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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最艰苦的工作

南大社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3-03-23


康拉德说在《黑暗的心》中“经验[被]向前推进了一点(仅有一点),超越了这一情况的实际事实”。


在那部中篇小说中,自传主人公查理·马洛描述了他从东方回来后找工作的过程:“那时我刚回到伦敦,在跑了很多趟印度洋、太平洋和中国海之后——那是东方的常规航线——这条航线我跑了有六年左右。回到伦敦后,我无所事事,在你们的上班时间去打搅你们工作,上你们家去找麻烦,仿佛我身负神圣的使命,要去教化你们。刚开始很开心,但不久我就感觉闲得烦透了。然后我开始去找一艘船——我想尝试一下地球上最艰苦的工作。但没人理我。我对这个游戏也烦透了。”



阿道夫·克里格的巴尔默林公司帮助康拉德与根特的航船代理搭上了线。他们认为康拉德拥有出色的雇主证明书、卓越的教育及完美绅士的教养,把他推荐给了上刚果比利时商会有权势的主管阿尔贝·蒂斯。蒂斯留给康拉德的印象是“身穿罩袍、苍白丰腴的一团”。1889年11月,蒂斯在布鲁塞尔面试了康拉德,测试了他的法语(这是获得这一职位的重要条件),含糊表示未来有合作的可能。下一个月,康拉德的舅舅邀请他去他乌克兰的家,康拉德问蒂斯在被召唤前往刚果之前,他是否有时间进行这次昂贵的长途旅行。

 

他的妻子玛格丽特[本姓加谢]比康拉德大9岁,是一位在比利时皇家档案馆工作的中世纪学者之女。玛格丽特是一个机智、聪颖、有文化、有教养、有同情心的女人。她与康拉德的家族、与他的过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曾和丈夫住在加利西亚省,了解流亡的痛苦。或许最重要的是,对于立志成为作家的康拉德来说,她出版了两部讲述加利西亚生活的小说——《雅加》和《米希亚小姐》 ,都曾在颇负盛名的杂志《两个世界评论》 上连载。玛格丽特与亚历山大的姻侄阿妮埃拉·扎古尔斯卡长得惊人地相似,康拉德与扎古尔斯卡家族终其一生保持着亲密的关系。杰茜·康拉德后来说玛格丽特“是我认为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1890年1月16日,在一封致亚历山大、抬头写着“我亲爱的舅父”的信中,康拉德回忆了他在克拉科夫度过的童年时光中,亚历山大给予他的巨大善意,他还提议在前往乌克兰的途中顺道去布鲁塞尔探望。亚历山大欢迎他的到来,但回信说他病入膏肓,即将做手术。由于被俄国当局耽搁,康拉德直到2月5日才到达布鲁塞尔,两天后,亚历山大就过世了。毫无疑问,这起悲剧性事件将康拉德和玛格丽特紧紧联系到了一起。接下来的五年中,他的“姨妈”(他如此亲切地称呼她)成了他最亲近的联络人、红颜知己、挚友。

 

在《黑暗的心》中,马洛描述了在找男性帮忙找工作无果后,他如何绝望地寻求一名女性亲属的帮助:

 

男人们说完“我亲爱的老朋友”便全无下文。然后——真难为情——我尝试向女士们下手。我,查理·马洛,打发女人们去替我跑腿——帮我找一份差事。天啊!要怪就怪那个念头。我有一个姨妈,一个可亲的热心人。她给我写信说:“定然是一件令人愉悦的工作。我必定竭尽所能祝你成功。该想法极佳。我认识一位公司高管的太太和另一位有头面的先生……”等等。她下定决心,不畏艰难,一定要帮我当上内河船长,让我得偿所愿。

 

康拉德深深感激玛格丽特的帮助与爱;她成了他在非洲的那些日子里(及以后)的情感生命线。“你赋予了我的生命新的趣味与情感;为此,我非常感激你,”他告诉她,“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关心在意我,她的心向我开放,她让我快乐。”康拉德从刚果回来后去见了玛格丽特——这是马洛去见库尔茨的未婚妻这一情节的原型,这表明早在1891年1月他就将玛格丽特当作自己的未婚妻。

 

来了乌克兰两个月后,康拉德于4月18日离开。11天后,他抵达布鲁塞尔并发现一个意外事件(以及玛格丽特为他所做的努力)让他不得不立刻前往刚果。名叫约翰内斯·弗赖斯莱本的丹麦船长在一起因小事而起的争端中,被非洲人杀死,而康拉德正是被雇来代替他的——就像他在曼谷被雇来代替“奥塔戈号”死去的船长。1891年7月,刚果的《官方公报》通报了弗赖斯莱本之死,并承诺会进行严厉的报复:“唯一真正麻烦重重的地方是博洛博[金沙萨北边]的琼比里地区 。持续一年多的敌意和攻击行为最终演变成对上刚果商会一名汽轮船长的刺杀,面对此情景,必须罚一儆百。为了保证白人的安全,此类暴行必须被大力镇压。”

 

康拉德描述了他马不停蹄往来海峡两岸,只为在5月10日出发前往非洲前集齐装备,与朋友道别:

 

天知道我简直忙得团团转!从伦敦到布鲁塞尔,再回到伦敦!然后,我再次全速重回布鲁塞尔!天知道总共有多少锡铁盒和左轮手枪、高筒靴和温馨的道别;再握一次手,再拿一条裤子!——如果你知道我总共带了多少瓶药和多少热切的祝愿,你就会明白我是在怎样的台风、旋风、飓风、地震中——不!是一场世界大洪水中——在混合了购物、工作、动人场景的奇妙氛围中,度过了整整两周。

 

康拉德签了三年的合约——他最长的工作合约期,还带着他的《阿尔迈耶的愚蠢》的手稿去了刚果,但那里的情景并不利于文学创作。

 


从1865年一直到1908年,刚果都不是比利时这个国家的领地,而是国王利奥波德二世的个人财产。康拉德由于急于找工作且不熟悉非洲的情况,一开始相信了高尚的政治宣传——为黑暗大陆带去文明的仁慈之光。等他到了刚果,看到了对那里的资源和人口的无情剥削,他才意识到正是“争夺战利品这种最卑劣的行为扭曲了人类良心和地理探索这一段历史的面貌”。康拉德与福特·马多克斯·许弗[他后来改了姓,以福特·马多克斯·福特之名最为人所知]合著的《继承者》,讽刺地将利奥波德二世刻画为贪得无厌、寡廉鲜耻的梅尔施公爵。谈到利奥波德二世的外交成就——从占领刚果到康拉德在那儿时正在修建的从马塔迪到金沙萨的铁路,他们写道:

 

[他]以行慈善之名干妄自尊大之事。出于某种国际原因,他获准私自占领这片怡人的格林兰岛(刚果)。那里有金子、火车机油,以及其他能带来财富的东西……没有一个强国会让任何其他强国占有这个国家,所以它被献给了梅尔施公爵……
[他]想要财富,他想要一条横贯格林兰岛的铁路……[所以他办了报纸,其目的]是歌颂梅尔施公爵道德的出发点,恭维政府,影响民众的看法,以及全面推动复兴北极(非洲)地区的国家事业。

 

5月10日,康拉德乘坐“马塞约城号”[名字取自巴西海岸线上的一座小城]离开了波尔多。船首先去了加那利群岛的特内里费,而后沿着非洲西海岸向南航行,经停(现名为)塞内加尔的达喀尔 、科纳克里 、几内亚、塞拉利昂的弗里敦 、象牙海岸的大巴萨姆、贝宁的科托努 、加蓬的利伯维尔、法属刚果的卢安果 、刚果河河口的巴纳纳,以及自1886年起的刚果政府所在地博马 。与船上一些非洲老帮工聊过后,康拉德从弗里敦写来了一封信,信上的数据披露了惊人的人员伤亡率:“让我不太舒服的是我得知我们公司60%的员工工作时间不满6个月就返回了欧洲。发烧和痢疾!年底会有一些人被紧急送回国,以防他们死在刚果……总而言之,只有7%的人能完成3年的工作期。”康拉德看见一艘“不可理喻的”法国军舰停泊在岸边,向大陆发射小炮弹,这其实标志着针对强大的非洲达荷美王国的反抗运动开始,该共和国于1893年被法国征服。

 


航行了一个月后,康拉德于6月12日抵达博马,第二天,他又乘汽轮上行至马塔迪——下刚果地区最远的通航点,并在那里见到了与众不同的罗杰·凯斯门特 ——后来他在非洲唯一喜爱、尊重的人。凯斯门特1864年生于都柏林。和康拉德一样,他的父母在他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被北爱尔兰的一位叔叔带大,在巴利米纳学院受教。18岁时,他成了一家利物浦贸易公司的职员,两年后,即1884年,他驶向非洲,在利奥波德国王统治的刚果自由邦担任猎人、探险家、勘探员和行政官。工作两年后他回到了英国,但第二年他又被外派到下刚果,为比利时当局安排运输事宜。康拉德在6月13日的日记中热情满满地记录了他与有文化、经验丰富的凯斯门特见面的场景:“结识了罗杰·凯斯门特先生,我认为这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乐事一桩,如今这成了一种好运。好思考,善表达,聪明绝顶,极富同情心。”

 

凯斯门特身材高大,帅气逼人,举止得体,额头有皱纹,体瘦骨干,但有肌肉,由于长时间在热带工作脸部黝黑,头发浓密卷曲,长满了长长尖尖的胡子,还有明亮的蓝眼睛。他很理想主义,慷慨无私,魅力十足,但同样高度紧张,情绪不稳定,容易陷入一阵阵强烈的悲伤与自怜。他是《继承者》中外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索恩,爱尔兰贵族之子,这个爱尔兰贵族与梅尔施公爵正好相反:“他有着高贵华丽的特征——如今已有些模糊——以及一丝高尚品格的遗风。他的鼻子是古典工艺的奇迹之作,但时间的洪流使它染上红色、布满斑点——这并非冒犯了他,而是有一丝嘲讽;他的头发变得灰白,他的眼睛充血,他厚重的胡子参差不齐。他会激起人们的崇敬之情,让人们像尊敬一个完全活过、毫不在意咒骂的人那样尊重他。他时不时就会有些奇思妙想。”

 

康拉德与凯斯门特(别人都觉得他性格难以捉摸)有两周共住一间房,他们很快就亲近起来。康拉德满心赞叹地描述凯斯门特在环境恶劣的荒野平静漫步,这表明凯斯门特可能是《黑暗的心》里难以捉摸、令人费解的身穿杂色服装的俄国人。6月28日,康拉德“与凯斯门特温情告别”,向河的上游跋涉去指挥他“破破烂烂的汽船”。他们直到1896年才在伦敦的约翰逊学会晚宴上再度相见,该学会是由康拉德的出版商费希尔·昂温创立的。但康拉德对刚果的态度,以及他小说中对他糟糕的非洲之行的描写都深受凯斯门特影响。

 

1895年,凯斯门特为英国领事馆工作,先后在莫桑比克、安哥拉和开普敦任职。五年后,凯斯门特被任命为博马的领事。1903年,他对上刚果地区橡胶工人的待遇的调查使他蜚声世界。凯斯门特实事求是、令人锥心的长篇报道记录了施加在他所称的“贫穷、赤裸、逃亡、被捕、被折磨、奄奄一息的刚果男男女女身上的暴行”。

 

凯斯门特的报道称,非洲人被皮条绑缚,那些皮条遇雨收缩,勒进骨头,他们肿胀的双手被来复枪枪托击打,直到他们摔倒在地。被铁链捆绑的奴隶被迫咽下白人的排泄物,为了拿走他们的戒指,砍掉他们的手和脚,男人排成一排,一管弹药射向他们,受伤的囚徒被蛆虫啃噬,直到死去,随后便被丢给饥饿的野狗或被食人部落吞食。一个女孩扛着父母的骸骨,骨头装在破烂的帆布口袋里,叮当作响,并且她证实,饥饿的人会吃从老建筑上扒下来的墙皮,然后吐出满是水蛭的绿色胆汁。另一个男孩向凯斯门特描述他是如何在一次对他村庄的突袭中受伤的,他“摔倒在地,应该是昏过去了,但当他的手被齐腕砍下时,他清醒了。我问他怎么能做到安静地躺着不露痕迹。他回答他感觉到了切割,但他不敢动,知道他只要暴露了一丝生存的迹象,就会被杀死”。

 

虽然凯斯门特得到了国王的布鲁塞尔政府的官方许可,但是他每天都要遭受自由邦官员的阻挠,因为由于他的调查,他们自身的存在都受到了威胁。他对暴行的详细记录通过节制的语气和客观的风格产生了巨大威力,这也展现了凯斯门特对受压迫者赤诚的奉献。1908年,刚果改革协会成立,凯斯门特终于取得了胜利。他对丑闻的揭露激起了世界舆论,迫使利奥波德国王放弃了他对刚果的私有,刚果因此成为比利时的殖民地。心怀感激的国家付了国王五千万法郎;凯斯门特受到英国政府嘉奖,被任命为圣迈克尔和圣乔治骑士团司令。

 

凯斯门特的调查帮助压制了刚果残酷、剥削无度的殖民主义,是那个世纪伟大的人道主义成就。就像同样在道德上感到义愤填膺的康拉德,凯斯门特是第一批质疑西方进步观(从文艺复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一直是欧洲的主导思想)的人,他向殖民主义虚伪的正当性发起攻击,在纪实文献中揭露白人在非洲的野蛮堕落。

 


凯斯门特的《刚果日记》证实了《黑暗的心》所描述的情景是准确无误的:被铁链锁住的劳工、死亡之林、以铜丝做报酬、人吃人和篱笆庄上的人类头骨。凯斯门特证实康拉德没有夸大或捏造这些恐怖场景,它们为他对殖民主义的攻击提供了政治的、人道主义的基础。

 

在金沙萨和斯坦利瀑布之间的科基拉维尔,凯斯门特报告称“两个人被铁链锁在一起,被迫搬运沉重的砖和水。还频繁被看管他们的士兵打”,很多非洲人,包括酋长,就这样死在了铁索中。在一片死亡之林中(与康拉德笔下的类似),凯斯门特“发现了17个生着病的男女在睡觉,他们就这样躺在尘污中。大部分人就直接躺在光秃的地面上——有几个躺在门前的路上,还有一个女人掉入了火中……我见到的17个人全都行将就木”。

 

在《黑暗的心》中,马洛饥饿的食人族船员的工资是铜丝,而不是钱,甚至不是食物。凯斯门特写道:“上刚果的大部分地区公认的货币是看长度,每个地区各不相同。有一段时间,公认的铜丝长度是18英寸,但现在,铜丝的平均长度不会超过8或9英寸……事情就是这样,不得当且肮脏,这是上刚果众所周知的主要货币形式。”

 

虽然马洛船上的食人族有定量扔上船的腐烂河马肉,但他们展现出惊人的、出乎意料的克制。可在19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比利时政府平定刚果期间——平定行动不受道德、法律或政治控制,更冲动的食人部落的军队站在敌对双方交战,被俘士兵和死亡的敌人被切开,当场吃掉。及至1903年,凯斯门特证实还发生了几起雇佣兵“夺过一个女人,切开她的喉咙,分尸,吃了她”的事件。就像马洛惊恐地看到装饰一户欧洲人篱笆的是人类头骨,受到惊吓的凯斯门特“看见在几个大城镇的[城邦橡胶]桩四周的草地上,散布着人骨、头骨,甚至有时是整副尸骨”

 

凯斯门特注意到“如今的象牙贸易已经全部脱离了上刚果本地人的掌控”,记录下了那些不择手段的狂热欧洲人——他们很可能也是库尔茨的原型:“如果一个官员的辖区可以产出最优质、量最大的商品,那他就是值得称赞的;只要能成功做到这一点,他实现产量增值的手段就不会——可以相信——受到严密审查。”但凯斯门特的(也是康拉德的)目的就是要进行严密审查。凯斯门特给他的好友、了不起的刚果改造者埃德蒙·莫雷尔写信说他决定“如果我再次回家,我会拼尽全力让我的同胞了解我们白人种族把我们本有义务去保护的黑人的家园变成了怎样的人间地狱,日复一日。”凯斯门特在他最后的几封信中的一封里,质疑欧洲文明的价值,他的表述呼应了《黑暗的心》最重要的思想之一。他将残暴的殖民者与他们“野蛮”的受害者并置,就像康拉德把克制的食人族与掠夺成性的白人“朝圣者”对比:非洲“已被‘打开’(好像它就是一只牡蛎),文明开化的使者现在正忙着用血培育它,互相残杀,并且胸中熊熊燃烧着对我的仇视,只因我认为他们的工作就是有组织的谋杀,比野蛮人在他们之前所做的任何事都更糟糕。”


本文节选自《约瑟夫·康拉德传》,有删改



《约瑟夫·康拉德传》

(美)杰弗里·迈耶斯  著

 付裕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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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为波兰裔英国著名作家、现代文学先行者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真正意义上的完整传记,多年来在欧美学界享有盛誉。从未发表的照片和一千多封私人书信,到康拉德研究者和传记作者的研究成果与访谈,作者挖掘并整理了大量第一手文献资料,依据时间顺序编织起这些珍贵的材料并深入解读,多角度、全方位地展现了这位拥有二十余年海上生涯的传奇作家坎坷而动荡的一生,也深刻地解读了他的经历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密切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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