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他在24小时健身房做客服 | 吴楠专栏

吴楠 三明治 2023-04-07

文 | 吴楠



陈迈一上班,先打开电脑,检查昨晚的监控录像。这是他的工作中每天需要完成的第一项。陈迈会用32倍速复看。晚上九点到早上九点,十二个小时的录像,大概花半个多小时就能看完。在这家店里并没有安装报警系统。而陈迈并不是保安,而是一名销售。准确地说,他是这家24小时营业的健身房里唯一的会籍顾问。

 

当快进到凌晨一点多时,监控录像里出现了人影,是陈迈很熟悉的会员走进了监控画面。虽然想不起来名字,但陈迈通常会称呼这位会员为“酒吧哥”。而跟在酒吧哥身后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只见酒吧哥站到面部识别的屏幕前,健身房的入场门打开了。酒吧哥示意跟在身后的男人进去。门关上后,酒吧哥再次刷脸,随后自己也走了进去。

 

陈迈笑笑。会员带非会员在凌晨进行锻炼,对于这家健身房来说虽不常见,但也不罕见,他并不会因此去制止。毕竟这些器械在夜里也都是闲置状态。

 

陈迈一边想一边拿起传单,他要先发一个朋友圈,然后再去发这些传单。陈迈记得今天还有一个想来看看场地的新会员。“还好,新会员约的并不是半夜,而是下午。”不少听说陈迈所在的健身房是24小时营业,总想半夜来看看。大家对于凌晨的健身房总会有些好奇。陈迈已经习惯了。





虽然这家健身房号称24小时营业,实际上过了半夜十二点,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人来。但也因为24小时营业,很少出现别的健身房那种某个时间段有大量会员集中锻炼的情况。


24小时健身房和普通的健身房最大的区别,或许就在于更衣室和淋浴区的关闭。陈迈所在的这家健身房会在夜里八点半关闭淋浴区,九点关闭更衣室。这样的关闭不是用门锁锁上,而是关闭水源,也将更衣室里能打开柜子的感应手环收起来。只留下大约四五平米的一个小更衣室和一个洗手间,供九点之后来店里的人使用。


陈迈常是员工里最后一个离店的。这家占地面积三百多平的健身房并不算小。但员工出奇地少。店里并没有所谓的经理,只有两个前台的女生,一个教练男生,再加上陈迈。通常情况下,客人有问题都会直接找陈迈。但陈迈在这里工作了三个多月,还没遇到客人除了希望健身卡便宜些以外的问题。


夜里九点,别的员工纷纷打卡离开,陈迈还会在前台再等上一刻钟。短短的一刻钟里,有七八位四十多岁的胖壮男人陆续到来。这些东北男人身上有一种彪悍的气质。个头不高,都有纹身,说话声音低沉略哑。这些人都会约好这个时间来健身。似乎这个时间似乎才能显示出他们的某种独特。


“王哥,今天练哪里?”“强哥,您上次问我要的蛋白粉,今天到货了。我给您拿来。”陈迈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做起“兼职”。换做一年多之前,卖补剂这种蝇头小利,他是看不上的。而眼前这些一个个宛如大力士一般身材的男人,体脂很高、体重过大。在陈迈看来,这些蛋白粉或者氮泵并不能给这些男人带来想要的身材,但可以给带来心理上的安慰。


陈迈知道,这些大哥在一个小时左后就会离开健身房。这里将只剩下亮白的灯光。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几乎不会有人来打破宁静。当时间指向凌晨一点,会有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来到这里。陈迈称他为“酒吧哥”。


陈迈记不清酒吧哥的年纪,看模样是在1995年左右出生。男孩有着扁平的胸和一个凸起的肚子。每次来健身房,都会换上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裤子有时是鲜艳的绿色,有时是宝石蓝色,像要表演一段舞蹈。


酒吧哥来自周边农村。2020年5月,新冠肺炎疫情一解封、复工复产,他就从村里来到城里工作。那时人们被憋坏了,酒吧夜夜爆满。到了2021年年底,酒吧哥买了一辆二手现代。价格不贵,公里数有点多,吸引他的地方是这辆车贴了蓝绿色的车衣,很炫酷。


酒吧哥在2021年年底想让生活变得更时尚时。他告诉陈迈,自己既然进了城里,就一定要做一份时尚的工作、过一种时尚的生活。看电影里欧美那些人都是下了班去健身的,他也想要这样的生活。所以他选择在酒吧工作,可半夜下班让他只能来这家24小时健身房。


健身数月,酒吧哥的身材似乎并没有变化。紧身背心下贫瘠的胸和鼓囊囊的肚子,似乎无声表达某种格格不入。


陈迈曾经很好奇凌晨锻炼的感觉。他来体验过一次,发现最困难的是抵抗作息被打破后身体的疲惫感。陈迈练了两个动作,并不能找到发力感。此时酒吧哥进了健身房。他的头发还是湿的,刚洗过澡。陈迈有些纳闷,不应该在健身之后再洗?


原来在酒吧上班,酒吧哥每天都会往头发上喷些颜色,比如蓝色、红色、绿色,看起来更适合酒吧的氛围。“外形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啊!”酒吧哥下班回到家,要洗个澡,将身上的烟味酒味洗掉,把头发的颜色和发胶洗掉,再来健身。


其实酒吧哥也可以上午来健身房的。陈迈看到酒吧哥在凌晨的健身房里,大部分时间是换着不同的器械,坐在上面胡乱地做几个动作,剩下的时间都在刷手机。上午还有几个健身的人可以一起训练,互相也能当个辅助。


面对陈迈好心的建议,酒吧哥只是笑笑。他喜欢不和别人分享健身房的欲望,虽然他不知道怎么健身,更不可能有健身教练在凌晨一两点来带他做动作。但在健身房里让自己安心,这一点和那些从陈迈手里买蛋白粉的大哥们有什么区别呢?





陈迈是打开那盒蛋炒饭的外卖时接到通知,今晚街区停电。他不仅需要发朋友圈,还需要额外打电话通知几位习惯深夜来的人。前台的女孩知道后,说陈迈没事找事。陈迈笑笑,那些九点钟大哥是必须要维护好的客户,每个月多到手的三头五百,就是靠他们。而凌晨之后的客户,也不过就两个人。除了酒吧哥,还有一位走路狂魔。


陈迈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在凌晨三四点来健身房走路。如果是走路的话,大街上都可以。何况三四点的大街空荡荡的,恐怕比健身房更好。但有一位和陈迈差不多一样高、目测体重超过230斤的年轻男人总在这个时间来,一走就是一两个小时。


陈迈一边按下走路狂魔办卡时留下的手机号,一边幻想男人走进健身房时看到的景象:白色的灯光下,一排排的健身器材安静得像一头头排兵布阵的兽。他却走向床边灯光略暗处的那一排跑步机。踏上一台,按下开始按钮,然后不紧不慢地走起来。陈迈从来没看到男人大步流星地走,在夜晚的监控视频里,男人总是走得悠哉。


电话响了差不多七八声才被接起来,传来的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陈迈疑惑地报出男人的名字,女人的声音热情了起来,“我是他妈妈。”


听说那天停电后,阿姨的声音焦急起来,忙询问什么时候来电。陈迈的回答变得很迟疑,他也说不好具体的来电时间。阿姨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凌晨去大马路上散步,她觉得不安全。


走路狂魔曾经在北京工作。去年被诊断为重度抑郁。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在药物的副作用下,从原来不到一百七十斤增长到二十二十斤。体重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情绪上的变化也许只有同一个部门的同事才能感受得到。在年底时,男人被辞退了。


离开北京前,男人问医生,自己还能不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医生建议,可以多走路来锻炼。回到父母身边后,男人看起来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男人忍受不了现在的模样,偷偷停掉了药物,以为这样可以中止副作用的影响。而这样的停药,带来的只是男人躺在地板上默默地流泪,以及母亲的惊慌。


母亲知道男人不想面对太多的人,又不放心男人像在北京时一样,一个人在凌晨三四点的街头一走就是两三个小时。母亲想,也许24小时健身房里,明亮、安全,是最适合自己的儿子的。


每个看起来奇怪的运动方式,或许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挣扎。陈迈能做的也只是有了电就立刻通知阿姨。可那天一直到凌晨一点,还是没来电。陈迈用手机尝试连接店内的监控头,始终提示“无法接通”。


在陈迈看来,这家24小时健身房最有吸引力的地方是器械都是全新的,很多健身房采购的都是二手器材。全新的跑步机用起来,脚感更稳定,回弹性更好,对膝盖的保护也更好。


这些健身器械有一部分是陈迈组装的。组装器械的工人师傅还没陈迈熟练,忙活了一头汗,才装完一台。一抬头,陈迈都在组装第二台了。“小伙子很厉害啊!你以前干过?我这是才学,还没到一个月。”四十多岁的工人师傅夸奖陈迈,毕竟这是他的工作,有人免费帮忙,也乐得轻松。


陈迈听到这话,却警觉起来,含糊说自己只是喜欢健身,在网上看过类似的视频。今天也是第一次装器械,装得快纯属运气好。安装师傅也只是感慨了一句“现在网上什么都有”,就继续干活了。这将近三十台器械,还不算哑铃和杠铃。组装之后需要把器械放在相应的位置,是一个不小的工作量。


陈迈放慢了组装的速度,偷偷看了一眼安装师傅,应该是没发现自己曾经当过教练。是不是这半年多身材变得不好了?陈迈一边暗自自我怀疑,一边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





陈迈早明白健身房跟奶茶店、饭店、书店,甚至大商场都没有太大的区别。这些地方都有两个功能。一个是它们本身所具有的,奶茶店是买奶茶,饭店是吃饭。另一个是它们的共性作用,让自己得到安慰。就拿健身房来说,在这个人与自己的身体对话的空间里,对比感永远是存在的。而健身教练的作用,是让会员的身体肌肉得到锻炼的同时,不断地得到肯定和赞美。


“做得好!”“加油!”“漂亮!”2019年时,陈迈对着镜子一遍遍重复着说出这些词语,他要让这些话听起来简短有力、十分可信。


和其他健身房的教练不同,正规上课的五十分钟被他延长到一个半小时。多出来的时间,陈迈都用作和会员一边放松一边聊天。很少有会员会一天接一天地上课,毕竟一节课要260元。大部分会员一周上一到两节课。陈迈会用“聊天”的时间尽可能地赞美会员。看着会员或者喋喋不休,或者开心大笑,陈迈觉得自己拿捏住了会员。其实很多人需要一个和自己独处的环境。在现在的生活里,这样的独处变得愈发珍贵。


如果不是2020年的疫情,陈迈或许现在仍是教练。2020年5月,当整个城市都开始复工复产时,陈迈一直没接到健身房营业的通知。会籍顾问们早就找了别的工作。陈迈没有任何求职的动作,他还在等待一通电话。


这通电话终于响起来。第一通和第二通之间隔了两天,而第三通只隔了不到几个小时。陈迈已经想好了回答,“赵姐,您放心,您在我这买的课,我肯定给您上完。”“李姐,你换了健身房也没事,到时候我过去给您上课。”“退钱没问题,但我这个价格,在别处肯定找不到了。”“我最近打算自己开一个工作室,您这些课都可以来我这里上。”


可惜大部分曾经被陈迈不遗余力地赞美的会员都选择退款。看到这样的窘况,陈迈硬着头皮说自己现在没那么多钱,可以一点一点还。


陈迈不想成为骗钱的教练。但骗并不是一件难事。比如会员要续5000元的健身课,他劝会员存到健身房里3000元,按照每节课260元来上。剩下2000元直接转给陈迈,按照每节课150元来上。如果会员犹豫,陈迈会说,会员一开始很积极,后来就不怎么来上课,最后交给健身房里的私教课钱是不会退的,而且还只有半年的有效期。超过半年还没上完,需要继续充课才能“激活”。但放在陈迈这里,可以随时退,而且没有有效期。


陈迈最多的一个月,私下接了近一万块的课。当他换到了一个更大的健身房时,甚至把之前的十多位会员都带了过来。正因此,陈迈到新健身房后的两个月成了教练里的销冠。


然而当陈迈在频繁接到前会员们的电话后,决定先找一个健身房继续工作,这比自己借钱做健身工作室要容易得多。可他不明白自己哪一步操作的不对,这一次没有会员愿意跟他到这家24小时开放的健身房。


也许并不是陈迈的问题。当每个人都需要面对受到疫情冲击下的工作和收入时,对于拿回放在别人手里的钱,是一个普遍的选择。可前会员们的举动,让陈迈怕了。他不肯再继续当私人教练,而是选择当会籍顾问。陈迈怕管不住自己的心。





如果审视这家24小时健身房,会发现一个有些奇怪的现象:这家店里没有人打更,只有监控摄像头不间断地记录着店内的情况。其实只要在凌晨来过一次,就会明白为何这家健身房是不需要保安或者打更大爷的。


健身房位于二楼,楼下是一家从早上七点营业到夜里九点的生鲜超市。凌晨一两点,生鲜超市会开始进货,通常是一辆厢式货车拉着蔬菜、鱼肉,停在入口处卸货。到了三点多,生鲜超市里卖早点的包子、面食、油条、馅饼的两家摊主就会赶到。而六点钟,早市档已经准备就绪。这么一来,24小时健身房几乎是不间断有人“照看”的。

就在陈迈琢磨着怎么让凌晨来健身的人们不会感觉那么孤单时,去楼下生鲜超市买午饭时,超市的经理抱怨超市里来了一只流浪猫,看起来和美短有几分相似,但胖胖的,不怎么愿意动。经理赶了几次,猫却喵喵叫着回来。陈迈问这只猫在哪里?经理指了指财务室,说是在里面圈着呢!


陈迈探头看了看,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虎皮纹路的猫正靠在墙角睡得很香。陈迈心里一动。


一周后,陈迈把定制的玻璃猫屋摆放在健身房刷脸门旁的一块空地上,里面放了二手猫爬架和猫砂盆。陈迈小心地把流浪猫从生鲜超市抱回了健身房。


从那天起,陈迈在不是特别晚的时候,会去健身房里练一练,然后喂喂猫。好多会员看到健身房里的猫屋,也会带一点零食。于是这只至今为止都没有名字的猫愈发地肥硕。


“你最近来练的次数多了啊!”偶尔也会有会员和陈迈打招呼。陈迈笑着指指猫,说自己来看看猫。


陈迈自从那些会员开始问自己要回课时费后,他觉得自己成了骗子。而此时,再一次开始健身的陈迈,也有了一个除了还钱外的动力:看猫。人都需要一些伪装。而能让自己卸下伪装的,或许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阅读吴楠的“普通人”专栏更多作品

洗车店老板杨劳动

24岁的塔吊司机,日工资260元

上海疫情中,有人意外出柜,有人给邻居科普性别知识

一位押送杀人犯的女辅警,月收入2700元

有“疑病症”的父亲,愿望是再打一针狂犬疫

两个“拼尽全力才能默默生活的人”的共振

封城后,一个加入爱心车队的艾滋病人
26岁,拼命去学做一个女孩
为了活下来,艾滋病感染者的职场打拼
我的朋友赵牡丹,在55岁时突然立志要学开车
福建玻璃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他的电影、书和欠款




·    ·    ·    ·    ·




三明治“555 Project”自2021年1月推出以来,在“在地”领域呈现了近两年上海街区发展的生态,并连接了很多在地的创作力量。现在,我们正推动555 Project走向全国,共创更多在地项目。由此,我们想到设立一个“555 Project在地创作”支持计划,给在地创造上有需要的朋友帮一把,截止时间9月12日。





·    ·    ·    ·    ·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