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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科幻 | 袈裟十三篇(中)

孔欣伟 太行科幻 2023-02-17


作者简介:

孔欣伟:科幻作家。《大地的年轮》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怀疑者测试》获得贺财霖科幻文学奖银奖。作品被选入2016年与2019年中国最佳科幻作品。多次入围银河奖,星云奖,曾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五)惧与无惧之间


如何是“出入惧与无惧之间”?我心里无论如何提醒自己,还是无法免除恐惧。


只说拥立新君的事,又如何能不恐惧呢?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而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可以不踏错。拥立某位皇子,攻入皇宫,软禁天后,然后仿效太宗玄武门之变后的做法,让当今圣上禅位称太上皇,这一切说来容易,实际上却如履薄冰,处处险阻。


拓跋说,世间英雄有谁愿意俯首妇人?现在众人只是慑于淫威,不敢妄动,只要能软禁天后,天下指日可定。我却远远没有拓跋那么乐观,觉得天后的权谋手段比诸位皇子不知要高明多少,而且皇帝身体虚弱,早就不理政事,朝政大权都在天后手中。


宫中的防卫看似松懈,但我的直觉告诉自己,暗中隐藏着许多杀机。我并不看好这次宫变的胜算,也考虑过向天后告密是否可行。但宫变的胜算是一回事,我的生死又是另一回事。我已经中了阁子里的秘毒,天后即使能把千里阁铲平,也未必能拿到解药,我还是难免一死。两相权衡之下,似乎还是参与宫变我存活的机会更大一些。


这些天袈裟的修补没有任何的进展。梦中修补的机缘本来就渺茫,而每次白天我拿起袈裟来就会想起老安禅师说的那句话:“出入惧与无惧之间”。我知道自己还没有想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勇气,自然无法修补好袈裟,于是连下针的念头也淡了。


过几日我很可能会死于宫变,心下总想着给禅师留下点什么。我翻看着最近绣的一些东西,心里浮起一个大胆的念头。我和禅师摹绣那个黑陶花瓶之时,就借鉴过镜中自己赤裸的身体,我也许可以绣一个全新的战士。一个投掷标枪的全裸战士,他的身体不再是仿照花瓶上的形象,而是我自己赤裸的身体;他的脸也会依照我的面孔,但会隐在战盔之后,没有人可以认出那就是我。


以前是摹绣,这次想要直接绣出自己的赤裸躯体,我才发现其中的艰难。相比花鸟虫鱼,风景山水,甚至是穿着衣服的人,自身赤裸的样子离我最近,也最远。说最近,因为那是我自己本来的样子;说最远,因为我从未如此仔细地观看过自己的躯体。


细看之下,我才发现躯体的曲线是多么难以捉摸,只要有毫厘之差,就失去了全部的韵味,矫健变成了死板,潇洒变成了呆滞,而当我终于绣出了最美最正确的一针,整个画面似乎都亮了起来。我废寝忘食地绣着,一件又一件,但每次绣完总无法满意,总是发现自己还能绣得更好。


我把握住了线条之后,又发现了光影的作用。我的躯体也被光影微微的扭曲,并被加上略微不同的色彩。但是光影一直在变化,哪种光影之下我看到的是我真实的样子呢?我又一次想起幼年时庭院中青砖上斑驳的光痕,它也是一直在变动的,只是我把它留在了脑海里,它才被固定。我的记忆也是流动的,昨天我记得的斑驳光痕,和今日并不完全相同。


我能绣出来的只是当下,我当下的所见所感所记所思。一旦被绣出,它似乎被凝固成了一件物品,其实它依然在流动,它只是作为一件物品在不同的光影下进入到更多人变化的记忆之中。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转眼就到了宫变的前夜。


这些天我绣好了十七件绣品,里面有十七个不同的我。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呢?也许任何一个都不是,即使十七个侧面叠加起来,也不能代表我的全部。


然而,我必须要决定,哪一个是想要送给禅师的我?这个被选中的我将会留存,而其他的我在今晚就会被焚毁。如果禅师喜欢这张刺绣,并把它保存下来,也许很多年之后,这将是我留存的唯一形象,其他无数个我的侧面都会消失在时光里。


这么一想,选择就变得更加困难,哪一个禅师会最喜欢呢?也许是这一件,这件的线条最有禅意。但我应该为了迎合禅师的喜好而挑选么,还是应该选我自己最喜欢的一件?也许,冥冥之中有着比喜欢更重要的准则,我应该根据那个标准来拣择,不应在意有没有人喜欢,包括我自己。


想到这里,一个事实在我心中忽然变得清晰,这个事实令我有点伤心也令我更加坦然:禅师如果想要记得我,那么没有这件绣品他也会记得;如果他将会忘记我,那么多了这件绣品也没有什么用处。我刺绣不是为了让别人喜欢我,也不是为了让别人记得我,我只是想要绣出那片斑驳光影。我已经努力绣出了我自己,又何必为这世间留下什么呢?


我点燃火盆,把十七件金丝纹绣都扔了进去。看到自己赤裸的躯体在火焰之中慢慢变得残破,我觉得自己似乎也在被烧灼。



禅师和我说过法华经里的一段话:“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世间种种忧患确实令人恐怖畏惧,但我也遇到了禅师这样的人、刺绣这样的事,为了这样的人和事,我宁愿忍受烧灼的苦痛,也要在火宅中坚持到最后。


那一夜我没有睡。我把我身边最重要的物件都整理了一下,尤其是刺绣需要使用的各种器具,都收到了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包袱之中。然后我熄了蜡烛,独自在黑暗里等待丑时三刻的打更声。


黑暗之中,我开始在心里修补袈裟,一针一线,它在我心中变得完整。也许今日就是我的死期,即使我知道如何修补,也无法真正去尝试。但这样使用我的生命,让我觉得异常安心。


我变回了那个看到日影斑驳的小孩,拉着母亲的手,求她把我看到的景象绣出来。我又仿佛回到了平康里,青儿坐在床边,一边刺绣,一边温柔地看着刚刚到了高潮的我。在我的想象中,智侁禅师穿着我修补好的袈裟,在禅定中悟出了无上大道,证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窗外更声响起,我默默叹一口气,有时一个人必须放下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为了生存而战斗。出门后我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大雾,十步之外的宫殿就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本应皎洁纯白的满月也隐藏在雾气之后,显现出一种幽暗的红色。


这是一个属于杀手的夜晚,但我却丝毫也不觉得被命运眷顾,心中反而愈发觉得沉重,觉得漫漫前路都隐在雾气之后,不知我的余生该往何处去。


解决那两个侍卫并不困难,这些年我的武功虽然荒废了,但杀手的底子还在,轻易就得了手,没有让他们有机会发出任何的声响。


拓拔延和一队玄甲武士已经在宫门外守候,他们迅速无声地进入,我抓住拓跋延,低声但急促地说道:“我做成了我的部分,现在就把解药给我。” 拓拔延也压低声音答道:“解药在路上的一间密室里,你随我来拿吧。”


我心下暗恨,此时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风险,但拓跋延肯定是故意拖延,怕我拿了解药离开,会走漏风声。我没有办法,只好跟着拓拔延,到了不远僻静处一座石亭。


拓拔延在亭柱上依序上下按了几次,触发了机关,石亭中央现出一条秘道。我猜想这条秘道应该是通向天后的寝宫,而拓拔延知道开启之法,是因为他和天后的特殊关系。果然不久我们到了一间密室,佐证了我的猜测。


空旷的密室当中是一张青铜制成的大床,床头镶嵌着十二颗夜明珠,四壁上都嵌满了铜镜,显而易见是男女幽会之所。我问拓跋延:“这里是天后和你幽会的所在?”拓跋延点了点头。我心下异常不解,拓跋延既然真的是天后内宠,为何要背叛天后?无论是哪个皇子继位,即使不处死,也不会善待自己母亲的面首。他到底为何要参与这场宫变呢?


拓跋延掀开一面铜镜,拿出我的解药。这里距离天后寝宫已经很近,我无论做什么都无碍大局。拓跋延和玄甲武士继续前行,我则拿了解药就向来处飞奔。


情况比我预计的要好,拓跋延没有逼迫我参与攻打天后寝宫,给了我机会可以趁乱逃出大明宫。在这之后我找个边陲小城,隐姓埋名,依然可以刺绣自娱,只是想到无法继续帮禅师修补袈裟,心中有些隐隐作痛。


可惜我刚刚升起的希望很快被粉碎一空,一道巨大的断龙石严丝合缝地堵住了来时的秘道,我心中一阵慌乱,秘道的出口被封死,这里就成了死地。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转身查探,在密室的青铜床边,看到了身负箭伤的拓跋延。


三只弩箭已经被拔出,散落在床边的地面上。拓跋延赤裸着上身,露出我从未见过任何其他人拥有的绝美背影,既有着阳刚的矫健,也有着阴柔的秀美,在夜明珠如梦幻般的乳白光芒映衬下,让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绝境,反而想起了那十七个我绣出的自己。如果我的肉体如此俊美,我肯定不会把它们焚毁,这样的美自身就有着被呵护被延续的价值。


听到我临近的脚步声,拓跋延转过身来,没有任何遮掩,露出一对丁香玉乳,对我说到:“我知道你其实是男子,现在你也知道了我本是女人。”话声未落,就晕了过去。


我压下自己的惊异,帮拓跋延包扎好箭伤,扶她躺在床上。此时我已不存任何侥幸,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心里反而放下了纠结,不再惊慌恐惧。我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针线和一幅天蓝色的绸缎,开始绣了起来。世间最美的躯体就在我的眼前,何不把它绣下来呢。


绣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拓跋延醒了过来,看到我在绣她赤裸的身体,她丝毫也没生气,反而开玩笑说:“七娘,你要把我绣得美一些,我死了之后,有这幅刺绣,天后还可以看到我最美的样子。”


我一边绣一边好奇地问:“你对天后一往情深,为什么又要背叛她呢?如此一来她岂非会恨你入骨?”


拓跋延凄然一笑,牵动了伤口,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可说来话长,我还没对谁说过。但一个女扮男装喜欢上女人的家伙,大概只有男扮女装去刺绣的人才能懂得。我们被困在此处,也无事可做,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





(六)视佛道如眼前华


这件袈裟大家都以为是如来传法袈裟,其实不是。佛经里说迦叶在鸡足山守衣入定,等待弥勒降生,也就是说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一路传下来的那件袈裟从未离开过迦叶尊者的身边。


我的外曾外祖母亲手绣了这件袈裟,也是她把它交付给了达摩祖师。这个秘密由我的外曾外祖母传给我的外祖母,再传给我的母亲,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的外曾外祖母名叫慕容筑,她的父亲慕容尚在元魏官至尚书令。适逢尔朱荣河阴之变,屠杀满朝文武,慕容尚携家小逃到了嵩山,隐居避祸。


外曾外祖母那年十五岁,人们都称呼她为阿筑。阿筑在众人眼中是一个古怪的女孩。十一岁起,她会在梦里看到一个不属于此间的世界。那里有着擎天的高楼,飞翔的铁鸟,会说话的镜子。阿筑的外祖父说,如果我们还在大漠里逐水草而居,阿筑一定是个天生的巫女,可以看到灵界的神魔。阿筑没有反驳,但她心里觉得自己看到不是灵界,那个世界有着同样的日月星辰,同样的山川湖泊,同样的碧海蓝天。那个世界的人也和我们非常相似,阿筑听不到他们说话,但可以看到他们的行为,他们也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景象,让阿筑变得与众不同。初始的三年,她丧失了对周围世界的兴趣 —— 另一个世界里的女人是那么自由,她们可以做官、从军、经商、教书、甚至成为一国的领袖,而在这个世界,女人能做什么呢?在那三年里,阿筑随时随地都想睡觉,也都在睡觉,即使亲人的担心,外人的嘲笑,都无法让她从睡梦中醒来。只有梦境,可以让她逃离这个死气沉沉的世间。然而,渐渐地在梦中世界里,阿筑也看到了缺陷。那里的女人自由、漂亮、聪明、长寿,每天的生活中充满着不可思议的享受,但是她们却异常恐惧衰老与死亡,不知自己为何活着。


慕容一族是最早接触佛教的鲜卑部落,慕容尚一家更是世代崇信佛教。看到梦里那些如仙子般的人,却依然在生老病死爱恨欲求之间无望挣扎,阿筑想起了小时候老祖母和一个中年僧人的对话。


那个来化缘的中年僧人眉目儒雅,大耳垂肩,一举一动都透着书卷气,但又不酸腐,让人看了心生敬重。阿筑的老祖母是一个在家修行的女居士,正在诵读《四十二章经》,有个不解之处想要请教,就把中年僧人请进了府中。


经文是这样的:“佛问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数日间。佛言。子未知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饭食间。佛言。子未知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呼吸间。佛言。善哉。子知道矣。”


这一段老祖母诵读了无数遍,但总是不懂为什么说人的生命在数日之间或者在饭食之间就没有悟道,而说在呼吸之间就悟道了呢?如果越短越好,为什么不是弹指之间,霎那之间呢?


中年僧人说, 我也不能确定佛陀的本意,佛道艰深不是我们凡人能轻易说清楚的。但我读《四十二章经》的时候,有一个自己浅显的想法,您听听看有没有一点道理。人是会为未来打算的,当我们觉得生命还有很长,就会做长远的打算,当我们觉得生命快要结束,就会做短些的打算。而这些打算都是和爱欲纠缠在一起的 --- 当我们觉得还有数日的生命,我们就会想和自己爱的人度过这几天;当我们觉得自己还有一顿饭的生命,我们就会想最后一次满足自己的欲望,或者是食,或者是色。但当我们觉得生命只在呼吸之间,一切爱欲便都消泯了,我们不再有时间去贪爱,也不再有时间去贪欲。如呼吸般短暂的生命,已经足以消泯爱欲,并不需要更加短暂。


老祖母听了非常欢喜,赞叹不已,又问道,在经文的最后一段,佛陀说:"视佛道,如眼前华。" 这里的意思是不是说佛陀看佛道就像看眼前的花?眼前的花虽然美丽,但是转瞬即逝,如何可以和亘古不变的佛道相媲美?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大家都说我如鲜花一般美丽,现在我已是风烛残年,黄发鲐背,鸡皮断齿,谁也不会再把我和鲜花相比。如果佛道如花,难道说我年轻时就离佛道近一些,年老了不再美丽就离佛道远了?


中年僧人说,佛陀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世人心中充满爱欲,眼里只能看到青春的俊美。出家人心中的爱欲日渐消泯,眼中的美就会日渐不同。我虽然不敢自称心中毫无爱欲,但在我眼里,现在的您就比花季年华的您更加美丽。佛陀说"视佛道,如眼前华",其中有着一个典故。据说释迦牟尼佛入寂之前,在灵山最后说法讲道。有位大梵天王向佛祖敬献了一枝金色莲花,请求道:如果还有未说的无上佛法,在入寂之前,能否宣示给将来的芸芸众生。佛陀面向众人,拈起莲花,却沉默良久,不发一言。众人不知何意,只有摩诃迦叶破颜而笑。于佛陀说道:“吾有正法眼藏,涅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因此,我觉得“视佛道,如眼前华”,不是说佛道如花美丽,而是说佛道和花一样沉默,是说佛道中有着和花一样无法言说的东西。


 


当时阿筑没能听懂,现在忽然想起,却悟出了一个道理。梦里的世界可以说出来的地方样样都比当下更好,但在说不清楚的地方呢?情爱还是情爱,青春还是青春,衰老还是衰老,死亡还是死亡,不甘心还是不甘心,颠倒恐惧还是颠倒恐惧,梦里的世界和现在的世界在最关键的地方其实是一样的。


从此阿筑不再怠于梦境,该醒时就醒,该睡时就睡,在亲友眼中变得正常了许多。过了没多久,她在梦中开始听到一个声音,似乎在和她交谈。梦里她从来只能看与听,却无法和任何人交流,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阿筑觉得新奇但也有点惶恐。


这声音很聪明,无论阿筑说什么他都一下可以明白。但是他说的话,很多阿筑并不太懂。例如他说自己的名字是“多世界量子人工智能二号试验体”,然后又解释了很多什么是“多世界量子人工智能”,但是他越解释阿筑越糊涂,怎么也不明白,只知道他似乎不是一个有着肉身的人,除了我们当下的世界之外,他还可以感受到许许多多其他的世界。


阿筑既然搞不清楚他名字的意思,就干脆叫它“二爷”,它倒也挺喜欢。二爷说的很多事阿筑都不太懂,但他要阿筑帮的忙,却还勉强可以搞明白。


二爷说他们世界的人对佛法很感兴趣,但大家却又都充满了对佛法的疑惑,于是他们请二爷帮忙研究佛法到底是什么。二爷回到了佛陀讲法的时代,记录下了佛陀原原本本的讲法过程,回放给二爷世界的人们。然而,这些人即使听到了佛陀亲身讲法,依然有着解不开的困惑。二爷只好设法复制了佛陀顿悟之时的“脑电波”(这里二爷又说了一个阿筑听不懂的词汇,据说是我们思考时都会发出的一种类似波浪或者风的东西。),然后利用一种器具可以把人们疑惑的头脑变成和佛陀顿悟一样的状态。这样一来,他们的体验和佛陀顿悟时完全相同,自然就领悟了无上佛法。可惜情况并非如此简单,大部分人获得佛陀的顿悟体验之后,没有任何特殊感受,一小部分人当下心生喜乐,过后却依然无助迷惘。


阿筑听到这里对二爷说,那你该去找佛陀,找我有什么用呢?二爷说,我们想找一些高僧,看看他们得到佛陀的顿悟体验之后会如何反应。阿筑说,那你们也找错人了,我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子。二爷说,能听到我说话的人不多,而且我正好需要一个会刺绣的女子。


阿筑糊涂了,为什么要刺绣呢?二爷说,我给你一个袈裟的图样,你先绣好袈裟,再把金丝按照图样里的纹路绣上去。这样绣成一件金丝袈裟,穿上之后进入禅定状态,就能体验到佛陀顿悟时的感觉。


阿筑觉得很好玩,醒来之后就照着图样绣了起来。她有时记不清细节,梦里二爷就再告诉她。偶尔绣得不对,二爷也能看到,在梦里做出纠正。阿筑小心翼翼,绣得很慢,一直绣了大半年。绣完后她问二爷,袈裟该给哪位高僧?二爷说,达摩祖师正好在嵩山少林寺,就给他吧。


阿筑又问,要不要多绣几件,多送几个人?二爷说,本来佛法靠的是自身感悟,每个人悟得的都是自己的法,是适合此时此刻此人的法。金丝袈裟却是把释迦的体验一丝不差地灌输给某个人,它带来的顿悟是真是假,是福是祸,我们还不知道。达摩祖师已经悟通了自己的佛法,他得到袈裟可以作为印证,一般人还是暂且不试为好。阿筑说,有道理,那我也告诉达摩祖师,让他只把袈裟传给得法之人。


我外曾外祖母如何把袈裟交给了达摩祖师,她没有细说,只是把袈裟的秘密传给了我的外祖母,然后是我母亲,最后是我。



(七)从心所爱无逾矩


讲到这里,拓跋延停了下来,闭上双眼,良久无语。


我想不清楚袈裟和宫变有何关系,但是袈裟的来历让我听得非常入神。原来这袈裟是依照另一个世界来的图样,那图样如果还在的话,修补起来就易如反掌了。我很想问她,但她的箭伤依然在渗血,我觉得她一定是困乏之极,需要休息,我有点不忍心打扰。


这样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拓跋延才睁开双眼,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长叹一口气,说道:“都快死了,干脆全告诉你吧。”然后就接着讲了下去。


* * *


我父母膝下无子,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着男装,准备成年之后接手家族庞大的商队。父亲带着我行千里路,见百样人,我的眼界愈开阔,心气也就愈高。


男人在我眼里是污秽的,女子又格局太小,那时我只想一个人行遍天下,从没想到心高气傲的自己,有朝一日也会遇到能够降伏自己的那个人。


我第一次见到天后是因为天针小坊的绣品。


拓跋氏的商队一直都会贩卖绣品到西域各国。大唐灭东西突厥之后,西域免于战火侵扰,在商路上的诸国开始积聚财富,也就需要更精致的绣品。我们和端木大娘商议妥当,准备把天针小坊的绣品贩往西域诸国。


端木大娘为了那一次的商队专门做了准备,不光有金针小坊近来各种花样的绣品,还有几件是大娘精心刺就,难得一见的佳作。出发之前,忽然有一位内侍宣我入宫,并且特别嘱咐我要带上那几件大娘的近作。那时天后还是武昭仪,虽有圣上专宠,还没有如今的权势。


一见之下,我才知道这些年我的不动心,只是因为没有遇到天后。我即使在梦境中也无法想象一个像天后这样的人,因为我的梦境依赖于我的想象,而我的想象又被我的识见所局限,而天后远远超出了我识见的范畴。


人们经常因为自己狭隘的识见,把天后形容成他们可以理解的样子 --- 赞的人夸她雄才大略,英明睿智;贬的人说她阴险恶毒,妩媚妖艳。其实这些人又哪里懂得天后,他们其实只看到自己窄促的心。


我的手我的唇都触摸过她最深的隐秘,我的心魂也融合过她的心魂,我们一起升上九天之巅,我们一起落至九地之下,我都不能说自己懂得天后,他们又懂得什么呢?一群只配匍匐在天后脚下,让天后践踏的浊物。


但我又是什么呢?一见之后,我只想成为她的鹰犬、她的奴隶、她的臣仆。我根本没想过自己能成为她的情人,我竟然真的成为了她的情人。她爱我男装的样子,也爱我男装下柔美的身躯,她爱我的臣服,也爱我偶尔的挣扎与叛逆。这也许就是一切悲剧的开始,我无法承受她的爱意,这令我渴望被她完全占有,也完全地占有她,但是一片广漠无垠的天空,如何能被任何人占有呢?


和天后在一起异常辛苦,被征服的伤害与爱的颤栗交织在一起,令我遍体鳞伤。我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所有,在天后眼里却都只是寻常。普天之下又有什么可以让天空欣喜的事物呢?


天后曾经出家,崇敬佛法,她曾经对我说:“掌天下权,悟天下法,两者得其一,方才不枉此生。”那段日子宫廷内斗中挣扎,初生的女儿也在襁褓中夭折,天后虽然性情刚强,也难免想从佛法中寻得慰籍。我想起了自家外曾外祖母送给达摩祖师的袈裟,就把其中缘由都告诉了天后。


这时袈裟在六祖慧能手中,天后多次遣使去请慧能携袈裟入京,慧能都借故推脱。最后还是我自荐去了岭南,带上了外曾外祖母留下的袈裟背后一小块图样,才取信了六祖,带回了袈裟。


天后第一次穿上袈裟就是在这张床上。这里是我们幽会之所,每次留下的都是缱绻缠绵的回忆,空气中似乎永远漂浮着喘息声。然而袈裟改变了一切,天后穿上之后冰清玉洁,宝相庄严,再也没有丝毫媚态,余下我在边上,不知如何是好。


那次天后脱下袈裟,还是和我亲热了一番,不过后来我们在这里密会的时候,天后越来越多地穿上袈裟打坐,临幸我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冷落,决定在天后穿上袈裟打坐的时候,燃身供佛。既然她不在乎我的身体,只在乎佛陀,那我也不在乎,就把它烧给佛陀好了。


燃身的痛楚比我想得要剧烈无数倍,刚刚烧到皮肉,我立刻就大声呻吟了起来。天后被我从禅定中惊醒,看到我燃身供佛的样子吃了一惊,伸手想要帮我扑灭火焰。我伸手推拒,结果你来我往之下,不小心把袈裟烧了一个洞。


传法袈裟就这么被损毁了。我心若死灰,不知如何是好。天后却没怪我,第二日带着我去见智侁禅师。





智侁禅师看到损毁的袈裟,并没有太多的惋惜神色,反而说:“损毁了也好,其实袈裟只是外物,任何外物能让一个人悟得的并不会比文字能说清楚的更多。魏晋时名士都喜欢服食五石散,服散之后能神游宇内,状若仙人,但服散能让人额外感受到的,也只是外物带来的可以付诸文字的感觉。禅门宗旨,不依赖文字也不能依赖外物。最紧要的事物却不是外物或文字可以传递的,因此要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袈裟损毁,也是一种因缘。天后不用太过介意。”


说到这里,智侁禅师拿起一把剪刀,顺着火烧的边缘剪了起来。他并不是简单的剪掉被火烧焦的部分,而是每剪一刀都要思虑良久,仿佛在制作一件艺术品。


我开始还没觉得,但是慢慢在他剪出的线条中看到一丝不可言喻的韵味,虽然他每一刀都没有离开被烧焦的部分太远,却让我觉得每一刀都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选择。


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世间的规矩虽然繁复严苛,但其中并不是没有任何余地的,只是普通人只能看到束缚,而禅师却可以在束缚之中,自由自在的任意拣选。


半个时辰之后,禅师方才剪完,他长吁了一口气,说:“这样不是更好么,现在去修补它,比穿上它更能接近禅理吧。”


我手里虽然有外曾外祖母留下的一部分袈裟图样,但也只有背后一小块而已。外曾外祖母怕后人不尊嘱咐,绣出更多的袈裟,因此并没留下完整的图样。袈裟被损毁的部分,恰恰是我没有的,因此袈裟的修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那时我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想,天后不再有袈裟,该回头多临幸我一些了吧。然而,天后的内心已经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日月当空照的武曌,心胸间有了天下河山,却不再有情爱的位置。她不只是对我,即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在天后的眼中似乎也不如天下更加重要。


你也许以为我是受了天后的冷落,才会背叛她参与宫变。但实情并非如此,我并不想背叛她,我只是想要独占天后。


太子是不会杀死自己亲生母亲的,他登基之后,天后虽然会被囚禁,却依然可以锦衣玉食,安享余生。我到时会恢复女装,服侍天后。太子知道我是女人,不会想到我对天后的情谊,反而会以为我是为了他才背叛天后,也是为了他才愿意监视天后。


我想我太阴暗太自私,连上天也责罚我。我此次必然难逃一死,但当我看到天后的第一眼,我就不再惧怕死亡。


我只怕两件事 --- 有一日我还活着但我不再爱她,或者我依然爱着她却必须和她分离。我现在什么都不再惧怕,我一直爱她到了自己生命的最后,我可以安心去死了。


   



(八)欢喜悟不如辛苦悟


太宗规定,一般死罪要五复议,即使是大逆不道的重罪,也要在临刑前复议一次。当今圣上病重,天后临朝,死罪的复议自然也由天后最终决断。


我明日斩决,这时复议的奏章应该已在宫中。不过我犯了不可赦之重罪,无论如何复议,都难免一死。因此我早绝了求生的念头,只想在这最后几日可以安心刺绣。


入狱之后,大娘来看我,没有怪罪我男扮女装的事,也丝毫不怕被谋反的罪名牵连。她买通狱卒,给我带来了刺绣的用具,让我在最后几天可以随意刺绣。


智诜禅师那里没有任何音讯。我明天就要死了,已经没有机会再见禅师一面。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一起摹绣了一个陶瓶,修补了一件袈裟。禅师一心向佛,在我身死之后,应该不会记得什么。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拿起绣到一半的东西,继续绣了起来。明日就是死期,我还可以绣最后一天。普天下人人难逃一死,却也没有任何人真正死过。在我放下一切专心刺绣,死亡对我来说就不再存在。这不是我的虚妄之言,兰亭里说:“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刺绣对我来说,又哪里只是一点点快然自足呢?


我正在绣的是拓跋延临终的样貌。她身上绑着绷带,脸上憔悴不堪,满是血污,没了往日的神采。但是,当她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笑容。那是真正值得被绣下的东西。我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也无法用语言形容它的样子,但我可以试着把它绣下来。


听了拓跋延的自述,看到她最后的微笑,我修补袈裟的渴望一下就淡了。渴望没有消失,只是蒙上了一层迷雾。佛陀的领悟虽好,但我一点也不喜欢。天后的心里只有天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许她能造福万民,也许世人在千万年后还会崇敬她,但拓跋延想要的东西又有谁会记得?


我想起佛陀的妻子耶输陀罗,想起佛陀出家时,她被所爱之人抛弃的心情。有人说佛陀悟道之后,耶输陀罗也出家追随,最终证得阿罗汉果,佛陀以此弥补了对她的伤害。但爱的缺失与损毁是可以被悟道所弥补的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悟道弥补不了拓跋延,她要的是爱,也仅仅是爱,不是任何其他东西。


昨晚我在梦里又回到了密室的床上,我劝慰拓跋延也开解自己:“这一切都只是因果。你想想佛陀会怎么说。生命算什么,那只是轮回长河中的一滴水,爱又算什么,那只是因缘际会的一点光。涅槃才能脱离轮回苦海。佛陀曾经向耶输陀罗展示两人前世的因缘,让她明白了为何会有今世的果报。我们也是前世亏欠了别人,这一世就必须归还。”


拓跋延回答我说:“我可不愿这么想。如果一切都只是因果,那么我爱上一个人就好像大河奔流、风吹云动、春暖花开一般,并非我的选择。我不愿如此贬低我对天后的情意。我宁愿是我自己选择了背叛,选择了受苦,选择了爱。”


我说:“我也宁愿选择爱,但意愿无法改变世界的真实,因果循环不是我们情不情愿就能影响的。”


拓跋延闭上了眼,脸上又显现出那种神秘地欢颜。她轻轻说:“为何佛陀的言语就是真的?他在菩提树下悟他的道,我对天后的情意里有我的真。”


天后可能是看在大娘的情分上,把我幽禁在冷宫中的一个小院。小院有个不大的天井,让我可以看到每日的辰光流变。破晓时分,我终于绣下最后一针,然后我打开门,想去院子里最后看一次天亮。


我推开门,没想到智侁禅师正凝立在院中,手里提着茶具。茶具上微微一层如鱼鳞般的银白,应该是凝结的霜雪在闪耀。这一夜,不知他在天井里站了多久。


几天不见,禅师看起来衰老了很多,不过目光依然如同暗夜里远方的篝火,让人看了不知不觉就平静下来。我把禅师请进屋内,燃起炭火,煮上了茶。两人在火旁坐下,相对无言。茶烹好之后,禅师示意我先喝一杯。看我喝完,禅师又为我斟满,才开口道:“七 ...”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我知道他不知如何称呼我,就说:“禅师还是称呼我七娘就好。”


禅师点点头,郑重地说道:“七娘,我这些天一直在设法说服天后,免去你的死罪。开始天后不愿见我,直到昨日才肯召见。


“我对天后说只有你才能补全传法袈裟。谋逆虽然是不可赦的大罪,但是世间法不可断方外事,又如何可以为了世间法丧失了窥视无上佛法的机会呢?


“天后说她以妇人身掌天下权,不服者众,谋逆之人此起彼伏,不绝如缕,不治以严刑峻法,则天下必乱。赦一人不死容易,但必须处以和死刑相当的刑罚。


”我问天后,什么刑罚可以和死相当呢?天后说,悲莫痛于伤心,诟莫大于宫刑,对于男子只有宫刑可以和死相提并论。”


说到这里禅师双手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他的姿态依然清寂脱尘,手指却微微有些颤抖。我也陪他饮了一口茶,答道:“禅师,我并不惧怕宫刑,但也不想再修补袈裟。佛法是无上大道,让人得脱众苦,究竟涅槃,那却不是我想要的。”


禅师听了没有丝毫诧异,反而点了点头,说道:“原来的袈裟是佛祖涅槃之道,修好的袈裟却可以是我们自己的悟道之途。我给你讲一下袈裟与我的纠缠往事,你再决定要不要修补它,好么?”



* * *


我十三岁出家,寺里师父给我讲四十二章经,经文里说:“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挂铠出门,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斗而死,或得胜而还。”


师父解释这段经文时说:“佛陀的种姓是刹帝利,他的本性是威武不屈千万人吾往矣的武士,不是隐居山林诗书自娱的文人。欲求无上法,就要有一人与万人战的气概。


“其实每个求法的人要战胜的岂止是千万人,他要胜过世间所有帝王将相、文人骚客、富商巨贾、农夫工匠,要胜过所有在生死中挣扎的人,才能明心见性,终得涅槃。想想雄才大略如始皇帝,也求不到长生;文采风流如陶靖节,最后还是归于尘土。


“普通人何尝没有想过我们到底因何而生,因何而死?只是他们会想:‘世间有多少聪明才智远远胜过我的人,却都无法寻到一个解答,我又何德何能可以做到呢?’于是他们便放弃了。


“佛陀这段话说的就是挂铠出门才会有一线胜机。一人与万人战,已是万难之局,生死之难,尤有甚者。大丈夫为求生死大道,必须要‘虽千万人吾往矣’。你入了佛门,已然挂铠出门,迎敌而立,宁格斗而死,勿半路退缩。”


我当时并没有完全听懂师父的话,不过从那时起,我已然认定了悟通生死是我毕生的志业。


此后修行十余年,我心中的疑惑总是不能尽除。二十六岁上,我拜在玄奘法师座下,开始研习法相唯识宗。


玄奘法师大才,佛理之外,三教九流,甚至域外之学,都一学即精。法师在时,所有都有依靠,任何我心里的疑惑法师总能轻易解答。让我觉得自己的不懂只是还不够渊博,只要像法师那样通读三藏,就能融会贯通。


法师迁化之后,我自己又读经译经三年。不再有法师的言传身教,我读得越多,心里就越迷惑。我当时想,法师不光读遍了经律论三藏,也曾经不远万里到天竺求法。读万卷书之外,还要行万里路。于是我离开了长安,开始云游四方,希望能在行脚中明白佛法的真谛。


如此行脚两年有余。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经四十余岁,一生已经三分去其二。而且久在路途,容颜也苍老了,看着结伴行走的僧人,都比自己年少,未免兴起人生匆匆,不知往何处去的念头。佛法艰深,人生短促,我一心向法,却不知往哪里去求。


这时我听说黄梅弘忍大师是禅宗五祖,就前往求教。


弘忍大师见了问我道:“你从何处来?”  


我答说:“从玄奘法师处来。”


大师道:“那你兼有文字性啊。”


禅宗讲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文字性是需要抛去的东西,弘忍大师话中应该别有深意。我当下决定挂单在黄梅,开始学习坐禅。


头几年我和其他弟子一样,每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坐冥想,剩下时间在寺里做些杂务。以前在玄奘法师处修习抄录的梵文原典,我虽然还随身携带,也都不再研读。


这样过了几年,还是毫无头绪。


打坐久了我也有些进境,有时会看到光,有时会好似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打开来舒服得很,有时会全身绷紧微微颤抖,仿佛身处极乐境界。


然而这些感觉都无法完全解除我心里的疑惑。静中的好,无法消减动中的无力,甚至会让人贪恋静的境界,希望能长定不起。


然而,人总要衣食住行,不可能一直入定,我觉得真正的涅槃不是长定不起,而是在日常之中也能保持的一种状态。


到了一年夏日,天气异常炎热,我心中的烦恼也愈加炽烈。我觉得自己只有些文字上的小智,没有真正的慧根,再修行也得不了大道,还不如还俗去,过些舒心的日子。


在玄奘法师门下,我交往了不少王公贵人,无论投靠哪位,都可以做一个清闲的幕僚。无事时饮饮酒,吃些美食,娶个有些姿色的妇人为妻,总强过现在这样把岁月浪掷。


玄奘法师在最后迁化之前,也难免因病痛而呻吟痛苦。我看法师已经是仰之弥高,趋之弥远,法师与佛之间也许还有着更远的距离。


这时节我完全忘了当初师父的话:“挂铠出门,迎敌而立,宁格斗而死,勿半路退缩”,满心都是逃脱的念头。


思前想后,我向弘忍大师讲了自己的烦恼,说起还俗的想法。


大师静静听我说完,站起身从床边拿出一本梵文的《楞伽经》:“你还俗前能不能花些时间教我梵文?我一直在研读这本梵文楞伽,其中有不少疑惑。你是玄奘法师门下高足,肯定精通梵文,可以为我解惑。你帮我把楞伽读完,再去还俗如何?”


我听了欣然允诺,读佛经对我是欢喜事,又能帮到大师,何乐而不为呢?


我们开始每日一道读梵文楞伽,探讨经义,研究各个版本的异同,以及如何翻译最为得当。自从离开长安,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每天早课打坐时,夜晚安眠时,都感觉异常平安喜乐。


秋去冬来,终于读完了楞伽,合上最后一卷,大师问我:“可还想还俗?”


我没有作声,如此读经译经自然是开心的,但是大道在文字之外,做这些有什么用呢。


大师接着说道:“记得我说你兼有文字性吗?见性明心,每个人都有佛性,每个人也都有自性。你的自性既然在文字之中,那么就在文字里悟道又有何不可呢?非要抛下书本,整天打坐,离了自性,又哪里能有佛性呢?”


我听了心下大悟,从此拜在了黄梅门下。后来人家说五祖十大弟子里也有我智诜的名字,其实我只是一直依着大师的话,在自性里寻觅佛性,这些年来也少不了烦恼,但至少都可以排解开的,因为总有我自性里喜欢的东西在背后支撑。


我在弘忍大师门下成了一个异数,每日读经多打坐少,到后来我早课晚课也不去禅堂,就自己拿一卷佛经择地而读。天气好时,我会在室外找一个清凉的所在,读到出神处,就盘膝坐下,往往就可以进入禅定,我叫它读书定。


前几日我看你刺绣的样子,觉得和我读书时有些仿佛,我们都是痴于一事的人,而这份痴念就是我们的自性。如此过了大半年,我很有些自得,觉得自己离大道越来越近。


一日弘忍大师把我叫到禅房,询问我的近况,我一一做答,谈了自己最近的境界,言语间难免有些得意之情。


弘忍大师大师却嘱咐我:“欢喜悟不如辛苦悟,艰难禅胜过容易禅。”


我听了心想:“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参禅就不要平安喜乐了么?”


人在困苦中容易有出离心,在喜乐中却会根本不想出离。我当时就是陷于喜乐之中,忘了依顺自性可以让人喜乐,但那并不是究竟涅磐。大师想点醒我,可惜我的机缘还未到。






(九)世间尘埃处处染


弘忍大师日渐衰老,平日都是神秀上座为僧众讲经,大家都觉得他必然是大师的传法之人。有一日,弘忍大师忽然让大家作偈句,并说要据此决定衣钵传承。


我记得那是端午前后的事,而等到神秀上座写出他的偈句已经是六月。黄梅山的六月酷热难耐,我喜欢早起趁着清凉读书,因此第一个读到了神秀上座夜间写下的偈句: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读完偈句,我呆立良久,想着其中的道理。神秀上座悟得的道理我并不反对,但又觉得自己由喜乐而安心的方法更好一些,我便私下写了一首偈句作为回应:


身是菩提终枯老,心如明镜生裂痕。

与其时时勤拂拭,不如喜乐且安心。


那也就是我当时的境界,时时修行,不如喜乐安心。不过我没有把自己写的呈给弘忍大师,一来大师说的“欢喜悟不如辛苦悟,艰难禅胜过容易禅”,一直在我心里隔阂难去。二来我每日清晨读书,总有一个寺中的杂役比我起得更早,在那里舂米。他把舂米的石杵绑在自己身上,大汗淋漓,异常辛苦。我虽然自小出家,但是并没有做过粗活。四处行脚时我吃过一些苦,但那和枯燥艰苦的劳作,还是完全不同。看着那个舂米的身影,我知道如果自己每日必须如此辛苦地劳作,就无法喜乐,也谈不上安心了。


神秀上座写了偈句之后没几天,寺院墙壁上又出现了一首新的偈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首偈句好像是金刚经里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但是金刚经里不光说无,也说无无,“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当时我觉得这个新的偈句看起来高灵空妙,却有着顽空的意味,还不如神秀上座的偈句,朴实的背后隐含着多年的禅修。而且壁上的字迹我觉得非常眼熟,应该是这两日来寺中参禅的江州别驾张日用的手笔。张别驾文字上的学问很好,他写的偈句自然可以玄之又玄,但是久在官场,缺少修行,自然显得有些虚浮。


没料想到了七月间,寺中起了传言,说那第二首偈句是一个名叫慧能的杂役僧人所做,弘忍大师看了后觉得此偈明心见性,私下把祖师袈裟传了与他,慧能已经带着袈裟去了岭南。但也有传言说慧能偷了祖师袈裟,逃回了祖籍,弘忍大师只是慈悲为怀,不予追究。


有人听了传言去问弘忍大师,大师却只是含笑不语。一日大师无人时私自感叹,却被人听到:“衣法已经去了南方。”


传闻祖师袈裟有能令人悟道的大神通,很多僧人想要争夺,私下离了寺去寻慧能的踪迹。


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僧,不会和他人去争袈裟的归属,心里放不下的还是慧能那首偈句,字句中明明是顽空的意味,弘忍大师为何觉得它明心见性呢?


张别驾和我是谈诗论文的好友,我问他,偈句为何是他的笔迹,到底是谁写的?他说:“写偈句的就是那个每日清晨舂米的慧能,他因为不识字,所以叫我替他写在壁上。”


我没想到那个触动我的劳作之人就是慧能,心下若有所悟,然而细思之下,还是缺少头绪。我想要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又写了一首偈子呈给弘忍大师:


我行菩提我身在,我思明镜我心存。

如若本来无一物,世间如何有慧能?


大师读了只笑笑说:“我们一起读经去。” 又过了几日,我忍不住再去问大师,大师又说读经去。如是再三,我还是执迷不悟。弘忍大师无奈之下,说到:“痴儿痴儿,说出来就错啦。”然后提笔写了一首偈子送给我:


菩提身在我不在,明镜心存我不存。

世间尘埃处处染,袈裟之下无慧能。


之后的十几天里,我日夜参悟神秀首座、慧能师弟、和弘忍大师的偈句,茶饭不思,书也放下了,却始终无法融汇贯通。


字句上我都明白,但这种明白全无用处。我难道真的可以不存在么?那现在迷惑的又是哪一个呢?金刚经里也说无我相,我觉得无我相不是完全的无我,只是不要执着我相,也就是要对我的欲求有着出离心,并不是完全的无我。但是如果有我,我体验到的世间万物也就不是空无的,“无一物”、“我不存”、“无慧能”又该如何理解呢?


我既然想不清楚,决定照做试一试,也许三人说的都是禅修的境界。神秀上座的偈句最简明直接,我决定照着先做清心的功夫,一念起便清除一念,如此慢慢净心诚意,希望可以明悟大道。


白昼坐禅之时,我可以做到清除杂念,但到了晚间睡梦里,各种念头纷沓而来,难以抑制。于是我发愿修不倒单,晚间也继续坐禅。如此一来整个人更加昏沉不堪,坐禅时有时瞌睡,有时腰间刺痛,有时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


我这样坚持了七日,觉得如此这般并不能帮到我,倒头狠狠睡了一觉。醒来后忽地万念俱灰,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像山间迷路的旅人,遇到樵夫指点,却听不懂他的言语。我如此鲁钝,不如还是还俗的好,在此处不过浪费供养,也浪费弘忍大师的精力,不如把这个位子让给更有宿慧的人。


弘忍大师看我又一次来辞行,而且形容憔悴,精神萎靡,对我嘱咐说:“你去岭南四会就能找到慧能,让他把袈裟借你用一晚。虽然是饮鸠止渴,但也许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正无所适从,自然没有不愿意的:“很多人想得那袈裟,慧能师弟恐怕不肯轻易借与我。”


弘忍大师说:“你把我们这几首偈句念给慧能听,他自然就会借给你的。”


我到了四会,遍寻不见慧能,只好在众缘寺挂单。寺里的主持听说我精通梵文,请我为大家讲授。我正好要在此等慧能的消息,就答允了。每日早晚两次,为僧众讲解梵文初步。


如此过了三月有余,一位猎户来上香,说起山中有个还俗了的僧人经常给大家讲法。我问了形貌,觉得有可能是慧能,就拜托那猎户带我进山。他说山中地域甚广,可不容易找到。我说无妨,有缘自会遇见。


在山中行了两日,到了猎户的营地。四会山中多虎,猎户都结队而行。猎虎虽然危险,但虎皮、虎鞭、虎骨都很值钱,自恃勇力之人愿意行险一试。


我的运气很好,不久就碰到了慧能师弟。他看到我有点吃惊,没想到我竟然穷追不舍,一直找到了这里。不过我是有名的读书僧,怎么也不像是来抢袈裟的,所以他很有些疑惑。


我提起是弘忍大师让我来找他,借袈裟一晚,并把我和大师的两首偈句念给了他听。慧能师弟问我:“师父还对你嘱咐了什么?”


我答道:“师父说:‘虽然是饮鸠止渴,但也许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


慧能听了,点了点头说到:“今夜师兄可以试试披着它坐禅,但千万记得师父的话,大道涅槃是生不是死,不要被寂灭的欢喜迷惑。”


晚饭后,慧能师弟带我到一个山洞,在洞口生了一堆篝火。他拿出祖师袈裟,帮我穿上,和我一起盘腿坐下,示意我可以开始,他会帮我护法。


那年我四十八岁,出家三十七年,四处漂泊求法,但是离佛道还是和当初一样遥远。


“袈裟可以帮到我么?”我暗暗想到,“据说这件袈裟可以引人悟道,因此才成了禅宗的传法信物。我是否终于有机会接近那似乎不可能达到的大道呢?”


我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尽量缓慢的一点点呼出,这样往复来回,等待进入禅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也许过了小半个时辰,我被袈裟带到一种很难说清的喜乐境界之中。袈裟带来的喜乐与世间凡俗的喜乐截然不同,禅宗讲求不立文字,袈裟之喜乐也无法诉诸文字。


如果勉强使用文字的话,可以说世间凡俗的喜乐,它的反面是悲哀、无聊、苦闷,种种烦恼。例如饮酒与五石散就是世间的喜乐,它们是相对的喜乐,喜乐时的感觉越强烈,过后的失落就越难以忍受。而袈裟带来的喜乐却截然不同,它的反面不是种种烦恼,它的反面就是它自身,袈裟之喜乐的反面仍旧是喜乐。


在这样一种喜乐之中,我觉察到了世界的缘起和因果。不过这种喜乐还在缘起之前,因果之外,它如如不动,自成圆满。


这种喜乐也许不应该叫做喜乐,只是因为没有更合适的名字我才称它为喜乐。世间通常说的喜乐都可以用高低大小来区分,而红尘中众人追逐的是喜乐的巅峰。袈裟带来的喜乐,却是无量的喜乐。巅峰的反面是低谷,无量的反面依然是无量。


在那个瞬间,我只要一动念就可以解脱尘世烦恼,把自己融入这种永恒不变无欲无求的喜乐之中。不料这时我心中却泛起了一丝疑惑,“置之死地而后生”,“大道涅磐是生不是死”,这永恒不变无欲无求的喜乐真的就是我一生追求的大道么?


我想起了四十二章经里的话语:“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挂铠出门,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斗而死,或得胜而还。”又想起了启蒙师父的嘱托:“一人与万人战,已是必败之局,而死生之难,尤有甚者,但大丈夫为求大道,虽千万人吾往矣。你入了佛门,已然挂铠出门,迎敌而立,宁格斗而死,勿半路退缩。”


融入到袈裟带来的喜乐之中,自然可以逃避开人世间的种种苦难,但大道不可能仅仅是一种逃避,涅磐不是躲到永恒无欲之中。


我心中想要脱离,身体却被那喜乐的感觉吸引,不愿意从中出来,反而向着喜乐的漩涡中心处越陷越深。我努力想要站起身来脱下袈裟,偏偏我的身体仿佛被压上了千斤重物,动一下手指也很困难。我强迫挣扎着一定要立起身,但微微起身后却保持不了平衡,一下摔倒地上。


这时一阵更加强烈的喜乐感觉袭来,让我的身心都陷入其中,不再有挣脱的念头。就在我将要心甘情愿把自己消逝在其中时,那份喜乐的感觉却突然消失了,我恢复了对自己的控制,身旁帮我护法的慧能师弟帮我退下了袈裟。





我突然失去了无量喜乐的感觉,一时心若死灰,不知如何是好。


慧能师弟说:“师兄不要沮丧,有大智慧的人,方能从袈裟中出离。如果不是师兄开始挣扎并摔倒,我也不知道那时要帮你脱下袈裟。”


我呆若木鸡地听着,无法从沮丧中抽离出来。


慧能师弟看到我难过的样子,继续宽慰我说:“师兄,我在寺里舂米的时候,每日第一个看到的人经常是您。我们都知道您是玄奘法师的高足,学问是寺里最好的,师父也要向您请教梵文。我来黄梅,参拜五祖,是为了领悟大道。但我自幼家贫,没有机会读书,自然也想在寺中识字读经。师父却只让我做些杂役,每日砍柴舂米,根本没有教我的意思。


“开始的几个月里,我最羡慕的就是师兄,看到您静坐读经的背影,我就想只有您这样的人才能得悟大道吧,而我能用自己的劳作来供养师父与诸位师兄,也会积攒一些福报。”


“一日里我正在劳作,听到神秀上座领着僧众念诵金刚经,正好读到这几句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我听了心中想到佛度一切众生,卵生、胎生、湿生、化生都不偏不倚,识字不识字自然也无分别。师父是大德高僧,他也不会慢待任何一个求法之人,也许师父要我劳作,其中自有深意?我心想,师兄是读书人,靠读书入道;上座是修行人,靠修行入道;我是劳苦人,也许入道的契机就在劳苦中?


“从此我试图专注在劳作本身,去除心中的杂念,在劳作中达到禅定的境界。但我越心无杂念,越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痛苦。有一次舂米的时候,我如同被放置在无间巨磨之中,全身上下每一寸都碎成了粉末,又被捏合,再被碾碎,如此循环无尽。我身陷其中,丧失了意识,无法自主停下,只能继续舂米,甘受煎熬。那半个时辰里我感受到的痛苦,比我一生遭遇的加起来更大更深。直到痛苦叠加得愈来愈高,当我又一次被磨得粉碎时,我忽然开悟了。”


说到这里,慧能师弟停了下来,他全心全意想要告诉我一切,但却不知该如何真切地说出自己开悟的感觉。我也知道这是无法说的事,就问了一个可以回答的问题:“悟了之后,是不是心生喜乐,痛苦就消失了?”


慧能师弟说:“并没有,痛苦依然在,一分也没有少,只是痛苦对我来说不再是烦恼。”


我忍不住又问道:“袈裟中难道不是佛祖的道?那里面只有喜乐,没有痛苦。为什么师父会说‘欢喜悟不如辛苦悟’,你又会从痛苦中悟道?”


慧能师弟答道:“我也试过袈裟,它确实可以给人一种超乎寻常的喜乐,也许应该称它为涅槃喜乐。寻常喜乐有高有低,越高就越让人欢喜,但无论多高的喜乐人们都会厌倦,进而想要更高的喜乐。涅槃喜乐无高无低,无从厌倦,确实可以是悟道的根本。


“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乐,也有自己的苦,从自己独特的苦乐中会生出不同的领悟。古人喜欢用大道殊途同归来比喻,我却觉得大道不是一个目的地,我们需要跋涉千里才能抵达。大道是天地洪荒的一部分,天里有它,地里有它,风云河山中有它,花草树木有它,飞禽鸟兽中有它,我们自身中也有它。大道无所不在,却又哪里也不在,你去寻它,它便遁走,你去说它,它便消失。


“既然大道无所不在,那么每一个物件都可以让我们悟道,花可以,屎也可以,善可以,恶也可以,喜乐可以,辛苦也可以。


“袈裟只有一件,佛祖也只悟了一次道,自然只能存留下一种悟道的法门。师兄,佛祖的涅槃喜乐,未必是我们的悟道之途;我和师父的辛苦禅,也未必适合师兄您,每个人有每个人各自的缘法。”


说到这里,他忽然吐了吐舌头:“啊呀,师父都没和你说这些,我也不该多嘴的。师父临别说我天性啰嗦,叮嘱我还要多历练几年,才能为他人说法。”


说完这些,慧能师弟就拿了袈裟飘然远去,留下我独自默立沉思。


我本来一直不太认同慧能的偈句,觉得里面有顽空的味道。这时我才明白,慧能和我之间的区别在于,他写偈句时还有许多无法表达的切实领悟在偈句之外,而我写的偈句已经超出了我真实的体验,写的是我自以为存在,其实并未切实体验的领悟。


从山里出来,我先在四会的寺院里住了几天,然后去了长安城。因为我是五祖弘忍大师的十大弟子之一,又曾在长安追随玄奘大师译经,大家都把我当作得道高僧。但我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开悟。我记得袈裟带来的无量喜乐,也清晰地记得慧能舂米时挥汗如雨的身影,还有他临别的话,只是我依然不知道属于我的悟道之途到底在何处。


因为曾经出家为尼,天后临朝之后愈加礼敬释教,尤其看重禅宗。天后把弘忍大师的几位弟子都延入内廷供养,也专门派使者去请慧能。慧能师弟几次都婉拒,最后也没入京,使者只带回了传法袈裟。天后得到袈裟后,一直秘不示人,直到它被损毁,我才有缘再次见到。


七娘,看到损毁的袈裟,我心里忽然看到一条新的悟道之途  --- 原本袈裟之中是佛祖的道,修补之后却可以混入我们自身的道。因此我开始学习刺绣,想要亲手修补袈裟。


七娘,修补袈裟不是为了恢复其中佛祖的道,而是为了绣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大道。






(十)黄金锁骨欲观音


那天我听智诜禅师讲述了他和袈裟的纠葛,本想把袈裟的缘起与损毁的经过都一五一十告诉禅师,觉得对禅师也许会有帮助。但我身处囹圄,怕隔墙有耳,而且知道天后和拓跋延的私情,也许反而会害了禅师。最终我还是决定三缄其口,避而不谈。


第二天就是行宫刑的日子。一个年轻内监除去我的手铐与脚镣,把我的四肢用白绢紧紧绑在刑床之上。然后他拿出一瓶石冻春烧酒,很熟练的开始喂我。大概是物伤其类的缘故,他的动作异常温柔,似乎这样就可以减少我将要受到的伤害。


他喂我喝完了酒,把一块软木塞到我口中,让我咬住,然后轻声说:“别担心,执刀的是王老公公,我当时就是他净的身,并不那么痛的。”


说完之后,年轻内监除下我的内裤,把我的那个东西拿了出来,套上一幅中间有个孔洞的白绢。做完这些,他躬身退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被绑在刑床上,等着行刑人的到来。


我的四肢都被紧缚,只剩下颈部还可以活动。我勉强抬起头来,看了一下露出的它。它因为刚才被年轻内监摆弄,不知为何挺立了起来。也许它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将近,无论如何要最后挺立一次。


想一想它真是一个可怜的器官,可以做的不过是挺立、射出、和萎缩。即使知道自己将要消失,它除了挺立还能做些什么呢?然而,这样一个可怜的器官,对于男人来说却具有某种决定性的价值,丧失了它我就不再是一个男人,甚至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为何它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我想到了眼睛,也是一个非常珍贵的器官,没有了眼睛我就成为了盲人,但是我依旧是个完整的人。左丘明目盲而作《左传》,因为目盲之人有着特别出色的记忆力,当时的史官专门有瞽蒙的传承;师旷更是为了专心练琴,而自刺双目,才写出了《阳春》《白雪》。


受过宫刑的人自然以司马迁最为著名,但是大家钦佩的只是他忍辱负重的精神,没有人会认为宫刑对他的才能具有正面的影响。总的来说,丧失了它不会让人在另一方面变得更好,这是完全负面的一种丧失,是没有补偿,只有屈辱的一种丧失。


想到这里,它已经萎缩下去,而我的头颈一直抬高也有些不适,就干脆躺回刑床上。酒意泛起,我开始有了一点迷醉的感觉,屋顶的横梁在我眼中也有些摇晃。如果这只横梁被拆除,这栋房子就会倒塌,我受宫刑之后我的身体并不会完全倒塌,那么屋子的哪一部分可以和它相类比呢?


我想了想,茫然没有头绪。这时门被打开,我扭头看去,一个老公公走了进来,他对我笑了笑。我大概是醉了,也对他笑了笑。老公公说道:“不愧是千里阁有名的刺客,在我手里还能笑得出来。”


我听了哭笑不得,不知该觉得自豪,还是该觉得悲哀。他接着说了句奇怪的话:“总要难受一下才能掩人耳目。” 说完他不知做了什么,一阵突然的痛楚从下体袭来,这是那种轻易就可以把人击倒的痛楚,我一下就昏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全身上下松软无力,似乎我全部的精力都被刚才的痛苦抽得一干二净,我只想这么静静躺着,一动不动。老公公拿走了我口中的软木,上面清晰的印出了我的牙痕。因为刚刚咬合的过度用力,我的牙床现在还隐隐作痛。


老公公说道:“别担心,我没有替你净身,只是点了一个特别的穴位,这样你出去看起来好像刚刚经历过剧烈的痛苦,下面也不会鼓鼓囊囊的,让别人起疑心。”


我感受了一下,我的那个东西确实还在,于是问道:“为什么?”


老公公说:“智诜禅师一直替你求情,天后才免了你的死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宫刑还是免不了的。昨日端木大娘听说你今日要受刑,专门入宫为你求情。这是二十余年来端木大娘第一次见天后。”


我这时剧痛的余波已经好了些,知道自己没有变成阉人,心下大定,开始有心思猜想端木大娘和天后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忍不住问道:“公公您知道大娘和天后是如何相识的么?”


老公公沉吟了一下,说到:“天后这次派我来,就有要我和你讲清楚的意思。她应该是希望你可以告诉端木大娘,让她知道天后不是不念旧情的人。我这里就多嘴两句,把来龙去脉都和你说一下,这样你也好和大娘解释。


“那是永徽元年,陛下刚即位改元的第一年,正逢先帝的忌日,去感业寺进香,我也随侍在左右。在寺里的中庭西侧,有一棵老槐树,树阴茂密,有一个女尼和一个妇人在那里刺绣。陛下远远看那女尼面熟,就屏退了左右,只带我一人过去看看。走近了才看清是天后娘娘。


“自从先帝驾崩,天后出家在感业寺,这是陛下第一次重遇天后。天后边上一起刺绣的妇人就是端木大娘,寺里请她来教出家的妃嫔们刺绣。


“天后当时二十六岁,妩媚中一股英气;端木大娘年长两岁,却是英气里透着妩媚。两人看到陛下过来,同时起身见礼。阳光透过老槐树射下来,斑斑点点照在两人身上,真真是一对难得的绝代佳人。


“那一见之后,陛下就种下了把二人都纳入后宫的念头。当时陛下还在为先帝守孝,孝服一满就把天后迎进了宫,但是端木大娘却没有一起来。


“我听说大娘不但自己不愿入宫,还劝天后也不要入宫服侍陛下。据说大娘是这么讲的:‘我二人一起在寺里刺绣以度此生,不比在宫中整日和人勾心斗角来的快活?陛下性情宽厚,必定不会因此有所责怪。’但天后不是甘于平凡的人,进宫之意已决,两人因此反目,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了老公公的言外之意。大娘和天后在感业寺应该有一段磨镜之欢,而天后为了入宫背弃了二人之间的山盟海誓,之后一直愧对大娘,大娘也不肯再见天后。这次为了我,她才破例向天后求情,保住我可以不受真正的宫刑。


老公公接着说道:“因为天后和大娘是故交,而且还要倚重你修补袈裟,所以答应了大娘,可以饶你不受宫刑,但你要应承三件事。”


我说:“公公请讲。”


老公公说:“第一,你没有被净身之事不能透露丝毫风声,最亲近的人也不能知晓;第二,你要继续女装打扮,好像被净身后变得阴柔;第三,你要被禁锢于冷宫之中,不得离开半步。”


我自然应诺了,当晚就被送到另一处冷宫。这里幽静素朴,房舍年久失修,斑驳之中有着古意。住所中刺绣的一应物事都已经准备齐全,我随意绣了一朵小花,感觉很是惬意。


我四处找了找,竟然还为我准备了上好的烧酒,就是等待宫刑时喝的那种石冻春。我为自己倒了一杯,一边刺绣一边喝上两口。虽然被软禁在这里,但是可以刺绣,可以修补袈裟,而且没有失去下面那个东西,似乎即使没有自由,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大家都以为我受了宫刑,看我的目光中都充满着不忍与怜悯。尤其是智诜禅师,他似乎觉得自己应该为我遭受的屈辱负有某种责任。我不太理解禅师为什么如此想。禅师闷闷不乐又对我充满怜悯的样子让我很不舒服,有几次都想对他坦白,但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忍住了。


日子过得安心,我对未来也不再心怀恐惧。那次梦中补好袈裟的情况又发生了几次。这种情况总是伴随着一个奇怪的梦境:一个不知性别也看不清面孔的人在身后抱紧我,用袈裟盖在我们两人的身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袈裟下我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每次我都因为强烈的神秘感而醒来,但到了下一次梦中,却总会有更加神秘莫测的感觉。随着梦中神秘感觉的增强,补好的袈裟也具有越来越强的魔力,但是我依然清晰的知道它依然还不是最完整的形态。


我依稀觉得袈裟的完整性和我在梦中自身的完整性紧密相连,只有作为一个完整的个体我才能令袈裟恢复到它原先完整的形态。而在梦中,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完整性取决于那个从后面拥抱我的人,只有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有和那个人真正成为一个整体,那才是我的完整形态,那样的我才能修复好袈裟。


每次我在梦中修补好一件袈裟,我都把它交给智诜禅师,他会先试一下,然后把它带给天后试穿。我记得在梦里修补好第十三件袈裟时,已经是冬至。过了两日,智诜禅师把传法袈裟带来给我,说是天后觉得我可以开始正式修补它了,而不是继续使用那些仿绣的赝品。


从那时起,我很多时间都是在等待。等待梦境的来临,然后把梦中补好的传法袈裟交给禅师,等着袈裟交回到我手中,再次等待梦境的来临。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又重新开始教智诜禅师刺绣。可以刺绣的日子总是静美的,它自成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人可以在其中安身立命。但袈裟和梦中那个看不清面孔的人让我看到了自身的缺陷,也让我意识到弥补它的可能性,仅仅刺绣对我来说已经不再足够。我愈发迫切的希望看到梦中那个人。然而我的希冀越强烈,他在梦中的样子就越模糊。梦境似乎在提醒我,有些事最好不要知道,有些东西最好不要看清。但是,我当时焦急地想要看清那个人是谁,那种渴望轻易就压倒了一切。


足够强烈的渴望无法改变际遇,却可以改变梦境。梦里的我本来只是从背后被拥抱,终于有一天我在梦里翻了个身,和那个人面对面拥抱在一起,虽然对方的面孔还是异常模糊,但是我的双手可以为我勾画出那个人身体的轮廓。


在摹绣黑彩双耳细颈陶瓶的时候,我就不止一次偷偷估量过智诜禅师的身形。我闭上眼,想着禅师从后面抱着我,然后我转过身,伸手去抚摸他,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梦里的人就是禅师。


那天我没有把补好的袈裟交给禅师,反而拆除了修补的部分,因为下一次梦中我会看清那个人就是禅师,而我确信那会让我真正的补好袈裟。


我等了整整十七天,几乎以为自己不会再做那个梦了,梦境才悄然而至。


那晚我像往常一样把袈裟和刺绣的针线都放在床边,喝了一杯富平石冻春,然后昏沉睡去。睡梦里那个人又从后面抱住了我,我没有回头看,也没有伸手触摸,就在被他抱住的一瞬间,我就看到了那个抱着我的人就是智诜禅师。


我不知自己如何可以看到背后的人,但是梦里的“看”本来也不用眼睛,我就那么看到了。


身后的人紧紧地抱着我,我们身上盖着袈裟。当我看到身后的人就是禅师之后,我一下仿佛穿过了一道门,那是一道无形的也无法打开的门,但是我没有打开它,就到了门的后面,在门后我看到了无边界的边界,看到了过去与未来,一切尽在我眼中,而我却没有眼睛。


我在一切之外观看一切,也看到那个观看的我。我在我之外看到我,我在我之内感到洪荒。在我的目光中袈裟完美无暇,宛若天成。这个看到一切的我,却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在我之中,有着我身后的智诜禅师;而在智诜禅师之中有着玄奘、弘忍、慧能、神秀、老安诸位大师的身影,在诸位大师之中又有着更多更复杂的联系,如此延续无边际。


世间一切人都和我一起,看到了眼前的无限。然而,一切人虽都与我相连,却只有背后紧紧抱着我的那个人,可以与我完全融为一体。只有他与我,一同面对着生死,又一同超越了生死。


当我醒来,袈裟已经被补好了。我伸手去摸袈裟上的金丝纹路,它如其所当是而是,如其所当成而成。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把完全补好的袈裟交给智诜禅师,告诉他我梦里的情景,和他拥在一处,把袈裟盖在躯体之上。


如果可以如此,立刻死去我也在所不惜。然而,我宁愿死亡也不会如此去做。


我不敢见禅师,害怕控制不住自己,流露出自己不净的欲望。于是我告诉监禁我的侍卫,袈裟补好了,我要亲手奉上给天后。


天后的气度果然非凡,丝毫不担心我会借机行刺,反而屏退左右单独见了我,而且当着我的面穿上了袈裟。


天后披上袈裟的一瞬间,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妩媚神色,我想这种妩媚应该是她本性中最原始的色彩,她十四岁入宫,就是因为这份妩媚,太宗皇帝才因为谐音把她叫做武媚。后来权柄日重,威仪日高,被一层又一层的假面遮盖,天后自己也忘记了曾经的妩媚。


在这一刻,久违的妩媚从天后的身体深处显露出来,倾国倾城,仪态万方。然后妩媚慢慢消散,天后的脸上出现一丝慈母之态,仿佛她正在给自己初生的爱子哺乳,在那一瞬间妩媚的自我消失殆尽,她的心中只有那个小小的生命。


很多人的人生大概只到此处,但天后还在继续变化,她的神情变得刚毅果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念间千万人的生活都会变得不同,这份刚毅果决中又有慈悲渗透出来,一人掌天下权,那一人也必须以天下苍生为念。


我以为天后会停在此处,因为这正是她一生所追求的目标。没想到变化还在继续,那种妩媚再一次透了出来,妩媚与慈悲奇妙地混合在一起,让我想起自己看到过的一尊观音卧像。


那是我刚出道的时候,刺杀延州的一个富商。第一次杀人,让我心下不安。正好经过延州城南一座小庙,决定进去烧一柱香。


小庙的正面供奉的是如来,我上了香,捐了香火钱。看到小庙背面香烟缭绕,香火竟然比正面更胜,就问小沙弥是怎么回事。小沙弥说后面是一尊特别灵验的观音像,周围的乡民都叫它“荡妇观音”。我说这不是亵渎菩萨么,怎么可以把菩萨叫做荡妇呢?


小沙弥说:“这位施主,您有所不知,这里可是有个故事的。话说十七年前,延州城里来了一个美貌妇人,她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没有父母也没有夫婿小孩,一个人住在延州城南。城里有自诩风流的少年郎便去请她一起出游,她不光来者不拒,游玩之余,还延揽入室,与少年们饮酒亵玩,尽兴方归。没过多久,妇人在城中就有了荡妇的名声。这样过了几年,妇人病故,和她最相熟的几个少年共同出资购买了棺木,因为她在延州无亲无故,就葬在了路旁。有一日,有个西域来的胡僧经过,他看到了妇人的墓地,焚香礼敬,在墓前祭拜。有人看到了问那个胡僧:‘这妇人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和尚为什么要拜她呢?’胡僧说:‘你们不懂她,这妇人其实是黄金锁骨观音化身。’有好事者不信,掘开坟墓,发现妇人的全身骨骼果然相互钩索,色若黄金。于是众人就依照妇人生前形象,在我们庙里造了黄金锁骨观音像。”


我听了觉得有意思,走到后面去拜那“荡妇观音”。那观音像是一个侧卧的妇人,身材婀娜,眉宇间妩媚异常,但神色中却又有一分慈悲神态,就像现在天后的样子。


如此过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天后才睁开眼,妩媚慈悲之色尽去,又恢复了帝王之姿。


天后脱下袈裟,神色甚是欢畅:“好一件袈裟。可惜它对慧能无用,对朕也无用了。”。


我问:“不知天后娘娘穿上袈裟感到了什么?”


天后道:“开始我觉得我就是我,然后觉得我是一个女人,然后觉得自己是众人,再然后觉得自己是普天下所有的生灵,最后我又成为了我,但是和开始的我已然不同。你修补的这件袈裟之中和原来的袈裟有着完全不同的道。不过朕如今已经踏上了只属于朕自身的大道,不再需要这件袈裟了。”


我听了默然无语,自己拼尽全力修复的事物被人说成没有用处,我心里自然会有些不舒服。但天后说的也有道理,已经认清自身之道的人,又何需再依赖外物呢?只有依然困惑的人,才会被袈裟吸引而无法自拔。


我接着问天后:“那娘娘准备如何处置这袈裟呢?”


天后想了想答道:“它本是从慧能那里借来的,自然应该物归原主。”


我鼓起勇气又问:“它对慧能大师也只是无用之物。娘娘说过修好袈裟可以答允我一件事,不知能否把这件袈裟赐给智诜禅师呢?”


天后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看穿了我的一切:“痴儿,痴儿。罢了,就依了你,这件袈裟我会赐给智诜禅师。”


我又接着说道:“在把袈裟赐给智诜禅师前,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天后和端木大娘一同披一次这件袈裟。”


天后听了我的话,脸色一下变得冰寒彻骨:“大胆,朕的事岂是你可以妄议的。”


我并没被天后的气势震慑,继续平静地说:“娘娘在上,我本不敢如此,但是端木大娘和我亦师亦友,对我恩情似海,我总想能有所回报。这件袈裟已经不是达摩祖师传下的那件了,我修补的时候加入了我的爱欲。那虽然只是我这样一个凡夫俗子的爱欲,但却是我能给出的最珍贵之物。我的爱欲可以补全袈裟,也许是冥冥中神佛的深意,让我们知道,即使已经认清了自身之道,无论那是出世的领悟,还是入世的功业,都依然需要爱欲才能把人生的缺陷修补完满。”


天后沉吟良久,没有答允,也没有拒绝,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自己呢?你想没想过自己今后的行止?”


来见天后之前,我已经想过这个问题:“袈裟已然补完,冷宫也不是久居之所,请天后娘娘把我流配到安西都护府。”


天后又问道:“智诜禅师几天前和我告老还乡,要回蜀地。要不要我把你也流配到蜀地呢?”


我的心意已决,说道:“谢谢娘娘,但西域针织之术别出一格,要比蜀锦的织法对我更有启发。我还是愿去安西都护府。”


天后叹了口气,答应了我:“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如你所愿。”


(中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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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排版/校对 | 王禹博/杨玉茹 

审核 | 王晓君

终审 | 申宏伟 尉磊 扈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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