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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罗马尼亚混血姑娘打破温网历史,和我们家竟然有点关系 | 世界邮编

围观的艾米 三明治 2022-04-07



文 | 围观的艾米

编辑 | 李梓新



 01



“我跟你讲,那个叫艾玛·勒杜卡努的网球手……” 我手里握着筷子,把头转向左边看着队友大福。


“上周四的温网,我在费德勒之后瞥了眼女单比赛,是两个东欧姓氏的网球手。其中一位正在发球,看她的姓我以为是那位捷克选手,但看到她的脸和英国的国籍……” 他做了一个疑惑又吃惊的表情,“我忍不住搜了下她的父母。她母亲是中国人,她父亲是罗马尼亚人。”


啊!我忍不住也笑了,想着我怀孕的时候我们还特地在网上搜索过,混着中国和罗马尼亚基因的孩子会长什么样呢?虽然我们并没有搜出什么结果。


“她在加拿大出生,很小的时候就举家搬到了英国……很奇怪的感觉,你知道吗。”


“奇怪,是什么意思呀?”


“嗯,” 队友吞下了嘴里的食物,喝了口啤酒,“就是,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怎么说呢,我可以从她的脸上看到阿福的影子。然后就忍不住想,要是我们有个女儿,会不会就长这样的?”


比赛中的艾玛·勒杜卡努



 02


大福有两个姐姐。二姐在老家罗马尼亚,大姐和姐夫也在东伦敦。除了节日或家庭活动,我们相互间的走动并不算频繁。


在认识之初我问过他,他说要不是因为大姐是家人,不然他与她连朋友都做不了。她是那种典型的罗马尼亚人,他会叹口气跟我解释:只会找罗马尼亚人一起合租房子;有线电视会接上罗马尼亚的节目;休假也是回罗马尼亚。周末闲暇,男人们会聚在一起喝酒,听那些歌词可疑旋律乡土的音乐,讨论着各种占便宜的方式,无论是报税、申请补助、买便宜货还是用现金结账。他们离家的唯一目标,是打工赚钱然后可以回国盖房子。


东正教复活节我们在大姐家


我知道他的描述。我现在也能在街上或地铁里认出他们来。男人们大多粗糙黝黑,穿着夹克衫和运动裤。女人们大多和大福的大姐神似,有时会包着三角头巾。他们的嗓门大多响亮,在公共场所并无顾忌地高谈阔论。我也在儿童乐园的长凳上见到过他们,手里握着一把葵花籽,边嗑边看着玩耍的小孩,脚边一地的瓜子壳。


我总觉得这些“典型”的罗马尼亚人,多少影响了脱欧公投的走向。他们和自诩优雅的日不落国度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他们也被自由民主自居的欧罗巴毫不待见。如果欧洲各国有条鄙视链的话,那么罗马尼亚一定是在链条的底端。这也就是为什么罗马尼亚与保加利亚在加入欧盟的路上走得并不顺畅。而当这两国为期五年的欧盟过渡期即将结束的时候,也引发过一阵不小的恐惧。


“两千九百万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人要来了!我们的社会资源岌岌可危,而我们的政府对此束手无策,因为我们在欧盟的框架下!” —— 在我们种下那片草莓田不久,家门里就被塞进了这么张英国独立党的传单。大福忍俊不禁,说这两国所有的人口加起来也就两千七百万,剩下的怎么办呢?要不我们去隔壁乌克兰借个两百万?




 03



公投之后,大福决定申请加入英国国籍。这个先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眼下成了日常需要面对的现实——我们还能不能留在这里?他还能不能自由往返英罗两国?我们还能不能去欧洲?当时没有人知道答案。他说,保险起见,还是申请了吧,多条路多个选择,总是好些。他买了本Life in the UK 准备入籍考试,时不时回来告诉我说,历史上哪个国王战乱中躲在树里逃过了一劫;《大宪章》又是怎么回事……嗨,他说,我跟你讲,土生土长的英国人都未必能通过这考试。


不久,英国推出了欧盟永居方案。大福告诉他的大姐:去申请吧,免费的,可以不用入籍,但可以安心定居啊。得到的却是百般犹豫。因为用现金结账,她没有有据可查日期连续的发票来证明她在这里的工作;因为遵从了室友们图小利的各种方式,她的税单也同样显得很可疑。我们试图帮她收集过材料,甚至坐在一边手把手帮她一步步申请,但最终没能顺利完成。


同样的问题在疫情期间被放大:大姐无法再去到客人家里做常规的家政清洁,不开发票收取现金的操作也不再可行了,断了收入的她无法向政府申请补助,因为她提供不了自雇人士的收入证明。选择留在系统之外的人,被系统抛弃了。


在全国开始重启的这个夏天,大姐和姐夫决定搬回罗马尼亚定居。过去的几个暑期他们在老家盖的房子也快完工了。对她来说,人生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而英国就让它成为过往吧。




 04



“你是哪国人?” 儿子坐在厨房里的饭桌前上着中文网课,屏幕里的姑娘笑盈盈地问他。


“我是英国人!” 童音回答得很是清脆嘹亮,我在客厅都能听到他把国说成了果。


“你妈妈是哪国人?”


“我妈妈是中果人!”


“哦,那你爸爸呢?”


“爸爸是啰妈你亚人!”


姑娘一阵笑声之后说,“哦,罗马尼亚人啊!好的,来,再跟我说一遍:罗、马、尼、亚。”


儿子对于自己的文化认同从来没有动摇过。认识是如此坚定,他甚至不太愿意与我用中文交流,还会理所当然地对我说:妈咪,我们在英国所以要说英文;如果我们去中国了,那我就说中文了呀。虽然很多人总会自动认为我们是个三语言家庭,而事实是,无论在家还是在外,英语一直是主要的语言。


封校网课的那阵子,有一周的话题是“我家的传统”,要小朋友们介绍自己家庭的背景。他兴高采烈地按照老师在视频里示范的样子,在白纸上歪歪扭扭画了三面国旗:英国、中国和罗马尼亚。分别代表他、妈妈和爸爸。他举着他的作品,要我拍他讲解的视频,好上传给老师们看。


儿子画的三面国旗


大福有时候会想教儿子罗语,但苦于时间和精力的限制,也并没有坚持。倒是大舌音,这个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发音,儿子说得甚是利索,像是个动力十足的小马达。他曾试图教我,妈咪,你把舌头尖顶在天花板上,然后抖就可以了呀。结果总是我的笨口拙舌和笑翻的爹和儿子。


他最熟悉的罗语大多有关食物:卷心菜包萨马来(Sarmale),奶奶做的糕点克索纳克(Cozonac),烧烤的小香肠(Mici),还有奶奶用玻璃罐装着从罗马尼亚托运来的糖水水果(Compote)。他会用罗语数到十,小时候也学过首罗马尼亚的儿歌。有次我带儿子坐网约车,他还为那位罗马尼亚司机献唱过。我仍记得司机的表情,眼睛瞬间亮起来的惊喜,边开车边跟着一起唱完了整首。


那种错位感带来的惊喜或者惊吓,我也在外卖和快递小哥们的脸上见到过。对家乡食物的依恋和对名字的敏感,使他们总能快速地判断出人群中的老乡,于是在送货上门时便会自动调节成罗国频道。可是当开门的是一位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时,那种瞬间的错愕会让他们张口结舌。有些会用上升的语调重申一遍大福的名字,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会释然而笑;有些则会持续大脑先前的惯性,对我讲起罗语,直到我用英语回答,对方才会回过神来换个频道沟通。




 05



这种错位的惊喜,在勒杜卡努击败世界排名45的罗马尼亚网球手,从而成为英国六十年来最年轻的闯入温网女单16强的选手时,横扫了英国的媒体。她成了整个国家的骄傲,得到了王妃和首相的称赞,大家对她的表现用“童话”、“金色”、“梦幻”、“新星”等词语描绘。这位持外卡参赛的18岁姑娘,第一次站上世界级的比赛场,一鸣惊人。


与此同时,我们也陆续收到各类亲友的问候:天呐,你们看到勒杜卡努了吗?她让我想到你们,想到阿福呢!我听新闻说这位英国网球新星的名字时还没什么概念,但看到她的脸,太吃惊啦,你们知道吗?啊,我们知道,我们笑着回应。


周一下午是勒杜卡努在温网的第四轮比赛,我从花园的草莓田里采了一捧鲜红香郁的果实。奶油草莓几乎是温网的标配。就好像去影院看电影要配爆米花,温网的传统零食,便是在堆起来的整颗草莓上淋上鲜奶油。据说每年温布尔顿比赛期平均要消耗一万升奶油和28吨草莓。


儿子在家后院采的草莓


我把采下的草莓用水冲干净,切掉了些虫咬的小缺口,新鲜的香甜扑面而来。一颗接一颗,草莓被我切成片后放进碗里,撒上一勺白砂糖,淋上鲜奶油,搅拌均匀,送入冰箱。这是罗马尼亚版本的奶油草莓,并非红白分明,而是相濡以沫,融合成了一碗粉红。可以当饭后的甜点,也可以当主食的配餐——把它淋在金黄色的玉米糊(罗国传统主食)上,能让大福从里到外地融化。


我们坐在餐桌前吃晚饭,客厅的电视开着勒杜卡努的直播。不时听到观众的呼声,我们便会过去看上一眼。大福笑着说,这是一场我们全家每个人都能关联的比赛。儿子看着电视机问我们在讨论什么,大福对他说:你看那位网球手,她的妈妈是中国人,她的爸爸是罗马尼亚人,和你一样呢!儿子瞪大了眼睛,咧嘴笑出了声。


罗马尼亚版本的奶油草莓




 06



我们给儿子取名字的时候,纠结过很久,因为不知道要在多大程度上保留他父母的文化与背景。最终我们决定给他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名字:大卫。无论今后他走到哪里,至少这个名字无法让人即刻对他做出指向鲜明的预判,或许这能让他有多一点空间去展示与成就真实的自己。这便是我们的阿福,有着中国人的脸,带着罗马尼亚的姓,讲着英国口音的英语。他是一半一半吗?不,他是撒上了调味的两者皆有,像是那碗粉红色的奶油草莓,水乳交融,新鲜又香甜。


阿福知道自己叫大卫,也知道大卫的意思是爱,更知道有很多了不起的人物也有这个名字。然而这到底是个相当普遍的名字。满四岁的那个秋天,儿子升入了东伦敦的一座小学,某天回来他向我们报告说,他并非年级里唯一的大卫,隔壁班级也有一个。


有天送好孩子上学,门口遇见一位相识的妈妈,她说有几位妈妈打算放学后趁着天气好,把孩子们一起带到公园里去玩。“你方便的话也一起来吧,安卡也会来。”她对我说。我答应了。虽然我并不知安卡是谁,但直觉告诉我,她多半是位罗马尼亚人。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还很热烈,我们往泰晤士河边的公园走去。碧绿的草地对小朋友们似乎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很快几个孩子就在草地上打起滚来。妈妈们在一边坐下,边聊天边整理着孩子的衣物与零食。有人抬头挥手,向不远处招呼:“安卡,我们在这里!” 我顺势望去。安卡穿着长裙背着双肩包,款款向我们走来,她深褐色的头发向后梳成了一个髻,皮肤白皙,眼神温柔。她手里牵着一个头发卷曲而蓬松的小女孩,有着大大的眼睛和巧克力色的皮肤。她的前方不远,一位有着同样的卷发和同样巧克力色皮肤的小男孩,向我们小跑而来。


安卡加入我们坐下,对站在身边的小男孩说,“大卫,你去那边和小朋友们玩吧。” 又对手里牵的小女孩说,“艾玛,你就坐在妈妈身边吧。”  我和安卡被互相介绍,再又互相笑道,“原来你的孩子就是另一个大卫呀!”


当我准确地猜出安卡的国籍,并告诉她我的先生是罗马尼亚人时,我又在她的脸上见到了那熟悉的表情和错位的惊喜。之后,我们便认识了。很多话没有必要明说,看着我们的孩子们在草地上飞奔,相同的名字相似的背景和不同的肤色与长相,我们知道,大卫这个名字背后的某些意义是相通的。




 07



“大卫!大卫!”


校门口一阵呼唤,飞奔来一个小男孩。黑色头发在风里飘起,他的眼角泛着迷人的微笑。我看着这张脸,似曾相识。


“小芬!小芬!” 儿子把他的书包往我手里一塞,便应声跑去迎接。他们在花坛边停下,开始了你追我赶的游戏。儿子突然停下,转头找我,“妈咪,妈咪,你过来!” 还没等我走近,他就拉着那位小男孩的手,大声冲我喊:“妈咪,这是小芬,我的新朋友!”


“啊,小芬你好!” 我对着两位小朋友打招呼。话音刚落,他们掉头就跑,像是暂停的节目重新开始播放。校门口的家长和孩子渐渐四散,傍晚的阳光里儿子和他新朋友的笑声在空旷的广场里回荡。他们一会儿唱歌,一会儿爬栏杆,一会儿蹲在花圃里看蜗牛,一会儿跑去各自的妈妈身边讨个零食再互相分享。


我看到了小芬的妈妈,是一位有着金色短发的女士。我和她的对话从询问对方孩子是否有过敏、是否可以吃零食开始。而眼前两个孩子显而易见的相似长相,让我们多了一层未言说的认同感。最终小芬的妈妈先开了口:大卫的爸爸,也是中国人吗?我说不是,他是罗马尼亚人。小芬呢?


金发女士闪了闪蓝灰色的眼睛,笑了笑说,唉我这儿事情就没那么简单啦。我的伴侣是位女性,她是克罗地亚人,我是法国人。小芬是我们找精子库捐精生的孩子。我们本来想找法国人捐的精,但没有合适的。我们又都很喜欢亚洲文化,所以就找了中国的基因。


我们之后又聊了很多,双职工带小孩的疲惫,孩子对语言与文化的认同,疫情期间的网课,即将到来的暑假安排,以及,与孩子无关的,我们各自的经历……在两位小朋友互相告别的时候,两位妈妈在互相表达,很高兴认识你。


往家回的路上,儿子打开了车窗,带着凉意的清风吹进来,在耳边低吟。马路两边高大的梧桐撑着绿油油的枝叶一路向后退去,我握着方向盘看着眼前的路,听到儿子在身后对我说:妈咪,我真喜欢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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