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辩“她势力” | 坚毅与柔情-上篇

也许是巧合，她们的从业经历涵盖了法律职业共同体的每一个面向。公安机关、检察机关、法院、律所，在法律职业的不同机构，她们交付了时光与热忱。现在，她们共同的身份是中联重庆办公室刑事辩护中心律师。

她们的共性显而易见：外柔内刚。刑法的冷峻之下，刑事辩护的理性之下，她们对正义的信仰，对真相的执着，对职业的坚守，比男性付出更多。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曾写道，“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以性别来标识她们的角色，本身并不是一个“公平”的做法。她们以不输于男性的专业和敬业，以女性特有的细腻与魅力，成就了自己，也赢得尊重。

刑辩律师的职业生涯中，是否某一刻，她们会有困惑。周婉洁说，职业和性别的“反差”，有一种鲜艳和激励的生命底色。宋颖说，家庭与事业的平衡与兼顾，女性可以选择“不放弃”。赵瑜洁说，对一个职业发自内心的喜欢，才能持久走下去。李吴霞说，强大自己的内心，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不用太迫切。

对话是从一份好奇开始。我试图探究刑辩女律师的职业生涯会有怎样的“惊心动魄”。但我抵达的，只是一种平凡坚守。何苗说，好的刑辩律师有很多种答案，但没有哪一种是女性所不能及的。她们不同，她们没有什么不同。

真相只有一个

多年以后，宋颖对那个案子仍记忆犹新。

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真实？

重庆某化妆品厂土地拍卖，牵扯出与一位“涉黑大佬”C某的纠葛往事，曾喧嚣一时。

彼时的宋颖，刚参加工作不久。因为工作关系，她接触了大量化妆品厂职工控诉C某采取不法手段侵吞集体资产、损害职工利益的信访材料。“如果单看这些材料，我也会倾向于同情职工。”

一位知名央视记者采访了该案。采访报道事后备受质疑。质疑的声音认为记者并未遵循新闻报道的客观中立，而是预设立场，以情感倾向取代理性判断：职工是受害者，C某就是“恶人”。然而随着更多事实的还原，整个事件并没有真正正义的一方，仍然是利益的博弈，只有强势和弱势之别。

这位记者后来在自己的书中对当年的报道作了反思：“准确是记者这一工种最重要的手艺，而自我感动，感动先行是准确最大的敌人……新闻不分正面负面，新闻的核心是真实。”

“读到那本书时，回想当年那些纠纷往事，让我感受更具象和清晰。”在公安机关经侦部门工作二十年后，所见所感所历，一些东西已经深入骨髓，也代入了宋颖新的职业身份——刑辩律师：“曾经在公安机关的案件审查工作需要站在客观公允的立场上去做判断。刑辩律师同样需要正义感和是非观。不要盲目、不要偏执，不要带着陈见去处理案件，而是秉持公允之心，发现真相，在法律允许范围内做出最有利于当事人的辩护。”

“我会客观理性看待代理的每一个案件，依据案件事实做出有利于当事人的最优选择和辩护。当事人脑海中所认定的‘事实’，陈述给律师的‘事实’，有时候并不一定是‘真实’或者‘全貌’。律师缺乏证据支撑的辩点，会被质疑，甚至会导致举证不利的后果。因此，我始终坚持客观理性，这种态度让我的辩护更加严谨。”

宋颖尤为重视发掘真相和搜集证据的能力。这与她此前的经侦工作经历有关。“一些案件可以将辩护环节前移，侦查阶段，律师于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搜集和举示证据，为当事人争取‘黄金三十七天’的有利结果。”

“我现在承办的更多是刑民交叉领域的案子。通过刑事控告阻止民事案件的判决或执行是常见的手段。”某案中，控告人和嫌疑人有重大利益纠纷，双方正进行民事诉讼。面对可能败诉的结果，控告人转而开启刑事控告。“其指控的事实和提供的证据，表面看的确能形成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条，让公安机关认为可以作出嫌疑人涉嫌犯罪的判定。”

宋颖研判案情后发现，控告人在双方众多的利益纠葛中选取了一部分拼装成有罪的事实和证据，而“能够证明嫌疑人无罪的大量事实和证据被选择性忽略，并未提供给公安机关。”

宋颖还原了真相。刑拘后一个月时间内，作为辩护人，宋颖搜集组织7000多页证据资料提交公安机关和批准逮捕的检察官，并提交了长达20页的法律意见——包括控告人刻意隐瞒的事实及相关证据，双方利益纠纷的争议点，以及民事诉讼的相关情况——几乎是重建了双方经济纠纷的全过程。最终，检察机关采纳了律师意见，作出了不批捕决定。

从刑侦到刑辩，宋颖都游刃有余。“很多人可能会倾向于认为，这两种职业都更适合男性。虽然从业者中女性比例不高，但女性一旦将自己融入这个职业是有优势的。逻辑严谨，触角敏锐，思维缜密，能发现案件中的细微切入点和突破口。就我自己而言，无论是之前的刑侦工作，还是现在的刑辩律师生涯，我并没觉得有什么困惑或阻碍。正因为女性少，如果你足够专业，足够敬业，女性更容易脱颖而出。”

Q&A

Q:大多数女性会面对事业和家庭的平衡与选择，你怎么看？

A：一个家庭总需要有一个人付出更多照顾更多。但我觉得可以兼顾，女性没必要放弃自己的事业，只是会更辛苦一些。我自己的秘诀是提高效率。通过前期在工作中的知识技能经验积累，到了三十岁左右，学会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处理事情用更简洁明了的方式，是可以很大幅度提高工作效率的。效率提升，自然能兼顾更多，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

Q:简洁明了的处事方式和你性格有关？

A：应该是。我性格比较直爽，相对外向但又有点慢热。无论做人做事，不用心机。直爽，可以节约沟通成本做事成本。与我共事了解我的人，我们会达成一种高度契合的信任，不会很隐晦有所保留地谈某个事情，都是很直接，迅速能达成共识。同样体现在我做事方式上，直击要害，更加高效。

Q:这种性格是先天还是后天培养的？

A：都有吧。我小时候就有些男孩子性格。工作之后，在侦查部门，身边基本都是男性群体，说话做事更直接爽快。工作环境和工作需要让性格特征进一步锻炼和凸显出来。我的工作职责，是对单位所有案件的侦查环节和对人对物采取强制措施的环节进行审核，要在很短时间内，多数时候是当场或者最长一两天之内作出决断。在全市经济犯罪的疑难案件研究中，会场上也需要即席发表意见。这些经历对我是很大锻炼，受益匪浅。

包括现在面对委托人，对方陈述案情可能还没讲完，我已经厘清其中关节，有了规划和处理方案的框架，并能迅速指出问题所在。对方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你的陈述和我的经验告诉我的。准确切入、高效解决，委托人会很认可你的专业度。

Q:生活中的你是什么样子，和工作中反差大吗？

A：有反差吧。工作中体现给伙伴的印象是干练、敬业，而生活中，我常常说自己还拥有一颗“中年少女心”。弹钢琴看书购物追剧旅游美食，喜欢的东西挺多。随着年龄增长，现在会喜欢独处，空闲时把喜欢的影视插曲旋律配上伴奏，落在指尖琴键上，身心愉悦。

有一种成就感“很上瘾”

一桩“备胎”杀人案：一位重庆女孩，在与“备胎”男友多次感情拉锯战后，某次争执中被男友一刀刺破心脏，香消玉殒，生命定格在22岁。

男生以故意杀人罪被批捕。坐在赵瑜洁面前的是情绪焦灼的男生父母。绝望中还有一分“委屈”：“父母觉得儿子杀了人该受罚就受罚，但一个平时并不暴力的男生突然成为杀人犯，似乎没人愿意追问前因后果。”男生的父母已经咨询过多位律师。律师给出的建议近乎一致：赶紧筹钱赔钱拿到谅解书，或可换来“保命”的机会。

赵瑜洁没有谈“赔钱”，而是关注定性。“女性的想法更细腻，切入点会有些不同。”

“所谓情杀，必然牵涉到感情问题。是蓄意杀人还是失手导致的后果，在不清楚内情的情况下，首先要还原的是真相。两人是同学，通过寻找到二人共同的朋友，我发现一个重要细节：案发前不到十小时，女生还用男生手机拍了视频发给朋友。视频中女生表情很幸福，可见两人感情是很融洽的，这场悲剧是一个突发事件。”

“通过一步步还原案发当晚的真相并提交相关证据，证实男生在实施犯罪时仅有伤害的故意，绝无杀人的动机，而且伤害故意的产生也是基于一种复杂的行为诱因和激烈的内心冲突。”最终检察机关采纳了辩护人的意见，以故意伤害罪向法院提起公诉。

刑事案件的特殊性在于，在对案情并不明了的情况下，律师最先接触的是当事人的家属或朋友。“沟通过程中，一开始可能还涉及不到专业问题，而是传递一种让家属感觉踏实和安心的情绪，让人有倾诉欲，女律师的亲和力是有优势的。这也是事后许多当事人给我的反馈，交给你很放心，愿意毫无保留地倾诉。”

刑事辩护对赵瑜洁来说是“痛并快乐”的存在。“刑事案件法院对证据的审查度很高。如果能根据我的发现和提交的证据，最终获得法院认可的改变，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这种成就感不是用代理费能衡量的，是很让人‘上瘾’的。当然，律师的辩护观点能得到支持的概率并不太高，但正因为少，才珍贵。”

Q&A

Q:有没有在某一刻感觉很辛苦、很艰难？

A：办刑事案件亲历性更强，的确会辛苦一些。体力上女性就有先天劣势。比如会见，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石家庄下面一个县城，要飞机汽车辗转数次。办案过程中接触到的负面东西也比普通的民事案件多，会有一定的心理承受度考验。

Q:压力如何释放？

A：去运动，出一身汗，再来个平时忍着不敢吃的甜品或冰淇淋，所有的压力都会烟消云散。

Q:你接触过的当事人是否会担心女性刑辩律师在与公权机关沟通时“气场”不足？

A：客观说这种担心是存在的，特别是在传统观念中和男性律师的对比之下。刑辩律师要和公检法承办人员沟通，需要某种“气场”。因此女性律师要让当事人建立信任感，呈现的专业度和付出的努力要更大，才能让当事人放心把案子交托给你。

我个人的性格外柔内刚。比较容易沟通，亲和力强；虽然与人沟通不是激进型，但内心很坚毅。认定的事情，有难度我也会做下去，坚持下去。

职业对我的性格改变还是挺大。初入职场时，也曾倔强过，棱角分明，看到不合理的现象会直言不讳。但现在性格更平和圆润了，在挫折中的成长吧。目的是要解决问题，达到目的的方式可以有多种，而针尖对麦芒的极端方式无助于解决问题。

Q:是否会在办案过程中投入很多感情因素？

A：不投入肯定不行，人都有七情六欲，但会有节制。作为法律人，始终有理性的底色。常有朋友玩笑说，很佩服你们接触这么多负面的东西，不用看心理医生。其实心理是需要自己调节的。

作为刑辩律师，某种程度上能看见世间百态。当事人涉及刑事案件，他或她身边人的态度就千差万别。有的马上一别两宽，人刚被羁押另一半就在外面另结新欢；也有家属在当事人长期羁押过程中不放弃，常常写信鼓励。每个家庭都有悲欢。看到别人没有的，才能看到自己所拥有的。这样的对比之下会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很幸福，许多负面的东西无形中就化解了。

Q:对自己的职业道路有明确规划吗？

A：比前一年更好，就是成长了。事业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只要每年在进步就没有荒废。

从业十几年，我没有把挣更多钱放在人生目标的第一位。考量的是专业方向的选择，律所平台的选择。我之前在一家中小型所，从律所创立到成为高级合伙人，待了十年。到中联重庆算是职业生涯中一次重大选择。这个选择不是基于经济利益，而是因为认定了律师这个终身职业，想到更大的平台上打开眼界，看看不一样的平台、机制、管理模式以及律师之间的配合度专业度是如何运作和打造的。来到中联重庆已经两年，我的选择没有错。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