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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姗|从历史的黄昏走向黎明——记“天籁美声”高男高音刘珅独唱音乐会之所感

人民音乐 人民音乐杂志 2022-05-02

北京8月12日的夜晚来了一场恰到好处的细雨。正如刚刚在中山公园音乐堂结束的天籁美声——高男高音刘珅独唱音乐会,沁人心脾,恣意畅然。溢满小路的人流逐渐散去,可舒伯特的艺术歌曲《致月亮》(Anden Mond D193)却似乎被刘珅真实地升华在了月夜之中:绿树红墙见影,微风入雨袭面,独影倚夜凝思,树叶婆娑拂耳,梦幻般的窸窸窣窣声是少年致纯的音色在月色中弥漫,渗透肌肤,化成血液,暖入心房。抬头一瞬,目光触到了月光的温度,人声如斯,音乐照进现实。


刚刚从茱莉亚音乐学院预科毕业的刘珅又一次高水准地完成了一场极具艺术性的独唱音乐会。洋洋洒洒19首演唱曲目分别跨越了巴洛克、古典、浪漫以及现代四个时期,涵括意、英、法、德等四种语言的作品。不仅有展现其高男高音声部华丽声线的炫技型作品,还大量深度涉猎了不同国家作曲家的代表性艺术歌曲。尽管我们丝毫并不诧异这位年仅18岁却“身经百战”的少年拥有如此强大的演唱技巧和音乐表达能力,但又不忍好奇:自五岁就登台演唱各类至难抒情花腔女高音经典歌剧咏叹调的美声神童为何此次彻底放弃了让他惊艳四座的拿手戏码?音乐会节目单上明确的声部定位——高男高音(countertenor)与焕然一新的曲目之间有着何种密切联系?蜕变背后又预示着刘珅怎样的未来之路?也许有必要从以下几个角度开始梳理解析。


▲2015年在北京四中导演并主演戏剧《麦克白》


▲刘珅独唱音乐会选段



历史·雏形


留下来,听你的真爱来临

它能唱的又高又低。①  


高男高音(countertenor)是指男性使用假声演唱的声部类型。在17世纪中叶被英国首先启用,并在17世纪末得到广泛运用后沿用至今。而在这之前,人们不断对其进行各种定义并记录了其声部发展的历程。从教堂童声唱诗班中男童高音(boy soprano)②开始,到各类“假声歌手”(falsetto singer)③的涌现,直至文艺复兴时期掀起在音乐中广泛使用高男性声音(the male high voice)④的热潮,高男高音声部完成了萌芽阶段的华丽转身。当17、18世纪意大利本土大批量投产的“阉伶歌手”(castrati)⑤开始逐渐取代“假声歌手”,通过阉割手术来保留男性发育前的音色与音域的”人造奇迹“,使人们对男性假声的痴迷达到巅峰。但因违反道德观念而衰落,也造成了日后人们对高男高音所产生的认知偏见,并直到今天都影响着我们对此声部的客观定位。浪漫主义时期,随着阉伶歌手的逝去,高男高音曾经的“王位”终被空置。在经历了漫长的沉寂之后,迈克尔·蒂皮特(Michael Tippett)发现了阿尔弗雷德·德勒(Alfred Deller)⑥——一个真正属于普赛尔(Purcell)⑦时代的声音,新的复苏不期而遇,高男高音声部的发展重回正轨。20世纪下半叶,随着麦科斯·伊曼纽尔·参齐兹(Max Emanuel Cencic)、安德里亚斯·苏尔(Andreas Scholl)、菲利普·雅鲁斯基(Philippe Jaroussky)等大量优秀的高男高音歌唱家的出现,重新燃起了公众的关注度。


透过历史的尺度来裁剪个体,总会目测出不一样的维度。回看刘珅过往的演唱经历似乎恰好缩影了声部的自然发展进程,其与生俱来的假声演唱状态如同还原了人类对声音初始的窥探。刘珅最初在童声合唱团接受了类似于教堂唱诗班中对男童高音的训练,为他之后在音准和节奏方面的精准把握打下了夯实的基础,而被划分在女高音声部的安排,也合适地给予了他在声音发展空间上足够的舒适度,正是这段专业化的学习指引着他向着高男高音的方向自然发展。刘珅演唱初期所录制的专辑中大量涉猎的经典花腔女高音唱段是来自于天赋的自发选择,并非学院派发声训练下的成果,他单纯遵循艺术直觉而选择曲目的喜好倾向,更像是假声艺术家为充分达到情绪的极致而探求广阔音域的尝试。如此一来,纯粹的情感充分发酵出刘珅音色中高男性声音的通透色泽。随着日益完善的演唱技巧,声音在女高音音域越来越自由的运用,使其声线也显露出更加与演唱女高音的假声男高音(sopranist)⑧相符合的特征。面对男性因换声期会出现较大音色改变的情况,不参杂任何人为干预,完全遵循于生理发展的学习方式,恰恰是刘珅浑然天成的假声被完好保留的关键所在。而此次刘珅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独唱音乐会更是其学习道路上的又一次关键的分水岭,完全更换的曲目集中呈现的纯厚底色正是刘珅的演唱音域继续在低声区得以拓展的体现。可见高男高音标签出现的背后是他在茱莉亚音乐学院预科学习的核心体现:刘珅在朝着一个成熟高男高音的声线发展蜕变。


▲2018年10月19日在上海与石倚洁、沈洋等

首演叶小钢创作的《创世秘符》,指挥:余隆



▲2018年4月,百老汇演出剧照


▲2019年5月4日,茱莉亚音乐学院

刘珅预科毕业独唱音乐会



认知·成型


在我耳朵里,它有一种独特的纯粹的音乐质量生产,就像没有其他声音一样。⑨



人类所产生的假声(falsetto)很可能产生于原始人类对动物和鸟类叫声的模仿,而人们在通过声音表达情感的过程中也会自然交替使用基础声音和假声。那么我们应该不难觉察以下的重要发现和关键区别:人(无论男女)理论上都有发出假声的机能,但不等同于我们所有人就必然是假声歌手。确切地说,本能存在的假声并非演唱时所使用的假声,区别在于专业歌手通过训练能够依照作品需要,有意识地平衡两种声音模态,并产生出一种更为科学的发声状态——混声。


对相关发声起源的认知为我们提供了更为客观的立场来解析刘珅的声音发展历程。观其留学前所接触曲目,之所以大部分集中于音域偏高的花腔女高音咏叹调,其实始于他早期自发的一种原始假声模态,也就是说,仍然处于生理幼年期的声音还未能够成熟地呈现演唱所需要的“假声”——混声。而本场独唱音乐会上所选择的曲目:大量高男高音代表性咏叹调和各类艺术歌曲全面取代以往花腔女高音经典唱段。从巴洛克黄金时期作曲家亨德尔的歌剧《塞尔斯》选段“如果你渴望爱,谁会鄙视你”到古典时期莫扎特的歌剧《伊多梅纽》选段“这不是我的错,你却谴责我”,尽管炫技的华彩依然是亮点,但与之前相比,整体音域的跨度在集中转向高男高音的核心音域(相当于女中音的音域)。而来自于不同国家作曲家的代表性艺术歌曲,则更加展现出其声线在中低声区的潜力,犹见门德尔松的《女巫之歌》,盘旋于低音的曲调在展现强烈戏剧张力的同时,也彰显出刘珅运用基础音色的能力;在上下阶梯式的跑动音型下,对混声的平衡越显成熟。受艺术歌曲指导老师道尔顿·鲍德温(Dalton Baldwin)的启发,所选德奥艺术歌曲不仅在艺术层面上显的格外别致,从演唱技法上来看也十分考究:选择舒伯特的《致月亮》而非同样标题的《致月亮》(D259),是为了避免后者略显沉重的持续低音和缓慢律动,在类似的音域下,换以前者的轻快速度和流动的跨度音型是老师为促使刘珅在两种本能声音模态中达到理想平衡状态而作出的巧妙考量。一整组法国艺术歌曲充分释放了刘珅轻盈的高音,在德彪西异域色彩的渲染下,怪诞华丽的曲风赋予以色彩运用的自由,声音在明暗高低中游离渐变,完全成了情绪传达的有力媒介。而拉威尔的无词《哈巴涅拉风格练声曲》鬼斧神差的融合了所有元素:充沛感情,强烈风格,变幻音色。在音乐的跨度中,醇厚的低音承托着高音的绚丽,刘珅在两者之间的无痕交替是对高男高音声部音域优势的完美演绎。从最初为面试而准备的两首歌曲到今天音乐会上所呈现的19首曲目,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声乐教授罗琳·努巴(Lorraine Nubar)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完成了对刘珅的打磨。在系统的学习下,对曲目的广泛涉猎,为他累积了深厚的艺术修养;而针对混声的科学发声训练,使其音域在中低声区得以合理发展。沿着认知的轨迹,透析其演唱曲目的变化,我们清晰可见:刘珅的高男高音声线已经逐步成型。


▲2019年8月3日作为中方导演在给北京爱乐合唱团

排练歌剧《霍夫曼的故事》



▲2019年8月12日,中山公园音乐堂独唱音乐会



▲2019年8月12日,中山公园音乐堂独唱音乐会



审美·无形


他与自然是一体的,是可以听见的,他的声音在她所有的音乐中,从呻吟中发出雷声响起,伴着夜之鸟甜美的歌声。⑩

   

大众的目光一直被刘珅独特音色下所产生的新奇反差性所吸引,可这并不是对他最公允的认可,或者说不是刘珅最终期望达到的艺术高度。我们有义务对喜爱的艺术家进行抽丝剥茧的了解,而不是止步于感官刺激。褪去标签与光环的刘珅,作为歌者的真实艺术价值所在是其音乐中带有的明显文学戏剧性特征。他期待能够用戏剧化的表演讲述可辨别的故事情节,对精神价值进行具象再现的强烈意愿。而这一场对于刘珅职业生涯来说,绝对意义非凡的音乐会正恰恰完全展露了他作为一位艺术创造者的深刻感染力:开场是由一组高男高音经典曲目直接呼应主题。亨德尔歌剧《塞尔斯》的选段“如果你渴望爱,谁会鄙视你”中,因求而不得的爱情被折磨至疯狂的波斯王子,仿佛从刘珅如黄油般质感的连续跑动音符和频繁大跨度跳跃的花腔中“神经质”般地走来;而歌剧《阿塔兰塔》的选段“可爱的森林”则在静态的音乐律动中呈现出了他对气息的绝对掌控力,前奏后的留白空间是为衬托人声长达12拍之久的弱起长音,举重若轻的感下平衡是从未停止过的涌动情感,化繁为简后的控制才是至难技术所在。尽管并不是他第一次演唱歌剧咏叹调,但似乎给予了他从未有过的足够人物塑造空间。亨德尔为高男高音声部量身定制的作品,让刘珅在男性角色中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发力点,并激发出其声音中所拥有的强大张力,文学的戏剧性瞬间在观众的耳朵里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效果。而高男高音声部所具有的超宽音域优势,也因此得以淋漓尽致发挥。使声音产生极致表现力,这才是男性使用假声的原始驱动力。接下来的英、法、德三组艺术歌曲又似电影长镜头下的一种返璞归真,文学性的意象表达呼之欲出:其中最为惊喜的是由作曲家布里顿改编的经典英文歌曲《夏日最后的玫瑰》,这简直是现代派风格与民族传统的巧妙结合。钢琴部分琶音分解的和弦似乎模拟了荷马时代诗人弹拨的里拉琴,远古的情怀至纯的音色中流淌。刘珅让我们仿佛听到了布里顿与普赛尔之间的一次奇妙对话。而德彪西的艺术歌曲代表之作之一的《华丽盛宴》则透过刘珅的演唱获得了丰富的象征性装扮,各色人物粉墨登场。内敛而深沉的德奥艺术歌曲则在舒伯特的作品《泉边少年》中被刘珅娓娓道来的演唱呈现得最为细腻:如流水般的钢琴旋律,淡淡的衬托着被“简化”的人声技巧。结尾处渐弱淡化处理的两次呼喊“luise”才是刘珅对人物情绪拿捏至深的成功之处。取代歌剧中对人物的直面介入,为旁观者的视角留下了更多的空间。审美意识从感官的享乐中挣脱出来,走上了自我认知的蜕变之路。


我们对于高男高音声部所惯有的审美偏见源自于对“男性”这个词的过度聚焦。男性假声唱法并不非“异型”,而是几乎每个男人都有的正常外表。但是大多数保守的观点认为,严肃的歌声必须以最明显的方式表达性别,这是偏见还是习俗?诸如此类的观点伴随着跨域了千年的男性假声发展历程如影随形,对其产生的争论经久不衰。为探其本质,学者们大量收集证据,其对命名法和发声基础原理提出了许多不同见解。可人们往往还是会被潜意识中的猎奇心理所驱使,可是好奇的背后深藏的恰是人类学与社会学视角下被刻意强化的性别之分,固化的性别意识就是源头。相比之下,雪莱在《阿多尼斯》中对男生使用假声所呈现的声音特征之描述则不带有任何性别的偏见,客观表达了对人声美的感叹。透过审美的纯度,几乎没有任何其他音乐声能折射出如此本质的光泽。


无论是高男高音声部还是刘珅,标签、天赋、符号化的音乐和艺术表现形式,所有成型的框架并不是束缚,而是艺术得以自由的契机。我们从历史中探究事物的形成,又在事物的本质中关照历史;认知是对事物的定义,而定义影响审美的意识。音乐恪守于符号化的呈现是为在紧密联系现实与永恒的经典意象中得以自由,对“人”本质的认知才是艺术存在的真实意义。艺术成就于有型,却终会隽永于无形!这才是刘珅的未来之路,让我们翘首期盼!


   ▲刘珅与专业老师

——茱莉亚音乐学院声乐教授罗琳·努巴

 

 

▲2019年5月茱莉亚音乐学院预科毕业


注释:

①莎士比亚《第十二夜》,第二章(Shakespeare:‘Twelfth Night’,II)

②童声是指小孩尚未变声之前的声音。在许多基督教的国家,教堂特别注重儿童合唱团的训练,而这些教堂所培训的大部分都是男童音(boy soprano)

③主要泛指男性中娴熟使用假声来演唱的歌手,在还为形成高男高音的声部定义之前,早期对这类歌手的统称。

④一种经典的男性嗓音的音域,是男生演唱音乐最高的一种男高音,相当于女性的女低音或女中音的声音类型。

⑤阉伶歌手指声线优美的男童在进入青春期前用阉割手术来改变他们发育后的声音,因为体内性激素的变化,其声道变窄,有利于音域的扩张,使他们拥有了超乎常人的非凡嗓音,最早出现在16世界,当时由于女性无法参加唱诗班,也不被允许登上舞台,梵蒂冈在西斯廷教堂首先引入了阉伶歌手,从此讲究音质和技巧的美声唱法时代,阉伶歌手风靡一时,当时大多数歌剧院的演唱者都是阉伶歌手。

 ⑥1912年出生于英国,代表性高男高音歌手,在历史中,为高男高音重现乐坛起到了决定性推动作用。起初在郊区教堂做唱诗班歌手,其不同寻常的声音非常适合文艺复兴时期的音乐,1948年组建了Deller Consort,表演文艺复兴、中世纪和巴洛克时期的音乐,录制了大量的录音并在世界各地举行表演。

 ⑦亨利·普赛尔(Henry Purcell,1659-1695)是巴洛克早期的英国作曲家,也是巴洛克时期最为到?的作曲家之一。其最为有名的作品是歌剧《狄多与埃涅阿斯》。曾历任查理二世国王弦乐队的作曲家和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管风琴师。

⑧属于高男高音类别,极少数的一种特定的男声最高音,与现代意义上的女高音音域范围C4-C6(整体音域)相匹配。女高音(sopranist)一词也有类似的混淆:字面意思是“one who sang above,过去这个词被用来形容假声演唱者(falsettist),但现在通常指女高音。

⑨迈克尔·蒂皮特特(Michael Tippett)对高男高音歌唱家德勒(Alfred Deller)演唱的评价,选自《高男高音的历史与技术》彼得· 贾尔斯 著(奥尔德肖特,1994),第一章 高男高音的历史 ,第八节   复兴, 第135页。Peter Giles ,《The History and Technique of the Counter-Tenor》, Part one  History Chapter 8,P135

⑩雪莱 《阿多尼斯》,四十二章( Shelley ‘Adonais’ XLII)


(本文原载《人民音乐》2019年第12期)



吴姗 湖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讲师、湖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荣英涛

排版 盛汉



公众号ID:rmyy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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