢迎点击下列链接阅读第一季历史科幻小说征稿作品【历史科幻
2023年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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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科幻 | 袈裟十三篇(下)

作者简介:孔欣伟,科幻作家。《大地的年轮》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怀疑者测试》获得贺财霖科幻文学奖银奖。作品被选入2016年与2019年中国最佳科幻作品。多次入围银河奖,星云奖,曾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十一)譬如一人与万人战安西都护兼领安西四镇,龟兹﹑焉耆﹑于阗﹑疏勒。近年来吐蕃势盛,四镇六年前陷于吐蕃之手,直到三年前才被恢复。我为自己选的流配之地就是四镇之一的疏勒。那樽极西之地传来的黑彩双耳细颈陶瓶,就是被疏勒商人带到长安的。到了疏勒我也许可以找到更多类似的东西,亦或可以看到极西之地来的织物。按律流配之人当于季末启程,但正巧疏勒击退了吐蕃侵扰,朝廷要遣使赏赐,并且抚慰疏勒王室,令其感念大唐恩德,天后就让我和使团一起上路。到了疏勒,随行的太监不知和大都督说了些什么,都督府竟然待我极好,免了我的劳役,还为我找来许多上品丝绢,让我可以随心所欲的刺绣,不用为日常俗务操心。这里气候风俗都与长安大异,我却过得舒适惬意。遗憾的是那样的陶瓶非常少见,像禅师手中那么精致的,我寻遍了疏勒也没找到。不过我看到了很多大食挂毯,这些挂毯上从来不绣人物花鸟,只有各种繁复华丽的花纹反复重叠,让人目眩神驰,和我以往常见的针织图样都不相同,令我大开眼界。疏勒佛法盛行,寺庙众多,多有高僧大德。疏勒是天竺僧人前往大唐的必经之途,大唐有意仿效玄奘法师的僧人也要经过此处才能抵达天竺。耳薰目染之下,我开始学着诵读佛经,也学习如何坐禅,对佛法禅理也多懂了一些。知道了什么是四禅八定,什么是欲界、色界、无色界,什么叫做究竟涅磐。我又开始了绣制袈裟,不过这次不再是仿制和修补,而是想要绣出自己的袈裟。我觉得袈裟应该自成三界,欲界中人在袈裟里找到极乐,色界中人在袈裟里得到禅定,无色界众生可以在袈裟里体验到非想非非想处,大根器者甚至可以究竟涅磐。梦境依然在帮助我,在梦里智诜禅师带着我从欲界天一层层上升,袈裟也一点点完善。但是绣出了袈裟又如何呢?和我可以一起使用它的人,与我相隔万里,而这还只是身体的距离,禅师的心恐怕已在三界之外,我永远触摸不到的所在。因为被这样的念头困扰,终于有一天,我藏起了绣到一半的袈裟,决定不再触碰。那年天后诞辰,我闲来无事,帮大都督绣了一幅观音,上面观音的神采就是依照天后披上袈裟后的面容而绣。天后不在意其他各地的奇珍异宝,独独喜欢这幅刺绣,赏赐给我一本新译的华严经。从此之后,大都督对我更加礼遇,为我专门建了绣坊,还允许我出城游玩,只是要有两名兵士随身护卫我。这当然不是为了我的安全,大概怕我万一私自逃跑,不好向天后交待。有一日出城,那两名兵士说附近有座白马寺,里面的玉观音非常灵验,问我要不要去上香。据说玄奘大师取经归来时经过这里,一匹驮经的白马不肯再行,人们在白马驻足之处挖出了天然形成的碧玉,碧玉中隐隐有观音形象。于是玄奘大师就把这匹白马和它驮运的佛经留在了此处,建了这座白马寺。我本来就是信马由缰地闲逛,听说和玄奘大师有关,就答应去看看。那座佛寺按长安的规模不算大,但是在地广人稀的西域,能有这么大的寺院已经非常难得。此地屡经战火,还好吐蕃人也开始崇信佛教,不会劫掠寺院。一路行来,我们看到不少僧人在耕作。佛门子弟本来应该只靠乞食过活,但是东土不比印度,对于乞食多有负面的看法,因此慢慢有一些佛寺依靠僧人耕种养活自己。遇到饥荒或战乱,这样的佛寺更容易存活,而世俗之人对自耕自食的僧人也多一份尊重。智诜禅师就和我说过,最好的禅宗寺庙中,每个僧人都应该参与坐禅参悟与耕种劳作,这样的禅院自成一体,不必依靠俗众的施舍。表面看来依靠施舍并不会导致直接的损失,反而可以令僧人有更多的时间来坐禅参悟。但是在金钱上无法自立,僧人也很难保持本身心境的自立;他为了维系本身心境需要付出的精力,会远远大于耕种劳作所耗费的时间。虽然禅师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自耕自食远远未成主流,一来人性怠惰,僧人也不例外;二来人生短促,没人愿意把珍贵的生命花费在重复性的劳作上。因此,真正依靠耕种劳作自给自足的寺庙还是少之又少,没想到我在疏勒竟然会遇到一处。我们到寺中说了来意,一个知客僧把我们引到一处偏殿,里面供奉着一座碧玉观音。和田盛产天下知名的美玉,但都是白玉,这么大的一块碧玉可以说是非常罕见。我们三人虔诚地上了香,许过愿,捐了香油钱。当我们正准备离开,遥遥听见堂上有诵经之声。我问知客僧,他说这是首座在讲四十二章经,僧俗不论,问我们可愿意随喜听法。我因为听智诜禅师提过四十二章经,就答应了。讲经的是一个中年僧人,身材瘦削,两道眉毛浓密的令人畏惧。他正讲到《四十二章经》的第三十一章,先朗声念诵了经文:“佛谓之曰:若断其阴,不如断心。心如功曹,功曹若止,从者都息。邪心不止,断阴何益?”中年僧人简单讲解了这一节,又念诵下一章:“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然后解释道:“这章继续在说爱欲,人因为有爱欲,就会担忧失去他所爱的人,因为这种担忧就产生了种种恐惧。如果根本没有爱欲的话,又哪里会有担忧与恐惧呢?”中年僧人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我这才发现他身材异常高大挺拔,立在那里显出一种无畏的气势:“再下一章是《四十二章经》中最得我心的一段,让我为大家好好诵读。”他吸了一口气,朗声道:“佛言: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挂铠出门,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斗而死,或得胜而还。沙门学道,应当坚持其心,精进勇锐,不畏前境,破灭众魔,而得道果。”他一字一顿,念到激昂处仿佛真的是一人立于辕门之前,面对千军万马,却毫无惧色。他朗声读完,却没有回座,继续站着说道:“上一章说‘若离于爱,何忧何怖’,这一章讲无畏,连在一起就是说要能‘离于爱’,才能无畏,无畏才能得道。大家要谨记这其中的关联,断离爱欲乃是求道的根本,舍不得爱欲的道必然是外道,而不是无上佛道。”我听到这里,心想这就是智诜禅师一心向往的大道么?“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但爱欲难道不比担忧与恐惧更重要么?我觉得真正的勇气是去承担爱欲带来的担忧与恐惧,而非为了逃避而放弃爱欲。不过这应该是我不懂佛法的缘故,禅师一心向往的大道必然包含着更多我无法理解的智慧,我应该努力去感悟,而不是为了自己不愿意放弃欲望的行为狡辩。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兴起了出家的念头,我因为自己不洁的欲望而无法随侍禅师左右,但我可以和禅师在心境的追求上有着同样的归宿。大道虽有万千路径,终究会归于一处。回到疏勒王城,我就求大都督为我上书天后,请天后允许我在疏勒白马寺出家修行。天后应允了,不过命我依然要着女装,以示惩处。白马寺为我专门在旁边修了一座石屋,这样我就不用在寺内起居。石屋外表很朴素,但是里面却非常舒适,应该是都督府专门为我布置的。不过我还记得五祖说的那句话:“欢喜悟不如辛苦悟,艰难禅胜过容易禅”,如果为了舒适,何必要出家呢。石屋边有一个废弃的地窖,应该是以前农人储存蔬果的,我决定把它造成我的修行之所。我亲自动手把地窖改建成了一个简单的石室,里面除了一张石床一无所有,但是足以让我在里面白天打坐冥想,夜晚休息安眠。出家修行比我想象的还要辛苦。我本以为自己有武功底子,身体健壮,耕作和坐禅都不会有任何问题。没想到耕作需要的筋骨和杀人大概完全不同,几天耕作下来我就腰酸腿痛,晚课的静坐也变得特别难熬。晚课开始之时还好,一天劳作之后坐着也是一种休息。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我的背部和膝部就会发热并开始疼痛,这样起起伏伏,大概到一个时辰的时候,疼痛会到达顶点,然后才慢慢有些缓解,但还是很难过。这样每晚静坐完,我都会疼出一身冷汗,如此过了二十余日也没有改进。于是我去问禅堂的首座。首座看了我的坐姿与呼吸都没问题,告诉我熬一下就好。我又熬了一月有余,别人坐禅都多少有些进境,我却每日里都是疼的死去活来。还好习惯了耕作,白天倒是越来越轻松了,晚课时熬过那阵疼痛,然后倒头就睡,梦也没有。在这样的一再重复之中,转眼就到了年底。疏勒那年雪来的早,还没立冬就有好几场大雪。白天也不用劳作了,我每日就在地下石室中打坐。因为坐的时间更长,也就愈发的辛苦,疼到极处简直就好像那次老公公吓唬我的假宫刑。然而我性子很倔,越是辛苦越是不肯放弃。有一天大雪早上就开始下,一直纷纷扬扬没有丝毫停息的意思,我也一直在打坐,连饭也没有吃,直到天黑。黑暗中我忍疼坚持数着自己的呼吸,数到六千余下时,周围忽地一下静了下来,外面的人声和风声,我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所有的声响在那一霎那都消失了,只剩下大雪飘落的声音。我听到雪花从天空穿透了石室的屋顶,落到了我的身上,带来的清凉穿透了我的身体,消除了我的疼痛,让我第一次进入了禅定的境界。出定之后,我抬头看看石室的屋顶,并没有破,自然也没有雪下到我身上。我听到的是我心里降下的雪,平复了我心里的伤痕。从那天起,我打坐就不再疼痛了,反而经常有轻快安乐的感觉。除了打坐,我也经常去听寺中高僧讲经,偶尔也有行脚僧人到此挂单,会和我们讲讲关内佛门的情况。开春的时候,有个挂单的僧人说蜀地高僧智诜禅师要来西域传法,已经快到疏勒了。因为禅师曾拜在玄奘法师门下,他一定会来白马寺驻锡讲法,所以他早早来这里等着。这个消息传出后,疏勒各地的僧人都赶来寺里。自从慧能大师与神秀国师相继圆寂后,智诜禅师已然是大唐最负盛名的高僧;而且天后把禅宗的传法袈裟赐给了智诜禅师,市井里都会唱这样的歌谣:“神秀勤,慧能空,衣钵归智诜”。这次难得智诜禅师亲身到西域传法,自然任何亲近佛法的人都不愿错过。不过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最不能见到的人就是智诜禅师。我准备好在禅师抵达前开始闭关。因为禅师这次到疏勒似乎准备停留一阵,我在地下石室中储存了很多干粮和饮水。我和方丈说要闭死关,不到四禅八定的境界绝不出关,还请不要让任何人打搅我。方丈说难得智诜禅师来白马寺,是不是听过禅师讲法再闭关修行。我婉拒了,只说我心有所悟,不能再耽搁。疏勒初春的天气还很寒冷,晚上还会结霜。我虽然准备了取暖的木柴和照明的火烛,不过数目不多,只能节省着使用。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一片漆黑中坐禅,只有石室的通气口散射出一点点几乎不可见的微光。开始我根本看不到那一点微光,只有在黑暗中呆的久了,才能隐约看到一些。因为习惯了黑暗,每次要点燃火烛时,我都要闭目良久,才能慢慢地适应。那次大雪之后,我觉得自己离初禅也不远了。初禅境界是“离生喜乐”,据说一旦到了初禅境界,对于外部的名利之求,口腹之欲,都会生出脱离心,而一种根本的喜乐会从这种脱离心之中产生。我听到了无声的落雪,感到了没有落到我身上的清凉,觉得自己那时的感觉已经触到了脱离的喜乐,只剩下最后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需要捅破。但是闭关之后,即使身处无声的暗室,我的心境却一直无法宁静下来。我总觉得听到上面有讲经的声音,而那声音令我觉得异常熟悉,应该就是智诜禅师。我身处寺外一个地窖改成的石室中,如何可能听到寺里的讲经声?那声音徘徊不肯散去,一会儿是禅师念诵四十二章经,一会儿是禅师给我念他写的偈句,一会儿又是禅师叫我“七娘,你看我这里绣得可还好?”在这些声音里,我昏沉睡去,不知到底睡了多久。然后我听到有人敲门,又是熟悉的声音:“七娘,是我。”我只是不理。门外的敲门声更加急了,又说道:“七娘,真的是我,给我开门好么。”正是半梦半醒间,我觉得肯定是梦境,还是不去理他。那人没有办法,从门缝里悉悉索索塞进来了什么,然后说:“七娘,这是我的手书,我明日再来。”我从床上起来,俯下身,摸到门口有一幅丝绢。于是我闭上眼,摸到火石,打了几次才点着了蜡烛,眼前突然一片光明。我闭目等了一会儿,才敢睁开眼,去读眼前的绢书:“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挂铠出门,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斗而死,或得胜而还。”下面还有行草写就的一段注释:“如今方知世间有大于生死之事,超越生死之人,胜过生死之情。遇此事此人此情,虽千万人吾往矣。难悟生死,不明大道,又何惜哉!”最后是一行小字:“智诜敬书”。读到这里我的双眼忍受不住耀眼的烛光,只好又闭上眼睛,但是已经被光伤到,眼角有了一丝泪痕。我吹息了蜡烛,躺回床上,在黑暗里静静等着第二天的来临。(十二)
2023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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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科幻 | 袈裟十三篇(中)

作者简介:孔欣伟:科幻作家。《大地的年轮》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怀疑者测试》获得贺财霖科幻文学奖银奖。作品被选入2016年与2019年中国最佳科幻作品。多次入围银河奖,星云奖,曾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五)惧与无惧之间如何是“出入惧与无惧之间”?我心里无论如何提醒自己,还是无法免除恐惧。只说拥立新君的事,又如何能不恐惧呢?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而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可以不踏错。拥立某位皇子,攻入皇宫,软禁天后,然后仿效太宗玄武门之变后的做法,让当今圣上禅位称太上皇,这一切说来容易,实际上却如履薄冰,处处险阻。拓跋说,世间英雄有谁愿意俯首妇人?现在众人只是慑于淫威,不敢妄动,只要能软禁天后,天下指日可定。我却远远没有拓跋那么乐观,觉得天后的权谋手段比诸位皇子不知要高明多少,而且皇帝身体虚弱,早就不理政事,朝政大权都在天后手中。宫中的防卫看似松懈,但我的直觉告诉自己,暗中隐藏着许多杀机。我并不看好这次宫变的胜算,也考虑过向天后告密是否可行。但宫变的胜算是一回事,我的生死又是另一回事。我已经中了阁子里的秘毒,天后即使能把千里阁铲平,也未必能拿到解药,我还是难免一死。两相权衡之下,似乎还是参与宫变我存活的机会更大一些。这些天袈裟的修补没有任何的进展。梦中修补的机缘本来就渺茫,而每次白天我拿起袈裟来就会想起老安禅师说的那句话:“出入惧与无惧之间”。我知道自己还没有想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勇气,自然无法修补好袈裟,于是连下针的念头也淡了。过几日我很可能会死于宫变,心下总想着给禅师留下点什么。我翻看着最近绣的一些东西,心里浮起一个大胆的念头。我和禅师摹绣那个黑陶花瓶之时,就借鉴过镜中自己赤裸的身体,我也许可以绣一个全新的战士。一个投掷标枪的全裸战士,他的身体不再是仿照花瓶上的形象,而是我自己赤裸的身体;他的脸也会依照我的面孔,但会隐在战盔之后,没有人可以认出那就是我。以前是摹绣,这次想要直接绣出自己的赤裸躯体,我才发现其中的艰难。相比花鸟虫鱼,风景山水,甚至是穿着衣服的人,自身赤裸的样子离我最近,也最远。说最近,因为那是我自己本来的样子;说最远,因为我从未如此仔细地观看过自己的躯体。细看之下,我才发现躯体的曲线是多么难以捉摸,只要有毫厘之差,就失去了全部的韵味,矫健变成了死板,潇洒变成了呆滞,而当我终于绣出了最美最正确的一针,整个画面似乎都亮了起来。我废寝忘食地绣着,一件又一件,但每次绣完总无法满意,总是发现自己还能绣得更好。我把握住了线条之后,又发现了光影的作用。我的躯体也被光影微微的扭曲,并被加上略微不同的色彩。但是光影一直在变化,哪种光影之下我看到的是我真实的样子呢?我又一次想起幼年时庭院中青砖上斑驳的光痕,它也是一直在变动的,只是我把它留在了脑海里,它才被固定。我的记忆也是流动的,昨天我记得的斑驳光痕,和今日并不完全相同。我能绣出来的只是当下,我当下的所见所感所记所思。一旦被绣出,它似乎被凝固成了一件物品,其实它依然在流动,它只是作为一件物品在不同的光影下进入到更多人变化的记忆之中。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转眼就到了宫变的前夜。这些天我绣好了十七件绣品,里面有十七个不同的我。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呢?也许任何一个都不是,即使十七个侧面叠加起来,也不能代表我的全部。然而,我必须要决定,哪一个是想要送给禅师的我?这个被选中的我将会留存,而其他的我在今晚就会被焚毁。如果禅师喜欢这张刺绣,并把它保存下来,也许很多年之后,这将是我留存的唯一形象,其他无数个我的侧面都会消失在时光里。这么一想,选择就变得更加困难,哪一个禅师会最喜欢呢?也许是这一件,这件的线条最有禅意。但我应该为了迎合禅师的喜好而挑选么,还是应该选我自己最喜欢的一件?也许,冥冥之中有着比喜欢更重要的准则,我应该根据那个标准来拣择,不应在意有没有人喜欢,包括我自己。想到这里,一个事实在我心中忽然变得清晰,这个事实令我有点伤心也令我更加坦然:禅师如果想要记得我,那么没有这件绣品他也会记得;如果他将会忘记我,那么多了这件绣品也没有什么用处。我刺绣不是为了让别人喜欢我,也不是为了让别人记得我,我只是想要绣出那片斑驳光影。我已经努力绣出了我自己,又何必为这世间留下什么呢?我点燃火盆,把十七件金丝纹绣都扔了进去。看到自己赤裸的躯体在火焰之中慢慢变得残破,我觉得自己似乎也在被烧灼。禅师和我说过法华经里的一段话:“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世间种种忧患确实令人恐怖畏惧,但我也遇到了禅师这样的人、刺绣这样的事,为了这样的人和事,我宁愿忍受烧灼的苦痛,也要在火宅中坚持到最后。那一夜我没有睡。我把我身边最重要的物件都整理了一下,尤其是刺绣需要使用的各种器具,都收到了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包袱之中。然后我熄了蜡烛,独自在黑暗里等待丑时三刻的打更声。黑暗之中,我开始在心里修补袈裟,一针一线,它在我心中变得完整。也许今日就是我的死期,即使我知道如何修补,也无法真正去尝试。但这样使用我的生命,让我觉得异常安心。我变回了那个看到日影斑驳的小孩,拉着母亲的手,求她把我看到的景象绣出来。我又仿佛回到了平康里,青儿坐在床边,一边刺绣,一边温柔地看着刚刚到了高潮的我。在我的想象中,智侁禅师穿着我修补好的袈裟,在禅定中悟出了无上大道,证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窗外更声响起,我默默叹一口气,有时一个人必须放下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为了生存而战斗。出门后我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大雾,十步之外的宫殿就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本应皎洁纯白的满月也隐藏在雾气之后,显现出一种幽暗的红色。这是一个属于杀手的夜晚,但我却丝毫也不觉得被命运眷顾,心中反而愈发觉得沉重,觉得漫漫前路都隐在雾气之后,不知我的余生该往何处去。解决那两个侍卫并不困难,这些年我的武功虽然荒废了,但杀手的底子还在,轻易就得了手,没有让他们有机会发出任何的声响。拓拔延和一队玄甲武士已经在宫门外守候,他们迅速无声地进入,我抓住拓跋延,低声但急促地说道:“我做成了我的部分,现在就把解药给我。”
2022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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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科幻 | 袈裟十三篇(上)

作者简介:孔欣伟,科幻作家。《大地的年轮》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怀疑者测试》获得贺财霖科幻文学奖银奖。作品被选入2016年与2019年中国最佳科幻作品。多次入围银河奖,星云奖,曾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一)
2022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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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科幻 | 明月照我(下)

作者介绍舍川,太古科幻学院教师,众创国风幻想世界观“山海司宇宙”核心创作者。作品类型多样,幻想追求浪漫,故事贴近现实,志在探寻世界的真实。作品散见于“山海司”平台。科幻小说《海国遗书》获第三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三等奖。六战事远比想象中来得快。公主丧仪入奉天即被拿下,李楚琳被俘。李沅与德宗会面,细说长安之变。德宗扼腕。李沅为留守奉天的将士请了冬衣,宣布朱泚叛党不日将领兵围攻奉天。民心有变,李沅安抚百姓,直言朱泚手下皆是粗人武夫,德宗身边有浑瑊、韩游瑰二将镇守,此战必胜。这夜要去营中议事,城外荒郊,李沅披挂轻甲在前引路,王宇宙与偶人同乘。李沅身体尚未恢复,还在咳嗽,王宇宙关心两句,反被呛了一顿,李沅策马,将他抛下。难得的好晴夜,天上几颗星子,踏过灌木丛,路过一方破败的土地庙。王宇宙行出百步,复又折返,从行囊中取出乳香,长跪土地庙前。人在绝望时会祈求神灵,他说他是缝尸匠,从不信这些。倩娘站在乌云盖雪的战马跟前,缰绳在腕上缠了两圈。她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搂一搂马头,掷马缰来到王宇宙身边,侧身坐下。王宇宙没有抬头。风吹铃动,他握着腰间悬坠的黄铜兵符。倩娘轻轻揽过他的脖颈,将身体凑过去,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她身上带着松香、紫花苜蓿和一点乳香,王宇宙仿佛回到了那个雪夜,以长安为向,什么都不必多想。如今仿佛改换了天地,唯有蒸汽机中的炭火仍和那时一样。荒郊的土地庙残破不堪,北风横斜,穿过庙宇,马儿响亮的喷息声中,土地婆身上的彩绘剥落,露出苍白的木纹。倩娘为他抹去眼泪,桐木的手指被精心打磨过,光滑中带一点近似肉体的暖意。“我不想再牺牲你。”王宇宙突然拿住她的手,一字一句说:“你若愿意,我就作大唐的逃兵。我送你回家,今夜你我私奔。”他没再叫她的名字了。她本就是没有名字的,正因没有,名字、身份和肉体,所以可以随时被牺牲,随意被抛弃。从头说起吧,把一切都告诉你。王宇宙说,根据陈堇遗稿,现在能够确定陈堇曾作为时空旅行者,在一个秋冬交际的护城河边出现,还在大唐待过一段时间。她不光为李沅留下了有关建中四年泾原兵变和奉天之围的预言,甚至还留下了一副磁左外接控制仪和她的手稿。在她的所谓“预言”中,奉天之围将败于朱泚差遣的登云梯。云梯由西明寺僧人法坚制造,此人广阅兵书,深谙攻城之道。梯高九丈,长宽数丈,能载几百兵士。为防火攻,出发之前,还用水浸湿,四周也悬挂水囊。一般的对抗云梯之法如投石、放毒、泼洒金汁皆是螳臂当车。除非火攻。然而当天风向朝东,唐军会引火烧身,因此会输。“那怎么办?”倩娘听得紧张。“昔有孔明借东风火烧赤壁,今日我做孔明,你作东风。”王宇宙道:“陈堇给出的解决之法,便是将磁左探测仪里记录的唯一一段磁场环境——就是代号为“倩女”的那一段,关键词为:深冬、冻土、细雪、风向西北——利用磁左外接控制器进行二次放大,在半径1849米内改换风向。”听到“倩女”二字,倩娘仿佛给扒干净了似的:“你早知我是——”王宇宙抚一抚她的脸颊,与她抵额。“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宇宙一顿,道:“陈堇为此不知穿越了多少次,她努力了很多,我不能辜负她。”追逐陈堇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始终慢她一步。陈堇曾经是他昙花一现的恋人。然而她没有爱情,唯一的追求是超脱人的终极限制,实现意识的来去自由。她在手记里详细记录了这种构想和已经验证的实践。陈堇的时空穿越法同样借助了八达岭到河南的量子传输通道,是在传输实验室内将自身全部构造按量子态进行解析输出,率先实现了空间的传输和重构。之后再将这段编码选择一个特定的磁场进行解析与分离,就能抛弃肉体,获得与倩娘一样存在于特定磁场中的能量态。也就是说,只要时空中存在这种特定的磁场状态,她就能够出现。但这种存在稳定性弱,往往会随磁场的改变——如季节、昼夜、人的参与——而消失。王宇宙在江边遇见的唱歌女人,便是旅行至他的时空的陈堇。那夜后来的事是听大哥说的,祖父的灵棚着火,大家在一里开外的山坡上找到王宇宙,他脸色青灰,睡了半月才醒。那女人的歌是祖父常念的童谣,他记得。“雀尕雀尕飞,雀尕雀尕飞飞到老家去看家家雀尕雀尕飞,雀尕雀尕飞家家不在家呀,家家不在家呀。咦!家家上哪去了哟?”“你家呢?”唱到此,女人问。家?八岁的王宇宙只能想到红的鸡冠、灰绿的长江和糊满黑色油迹的白炽灯泡,以及深夜祖父床上的香烟火光。科学斩杀神女,大坝截住巫江,有关于他童年的梦和少年的幻想,最后全要寄托在一个冰冷的磁左上。要知道,世界本来不是这样。十六岁爱上陈堇是他人生最大的错事。如果没有陈堇,他现在该是2044年的一个普通人,努力考上湖南的事业编,结束他二十八年的异乡客生涯。有些讽刺,在科技至上的时代他拒绝3D打印做偶人,噙着所谓匠人的心、艺术橄榄枝不放;在崇尚自然的浪漫时代,科技又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是世界的异乡客,也是自己的异乡客,这一点,从未变过。“我不能辜负她。”听见这话,倩娘已做出了选择,像是应了什么程序一样。计划需要牺牲倩娘。放大磁场扭转风向,会使原本记录的磁场数据被当下的磁场覆盖,那时,倩娘作为一段记录下的特殊磁场,也将永远散失在世上。倩娘站起来。“我不想辜负她,但也不想你……”王宇宙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倩娘,我喜欢你。我们——”“送我回家。”倩娘打断他的话,向他伸出手,似乎恢复了初见时的生气,“我答应你。王宇宙,今夜我们私奔。为了我,抛下大唐。”七后来,王宇宙在奉天城楼遥望巨型云梯逼近时,总会不断想起他们私奔的过往。不同于男女私奔的放弃往日的生活、身份与家庭,他与倩娘的私奔更像是照进各自命里的明月光,这光是凤凰涅槃,是飞蛾扑火,是抛弃大唐,是抛弃灵与肉界限,抛弃早将他们遗弃的世界,是异乡客向过去的自我、当下世界的宣战。他所在的年代,天下已趋大同,家国界限愈是淡化,人就愈发失去故乡,变成幽魂在大地上流浪。两个漂泊无依的大地游魂遇到了彼此,本以为不会再孤单了。两人从奉天向东南行,走走停停,中途不曾换马,大概五日到达吴郡昆山,张镒故乡。从北国战场转向江南恍如隔世,到达时正是午后,阳光照得一切暖洋洋,街上有人卖白瓷瓶插红梅花。王宇宙买花还瓶,用马尾为倩娘做了假发,新梳了双丫髻,簪上梅花。之后绕到成衣店,挑一身月白素衣,玄色玉兰绣的裳。还想再买个猩红氅,倩娘嫌惹眼,不要。王宇宙步行牵马,抛给倩娘一盒新胭脂,说你读过红楼没有?我看近日有雪,白茫茫大地就该配火一样的红氅。来到张家故居,隔街相望,倩娘有些忧愁。忽然府门开,一位老仆在门前扫洒,一会儿探出来个小侍女,挽着提篮,推推头花,在门口等候。不久,老仆搀出夫人,两扇府门大开,几人迎出来的是个粗实丫头。丫头吭哧吭哧,怀中抱一位黄衣小姐,三步并作两步,将小姐安置到门口停的车辇上。王宇宙还未回神,只觉缰绳猛一脱手,倩娘独自驾马折返逃走。王宇宙追她不迭,待张家母女马车走远后上前问询。老仆和粗使丫头见他俱是一惊,老头欲言又止,反倒是那丫头惊叫:“王宙少爷,您怎从太原来此?”老头让她闭嘴,就要闭门。王宇宙将他拦下,再三恳求,从老仆口中挖出往事。这太原王宙本是张镒外甥,与倩娘幼年定亲,十六岁时约倩娘渡船私奔,被张镒发现,断去交情。后张镒为相,倩娘与王士平相恋,相约私奔,王士平毁约未至,倩娘为躲避宵禁兵士,摔断了腿,落下残疾。张镒夫妻悲痛不已。此后,倩娘一直守着母亲,到庙中奉香时才会门。王宇宙说,二位看我当真是那太原王宙?老仆眯起眼睛,凑近了细看。丫头说我伺候过王宙少爷,绝不会走眼!只是少爷额上多了这块青紫烫疤,与往日不同。老仆点头,一点不错。王宇宙想了想,拿给他们看倩娘自己绘的小像,这可是你家小姐?丫头有些惊讶,这么多年,你怎么还藏着它?莫不是要再续前缘?老仆却说这哪是小姐,四不像!两人争吵起来,王宇宙离开。是平行宇宙还是意识附体了什么太原王宙,已不重要。王宇宙在城中转了几圈,傍晚在月老庙找到倩娘。两个倩娘在月老像前合掌,一个戴风帽,一个缠头巾;张夫人在院中树下安静等候;一边的小丫头挎着篮,正跟庙童踢毽子。暮色四合中,满树红绦和愿牌染上金辉。这是终点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的私奔结束了,在月老庙。张小姐颂罢经文,想要起身,院里小丫头的毽子正踢得起劲。王宇宙正欲帮忙,倩娘却已将她扶起。小丫头挨了夫人一记暴栗,揉着脑袋来搀小姐。小姐抓着倩娘的手,最后落下一句谢谢,如诵经时的呢喃。小姐离开。倩娘摊开手,木纹纵横的手掌里,有一条结好的红线。红色鲜妍,王宇宙心中涌上一阵冲动。这一刻,一个漂泊的异乡客决定了他人生的方向。他将红线系在自己和倩娘的无名指上,在月老面前举起手来。“倩娘,嫁给我。我王宇宙在此向月老立誓,此生不负你。”“好。我答应您。”很久,倩娘回答。这天晚上他们拜堂。江南多汉人,不常戴首饰,古玩店里有首饰,他逛了几个,没看上的。最后在花街后的铁铺将兵符融了,打成一枚戒指,两只青铜手镯,要了缠花,老板赶工到半夜,还算精致。王宇宙欣慰,要给倩娘一个惊喜。蹑手蹑脚进门去,见倩娘立在床案前,手持画笔。床案上放着被仔细撕下的面部火漆,倩娘正比照陈堇画像为漆壳重绘五官。王宇宙夺三人照片撕了,又拿过火漆脸皮,无限痛心。“为什么?”“我必须为大唐献身,这是你希望的,我的使命。”倩娘平静道:“在此之前,我必须替你完成你的心愿。”“谁告诉你我心愿是这个?”王宇宙将火漆壳拍在桌上,“我不想再听到陈堇。要我怎样你才会信?”倩娘歪一歪头,残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胸前的火比平时黯淡,忽灭忽明。“因为你做梦都在叫她的名字,所以我不信。”“那我告诉你,我骗了你,陈堇不是我的娘子。她是我大哥的妻子。好笑吧。她嫁给大哥,我以为是迫于现实,毕竟大哥在首都比我优秀得多。不过,现在我知道了,她追求的是超脱肉体的绝对自由,境界在所有人之上,包括我哥。跟谁结婚,生什么样的子,她根本不在乎。”王宇宙苦笑,“抛去做逃兵不谈,我也不算太失败,是吧?”“没事,失败是成功之母,下次努力!”王宇宙一惊,连连退后。他看着倩娘,仿佛一个孩子看自己心爱的玩偶变成了火球。倩娘只是看着他,一动不动。他想起倩娘这几日的沉默和恍惚,想起她话中的“因为”和“所以”。是AI,陈堇遗笔中提及的2026年的80系AI意识模组程序已将倩娘的自我意识完全吞噬、覆盖。与他一样的大地游魂,一起携手抛弃世界的恋人最终死于过时的科技垃圾。那么之前与他对话,答应嫁给他的是什么,倩娘、AI的自动应答?或是他的梦吗?“骗人的吧?倩娘,别这样。你说过,你不是张府的张倩娘,不是实验室的代号‘倩女’,也不是王宇宙的蒸汽偶人。你是你自己,你不是任何人的玩物。”王宇宙重新走上前去,将她抱住,摸摸她的头,在她耳边道:“抱歉啊,没问过你的意思。不喜欢,想重绘,可以跟我讲。”“哎呀,涉及到我的知识盲区了,可以描述更清楚一点吗?”痛。王宇宙已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抱着她。蒸汽机的火烫伤了他的心口,倩娘轻轻推开他,掀开窗放凉。远方的街上传来一点长音,是巡夜人敲击竹梆,寂夜之中,显得空旷。王宇宙躺在地上,窗外投入一线朦胧月光,他忽忽想起一句诗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消失了!他在人间最后的故乡。风声过耳,旌旗猎猎,远方云梯缓缓行进,王宇宙摩挲着兵符融成的戒指。“已备好了。”大将浑瑊一身重甲,手持长刀,一脸凝重地走向他。“我这边也好了。”王宇宙扯出一个苦笑,“备下这样多的石块毒箭,莫不是因为我作逃兵,弄丢了兵符,将军不信我?”“不敢。既是公主的意思,我等当配合。城防非儿戏,还是准备充分些好。”这话客气,王宇宙也只一笑。天冷,寒气攀上他手腕的细镯,落上一双并蒂莲缠花。这双镯也是军符铸的,花街工匠俗气,会打的不是鸳鸯戏水,就是莲头并蒂。那夜他为倩娘戴上,倩娘开心,叮叮当当,好听,石碎玉簪,井底银瓶。王宇宙托腮看着她,记起第一次带倩娘回他的铁铺,他收拾行装,倩娘坐在一边玩铜片和铁丝。“王郎,过来过来。”她神秘地冲他招手。待他过去,倩娘捉住他的手,给他套上一个铁丝扭成的开口细镯。“幼稚。”他待要摘,倩娘却不放,摸摸他手上的伤口。是冬日寒冻,勒马急了留下的一点擦伤。他抽过手,道:“干嘛,还会看手相啊?”倩娘却歪歪头:“不看手相。你后肩的伤口,让我看看,好了没有?”“新伤好了。留下的都是旧伤……都四五年了,你怎么知道?”“你别管,我就是知道!”“行吧,待会别说我欺负你。”王宇宙凑近她,将领扣解了,“那还问我是何时学会耍刀。告诉你,大哥我在街上拿刀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倩娘认真地摇摇头说:“我知道。”知道什么呢?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已经不在了。眼前的AI只欣喜一阵便将戒指手镯都摘下,放在帕上,推还给他,乖顺道:“我有没办法收下您的东西。”“王郎可成家?”“成了。所以得活着回去。”王宇宙将细镯推进牛皮束手中,转身向城楼的最高处走,“将军,要上了。”王宇宙在城楼西角要了一处瞭望台,这两日新搭成的,他上台去,开启早已连接好的磁左探测仪和磁左外接控制器,将里面存储的代号“倩女”的磁场进行复原。心中忐忑,大地为之震动,是云梯如海中巨兽,破开晨雾,怼上城墙。朱泚叛军如海浪汹涌,顺梯登墙。城楼上,风声带来将士拼杀的嘶吼。同是匠人的法坚已坚定地走在他的道路上,即将获得属于他的成功——那么他呢?是完成陈堇赋予他的任务,还是耽于儿女情长?回故乡。他的故乡是倩娘。将红线系在她手上的时候,他就做出了决定。他是异乡客,他要走自己的路。王宇宙取出陈堇手稿重新翻阅。这几张纸他已反复读过百遍,上面写着成为时空穿越者的方法,如今虽不在量子传输通道的范围,却有磁左控制器辅助,但愿能够成功。云梯开始用火了。他看风向,仍是东风,磁左探测仪滴滴蜂鸣,城内传来一声尖细的长吟,像是用电锯切割不锈钢。这声音在他脑中扎根。头很疼,像AR眼镜坏掉或是电击大脑,眼前无数片段飞速闪过,色彩各异的雪花屏。他感觉有什么在抓握揉捻他的脑中枕叶,连同脊骨的皮开始一并收缩。王宇宙跌倒,捂着心脏蜷缩。他清楚这东西的来由,是磁左开始还原、放大磁场,脑中植入的芯片受到了影响。有用就好,快变风向!王宇宙睁开眼,眼前全是漂浮的白色光点,好似秋日午后打翻了的巴东牌痱子粉,搀着的漂浮尘灰散发着陈旧的香一股脑地蒙在眼上。想到祖父了。一种熟悉的痛感,来自不分明的意识,就像被抛上天的宇航员或是写进唐诗的明妃庙被江流无情埋葬,带着名为失乡的孤独流浪,不知属于他还是属于倩娘。王宇宙勉强平静,擦去泪水,抹去嘴角血迹。暂时失明,只能举手试探风向。风冷,手冰凉,是西北风。功成身退,他向眼前唯一的一抹暗色扑去,跌跌撞撞。木台倾塌。风声过耳,触及了火光。西北风如冬日蜀黍皮一样将他裹紧,浑身是血的浑将军左手关刀作防,为众将士扫开云车箭雨,右手大刀紧握,将登墙叛贼斩于刀下,即使身上中箭也坚守城墙。兵士给他大盾,被他一把推开,前方又是一波密箭如雨,好似星夜。星夜中横出一抹红光,是唐军火箭,射向云梯。风向改变,云梯很快被火吞噬。火中凶猛挣扎的兽物,令人想起五百年前烧毁的宫墙。王宇宙猛地睁开眼。火!绘着金鱼水草的搪瓷脸盆里盛着火,在他身边安静地跃动。他起身,一尊黑漆棺横在身边。是熟悉的灵棚,四面围着黑色单面的天鹅绒,在他梦中出现。东北方向设桌,他扶正祖父相框,进三炷新香,向祖父磕了三个响头。棚外是山间峡地,江风猛烈,吹得人站立不住。赤足的女人在等他。“雀尕雀尕飞,雀尕雀尕飞飞到老家去看家家雀尕雀尕飞,雀尕雀尕飞家家不在家呀,家家不在家呀。咦!家家上哪去了哟?”“你家呢?”唱到此,女人问。“我没有家。”王宇宙说:“找到你了,陈堇。”“没有家,好可怜哟。”陈堇笑一笑,江风里更显单薄缥缈。王宇宙想起他们在长沙走失的那个夜里,她轻声去哄怀里的黄色花狗,没有家,好可怜哟。可是又能怎样?他们没人能收留花狗。昙花一现的温暖过后,没人再去管那只狗。“在磁场还原的同时开启磁左录入,感谢你相信我。现在你也是一个时空旅行者了,真聪明。”陈堇说:“作为前辈,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注意事项。”王宇宙沉默。“首先,认同时空穿越者的身份,接受任何时间地点的‘随机’。世上的时空旅行者很多,但彼此没有交流,随机性让他们无法成为一个有凝聚力的群体。所以,时空旅行没有规矩。这是我最喜欢的,你有能力随意改换历史。”“没兴趣。”陈堇掬水洗手,抚弄头发:“嗯,影响历史轨迹太过麻烦,对普通人来说没什么意思。他们更注重“自我”。所以时空旅行者有个约定俗成的游戏:杀死所有平行时空的自己,以免他们影响个人历史。同时,也不要被人抓住,否则就会像‘倩女’一样,成为被重新编码的研究载体,最后死于科技。”“这么说,陈堇是你杀的?”王宇宙一惊,随后补充,“我那个世界的陈堇。”“嗯。一场车祸而已。”陈堇笑笑,亲昵地拧过他的脸,“你看,他出来了。”掬过水的双手如蛇一样的落在他脸上,王宇宙向后撤身,看见灵棚之外,八岁的王宇宙正向他们走来。超脱肉体,游荡于时空的,永远的自由。对于没有家的异乡客来说,确实最合适。王宇宙迎向八岁的自己。那孩子举着一根烧火棍给自己打气,一点火光缀在满含冰凉水汽的暗蓝夜幕上,箭一样地插进他心里。“叔,你还没走?”孩子嗫嚅着,鼓起勇气说:“你知道怎么回市里不?我想回家。”王宇宙冷眼看着他。他曾无数次自责,若不是自己小时候疏离、不争气,又怎会事事输给大哥。但此刻真的面对当年的自己,那种真诚的怯懦、温良和不忍,反倒也是一种努力的活。人不应该立在当下的高度去无休止地批判过往的自己。时空旅行者们的残酷游戏看似是一种超然,是拿着近乎于神的能力嬉戏,但实质只是一种幼稚的自负——是生而为人就会有的自负——这种对自我历史或者是过去历史的态度,与父对子,长对幼,君对臣乃至夫对妻的态度并无不同。任何历史都需要尊重,哪怕是面对当年懦弱的自己。“一会再说。”见孩子打了个喷嚏,王宇宙把外衣扔给他,“滚回去。别感冒了。”孩子应了一声,披上衣服,怕他跑了似的,三步一回头地走了。“我不想当什么时空旅行者。”王宇宙抓住陈堇的手臂,“我还有事没做。我要回去。”“为什么?风向已经改变,你的任务完成了,会被写进史书里……难道是为了‘倩女’?”陈堇搂过他的脖颈,亲亲他的脸,“傻。磁左录入新磁场,完成重构之后就把‘倩女’覆盖了呀。现在你就是‘倩女’。当然,你也可以起个更好听的代号,叫‘宇宙’。”说罢,陈堇双足勾水,一荡一荡,继续唱她的歌谣。“雀尕雀尕飞,雀尕雀尕飞飞到老家去看家家雀尕雀尕飞,雀尕雀尕飞家家不在家呀,家家不在家呀。咦!家家上哪去了哟?”江风萧萧,江水打湿王宇宙的鞋袜。“我虽生如野狗,也曾有家。”王宇宙扳住陈堇的肩膀,几乎将她拉下石头。他看着陈堇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她还存在。她不会被AI替代。有她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八史书载:“十五日辰时,梯临城东北隅,城内震骇。浑瑊使侯仲庄设大坑,为地道陷之。又纵火焚其梯,东风起,吹我军,众颇危。俄而风回,吹贼军,瑊益薪泼油,万鼓齐震,风吹俱炽,须臾云梯与凶党同为灰烬。城中三门悉出兵,王师又捷,其夜兵复出攻,泚众败绩。李怀光以五万人来援,自河北至,泚众惶骇,因而大溃,长围遂解焉。”尾声王宇宙要求陈堇送那孩子回家。此刻,盘桓的山路隐没了烧火棍的一点光。不要紧,就算陈堇消失,明天一早,八岁的王宇宙也会被路人发现冻昏在山路上。一切都与原来一样。王宇宙复向祖父棺木跪拜叩首,然后打翻火盆。陈堇告诉他可以通过复原相似的磁左环境回去,但他所在的战场环境太难过复杂,有风有火,有太多生者逝者,没有磁左探测仪的扫描和精确的数据,还原的可能性无限接近零。四面寒风,江流向东。他想起初见倩娘时,是一个落着细雪的夜,天阴沉沉的。雪与火如何能相见?他将那颗属于她的马骨爱心紧握,幻想与她的重逢。或许是在一个温和的雪夜。天上落下看不见的细雪,他们倚着石头、谷垛或是那匹乌云盖雪,依偎着吃烤肉,编手镯,数石头。火焰吞噬白的花,黑的天鹅绒。王宇宙消失在火中。(下篇完)
2022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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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科幻 | 明月照我(中)

作者介绍:舍川,太古科幻学院教师,众创国风幻想世界观“山海司宇宙”核心创作者。作品类型多样,幻想追求浪漫,故事贴近现实,志在探寻世界的真实。作品散见于“山海司”平台。科幻小说《海国遗书》获第三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三等奖。三入长安时还算顺利,街上百姓不多,倒有不少军爷武人,三三两两攒在一处,或喝酒吃肉,或抱臂谈话,大概都是野兵叛党,听闻长安之变,来此投奔。王宇宙将盔甲遗物暂存铁铺,安置了倩娘,去西市寻一位相熟的不良人打探消息。张镒受任凤翔陇右节度使之后,已携家眷搬离长安。他追问张镒之女可曾许过人家,不良人闻言挑眉,却没多言,只说有,城里有个叫王士平的,凭其父门荫入仕,如今还是个王府咨义候补,每日招花弄草再无别事,你不要惹他。王宇宙未透露倩娘之事,再给一笔酬金,托他打听张镒亲眷现在何处。不良人对这笔酬金很是满意,满口答应,正要告辞,王宇宙将他拉到巷内,低声问,如今朱泚身边有何亲信?不良人向他投出一个赞许目光,好像就等他问出这话一样,打量他半晌,将笔记合上,带他来到一家香烛店。店名宝斋堂,推门进去,装潢与药铺相像,香烛收在满墙长屉里;屉墙正中有开口,正对门和左右摆放多种佛像,泥塑彩绘,金箔贴身,甚至还有天竺神像。神像坦露,香烛收藏,看来这店只接熟客。王宇宙在长安混过半年,市井规矩了解一二,没有多说,由不良人先开口,刘老,给您带了位新客。店主刘老同样对王宇宙上下打量,半晌道:“认得你,你是东市缝尸匠。半年多才来求烛请香,略晚,略晚。”王宇宙行一礼。“老头子眼拙,但你看人不会错。带他去吧。”刘老摆摆手,不良人一扶面罩,瞥一眼王宇宙。王宇宙忙跟上去,站到香烛柜正中的佛前,刘老嗡嗡一串经文,左右三下抚弄大士座下莲灯,只听一声低响,半扇屉墙徐徐开缝。再看佛像,原本慈悲端庄,转了一面,竟成了青面獠牙,头顶观音小像的鬼王。王宇宙不由呆住,刘老拍拍他的肩膀,此是面燃大士,一面观音,一面鬼王,是要人警醒,莫贪爱,莫悭吝,险涉恶鬼道。王宇宙心想这老头莫不是在他脸上看出了什么,有些心惊,只应下,随不良人进入密室。密室正有集会,是反对朱泚称帝的仁人志士。不良人与他们讲了王宇宙跋涉千里为张相公收尸之事,几名首领首先欢迎,有几位疑心他是为财而去。王宇宙并不接茬,只道现在张相公与其子盔甲运至长安。因他身份卑贱,性命漂泊,恐玷污忠臣遗物,还须一位信得过的大人代为保存。义士之中,有人动容,问他立场,王宇宙说,张镒是我恩公,为朱泚旧部李楚琳所杀,此二人于我而言皆是仇家。我本寻得时机刺杀李楚琳,但他能答应将我引荐朱泚,遂从长计议,将刺杀事暂且按下。义士哗然,认为此人有些胆色,又因他身份低贱,若真有野心,断不会安然做他的缝尸匠。王宇宙遂为众人接纳,得知此处集会是由留守朝堂的司农卿段秀实领导,此外还有其心腹左骁卫将军刘海宾、泾原都虞候何明礼、孔目官岐灵岳等人,众人皆以杀叛军、迎德宗回朝为任。会至一半,刘老进来,宣读段秀实传来的书信。朱泚派泾原兵马使大将韩旻集结精兵三千,要去奉天迎德宗回朝。说是回朝,实为出兵。德宗离开长安所带兵马不多,身边几员大将骁勇,能否抵挡突袭却很难说。段大人已决定用司农卿印符,传假令将韩旻兵马召回,现需一个腿脚快的,即刻出发追赶军队。此无异于饮鸩止渴,但解一时之危。众义士说不可不可,是否还有其他办法?若那韩旻回来,段公必遭责难!刘老说现在朝中留守之臣,不是归顺朱泚,便是无兵无权者。且朱泚心机,早已征尽长安所有良驹,如今能寻的马匹不是老病,便是价值千金。王宇宙这才知道为什么驿站马夫只将他们放在城门口就不愿再前进。“此事交给我。我有奇驹,能完成任务。我不认得奉天,要求一位义士为我引路。”王宇宙听他们谈论,那位段公虽陌生,却也是好人,决定出手相助。“奉天我熟,有几个仇家在那儿。”不良人站出来,“事不宜迟,刘老,锦书给我们,散会吧。”出门已至午后,天色阴沉。不良人请王宇宙去面馆吃面,王宇宙从没见过他露脸,想看看这怪人吃饭会不会摘下面具,就跟着去了。“重新认识一下,李沅。”不良人在面碗前摘下面罩,换作女子声音。“王、王宇宙!”王宇宙震惊,这家伙居然骗了他这么久,嘴上却不服输,“早看出来了,以后再装像点吧。”“男人有什么好装的。若不是他们说我身份危险,我才不要做男人。”李沅果然有些不服气,愤愤道:“你可知我身份?”“哎哎哎,你别说,我不想听。”王宇宙掩住耳朵,“我这人惜命,还想多活两年。”见他痛快服软,李沅的火也消了:“惜命还接这活儿啊?若被韩旻那贼拆穿,咱们都得完蛋。”“你不也跟来了么。”王宇宙喝口肉汤,开始吃面。“这是我分内之事,你怎么能比。哎,倒是你,到凤翔去了一趟,怎么想开了?你们楚地巫觋也要为官救世了?”“你管不着。”王宇宙慢慢抬起头来,咬到一块硬骨,咯噔一下,“喂,你姓李……不会是什么公主吧?”“嗯……怎么不会呢?”李沅眨眨眼睛,含笑望着他。这碗面吃得没滋没味,王宇宙只顾唏哩呼噜,食道都要烫坏了。好容易结了账,他借口有些私事,约李沅宵禁前在他的铁铺见面。李沅应允,问他需要什么物资,便往西市去了。王宇宙暂获自由,向东寻王士平府邸。此行凶险,他要先帮倩娘完成心愿。他手头目前有一套备用的小型蒸汽机,拿粗管、大箱之类改装一下也不麻烦,动力勉强能撑起一辆木制三轮车;便是供能不足,他也能通过增加导向、驱动和制动系统,将人三轮板车改为脚踏。韩旻行军要照顾步兵,假设从长安到奉天须九个时辰脚程,加上夜半停队时间,他们怎么都能赶上。到王士平府邸叫门,人不在,说是往西明寺进香去了。真是不巧,王宇宙只能作罢,回家改装三轮机车。然而,冥冥之中似有命轮推动,张倩娘死去的这一夜,王宇宙再次遇见了他的仇家。这夜细雪化尽,十月的长安郊野冷得荒寂,深林传来几声车响,由远及近,三轮机车摔出丛林,落进官道,轰轰行过长安。此时王宇宙已将朱泚撤军假令传至韩旻,有司农卿印符为证。韩旻奉命讨伐奉天,活捉德宗,心中本就忐忑,接到撤军令也只问过几句,并未多疑,只当是朱泚改了主意,痛快地接旨应下,明日折返撤兵。此事顺极,李沅疑心有诈,要留下观察。王宇宙认为不必,韩旻回军,留给段大人的时间仅有一两日余。两人商议,李沅往奉天去,将长安近况和朱泚谋逆之心告知德宗,王宇宙和倩娘回长安复命。双方告别,约定奉天再见。回程路上,倩娘发现车后有韩旻轻骑尾随,是被派来先入长安向朱泚复命。这是军中规矩,无可厚非。王宇宙想入郊野,甩掉轻骑,倩娘反对,郊野黑暗,若机车出了问题,会危及段公大计。这样走出十几里,天色将明,倩娘忽然改口,王郎,去郊野。王宇宙一个激灵,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往郊野去。身后传来马的喷息,轻骑果然跟来。“王郎,我来帮你。”张倩娘忽地站起,惨声道:“王郎,你是好人,我喜欢你,我把我的心给你。”王宇宙此时还在强打精神驾车,风声呼啸,身上李沅缝的马革风衣呼呼造响,他只听见张倩娘说了什么,声音细细,倏忽被风吹散。他应一声,未及回头,只听身后异响,是偶人关节碎裂的声音,这声音好似骨裂,惊醒他被遗忘的某些过往——祖父被烧毁的棺木、陈堇的车祸或是——被炸碎的张倩娘。“倩娘!”火光,炸裂,雷击千年枣木般的巨响,落在他心上。偶人爆炸的冲击险些将机车震翻,王宇宙只觉心跳耳鸣,脑中造响,紧扯缰绳,连忙熄火,借两方刹车片将前轮止住,再踩车锚,待使车锚嵌地才跳下车。“张倩娘!”王宇宙看着面前一方惨状,只有碎石满目,焦土一方。不平坦的角落之中,被污浊的细雪之上,是他的心血,散碎的张倩娘。三丈远的树后传来窸窣声。那轻骑盔甲破碎,嘴角带血,脸上有头盔的划痕。王宇宙捡起他的头盔,抛给他。“戴上。”不容置疑地,弯刀出鞘。刀上还有未拭净的血印,那是与义士血酒立誓时的残迹,黎明青光之中,紫得妖冶,金如太阳。“我会带你回去。可以信我。我是长安第一缝尸匠。”轻骑挣扎起身,王宇宙将他胸口踩住,扼住他的脖颈,扑在他身上。薄刃刺入人体的左侧胸膛。冻裂的手忽得攥住炸开的血热,好似雪日饮酒,独钓寒江,天地一白,神游大荒。一种空虚的解脱感笼罩了他。王宇宙后退两步,压抑着喘息,甩去手上骤然冷下的血。血黑如墨,刀映寒光,四周寂寂,就像他独行郊野初遇张倩娘的那个夜一样荒凉。世间真有人这样不惜命么,这蠢货。他想起倩娘心口的火,或许他做出的偶人最终的归宿就是跌入火中,金石木铁也好,硅胶钢材也好,被火燃尽,被火灼烧。留给生者的是什么,人的骨灰,偶的心脏,手上的冷血以及,永远留在人心上的残雪肮脏。王宇宙躺在地上,作为一个穿越者,不通历史,不懂科技,杀人的时候找准地方落刀是他唯一精通的手艺。他似乎明白了那些奔走在街市的不良人,没有编制,没有官职,失乡的异乡客,随时被抛弃的棋子。他们活着时就已做好被抛弃的准备,或者说,就是为了奔赴命定的死亡。一种乡愁涌来,他是自己的异乡客,一种源自祖辈的残念重回心间。就像五十年前三峡移民最后望着的巫山与江,祖父谈起时他尚且不懂。他永远不会懂了,生于二零一六年,他甚至未曾短暂地拥有过他的故乡。那些被他视为心灵故土的陈堇、花狗或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也都死的死,伤的伤。身后传来一点热气,那轻骑的战马来到轻骑身边,喷出鼻息。王宇宙将刀插入僵土,支撑起身,提刀向马。马是好马,一身装甲,乌云盖雪,甩着尾巴,见它努力用鼻头推正主人面庞,舔舐他的眼睛和侧脸。马看王宇宙一眼,目光中没有惊惧也无仇恨,它将腿收起,费力卧上那片已结满冰碴的血泊,用温热的腹部贴近主人身体。王宇宙一滞,想起了那一夜的倩娘、火堆和温顺的伤马。他走过去,摸摸马脸,马呼噜呼噜发出悲鸣。他脱下马皮防风衣,为轻骑盖上。略略一搂马头,借一点黎明微光检查马的四肢和胸腹。马的面部和腹下皆有被碎石割裂的伤口,马腿没事。他捏开马口,口中有血,在牙一侧,是舌上伤痕,大概不是内伤。王宇宙清理了马的伤口,敷一点三七蒲黄粉末将血止住,在地上寻偶人关节上的牛筋,打算烤出胶来固定布带。满地木头残片,却无关节,他绕过前方小坡,来到一处背阴。背阴犄角,有什么明灭不止。是火。舔也似地侵入雪下,燃着了早已风干的衰草。薄土裸露处,能看见月下炸起的鱼鳞似的林立薄甲。是一片死人坑,被匆忙埋葬的战死者,都在这里。在这片带有余烬的裸土中央,王宇宙找到了偶人的心脏。倩娘的心脏。蒸汽机已如孩子破裂的皮球一样炸开。内壁他做了特别加固,普通火烧或是冲撞,都不会坏成这样。王宇宙捧起张倩娘的心脏,里面仍有余火,温热的,像那一夜她为他上药。这点星火燎尽了荒滩尸骨,燎在他心上。机箱中有一片灰白,他取出来,是他为倩娘磨的马骨爱心。背后一点光映在马骨上,王宇宙知道,黎明到了。四王宇宙回长安复命,欲将伤马托付给刘老。今日西市更显荒凉,宝斋堂附近的街上,风里带熟悉的铁锈般的冷腥。王宇宙将沾血的袖口卷了,牵马至宝斋堂后院,后院门开着,两个披甲官兵正抬一具年轻人的尸体出门。“要不说缝尸匠都是狗变的,看,闻着味就来了。”“滚蛋!”官兵朝王宇宙恶狠狠龇牙,“别他妈的什么热闹都来凑。下一个就是你。”王宇宙侧身让两人过去。缝尸匠身份给了他一点方便,他不惧威胁,径直进入后院。灰黄的土地上陈着黑的血,十分惨烈。有风无尘,天阴欲雪,蒙蒙昏黑的暗光里,一个男人抱着斗鸡立在院中。“早说了让他们小心点,这里还养着宝贝东西。”他抚摸斗鸡翅膀,捻去手上血渍,眯眼看向王宇宙,半晌指了指脑门,道:“认得你,多日不见,搭上张相公不说,还搭上了二公主。好狗啊,好狗。”王宇宙的头巾因要驾马,此刻缠在手上,额上伤口绽裂,这人正是害他险遭刺配的纨绔。他咬牙:“好仇家,让我在这儿遇到你。”王宇宙拔刀。尚有一句“是你杀了他们”未问出口,刀已出手。跟这些叛贼没必要再废话。前后不过十步,接近那人时,一声嘶鸣,斗鸡利爪已至眼前。王宇宙早有准备,右臂横过一档,向前一推,手中薄刃反转,将斗鸡腹部破开一条长口。鸡血喷在两人身上,牵出两条红绦。男人有些惊慌,看来也是个绣花枕头,连道你这外乡客,又与他们不熟,至于为他们拼命么?王宇宙咬咬牙,左手拿住男人前襟,快步向右撤身,险险避过身后刀锋。刀横在男人前颈,男人被推上前去,成了人质。赶来的护卫并不慌乱,也不收刀。寂静之中,双方对峙。有些反常。官兵不似护主,倒像看戏。王宇宙有些疑惑,又听那男人低声私语:“国恨私仇,莫要忘了你的身份。”男人言罢,又朗声道:“我是驸马,若把我杀了,莫说圣人……公主也不会放过你!”话中有话。官兵果然骚动,交换眼神,准备救他。“让你的人滚出去。”王宇宙决定配合他演戏。男人冲护卫们摆摆手,护卫停了半晌,各自撤出后院。“你这样的混账,也能作驸马?”王宇宙道:“这不重要。乱臣贼子,还敢与我谈条件?这里的义士,是你领兵杀的?”“圣上出奔,叛贼谋反,新朝缺人,投官的皆是牛马。你看见了,那些武夫只顾杀人,我使唤不得。”男人捏住刀刃,小心将刀推开,“公主有一计划,须你参与。知你无处可去,要我来此等候。没想到你回得这样早。”“放屁,这些人命也算在什么公主计划里?”“不错。公主早年得高人指点,境界远高于你,莫妄议。”王士平对他仍有忌惮,向后撤出两步,抛来一部薄册,一把钥匙,“公主寝房钥匙,让我转交。如钥匙启用,说明计划正在进行中。”王宇宙接过钥匙,此话熟悉,恍惚回到长沙十二月的一个夜,母亲中风,他从广东前去照料,晚上十点,大哥喊他出去打粥买馍,深夜湿冷,他一身薄呢,寒露之中,大哥分他一根烟,两人头对头燃着了等红灯。还有十秒,大哥给他一串钥匙,陈堇实验室的钥匙,她留的,你收好。“在下王士平,你我还会再见。”确认王宇宙已将钥匙收好,王士平转头看后院院门,催促道:“别发傻,时间不多,公主要你把书册读完。”“你就是王士平?”王宇宙听见这名字立刻炸了,一拳将他打翻在地,上去拽住他的前襟,质问道:“那日被你在街头欺负的,是张倩娘?”话音未落,听一声哨响,见王士平放弃挣扎,抬手护住脑袋,王宇宙还在疑惑,屋檐之外已转下一张拴铁球的六角细丝网。门外护卫涌入救场,一记手刀将网中的王宇宙打昏,把他的脑袋用黑布蒙上。王宇宙昏倒之前收起书册,眼前有熟悉的炭笔字陈列,那薄册扉页上写:“我已实现时空穿越,你又如何选择?”王宇宙在监牢醒来,此刻双手被缚,脚扣铁链。他呕了两声,吐出口中薄页,侧过身去,费劲地将薄页展开,拢在一处。这也是李沅的计划?铁链抖擞,他想起冷水江的乡下,被缚的尖耳朵狼狗。这种狗本就凶猛,被栓久了,就会发疯。他见过两次,残破的,已搬迁的自建房二层,水泥囚笼中那被世界抛弃的,血红眼眸的凶兽。手腕剧痛,被天降的铁网砸错了骨。成德节度使王武俊之子王士平,张倩娘口中的未婚夫,义阳公主还未成礼的驸马,叛贼,他的仇家……王宇宙找准位置,手腕靠墙,恨恨地想,出去之后第一个就要治他。拼力撞墙,手腕又是一阵剧痛,正了骨,勉强能够扭动。无水无粮,他靠着墙,四处寻光,费力看那薄册,中途昏睡过去几次。不知过去多久,有人进来,低声催促手下,王宇宙任人为他打开脚腕枷锁,重新系过眼罩,随他们出去。出牢门后不久,地趋平坦,依次经过了黄铜水缸、花簇和带异香的屋房。该是入皇宫了,王宇宙想,且先服从安排,伺机去寻公主寝房。他有了计量,假装受伤,脚步踉跄,最后来到一间小偏房,熟悉的铁锈腥气徘徊狭室,有一具尸体在距他十步远的房中央。内侍为他解开眼罩和手上束缚,送还他的工作套装。“请。”为首内侍退出,留两人为房灯添油。灯吊起后,房中寂静,唯有灯影摇晃。王宇宙活动手腕,狭室正中是一面新搭短榻,旁边已为他备好了热水、暖炉、熏香和捞尽香料的沐浴汤。他看榻上老者,身上多处血洞,脖颈有致命伤,或经过了惨烈拼杀。正欲翻他衣物,却听后面一声阴沉低语:“还未诵经,不可不敬!”“你们既请我过来,不就是要我送段公离开?”王宇宙看见老者手边的象牙笏板,确认老者正是忠臣段秀实。史书载,段秀实得朱泚器重,早计划行刺,一日上朝规劝朱泚,情急之下夺笏击之,未成身死。来者是位年轻僧人,手持念珠,面目温和,带着些精明,王宇宙想起他的大哥。“大师夜半屈尊前来,是要彻夜诵经,送段公西行?”王宇宙话中带着敌意。“贫僧西明寺法坚。”青年僧人向他行礼,“驸马举荐时道您是楚地巫觋,能够通灵。奉圣人命,今日有求于您。”原来那日王士平去西明寺不是进香,而是串通了这阴阳怪气的和尚。“领教什么?”王宇宙检查他的装备,连同弯刀在内,都未损毁。装备在手,也有了胆气,蛮横道:“那我便代神灵传话,这里不需要你。”法坚沉默。王宇宙以为他要退缩,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方三指大小的物什,长按一侧,物什发出熟悉的滴滴声,一束绿色荧光在他手中泛起。竟是王宇宙的磁左扫描仪。“还我!”“这该是你的法器。”法坚说:“你应了我,我便还你。”王宇宙冷静下来。“说。”“你为盟的那支杂兵,昨日已由驸马带兵剿灭。段大人刺杀时说,他的一位部下已勘破天机,圣上即便能够称帝,立朝也绝无可能……”法坚笑一笑,“那还要劳巫觋通灵一问,此人是谁,有何天机。”“不用问了,是我。”王宇宙拍拍胸脯,“嗯,就是我。你待如何?”“据我所知,此次兵变,义阳公主作不良人行走奉天长安,十分活络。如今圣上肃清城中乱党,驸马已投信给公主。巫觋既不愿施法,我等只能待公主落网之后,再去审问天机。”“你这妖僧!——”这和尚有点手段,竟以公主要挟。王宇宙无法确定王士平立场,想从法坚口中套出实话,遂问他为何投了朱泚。法坚倒也坦诚,直言前朝他虽属长安西明寺,却只能安稳作个和尚,从洒扫做起,三年后负责撞钟,再过三年才能入殿堂。他修佛法五年,兵书十载,实在不愿安在寺内,与佛陀分食善男香火,信女油钱。灯火青荧,这话说到王宇宙心坎上。放弃偶人制作非他所愿,无非顺应潮流。是凭技术、手艺留名乱世,还是考上编制安稳度日,他的选择从来都是前者。他隐约感觉这和尚与他是同路人,只是归了不同的朝廷,在不同道路上前行。“我应了。”能屈能伸,王宇宙接过法坚双手奉上的磁左,冷冷道:“别打公主的注意。你也读过佛法,佛祖教你去为难一个女人家?”“此言差矣。一切无相,何有男女?你我在世,首先是人,再别男女,巫觋不要有这般偏见。”“少跟这儿扯皮,谁问你了。”他虽说得在理,王宇宙仍嘴硬,“敢动公主,我绝不放过你们——”法坚并不理会,未等他骂完便合掌告辞,径自离开。又一个不眠夜,王宇宙为段公送行,先用温水为段公擦拭身体,不久血水满盆,血洞多是刀剑长枪所致,多而不深,致命伤在脖颈,是自刎痕迹,有心求死。王宇宙感觉鼻酸,段公之于他虽然陌生,目送忠臣离世伤痕满身,任谁都会心痛——或是感伤家国,或是一种对性命无常的惶恐。他绝不相信段公会将手下义士全作弃子,去完成那些所谓“天机”,或正相反,是手下义士惨遭屠戮,段公才会行刺朝堂,没有准备,最终失败。两个时辰,一切收拾停当,王宇宙打开磁左探测仪扫过整个房间,一无所获。所谓招魂本就是人的一厢情愿,就算有磁左仪器辅助,也需天时地利。他取黑布为段公覆面,象牙笏拭净血迹,收在他手边。夜深天寒,窗棂滋滋结霜,王宇宙跪在榻前为段公守灵。远去的喧嚣变得静寂,他将李沅给的薄册读了三遍。屋顶悬灯跳影,几欲熄灭。他恍惚记起幼年冬日那一夜,江水寒冻的冬月十五,祖父等待黎明的江葬。黎明未至,天野黢黑,除了他和祖父,江边没有一个人。这天下午婶子忽然要生小孩,家里人都去帮忙,大哥又在地下补习班学习。他太孤单,就去江边找爷爷。傍晚,一个年轻人忽然出现,提了烟酒奶果,想要祭拜。王宇宙疑惑,在印象中,爷爷自移居冷水江来,从没跟别人来往过。那人见到爷爷,跪倒蒲团,对着木棺磕三个响头,起身时他哭了,塞给王宇宙一卷钱说出门抽烟,没再回来。王宇宙出门找他,外面是不见来路的江与天。灵棚嵌得草率,黑的天鹅绒布,细瘦的木楔,北风中残喘。火盆毕剥造响,六岁的王宇宙抱紧身体,藏在贡桌下取暖。桌布也是天鹅绒,黑色的垂帘,透出一点火光,远方像有谁在唱歌,歌声缥缈空灵。王宇宙爬出桌底,从棚中探头,一片漆黑。江边雾气弥漫,难有晴天,两岸有山压来,他感觉喘不过气,循歌声沿江看去,江的尽头,竟忽然割出带鱼背脊一样银白的一线天。一阵江风,灵棚纸花簌簌颤颤,像汽船下翻起的江浪,像离乡时送别的笛子响。是人在唱!八岁的王宇宙看见有人坐在十二月的江边,赤着脚踩在江滩上。看不清那人是男是女,听不准曲调是否来自他真正的故乡。他向那人走去。看过李沅给的天机书册后他几乎能够确定,那是陈堇。青年的陈堇,与他年岁相当。他向歌者走去,歌声戛然而止,那人开口叫他:“王宇宙。”“谁!”王宇宙回忆至此,未发现自己已是满面泪流。起身回头,此刻门关着,一团黑影在门边摇动。磁左探测仪没关,他看到了脑中的成像。只是这声音熟悉,就像——“阿堇?是阿堇吗?”王宇宙嘴唇开合,听不见自己喉中发出的呼喊,只有泪落上冻硬的牛皮护手。他说:“我求、求你别走。或者,你停下,等等我。”他打开磁左探测仪,将当下磁场放到最大。探测仪在手中震动,手在发颤。那黑影不言不语。王宇宙摁住心口,抽噎着难以喘息,向前一扑,跪倒在地。“我这就回东市去……我房里还有一具偶人,是我专为你做的,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每天都在做它。那是我手艺最好的时候。你知道吗,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他喃喃说了很多,说到磁左探测仪的灯悄然熄灭,说到护手上的泪也要结冻。长夜凄凄,被磁场还原出的倩娘发出细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五这一夜,倩娘守在王宇宙身边,没有道破王宇宙对她的错认。她不明白为什么陈堇“回来”后,他就能如此轻易地放弃他曾挂在嘴上的什么恩仇、家国、“大唐儿女”和后世幸福。天亮后,王宇宙告诉来者,他昨夜施法招魂,段公说了,勘破天机之人就是义阳公主李沅。“告诉王士平,可设网了。”“看不出来,你是识时务的。”来者是个和尚,合掌行一礼,问他:“巫觋想要什么赏?除了离开此地——”“取我房中木人来,在长安东市的宇宙铁铺里。”王宇宙打断他,径直进屋睡倒。倩娘遇见王宇宙并非偶然。她是陈堇研究所的志愿者。倩娘原本不叫倩娘,她姓甚名谁,何时出生,父母亲人,乃至是男是女,自己都已记不清。陈堇说她是平行世界中漂浮的一团能量,能在特定磁场下以任何形式出现,在宇宙中如失乡一般游荡。陈堇给研究所的新项目起名“离魂”,倩娘是她利用磁左探测仪找到的唯一一段特殊能量。他们将这段能量出现的相应磁场扫描、解析后进行还原实验,实验成功。就像FM的频道一样,这段有自我意识的能量也被赋予代号“倩女”记录在案,储存在磁左仪器上。所谓“离魂”是古人对破除人的自身终极所限的幻想,陈堇研究和实验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破除身为人的限制,探求意识脱离肉体独立存在的可能性。王宇宙当时看科学报,开玩笑说从磁学入手,还不如去八达岭跟清北一起研究什么量子传输,至少人家出了些成果吧?一语成谶,陈堇在八达岭出了车祸,没查出事故原因,潦草收场,“离魂”项目也因此腰斩,研究所被迫遣散。陈堇没带出什么后辈,研究的半成品无人继承,成了电子垃圾。王宇宙收留了所有垃圾,接受了磁右成像芯片的脑部植入手术,接手了磁左探测仪。他噙着一种恋爱里的年轻男人愚蠢的天真,执着地希望陈堇能够复生,还抛下广东的公司去长沙城南的殡仪馆做临时工,希望磁左探测仪能探出些什么,哪怕不是陈堇。至少,还有一线希望再见她一面。随着成像芯片的重新植入,倩娘得以“复生”。然而她的存在是陈堇未言明的谎:不论王宇宙如何寻找,磁左怎样扫,能还原的磁场有且只有一个,就是唯一录入的,代号为“倩女”的固定磁场。同时,磁左探测仪的还原能力受到现实环境的限制,“倩女”被发现时是在长沙十二月的雪夜,所以尽管开启磁左,也无法出现在夏天的停尸房。倩娘存在于磁左,就好比是新出厂音乐播放器里的歌,无论如何挑选、暂停、播放或者循环,只有这一首歌,用以试听。“还有一件事是他们都不知道的,‘倩女’自我意识虽存在,却不稳定。我们对这段自我意识进行了认知和反应测试,参考测试结果,以2026年的80系AI意识模组为模板,进行解构和重新编码后输出,保证了磁左能实现具体成像的同时,影像与芯片植入者也能进行正常的交流。”这段话作为陈堇的绝笔记录,不存在于长沙,而在大唐。倩娘不知道这些。或许这是一个契机,她想,张镒之女本就是一个顺口谎言,如今张倩娘已在那个凄夜中自爆死去,王宇宙就不必再为那一饭之恩涉险复仇了吧?王宇宙既将她认作陈堇,她或能作为陈堇完成他的心愿,陪在他身边。即使这种陪伴建立在谎言之上。“阿堇,我回来了。”门外传来铁链声,是随行护卫为他解开脚锁。这是一处偏僻宫室,王宇宙拂一拂灰,放下背篓,唤一声阿堇,倩娘不应。他不在意,说他搜罗了宫中的松脂、石蜡、焦油和辰砂石英等等,他要用这些调成着色火漆,为偶人覆上皮肤。目前的量大概只够头发脸皮,不要紧,此间事了,还有机会。“我从未觉得这么自由过。”他抚上偶人枯干的脸颊,然后是嘴唇。倩娘向后一撤。王宇宙只一笑,举起松脂乳香,孩子般地炫耀,转身去调制火漆。倩娘平复心情,有些难过。比起在凤翔,如今她就像一具活尸。不过,这本就是她的选择,谁也怨不得。王宇宙面对陈堇,全不似她认识的那般模样,便是她一句话不说,他也能自得其乐,像无忧无虑的小狗或是少年刚入爱河。为了陪着陈堇,不光放弃去奉天护驾,还供出与李沅在坊间的藏身处和接头暗号。他念念叨叨,置办松脂的路上听太医谈起段公和刘老。段公之死有关刘老,那日面见朱泚,刘老刺杀时拔匕首被人制住,段公为护他索性夺了旁人象牙笏将朱泚击伤。最后段公身死,刘老奔逃。如此乱世,谁不是苟且偷生?活着就好。倩娘死了,他就忘了他的恩公,他的大唐。倩娘第一次体会到彻骨的失望。她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或许她生来就是给人作玩偶的。不,倩娘哀哀地想,她根本没有生命,只是连肉体都没有的,存在于他人脑中的一段幻象。倩娘一动不动,待王宇宙将火漆颜色调好融化后为她上妆。“我也没什么别的手艺,希望你不要嫌弃。我之前想用小猪皮,但小猪皮处理和维护都是问题。刚来这儿时,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铁铺?我记得高温和铜铁屑能提出甲醛,可以自制福尔马林。但杂质太多了!”王宇宙嘟嘟囔囔,倩娘从不知他这样能说话,略略偏一偏头,他竟有些惊慌。“哎,你不会烦吧?烦我就少说点……啊,这偶人的脸是按你的骨相雕的,合适吗?嗯,应该还好。”倩娘只当风过耳。忽闻门口骚乱,再一回神,她已夺弯刀起身。王宇宙从背后抱住她,低声安慰,这几日没有危险,别怕别怕。这一刻,倩娘觉得王宇宙眼中没有陈堇,而是在跟她说话。晃神之间,王宇宙拿过弯刀,挡在她的身前,先一步将门打开。“怎么还拿刀!”王士平按下左右护卫,冲王宇宙道:“法坚那厮不肯透露你的所在。教我好找。宫中生活可还逍遥?”“落网没有?”“劳郎君挂牵,若未落网,今日就不寻你了。”倩娘感觉王宇宙的呼吸滞了一滞。“怎么,还不请入?”王士平整整衣领。王宇宙抿一抿嘴,将刀收了。“请王大人进。”门关了,王士平环顾一周,最后凑近了偶人:“你这偶人怎么变样了,新的?越做越难看了。”“不会说话就给老子滚。”王宇宙把偶人抱到内室去,“有话快说。”“连茶都没有?”“今日逛了太医署,新提了砒霜。能吃砒霜的话,可以给你一杯。”王宇宙眯一眯眼,仿佛是怕倩娘听到似的低声道:“你这混账,跟我大哥一个臭德行,给点好脸就记不起自己的姓。你负了张倩娘的事我清楚得很,等老子出去跟你算总账。”“上次匆忙,未及与你讲,我与倩娘……唉,你情我愿,游戏一场!张相公任命节度使后,她就随父离都,现已回昆山故乡。”王士平有些心虚,哼一声,“没见过你这样的蠢货,为个女人拼死拼活,有点出息没有?”王宇宙沉默。张倩娘在内间听着,有些忐忑。他为什么不说话……她又想听到怎样的回答?她问自己,不清楚。总之,她希望听见他回答,哪怕……“行了。说正事。废话这样多,公主该没事。”王宇宙端茶给他,两人坐下。他们的正事说了什么,倩娘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到王士平走,内侍送饭来。午后,王宇宙继续为偶人上妆,到傍晚,他睡了半个时辰起床。这一天,他们没有一句话。张镒的女儿张倩娘活着,好好地活在家乡,雪夜遇见的那个倩娘很快会在他记忆里抹除。王宇宙会把她忘了,就像失手打碎一只鸡蛋但家里养着母鸡一样不痛不痒,一些从不真实的生,一些从未存在过的死。世上唯一见过她的人忘记她,她就真的死了。或许她生来就是作玩物的。脑中有什么在响。这声音很久之前忽然出现,她越是痛苦失望,声音就越响,作为人工造物应当为人奉献、付出,不能保留任何自我意识和个人倾向。他想要陈堇,那她就做他的陈堇。能与他在一起就好,从他接受磁右成像芯片的那一刻,他们就绑在一起,分不开了。“宇宙。”倩娘走到王宇宙身边,“我不会离开你了。”说着,她俯下身,用嘴唇蹭一蹭他的脖颈,猫一样。王宇宙惊了,扶住她的脸,连连道,稍候稍候,这、这不行……火漆还未干呢!他的耳尖红透了。倩娘还待开口,王宇宙忽然将她按下,取来一面铜镜给她。“已画完了,可满意么。”他笑一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哀色。之前在驿站,她也想照镜子,跟向王宇宙撒娇。王宇宙不准她照,怕她失望,嫌偶人粗糙。或许只有面对他心爱的陈堇,他才会下了心思去调漆,将偶人绘得美丽。她颤颤地抱住铜镜,烛光映着火漆,真好看,糖人一般精巧,朱唇泛光。倩娘只看了一眼就把铜镜扣下,大概是陈堇的脸,好伤心,她想起穿白色长裙的美人画像。“怎么不高兴?”王宇宙挠挠头,还要再解释,忽听内侍叩门。“请您动身,公主已接至凤阳阁。”“知道了。”王宇宙停了一会,匆忙收拾了调料、火漆和工具皮夹,脱下外衣,披在偶人身上。“此事须你破局。”王宇宙握住她的手,抚上她的脸,“你只需静默半日。放心,我会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倩娘沉默很久,点点头。“抱歉,这是最后一次让你涉险,我保证。”王宇宙吻一吻她的额心,“此间事了,我带你还乡。”她与陈堇,谁有故乡?倩娘想着,闭了双目,任他将蒸汽机入气口合上。宫内传来沉重的铁器击响。“义阳公主,薨!”此夜漫长,次日黎明,薄雾未开,殿外已有人将马备好。王宇宙背好行装,为偶人披好长斗篷,携偶人上马,送义阳公主灵柩出宫。段秀实有关天机的遗言本无人在意,却成为朱泚心病。王士平说可寻长安通灵者一问,请来他来为段公送行。通灵者问出掌握天机之人正是德宗爱女义阳公主。王士平于是向朱泚献计捉拿公主,追问天机何在。公主落网后彻夜痛骂驸马,夜半噤声,被发现时已溺毙寒潭,浑身冰凉,腕上有伤。再请通灵者过问天机,通灵者说天机在风向,冬月十五刮东风,造云梯攻城,守城者无法投火,难防。朱泚大喜,使人快造登云梯,法坚自请设计。王士平提出持厚仪将公主送往奉天,一能震慑德宗,扰乱民心;二可趁公主丧仪时突袭。这计划十分愚蠢,由他提出反倒正常。朱泚亦觉此计鸡肋,既已掌握天机,公主之死只作锦上添花,难得驸马忠心,便也允了。王宇宙感觉心累,拉磨的驴夜里还让睡觉呢。昨夜他按公主计划,复述了第二次通灵结果,本以为能获自由,不料那法坚和尚又跳出来,他去斫新棺,要他连夜主持公主初丧丧仪。这和尚真不简单。王宇宙跟他斗气,不肯服软,专业必修课有一门《中国丧葬史》,他成绩还不赖,知道唐代初葬礼仪要先“属纩以候气绝”,即裁过新棉,置公主口鼻上,见无鼻息,确认已死;再进行招魂仪,长声呼字,三呼而止;之后交代送行仪仗要设在长安城西;再由伺候公主的内侍准备祭奠酒食,侍女为公主沐浴换衣。之后的面衣,充耳和饭含等步骤皆由他操持。他避过众人,用偶人换过假死的李沅,赶紧烧了热水暖炉,为她做心肺复苏。就这样忙活了一夜,他在马上,牵马的手在颤抖,感觉摇摇欲坠,把下巴搭在前面的偶人肩上,偶人却抖抖肩膀:“疲劳驾车,按律杖责。”“闭嘴吧你。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敢在水里泡这么久,这大冷天的。”听见李沅轻咳,王宇宙勉强打起精神,将她护紧,道:“若真冻死在池中,怕皇帝回朝都不敢去园里了。”“呸,真晦气。”李沅说:“密室钥匙,可用了?”“用了。”“现在信了?”王宇宙沉默。公主给他的薄册上记载着从泾原兵变到奉天之围的全过程,最终结局并非史书所载的奉天之围得解,正相反,是朱泚军队得胜。手稿中记了解围方法,最终由李沅织网,联系各方,拯救大唐。由从某种意义上说,李沅确已勘破天机,她正在试图改变既定的结局。道破天机者是陈堇,已成为时空旅行者的陈堇。王宇宙无法不信,他在公主的密室中,看到了陈堇设在大唐的实验室。密室在地下,四面陈设有序,房间正中一张水曲柳长方桌,桌上两方精致珍宝盒,盒内分格里放着不同极的磁针、柳叶钢鱼和钢龟;左手边架上堆着粗制干电池和几盒黄蜡;架下立着精致的象牙投壶,如今拿来放置生火的铁签炉钩;密室右侧是金属制的全封闭火炉,排气正常,上方还有个引风换气的开口小窗。桌下有一册陈堇的手稿,仔细记载了她研究的时空旅行之法。王宇宙将所有能收集到的材料通读一遍,全部带在身上。家国、个体、死或生。二零四四或者大唐。所谓抉择,无非是这些。但如今,王宇宙不自觉地看向那尊新漆的棺木,他感觉有些不一样了。路经西市刑场,场上横着几具锦衣尸身,人头无人敢领,悬在示众杆上。朱泚为斩断长安百姓念想,捕杀城中郡主王孙示众。李沅似认出其中一位,还待细看,王宇宙掩住她的双目。经过西市,穿过一条阔道,西城门已有一队兵马等候。为首的是李楚琳,携心腹骑兵八人,所领步兵皆着一身崭新冬衣薄甲,外罩一层简单缟素。王宇宙和李楚琳互行一礼,寒暄两句,皆未下马。不久王士平到,下马行礼,一副做小伏低模样,打破僵局。见他跌跌撞撞来到棺前,抚棺痛哭。李楚琳劝他两句,称赞驸马对公主情深,公主泉下有知。王宇宙冷冷道,驸马若当真情深,想必不忍让公主在西城门久候。送葬仪仗上路。王宇宙记得课本上说,唐一至三品王公仪仗应当“先灵车,后次方相车,次志石车,次大棺车,次輴车,次明器舆,次下账舆,次米舆,次酒脯舆,次苞牲舆,次食舆,次铭旌,次纛,次铎,次轜车”,这匆忙备下的公主仪仗,却只有一个驸马,一队野军和一个缝尸匠。走在棺前的还有几个公主殿里的宫人,或抱酒,或捧盘,或举灵幡。百步之外,李楚琳的心腹领着步兵。“好寒酸啊。”李沅也这么感觉,“还不如父亲当年葬马。”“别抱怨了。到奉天后,你待如何?”“奉天早已警戒,设下埋伏。本想将计就计引韩旻入瓮,李楚琳……也行吧。算是帮你复仇,也了了一桩心事。”王宇宙不理会她的客套。“感谢你肯出手,这是为了大唐。”李沅笑着回头,“陈堇阿姊就说你一定会帮我的。”旁边的王士平咳嗽两声。两人望他一眼,也不再多谈。陈堇留在地下实验室的磁左外接控制仪在他手上,作为计划落点的奉天之围,需要由他来解。黎明过了,前方仍是一片雾茫茫。(中篇完)END排版/校对
2022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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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科幻 | 明月照我(上)

作者介绍:舍川太古科幻学院教师。众创国风幻想世界观“山海司宇宙”核心创作者。作品类型多样,幻想追求浪漫,故事贴近现实,志在探寻世界的真实。作品散见于“山海司”平台。科幻小说《海国遗书》获第三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三等奖。一十月的长安冷得不行,王宇宙查看偶人足踝,关节冻裂,牛皮翻卷,从篓中取出时还有两个零件滚到了篓底去。他坐下,叼上烟卷,懒得翻了。辽原风来,是夜,荒草丛生的阔野,王宇宙来寻凤翔陇右节度使张镒。此行作为赶尸人,寻他尸首归乡。这是大唐建中四年的十月初三,泾原兵变,张镒与其二子被俘自戕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王宇宙正从罗川客手上换烟叶。张镒是好人。王宇宙想,刚到这鬼地方的时候,他不懂长安规矩,暮鼓声响,街上行人匆匆,各自还家;他无家可归,又是异服奇装。打算到天桥对付一晚,东市天桥下流民拥挤,教他去西市。半途看见一双男女,男人要拽姑娘上马,姑娘不从。王宇宙挺身而出,拔刀刺马,黄马嘶叫,男人下马,两人扭打,姑娘趁机逃开。夜值卫兵赶来,两人皆束手。同样是见官,男人上下打点,全身而退,王宇宙被判刺配,额上刺下“狂贼”二字,随行流放南疆。不想才出长安二三里,遇宰相张镒携部下回城,一番交接,将他保下,接入府中做客。客厅让茶,张镒似错认了他,待他熟络,问了些话。王宇宙如实回答,最后道,蒙相公错爱,小人不叫王宙,叫王宇宙。张镒说不要紧,问他可有正经营生,王宇宙说,刚来,没有。张镒问,可是缺什么?王宇宙说,相公若方便,赐小人一间铁铺。张镒应下。王宇宙不是铁匠,不会打铁。来到长安前,他正准备转正考试,拿长沙殡仪馆的事业编制。接受穿越并不是容易的事,王宇宙有了铁铺,也不开张,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是把粥热上,第二件事是背一遍个人简历:“各位评委老师,早上好!下面是我的个人简介,我叫王宇宙,二十八岁,来自湖南省冷水江市。2039年毕业于长沙民政学院防腐整容专业,理论掌握扎实,实践成绩优异,有一定的从业经验,相信我能担任本单位的特殊工作,参与遗体收殓、遗体化妆整容——”“王二,大早上的别念咒了。”东市不良人倚着门,抛给他两个扎实的纸包,“你要的铅粉铜屑,还有这——银沫沫。你问桐木?桐木在后头了。看这架势,你要拿桐木雕人偶?我劝你别,年前宫里刚出事,圣人忌讳着呢。”桐木轻,打磨光滑,不透水汽,浸油后略带弹性,可负重,王宇宙拿来制造等身人偶。做偶人,研究蒸汽机就是玩,挣钱还得看老本行。这半年,他在长安为死刑犯缝尸,已闯出名号,近来开拓新路,替人战场寻尸。寻得之后,衣物遗物取下为偶人戴上,尸体就地安葬,开蒸汽机驱动偶人上路,到目的地也由偶人代替下葬。火烧不化偶人的蒸汽机和钢筋铁骨,可以节省成本,循环使用。做偶人,王宇宙是专业的。毕业后他离乡,前后辗转江苏福建浙江,最后跟人在广东办厂,做仿真硅胶偶人。他负责新品研发,部门就俩人,那老头每天上班,AR眼镜一架,一坐一天,九点、三点各一壶凉茶,说是找灵感。王宇宙实干,给新偶人接骨焊骨、建模入模到套皮化妆,都自己上。混了几年,偶人卖得不多,造的不少,销售部说现在人都戴VR设备玩AI了,谁还守着这哑巴老货啊,又贵又占地方。家里偶人一摆,再放个床,都没处下脚。王宇宙有些挫败。这时家里说给他在长沙找了对象,要他考编回乡。他就在殡仪馆做临时工备考。去北京参加面试经验交流班的路上,浮空车到八达岭附近,忽然信号不稳,进入紧急状态。王宇宙疑心上了私人黑车,近期浮空诈骗事件多,都是车在空中切断信号,造成失联假象。正好。他索性一躺,有本事咱就耗,一辈子待在天上。浮空车爆炸,眼前没有热浪,却闪出细密刺眼的光点,火一样,耳中的声音像切割不锈钢,王宇宙捂住心口,再睁眼时,他已躺在长安西市的独柳树刑场,围观者散尽,只剩两个扣下刑犯脑袋的黑心刽子手跟家属讨价还价。价钱谈好,刽子手拿钱拍手,相约喝酒。刑犯的新娘老娘和妹子,离着尸体五十步远,不敢上前,手攥着手。王宇宙有些不忍,插嘴道,如不嫌弃,我可缝尸。三人打量他一番,由新娘应下。就这样,王宇宙混上了在长安的第一口热饭。王宇宙谢过不良人,付他尾金。不良人接了,凑近看他额头:“你这脑袋还没好?之前给你的海狸脂可用了,管不?哎,怎么磕能磕成这样,别是夜半上山给女鬼抓去庙里拜堂了。”“不是磕的,是烫的。”王宇宙避过,笑道:“定是火灶姑娘看我可亲,要与我拜堂。”“哟,大家看哎,又有人在这儿白日做梦了嘿!你这铁铺一样铁都没有,劝你还是先起新灶,再梦新娘吧。”“行了。铁铺无女人,落锤自然神。咱长安第一缝尸匠,不靠锤吃饭,靠的是这个。”王宇宙一拍后腰的皮质针线包和剥皮弯刀,系上暗紫头带,戴上风帽,烙疤隐约作痛。为弄掉刺字,他将铁烧热,把皮层层烫掉,额上留下了三指宽的狰狞烫疤,冬日护理的得当,竟未感染。说实话,他还挺喜欢“狂贼”二字的,要是能回2044年,怎么也得在体检检查不到的地方纹下,作为时空旅行的纪念。后来张镒不做宰相,被派去凤翔,再后来,张镒死了,死在逃难路上。他不忍让恩公曝尸荒野,所以去找。荒野落下细雪,朔风吹彻的北国十月,草木枯朽。王宇宙将自制滤嘴收好,随手拾一把折断的枪杆作手杖,继续寻找。要抓紧时间,不然雪原茫茫,寻人更难。一副空缨盔磕在青石上,青石沾血,石边两个无首尸身,叠在一起。在这大地的葬岗里,王宇宙找到了失去首级的忠臣。他捡起佩剑,是张家的,他在二厅中见过,鳄鱼皮剑鞘,碧色丝绦,手握靠下处有枚红石。作摆设的兵刃,上不了战场。王宇宙将张镒父子尸身摆好,竖插手杖,顶端绑一条黑色布带,这是拾尸人的规矩,提醒他人不要再碰。走出八百步外,寻得次子全尸。他背起尸身向前走,远远看到自己的立杆。荒野入夜,鬣狗或鼠一般的拾尸人佝偻匍匐,在各自的防风手灯下显形。大地寂静,除风声造响,还有窸窣拨弄声和一点金属嗡鸣。忽而细雪盈目,前面的立杆被什么小兽撞歪,王宇宙忍不住摸一把后腰弯刀,天地之间,有什么东西在嘤嘤哭泣。大概是狗。他想起十六岁时在长沙走失的那一夜,他与陈堇合披一件军大衣在烧烤店后街,陈堇抱一条刚捡来的黄色花狗,花狗呜呜叫。他看清了。但此刻他宁可眼前的是只花狗或是只狼。那尸身旁发出泣声的是一团模糊黑影,雪落在上面会静止,然后消失。王宇宙将张家次子尸身安置,从腰包里取出磁左探测仪,先焐在手里,呵几口气,然后开机。磁左探测仪是磁学专家陈堇的发明,其理论建立在以人的遗留“精神”能在特定环境的磁场中显现的假说之上。为区分普遍意义的磁场和对形象生成有决定性的特定磁场,陈堇将其命名为“磁场的左向选择”,简称“磁左”。磁左探测仪能够对半径43米内的环境进行扫描和分析,当扫描到环境内部包含不定性的磁的游离态后,能对现场环境进行解析,将所谓“特定的磁场环境”的构成录入,使当下环境内部的磁左实现重构,以此提高“重见逝者”的可能性。磁左探测仪使用时的理想状态是结合微型掌上电脑,如有一定的技术,也可以直接往大脑的视觉成像皮层植入与磁左探测仪唯一匹配的磁右成像芯片,这样通过磁左扫描出的磁场游离物质在芯片植入者脑内的成像率可以保持在82.5%.王宇宙少年怕鬼,陈堇为证实所谓鬼灵只是磷火或磁场,就发明了磁左探测仪给他。人的恐惧源自未知,若能用科学技术解释,掌握主动就不会再怕。他起初也只当这是玩具,因是陈堇送的,走哪儿都带着。直到陈堇死于车祸,他接手了陈堇的实验室,要求陈堇同事为他植入配套的磁右成像芯片。同事说,这只是陈堇做的小玩具,来哄他的。但如果她还没消逝,他有芯片,总有机会再见一面。怀着仅属于年轻男人的幼稚幻想,王宇宙接受了手术,之后无论怎样使用磁左探测,在殡仪馆或在大唐刑场,皆无事发生。然而此刻,他将磁左探测仪从探测扭到磁场放大,由红蓝青黑四色构成的视觉成像也渐清晰。黑影哭泣,嘤嘤几句传到他耳里:“阿爷,阿兄!”是张镒的女儿?“姑娘先别哭。有点吓人……啊不是,大半夜的,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王宇宙觉得自己胆够大了,没想到第一次用磁左成功,竟是在这样的深黑雪夜,遍地尸骨横斜。“他们……头……阿兄,救……呜呜……”声音尖细缥缈,王宇宙像是在哪听过,一阵寒流爬过背脊,他打了个寒战。“节哀,姑娘。我带你阿爷阿兄回家。”“头啊……头……”“不知道在哪,难办。你若知贼人何处,我倒可以帮你。”王宇宙装模作样叹口气,说一点安慰姑娘的场面话,便要去搬尸体。还未站起,只听背后低低一句“莫妄动”,一只手把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夺过他的磁左探测仪。好嘛,说人人到,说鬼鬼来。王宇宙双手举起,任人扯下后腰刀鞘。“缝尸匠。”为首贼人扯开刀鞘皮囊,看见里面的粗针大线,用刀鞘扇扇他的脸,“你是谁的狗,在这儿嗅尸,知道这几位是谁么?吓破你的胆!”几人既知这是张家父子,不是张镒手下,便是凶手。王宇宙面上并不露怯,直视为首贼人,见那贼人一身重甲,身形硕大,似正经武人。若真如坊间传言,张镒为其旧部将李楚琳所杀,这几人十有八九是李楚琳部下,此行大概是奉命埋尸,亦或是看上了盔甲财物,趁夜来拿。不论如何,好歹是搭上了线。黑影还在。王宇宙想,或能顺道寻得张家父子首级,还他们一个全尸。王宇宙不说话。为首贼人以为他已吓死,也盯着他。这时身边喽啰忽然兴奋大叫:“大哥,是暹罗绿宝石,你看,夜半没光还闪呢!”“别乱动!”转眼之间,黑影所在之处,只余风吹雪欺,不见姑娘踪迹。杀人全家,曝尸荒野还不够,连个姑娘也不放过。王宇宙一拍臂弯,备用的木柄刻刀滑入手中。此刀刃薄,能裁纸刮皮,伤人尚可,杀人够呛。刀一出手,即被拿住,刀刃都没割透武人手上老茧,王宇宙已被扭住。喽啰拥上,踩住他的后背,钢刀横上他的后颈。太急了。他想起陈堇的葬礼上他跟大哥干了一架,别人来拉,大哥捂着脸没说什么,别怨他;倒是母亲搀着大哥,反过来骂他,陈堇的意外关你哥什么事,又干你什么事嘛!他总会为一些不干他事的陌生人出头,大哥说他总有一天会在这好管闲事的性子上栽跟头。但他不后悔。相比于把他当作外人的家人,救他回府还助他在长安立足的陌生恩公和求他救父的小姐似乎更值得他的付出。滴——滴——两声长鸣,磁左探测仪指示灯由绿转红,失了色的宝石砸在他脸边。木篓在十步开外造响。为首的踢翻他的背篓,里面骨碌碌滚出一些偶人肢体,众人笑道:“这一路铠甲佩剑不拾,就弄了破木头烂铁片?你这拾尸鬣狗,我看也就是只坎儿精,不上道。”王宇宙不言。喽啰要灭他煞气,踢翻满地偶人肢体,拾起一个足踝狠砸向他。王宇宙没躲,因为他看见偶人的右足足踝关节完整,之前天冷冻裂的痕迹仍在,掉落的零件却已完好归位。他清楚记得。强的磁场变动能一定程度上影响环境。张家小姐并未离开。箭在弦上,他决定搏上一搏。“我不是拾尸老鼠。”王宇宙平静道:“我是楚地巫觋,受人之托来此赶尸。若有人敢动我这几位主顾,也莫怪小巫不讲人间规矩。”他说得斩钉截铁,挣开两侧束缚。喽啰看为首的眼神,也不再拦。王宇宙将木偶肢体一一拼好,立住,解外衣为偶人披上,顺手打开蒸汽机入气阀,在五步外立定,合目念咒。四周果然出现声音,如箫声又如狗叫,诡异十分。众人胆寒。见王宇宙突然双目暴睁,一拍木偶后心,木偶胸中轰然焚火,颈上冒气,咯咯吱吱,竟能自己迈步。为首的见那偶人艰难转身,朝向张家父子,更加恐惧,上前问道:“大人确是为此三人而来?”“自然。”王宇宙望他一眼:“此三人首级在哪?”为首的即刻招呼喽啰引王宇宙向李楚琳驻营去了。李楚琳曾是张镒部将,凶狠残酷。王宇宙面见李楚琳,心中已有计量。他要求取回张家父子首级,作为交换,可为李楚琳制造用于战斗的偶人。偶人胯骨中有一部特制炸药,时机成熟,他会让偶人进入火中,引燃炸药,为张镒报仇。夜已深,帐外风吹金戈,嗡嗡造响。营内三盆炭火,木炭尚未烧尽,偶尔发出一点毕剥声。室内安静得可怕。李楚琳歪坐正座,沉默地看着深夜来客。王宇宙垂首而立,黑衣迎着火。李楚琳的沉默像是一种考验,看来此人并非是个单纯粗人。王宇宙感觉像见甲方或是客户,同样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交易。他话不多,早习惯了像鬣狗一样,在暗处蛰伏,等待新鲜的腐物。“就这?”李楚琳往嘴里抛了一把腌豆,缓缓起身:“这玩意真能上场杀敌,老子把手下兵马分一半儿给你。”“不至于。大人若不信,小巫可展示一二。”王宇宙不卑不亢。这是他与张家小姐的暗号,此时小姐可自行移动。方才他念的“咒”,就是他操南腔,与小姐讲昆山话,他问小姐,是否愿意为父报仇,他可帮忙。作为取回父兄头颅的代价,小姐或会因磁场环境骤变而致消失。王宇宙再念几句,偶人不动。李楚琳挑眉,与手下耳语。王宇宙看见那人的手已摁在刀上。来自甲方的压迫感,他心中打鼓,别是环境改变,小姐已经不见。等够了,李楚琳不耐烦地摆摆手,手下朝王宇宙走来,他已开始规划逃跑路线。这关口,偶人咯吱咯吱动起来。“这玩意也太糙了。还没咱的木人儿像样,是吧老周?”李楚琳闻声踱步至偶人面前,逗猫一样摸摸偶人下颌和肩膀,然后拍拍它的心口。偶人上半身确有一整套的蒸汽系统正在运作,为保证供能,偶人后颈往下有两处枢纽,可往蒸汽机箱添水,以及从下往上推入储存的木炭。恶心。想到小姐还在偶人之内,王宇宙感觉此景似曾相识。研发部前辈老赵让他把偶人当产品,客户要看什么功能演示就让他看,别总跟人红脸。他反对。这并非是对自身职业的偏见或自卑,也并非是对人偶的成见。相反,他把每个人偶都当作“活着的艺术”进行制作。2044年,VR加虚拟AI人偶技术已趋成熟,客户更倾向购入可折叠收纳的体感套装,真人人偶已如纸质书籍一般,成为一种廉价的累赘。小王,知道你有点脾气。但现在啥都是自动创作,还有几个艺术家、手艺人?老赵语重心长,总之别跟客户吵,你痛快了,可别连累我。“大人,稍候。”王宇宙伸手拦住李楚琳,横在他与偶人之间。此举冲动,他还在想措辞,偶人却忽然双手横举,娇娘剑舞一般,虚空双剑在手,折身转圈。王宇宙一惊,这副偶人是消耗品,做得粗糙,腰上只设一组关节,手臂手腕一共六组,天寒地冻,又少润滑,这样折腾,怕会直接散板。李楚琳却是一愣,咂咂嘴,有些赞赏。偶人粗劣,却也是精细造物,便是他这般彪悍粗人,也不忍毁坏。第一步勉强过关,下一步演示偶人用于战争,偶人即将自爆。自爆系统是他的自保方式之一,牺牲偶人换一条活路,还算值得,只需拨开两个键扭……偶人还在起舞,他忽然有些不舍。这时,传令使匆匆入帐,交与李楚琳一封书信,口述德宗皇帝出奔之后,朱泚已于长安统辖六军,下令领俸百官去奉天投帝王,不愿去的,也可投入他的麾下。此言强硬,传令者见王宇宙是巫人,也不避他,直言帝王逃难,朱太尉此番或要在长安称帝,过不久便要讨伐德宗所在的奉天,手下急缺猛将,于他们而言或是一个机会。李楚琳抚掌大笑,连声称好。两人不设防,此时刺杀正好。王宇宙感觉偶人要行动,他握住偶人的手。“不慌。信我。”他低声说。偶人向火中去,王宇宙用力将她按下,桐木太滑太大,实在按不下,只能关闭蒸汽机的入气孔。偶人胸膛发出闭气声,行动停止。李楚琳本是朱泚旧将,少年时备受宠信,此次谋反,也为一朝追随新王。新王竟是昔日旧主,自然高兴。他忽然想起王宇宙,回头问他,你是张镒门客?王宇宙答,我是长安缝尸匠。李楚琳再问,你若不认得张镒,又为何冒险来寻他首级?王宇宙说,报恩。“小人为恶人所诬,将受刺配之刑。幸蒙张相公所救。”他解下额前束带,露出一片青紫烙痕,在火中透亮,“此是墨刑痕迹。”李楚琳虽对张镒有怨,却欣赏侠客。凭借这块烙疤,王宇宙完成了他们的交易。他背着偶人出门的时候,雪停了。二李楚琳将领兵归入朱泚麾下,答应入长安后引荐王宇宙。王宇宙谢过。重回张镒父子葬身处时,已近正午。积雪化了些,还余半指厚。王宇宙先生了两簇火,将偶人胯骨处的炸药取出;又寻了些草木烘干,添进偶人上部的储能盒中;然后去河边寻找温暖流水,灌进储水箱;最后打开通风口,让偶人恢复运转。偶人一动不动,就如一滩死物。王宇宙也不管她,列出针线弯刀,准备工作。此时尸身外皮柔软下来,王宇宙先将尸身盔甲褪去,衣裳系带解开。按规矩,尸身要就近葬了,只能送盔甲还乡。做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匆匆起身,抱偶人调了个向。“你在的吧?小姑娘家,别看。”他刚回原处,偶人就转过身来。王宇宙再抱她转过去,偶人又转回来。如此重复三两次,王宇宙累得瘫倒。“罢了。随你。”偶人转向他,张开双臂。“还有什么吩咐,小姐?”王宇宙嘴上不耐烦,仍将偶人上下检查一番。除腰部关节有些磨损,其他皆正常。“冷?”他解了外衣给她披上,“我还冷呢。”“为什么不让我看?我要看着你,让你别乱来。”小姐气鼓鼓,“抱我过去!”“没长腿啊你?”被磁左探测仪扫描成像的姑娘叫张倩娘,或许是张镒女儿,她也不记得。王宇宙让她好好想想,她想了想说自己离乡后即缠绵病榻,前夜梦见父兄被马踏死,悲痛之中,即魂奔至凤翔三十里外寻亲。说法奇诡,像什么传奇故事。王宇宙挑眉,很难不怀疑这是应付询问现编的说法。或是看出他有疑虑,倩娘说她之前有喜欢的人,就在长安……“行了,不想听。”王宇宙听到什么订婚结婚就烦,“张相公的仇我会替你报了。咱们一路,我带你回长安。”工作完成已是午后,王宇宙寻得附近村庄,出钱请人掘坟,将恩公安葬;又去驿站租车,携三副盔甲前往长安。路遇神策叛军,车夫被箭射死,王宇宙趁乱接马,离开官道,奔向丛林。丛林残雪冻硬,十分滑,马拉车奔逃已十分费力,又遭绊马索,马直接跌入沟中,马车俱毁,无法前行。王宇宙从沟里爬出来,十分懊恼。原计划傍晚到下一处驿站过夜,如今夜幕降临,深林无路,天阴欲雪,荒野寒潮,若再冷些,怕会冻死在这鬼地方。他捡枯枝败叶生下一簇火,首先看马,马的前腿后腿各断一条,或有内伤,口唇皆有血印,喉音嘶哑,脑袋摇个不停,哀哀地叫。这是野外,马断了腿就是死路一条。他叹口气,将马安抚一番,拔出刀来。倩娘突然跑来,将他撞开,展开双臂挡在马前,说马儿可怜,你敢杀它我就炸死你!王宇宙摸摸口袋,还好还好,炸药还在,于是认真解释,马儿断腿,一时半会好不了,此地离驿站很远,马有内伤,或撑不到驿站,留在这里,只会被野狼吃掉。就算咱们带它回家,为它接腿,马的体重过大,力量全压在剩下两只脚上,会得蹄叶炎,更加受苦。倩娘忽然抱住他的腰,一转攻势,嘤嘤恳求:“我愿献出一条腿给马儿接上,求你不要杀它!”“你你你好好说话!”王宇宙把倩娘推开,倩娘转过去抱着马头大哭。她胸中烧着火,马儿似乎很冷,用鼻子蹭她心口。王宇宙都给气笑了,无奈收刀,坐在她们身边。倩娘不哭了,马也安静下来。王宇宙想起他和陈堇在长沙走失的那个夜里,两人没钱住店,只能买了几根泡面香肠和一件军大衣。陈堇在小巷捡到一只冻僵的花狗,抱在怀里,两人一狗窝在一件军大衣里取暖。没有家,好可怜哟。她解开围巾给小狗。王宇宙摸摸小狗的身子,把脸埋在陈堇的头发里。香气令人安心,带着少女的暖气,在异乡,他在露宿街头的时刻竟然感受到了一点生命的跃动和属于活着的暖意。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睡着了,倩娘小心翼翼地凑近,拿一根马尾毛发探探他的鼻息。“还没死,什么事?”“王郎,你还会杀它吗?”“你说呢?”王宇宙无奈地拍拍马的身体,“我还不想被炸死。”长久的沉默。王宇宙感觉倩娘有话要说。“杀马都舍不得,教你去杀人,太勉强了。我先道歉。”王宇宙索性说开了,“昨夜之事还未与你解释,原是要你去投火复仇,炸死李楚琳。但你也听到了,圣上出奔,异姓称帝,大唐要变天了。”“这关我们什么事?”“关我们什么事……”王宇宙摸摸下巴,想想他高中考过23分的历史,大唐应该不是在这个时候完的吧?“你根本没问过我的意思。”倩娘低下头,在马儿身上画圈圈,“等你不想要我的时候,就会把偶人拆了吧,像在营里一样。我,我可不是你的玩物啊。”“别这么想。”王宇宙终于憋出一点冠冕堂皇的话,正色道:“我们是大唐儿女,这关乎到我们的此生和后世。”“巧舌如簧,说不过你,随你怎么讲。后世真的会记得我们吗?一个游魂,一个缝尸匠而已。”张倩娘哼哼两声,别过头去,不再多言。这一夜,两人偎着受伤的马儿睡了。王宇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没冻死。倩娘不知何时被他揽在怀里,马儿夜半死去,尸体已冻僵了。倩娘心口的火烧尽,熄灭了。没保住马,王宇宙有些莫名的遗憾。他将倩娘安置在树后,取剥皮弯刀将马皮剥下,马肉片成薄片,晒在车板上。弯刀太小,马骨坚硬,忙活半天就拆下一块嘎拉哈大小的关节来,索性弃了,将这块小骨用磨石打磨成一枚爱心,钉孔穿绳,送给倩娘留作纪念。偶人不动,倩娘或许没醒。王宇宙看那偶人,毕竟是消耗品,五官都不分明。他将偶人横放,排出工刀,开始细化。已有粗胚,无须大斧,只要中刀裁切轮廓,小刀刻画脸部;五官尤其重要,骨相雕刻需左右看立体效果,于是将木偶倚靠树上,凑近雕刻。木屑零落,还未雕完,木人心口倏忽燃起一团火。像是什么死灰复燃。“装睡就继续装。”王宇宙说:“继续闹也行,别怕我手抖。”骨相轮廓大致出来,再到细化,王宇宙忽忽想起昨夜倩娘的话,于是停手,给偶人添火。倩娘伸个懒腰,动动腰身。“想要什么模样,你可以做主。”“你之前是不是做俑偶的,这样厉害。”倩娘显得很兴奋,“我有胸了哎!”“不是胸,是腰。你胸中有小型蒸汽机,再增厚怕会超载,只能尽量把腰掐出来。”一阵沉默。王宇宙感觉倩娘似乎翻了个白眼。“什么俑偶,土不土。你面前的可是大唐第一人偶师,想要什么尽管提,过这村没这店了啊。”张倩娘不理会他的找补,对着个水碗左照右照。“你是大唐第一人偶师,我便是大唐第一画手。待我画幅小像给你,你照这个帮我刻。”倩娘言罢,便向火中探手。王宇宙拦住她,离火远些,炭笔我有,我给你找。原想褪一方马皮让她去画,又怕她看见马儿伤心。王宇宙将腰包翻遍,在钱夹里找到一张浮空停车场消费的小票。张倩娘眼尖,一把抢去他的钱夹,去看钱夹里的彩照。是张三人合照,正中是一个长发女人,纤细高挑,长裙蓬起,白衣从腰到脚,像倒置的莲蓬。女人笑着,手中一束紫色捧花,与她发间颈上的紫色首饰相应,一种娇媚的稳重。女人两边各站一个男人,左右护法一样,皆着黑衣,领口、胸口簪花,笔挺的衣裳,比圆领袍更显利落。其中一位,倩娘抬头看看,正是王宇宙。照片中的王宇宙没有什么表情,正如他现在一样。“这是什么画法,跟真的一样,是你画的?”倩娘指着相片里的女人,“她是谁?”“我的亲友。这边是我,那边是我哥,中间是、是我女朋友。”“是你娘子吗?”“是,怎么了?”王宇宙忽然脸红,就要夺过相片。张倩娘护着不肯给他,要求要在相片背后作画。王宇宙拒绝,抢过钱夹,把购物小票展开了给她。张倩娘有些失望,还是画了。这该是她第一次用炭笔,持笔姿势怪异。她努力在小票上画得精致,王宇宙听见她小声说,哼,有娘子怎么了,我也是有夫君的!她在画时,他低头看那相片,这是他与陈堇唯一的合照。“喂,我画好了。”购物小票甩进他怀里,张倩娘话里带着一点凌人盛气,“你先收着。到长安再说吧。”“耽搁这么久,不怕这一会了。”“哼,怕你手抖。”王宇宙应一声,收了小票,感觉这大小姐好作,他有些应付不了。准备出发,王宇宙把冻硬的马皮卷了,马肉还未干透,也一并包了,连同拆下的几根马骨与盔甲一起缚在木车上,最后把昨夜晾好的枯枝干柴收入背篓。他收拾的时候,倩娘就跪在树边,安静地拿烧火棍在雪地上画画。王宇宙过去,看见她在画马。原来她还是在意的。他心中有些柔软,取出磨好的马骨爱心,给倩娘戴上。“走了。”倩娘不动。王宇宙说,你能走,我可不再抱你。倩娘仍不动。王宇宙无奈,上前抱一抱她,听见倩娘在他耳边说,谢谢你。昨夜马儿死了,我知道。谢谢你让我陪着它。马骨爱心撞在她心口的铁壁上,叮叮当当。两人启程,重回官道,没了马匹,只能王宇宙拉车。他讨厌锻炼身体,如今百步一歇,行了半天的车,回头一看,还能看见方才那簇火。他越发确定自己的穿越就是浮空车撞上了三十五年前八达岭架设起的量子传输通道。据说那个实验能通过解析量子结构,进行传输后重新还原。当时就有专家设想,再进一步或能实现时空穿越。不过,这三十多年过去,也没其他消息。这设备果然老化了,扫描和重构的时候指定给他传掉了什么东西,不然他怎么会这么虚!胡乱想着,竟也走出几里,前面传来马蹄声,是官道了,他激动得几乎扑进雪里。“你行不行啊。”倩娘从车上翻下来,“让我试试。”“我这人从不作假,我不行了,你来你来。”王宇宙从地上爬起来,躺到板车上,“你说我没事造什么木偶,就该先把蒸汽机车造出来,赶尸才最高效。”倩娘的身板勉强能架起车,只要保证蒸汽机运转,就能持续向前移动。一路撞见几次去往长安的杂军叛党,避上一避,也就过了。终于在傍晚之前到达途中驿站。王宇宙坚持换车夜行,到长安时大概黎明。留出一个时辰修整。倩娘状态尚可,王宇宙关闭蒸汽机气阀,仔细检查偶人足部、关节及通风阀口,足部磨损较重,关节还好,普通偶人的关节分上骨、中部连接处和下骨三部分构成,他制作时进行了改良,将中部承担磨损的连接圆球体积削减,上下各垫两块薄牛筋分散摩擦力,同时取一块厚牛筋固定在关节之前,模仿膝盖骨。牛筋须定期保养,如今天寒,容易失去弹性。他为偶人的牛筋涂上海狸脂,又用烛火轻烤。他看偶人,感觉倩娘一直盯着他。这几乎就是一个加了AI系统的机器人偶。不,不是AI,是一个有独立意识的少女。如果再寻材料,为她披上一张皮,是否能令她……成为真人?王宇宙打了个冷战,烛泪烫到了手。他为这想法感到害怕。他们有门专业必修课,开卷就是“皮格马利翁症”的介绍和防治。人不能恋上自己的造物,是这样吧?这偶人本就是他造出的消耗品,最后的归宿是被火燃尽,剩下一颗蒸汽心脏。太傻了。他把烛火放了,这种情感就好比要把一块炸鸡改成艺术品,然后与自己生活一百年,然后合葬。“好了。”王宇宙将蒸汽机打开,为张倩娘披上新的外衣。见她不动,又道:“怎么,还要人抱啊。”“不用。”倩娘起身,动一动关节,忽然揽过他的脖颈,“王郎,你的额头还能好吗?”“你看就看,别乱碰啊!”王宇宙倒吸凉气,在野地太久,再入暖室,烙疤有些绽裂了。“对不起嘛。”倩娘拉拉他的袖口,道:“我帮你上药吧。”他未及反应,就被倩娘拉着坐下。木质的手指只有一个关节,显得笨拙,他感觉到浓稠的、带着动物腥香的海狸脂在额上细细铺开,像清凉油,却又温暖。倩娘胸前的火还不很旺,他竟觉得烤得很,她的身体带着温和的热气,他的脸和耳朵一并热起来。王宇宙捉住她的手。“好了。”他说:“该走了,倩娘。”倩娘没有抽回手。“到长安后,你要把我送走吗?”“随你。”他们没有话了。之后,两人乘夜车启程,中途换过一回马,终于在城门开时来到长安。“王郎,我好冷。”王宇宙看护城河,河流发黑,苍色中含着一点灰白,雪落尽了,或者长安本无落雪。(上篇完)END排版/校对
2022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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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科幻·校园新声 | 来客》

作者介绍李定西北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在读,向往星空,而崇敬大地。(壹)长生皇帝今晨卯时便醒了。立春已过,凛冬的余威仍然盘踞在咸阳城中,寒意如针尖刺进人的骨头。宫殿里,侍女低着头,腰间系着一条雪白的丝带,走动之间,丝带微微扬起,一不小心落入皇帝洗漱完毕的青铜盆里,她小声地呀了一声。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青铜盆底的水纹显得有些扭曲,细软的丝带漂浮在上面像春水上落满了梨花。皇帝却没有看她,只是差人将太史令传唤进殿。太史令已在殿外等了半夜,一进殿,他先是紧走几步行至皇帝身前,然后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低下头颅给皇帝行了一个稽首礼,跪行至皇帝身侧耳语。皇帝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是昨夜有一巨物自东北而来,火光迸裂,白气亘天,将整个北方照得亮如白昼。巨物落地时的轰鸣声传出十里之外,离得近的人宛如被罩在铜钟内狠狠地撞击数下,耳侧流下滑腻的血液。皇帝平静地点点头,派了两个宫廷方士随着太史令前去探探情况。等侍女服侍皇帝吃完晨食,两个方士回来了。皇帝坐在王座上,恹恹地看着匍匐在地的两人,他最近总觉得食欲不振,睡醒不久又觉得困倦,大夫支支吾吾说不出个长短,只是让皇帝不要过于操劳。稍胖的那个方士头戴莲花冠,跪在皇帝面前不敢抬头,而瘦的那个则站在那里,手持拂尘,正四处观察着这个宫殿,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胖子颤声叙述他们前去探查的经过:两人行至巨物坠落之处,发现一个巨大的、中空的器械,等二人进去勘察时却什么都没看到,胖子觉得狭小空间让人气闷,于是提前离开,在外面等了许久却不见瘦子出来。胖子发现不妙,再进去时,却看到瘦子被一团银色的液体包裹着,瘦子恐惧地睁大眼睛,瞳孔紧缩着,眼白布满了血丝。胖子不敢上前,不久之后,瘦子便断气了,银色的液体从他的眼睛,耳洞,鼻孔流入他的身体,原本没有生息的瘦子从地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2022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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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丨太古科幻学院第一季历史科幻小说征稿启事

01主办单位太古科幻学院2021年6月,太古科幻学院在晋中信息学院成立。除作为晋中信息学院科幻教育的载体之外,太古科幻学院的重要建院宗旨是发掘深藏于历史文化中的科幻碎片,寻求历史与科幻有机结合的可能性。科幻作家张冉太古科幻学院院长为著名科幻作家张冉。作为80后中国科幻领军人物,张冉曾荣获第24、25、26、27届“银河奖”,第4、5、6、7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出版有《起风之城》《炸弹女孩》等小说作品。02征稿要求历史题材科幻作品。在西方,围绕时间旅行和或然历史两大类型,科幻作家们创作出不少以历史为主题的佳作。而在中国,鲁迅于上世界20年代创作完成的《故事新编》堪称中国历史科幻小说的滥觞。90年代初,刘兴诗、姜云生等老一辈科幻作家,掀起了第一次历史科幻的创作热潮。新世纪以来,钱莉芳、长铗等作家的创作实践,则令这一题材焕发出新的活力。如同人类的未来充满无数种可能一样,看似熟悉的历史,也潜藏着丰富的可能性。当我们以科幻的方式介入历史,会发现历史好似一颗值得反复把玩的宝石,始终闪耀着夺目的光辉。在学院成立一周年之际,我们向全体中文科幻作者约稿历史科幻类稿件。我们欢迎各种风格的历史科幻小说,力争为历史科幻爱好者搭建展示自我与互相交流的平台!03投稿要求邮件要求请以word附件格式投稿,并将邮件主题命名为:“作品名-作者-字数”word文件要求文件标题:作品名-作者-字数。如“《石笋行》-童恩正-8872字”文件正文字体:
2022年8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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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 · 校园新声丨下一位校园科幻新星,是你吗?

行走在校园里,或许你的脑中装着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你有时会穿越至神奇而独特的异星,惊叹于它的浩渺与昳丽;有时会邂逅一些如梦似幻的人,与他们展开一段意想不到的故事。面对浩瀚的历史长河,或许你的脑中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假想。这些假想看起来与真实的历史有些距离,而你自己知道,它既关乎你的过去,也贯通你的未来。别犹豫,开始动笔吧。下一位校园新星,或许就是你。01征稿对象全国高校在校全日制专科、本科、硕士、博士研究生。02征稿时间即日起至2023年1月15日。03投稿邮箱本征稿唯一投稿邮箱为:tglskh2022@163.com04稿件要求稿件类型为历史科幻小说。请以word附件格式投稿,并将邮件主题命名为:“校园新声-作品名-作者-字数”文件标题:作品名-作者-字数如《石笋行》-童恩正-8872字文件正文字体:宋体12号字请在文末附上至少两种联系方式及作者简介,以便过稿联系作者。05稿费标准120元左右/千字起。06发表渠道小说将发表在“太行科幻”微信公众号“校园新声”栏目。太古科幻学院将定期与出版社合作,将优秀作品结集出版。届时将与作者签署授权协议书,具体细节以授权协议书内容为准。07注意事项本征稿暂不接受长篇小说。凡作者主动投稿,作品通过审核并正式刊发后,晋中信息学院太古科幻学院享有出版与发行作品的权利。投稿前,请确保作品不存在下列情况:
2022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