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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惠:雨、散步、哲思——记牟宗三先生的燕居

文宣部 道中书院 2022-05-22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论语·述而》) 


    春来之后,时时阴晴不定。傍晚时分,突然听到窗外的花叶滴滴答答作响,一抬头,蓦见满天昏暗,细雨如线,恣意地洒向大地。历经久旱,这一阵雨,令人有说不尽的喜悦,我心中也随之兴起一种悠远却明晰的感受:雨,犹如绵绵的思慕之情,居于心园,一旦无端涌起,总是久久不能自已。


    一年多来,每逢雨天,牟先生的身影最易浮现。

    情感上,我很难接受牟先生已辞世的事实,只觉得那段哀伤逾恒的日子淡了,而思念之情却变浓了,师生相处的十年岁月,历历如在眼前,恍如昨日,也许思念与回忆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在牟先生一生孜孜不倦的教学生涯中,我们这些晚近才受教的师大学生,算是末代弟子。驽钝如我,也与牟先生相差五十多岁,从未曾梦想有一天能亲炙大师问学。而在此之前,有关牟先生的形象,多半是从阅读他的著作来勾勒的。强探力索中,似懂非懂,“牟先生”毕竟太抽象、太遥远了。偶尔从师长口耳相传所描绘的牟先生,也多是“望之俨然”的气象,令人又敬又畏。然而,这十年以来,我真正接触感受到的牟先生,却充满“即之也温”的温润亲切之感,此中更有嘉祥之气,令人憬然有所思,豁然有所悟。我便在牟先生如此的生命氛围中,领受他哲人慧思的长期熏陶与浸润。我由此得见学问的庄严与玄思的美妙,也同时体会到生命的艰难与牟先生的人格世界。


    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跟随牟先生严肃地问学,往往是与牟先生从容地生活。对老师而言,生活里最重要的则是不可或缺的散步。老师喜欢散步,也懂得散步,更喜欢在雨中或雨后散步。十年来,师大后门狭小的浦城街,闹中取静的青田街、丽水街,偶有绿木点染的温州街,我们不知漫步过多少回。后来,老师搬到永和,临近的福和国中校园,便是最佳的徜徉之处。偶尔兴致一来,我们便乘车出游,永福桥对岸的河堤公园、台大校园,远至中正纪念堂,都有我们的足迹。点点滴滴,都成为一幕幕的心灵图画,时时思想起。


    依老师的生活作息,傍晚或晚餐前后是最适合散步的美好时光。通常老师都会像小孩出门前一般地兴奋,先回到卧房,喜孜孜地穿好袜子,披上常穿的枣红色毛衣,再把双脚套进几乎从不擦拭的老皮鞋里,顺手拿着拐杖,眼神一扬,手势一挥,说道:“走,我们散步去!”如果遇上雨天,老师便会推开窗户,喜出望外地称道:“这真是个好天气!”除非雨势太大,否则斜风细雨也挡不了他散步的雅兴。我常左手撑着大黑伞,右手轻轻地搀扶着老师,背包里还装着他喜欢吃的饼干、零食,便成行了。


    老师走得很慢,途中我们没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豪迈,有的是宛如僧庐听雨的沉思。老师常会拿着拐杖,随意画画湿漉漉的地上,若有所感地说:“地上湿湿的,真好!”而一看见雨天的树木变得清新翠绿,他的脸上便泛起微微的笑容。有时,老师看见那些在都市丛林中,冒雨赶路的人们,或是横冲直撞的车辆,便会略显不悦。也许老师觉得他们活得太匆忙,太没有美感了,生活原是需要闲情的。


    然而,老师的美感世界,是哲学家式的深邃,是属于古典中国的。有一次,一如往常,我们于雨后散步,在青田街周围的小巷里绕来绕去。晚风徐来,夜空下,路上行人不多,有些寂寥。走着走着,老师的拐杖拨弄着街道旁雨后的稀疏落叶,停了下来,悠悠然地告诉我:“从小至今,不知为什么,只要看到落叶,心中便有莫名的神秘感……”我当下默默无语,与老师相视而笑,心中感动不已,一种生命的实感全然涌上。只觉得老师这番话很美,蕴藏着生命的奥秘与形上的玄思。老师对一草一木的荣枯,花开花谢,都深有所感,这与词人“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慨叹怜惜不同,它是更深刻、更厚重的。


    老师对于“时雨之润”是深有体会的。他的性情虽似孤傲,但内心深处总希望万物的生命都能得到润泽,这是儒者觉润感通的本怀。因此,他喜欢家中有春意、有绿意。有一次老师病愈返家休养,清晨时分,我听见客厅有声音,连忙起身看个究竟。原来老师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茶杯,慢慢踱步到浴室装水,再倒入矮柜上的花瓶里。然而他不小心却让花瓶的水溢了一地,老师望着那一滩水,手足无措,有些慌张地说:“花瓶的水不够了,菊花需要水……”我一边擦干地板,一边望着那一丛菊花,在清晨温煦的朝阳下,受到老师满怀温暖的沃灌,菊花也若有情,正在展颜欢笑。


    有时,老师的散步也很认真。他觉得年纪大了,没有力气再与人争辩哲学问题,但他却喜欢年轻人问他一些关键性的哲学概念。有一回我们在师大校园散步,谈到“智的直觉”(intellectual intuition)。老师眼睛一亮,炯炯有神,他把这个概念在西方哲学史上的来龙去脉详加疏解,并说明它在康德哲学体系中的独特性。另一方面,他也从中国哲学传统疏解过来,从张横渠对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的区别,说到阳明所谓“良知之虚灵明觉”。老师说得很尽兴,也很酣畅。走走停停,从夕阳西下谈到华灯初上,一点倦容都没有。三个多小时走下来,回家吃晚饭已近九点钟了。虽然饭菜都凉了,但那一顿饭我却吃得特别香甜,粒粒米饭中,皆有老师的教诲之恩。

又有一年,老师正全心全力翻译康德的《判断力批判》,并为我们这些学子讲论“真善美的分别说与合一说”。一天,老师讲到“审美判断的四相”,辩析精彩,三小时一气呵成,神采瞿铄。一下课,老师休息了好一阵子,喝了牛肉汁,吃了些饼干,我们才从师大沿着和平东路散步回家。那时,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秋风迎面拂来,有些凉意。老师望了望远方白云淡淡的天空,无视于车水马龙的和平东路,愉悦地翘起拐杖,微笑道:“凉风起天末”,我也没大没小地接下去:“君子意如何?”老师头一侧地看着我,不以为忤,又笑了,“嗯,这就是美。”谈笑间,满是慈颜。康德所精思的“无任何利害关心”(disinterest)这一概念,就在我们师生的相视中,了然默会于心了。这种心灵的宴飨,可遇而不可求,如风之飘,如水之流,只觉得那一天的步履非常轻盈,感觉真好,也真美!


    每到夏天,老师总是受不了台湾的酷热。这时他喜欢散步到有绿荫的地方。因此,丽水街转角的小公园、中正纪念堂、植物园就是我们散步的佳处。一路上,熙攘而过的人群,彷佛与我们毫不相干,老师喜欢停在小公园里小憩一番。他穿着轻柔的白色唐装,坐在园角的石椅上,衣袂随风飘拂。他常双手拄着拐杖,托住双腮,看着那些溜滑梯的小孩,或者静静地看着玩躲避球的小学生们。球上下来回地飞动,或触地,或高空划过。我则坐在老师身旁,小心翼翼地注意任何一个可能飞过来的触身球。老师喜欢看小孩子尽情玩乐的样子,常常看得出神,不知不觉泛起微笑;我则喜欢看老师慈祥的容颜,想象他含饴弄孙之乐。虽然常常一坐半个小时,师生未曾交谈一言,但公园中的欢笑声却萦绕耳际,不感寂寞。


我常想老师喜爱这情景,或许因为它就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现代写照吧!老师的晚年,喜欢儿孙们的言笑晏晏,也渴望亲情的滋润。有一回,仲夏之夜,我们散步到中正纪念堂,老师找到广场上的一处石阶,坐了下来,谈论了一晚的婚姻之道。老师慨叹地说:“《史记·外戚世家》所谓的‘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诚不我欺。”他也赞叹太史公的洞见,对“人能弘道,无如命何?”心颇感戚戚焉。老师说司马迁谈到“妃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下乎?”是真有生命的实存感受。尤其“既驩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终,岂非命也哉?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矣。”这一段话,更能洞悉人伦婚姻之多少不尽分处。婚姻之道,不仅难言,实又不忍言之。


    的确,老师常是挂念远在香港的师母,担心爱子的健康,盼望孙女前来服侍。尤其在老师几度病危住进台大医院之际,更渴望亲人在旁。当老师的孙女鸿卿、鸿贞先后自大陆来台照顾他时,他内心有说不出的喜悦,祖孙甚至相拥而泣。师母未来台时,老师时有埋怨,但思念则更为殷切。及师母来台定居,老师病中一颗悬宕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说道:家中真的需要有个女主人。很快地,那一回老师便在旧历年前出院回家了。经过师母无微不至的照顾与调养,我于年初三向老师拜年时,已见他脸上丰腴多了,饭量也不少,谈兴更高。师母总随待在老师身旁,师母说:“老师喜欢握着我的手,拉我坐在他的身旁,我也想让他感觉安慰些。”看见老师、师母、孙女一家和乐融融的温馨画面,我默默祝祷:愿老师身体早日康复,得享天伦之乐。


    然而,好景不常,师母却在年初七跌伤,也住进台大医院开刀。在那一星期中,老师晚上睡不着觉,饭量也减少许多,心情又急又慌,一下子身体又虚弱消瘦下来了。老师借着去台大医院复诊之际,要我以轮椅推着他上楼去探望师母。病房中,连空气都冷清的,师母毫无元气,脸色有些苍白地躺着,一见老师进门来,急忙说:“哎呀!你身体不好,怎么来了?”老师则靠近师母床前,执手相看泪眼,哽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你要赶快好起来,我们一起回家……”两位病中的老人家真情流露,令人动容。但是,不知为什么,老师身体就一直清瘦下去,直到进入加护病房前,只有三三.六公斤,再也没有起色。


    老师生前,曾有两度在台大医院住过颇长的一段日子。哲人的病里乾坤,竟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吃药、打针、检验的惯常医疗活动,老师虽然配合,但也觉得烦闷。因此,每当他精神好一些的时候,仍未忘情于散步。午后,老师用餐完毕,会有一阵子午睡,只要帮他按摩脚底或内关、合谷穴,他会睡得特别沉稳。午睡醒来后,精神会蛮好的,这时他会示意我们准备轮椅,要出去逛逛。当老师坐上轮椅时,我们会在他膝上再盖上一条小毛毯或薄被,以防着凉。推出病房,我们绕过护理站,走向长廊的终端,从十五楼的透明玻璃,俯瞰台北市的街景与总统府。此时,老师的拐杖就成了交通指挥棒,左转、右转、往前、往后地指挥着,神闲气定。有时,老师兴致一来,还会到六楼的画廊走走,参观字画,考考我们这些学生的艺术造诣。当我们答不出来,或答得不善巧时,他会略显得意地摇摇头,再细心地指点一番。生病中的老师,仍不失哲人的从容三昧,有智能,也有美感。


老师住院期间,台湾的政局也宛如战国时代,执政党的主流、非主流之暗潮汹涌,或国民党与民进党的统独之争,都是他关切的话题。每当老师较亲近的大弟子们前来探望时,他总会听听他们对时局的看法,然后再抒发自己的所感所思。对于我们这些如儿孙辈的小弟子,老师曾花好长一段时间,讲论他所感受的“历史”。他通常从明朝亡国谈起,谈清代,也品评民国时代的人物,对民国以来的政局,分析甚详。如“西安事变”,老师便有他独到的看法。但老师着力最多的是,让我们体会郑成功驻守台湾、治理台湾的这段史实与苦心。他认为台湾作为遗民世界,有它独特的历史地位。因此,他于医院散步时,常俯瞰总统府而陷入沉思:认为这美丽之岛是中华民族的正朔所在,不能妄自菲薄。


    老师更语重心长地寄望我们这些学生,或是不论统派、独派的政治人物,都应好好去体会沉葆桢巡抚台湾时,为郑成功祠所作的那一幅对联之用心。老师很多次引用这一幅对联:“开万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遗民世界。极一生无可如何之遇,缺憾还诸天地,是创格完人。”台湾有今日的成就,是祖先们历经千辛万苦,冒渡黑水沟之险,筚路蓝褛,以启山林而来的,不能饮水而不思源。虽然创业维艰,守成不易,然而不论有任何政治歧见,族群冲突的创伤,大家眼光都应放得长远一些,不要囿于岛国心态,要好好珍惜台湾、建设台湾。在现今无可奈何的政治现实处境中,以有本有源的文化意识、政治智慧,走出一条属于台湾的康庄大道。老师常说:台湾若能多出几个李远哲,能多几个人得诺贝尔奖,能多出些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乃至企业家、政治家,台湾自然会发光,谁也不能否认或轻视台湾的存在事实。


    仔细回想,老师住院期间,他的关怀几乎全在时代的脉动上,他的“病”似乎不成其为关切的话题或焦点,这样的“病人”是很少见的。只可惜,那记满老师对时代感受的三大本病中札记,却在出院的匆忙中,不翼而飞,再也找不到了,殊为可惜。

    然而,我万万想不到,最后一次陪老师散步,竟是走在台大医院的景福大道上。去年四月十一日深夜,得知老师病危,恐不久于人世,我在惊慌哭泣中自嘉义搭夜车北上。一路上,肝肠寸断,心绪纷乱,总祈愿奇迹出现,或医生判断有误。因为年初老师给我压岁钱时,孙女鸿贞还戏言爷爷吝啬,才给一千元。老师则笑着说:“怎么会少呢?一年给一千元,十年不就一万元了吗?我还要活到九十多岁呢!”老师原是要长命百岁的,怎么这盘棋局却逆转了呢?凌晨三点多,我尽量控制情绪,走入不知进出多少回的台大医院。加护病房外,孙女鸿贞与多位自海外赶回来的学长、学姊,彻夜守候。


    那一夜好漫长,一分一秒都令人惊心动魄,清晨五时,我走进加护病房探望老师。白色病床上,他穿着蓝白相间的薄衫,所有折磨人的管子都卸下来了。他的身子微微抽动着,右手放在胸前。一如往昔,老师的容颜非常慈祥,脸色微显红润,呼吸也很平缓,医生所预警的浮肿状况皆未出现。就像以往服侍老师时的默契,我先按按他的涌泉穴,温温的;接着我再按老师右手的合谷穴与内关穴。


此时,老师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拇指,我连试了几次,他都没松手。我蓦然直觉到:老师知道我来了。我心中淌着泪,轻轻地唤着老师:月惠来了,我来看您了……。不久,我心中慢慢平静下来,总觉得老师只是睡了好长的一觉,他还会再醒来,精神依旧。自美国赶回来的淳玲学姊也与我这么乐观地期盼着:老师本事很大,他一定会渡过这个难关的。不料十二日下午二时以后,老师的病情却急转直下,加护病房内的医学仪器测试表,数位都越降越低,直到三时四十分,老师溘然长逝了。我端详了老师安详的容颜许久,热泪盈眶,再也按捺不住满怀的悲恸之情。


    家属小殓后,我推着白色殓布覆盖下的老师,一步一步地自加护病房走向地下楼的景福大道。景福大道上空无一物,冷冷清清,苍苍白白,每一步的脚步声都显得特别清楚。这条路好长好长,没有人间世的熙熙攘攘,时间彷佛都凝结住了,我的意识也突然成了真空状态。我好几度想停下来,揭开殓布再看老师最后一眼,但我的双手却也是僵硬冰冷的。我不复有什么记忆,潜意识中只是重复不断地向老师说两句话:老师,您慢慢地走……老师,您安心地走……。前一句话老师是很熟悉的,因为每当我扶着老师散步时,总会顺口说出这句话。不知不觉,机械式地转个弯,便是景福大道的尽头,也是天人永诀之处,直教人情何以堪?


    老师逝世后,长眠于新店的长乐景观墓园。这一年来,我去过好多次,多半在雨天。墓园的景观与视野极佳,风日晴和之时,阳光亮丽,往左,可以看得到观音山麓,淡水河的出海口。阴雨晦冥之际,右边的层层山峦绸缪,山岚萦绕其间,缓缓地,缥缈有致。墓园周遭,时时可见林木蓊蓊,绿意盎然,老师散步其间,想必怡然自得。


    师母常说她好几回梦见老师,都看到他站在湿湿的地上,然后她接着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老师喜欢下雨天。”她也常问我:“你说,老师现在过得好不好?他在做什么事?”我总直觉地回答师母:老师一定过得很好,他也一定在讲学。或者,他也许与熊先生、唐先生、徐先生论学谈心,散步去了。书窗外的梅雨一连下了好几天,孺慕之思中,烟雨迷蒙里,依稀可见老师雨后散步的欣喜之容,悠闲之趣……


编辑:文宣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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