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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 | 凌逾:论李碧华的轮回叙事

凌逾 跨界经纬 2020-01-18


论李碧华的轮回叙事


凌逾:《论李碧华的轮回叙事》,《华文文学》,2015年第2期,77-87页





       摘要:作家的影像思维和编剧身份能给小说叙事带来创意。李碧华借鉴好莱坞电影的时空快速切换法,正好与其善写的轮回穿越叙事契合,中西时空符号呼应。其善于向中国传统戏曲取经,善于将经典元素转世,化为当世新意,开辟出剧中剧叙事法。其让经典女性形象转世再生;然而女作家建构女性意识,总被男导演不经意解构,导致理念建构和叙事方式的差异。显然,轮回叙事能开拓出多元的新创意。


       关键词:轮回叙事;穿越时空;剧中剧;性别转世;影像小说



       文字文本再现模式如何被视觉文化与想象塑造,视觉图像如何策略地改写文字文本?小说和电影寻找相通的叙事性,可从画面设置的场景空间、闪回倒叙的叙述时间、视角类型、受众接受等层面考虑。李碧华是成功的触电者:在1985 至 1991 六年黄金创作期,完成了八部长篇,并亲任电影编剧,改编自身小说,斩获不少国际国内大奖。那么,李碧华的影像思维和编剧身份如何影响小说创作?神怪轮回想象能开拓出哪些时空叙事法?京剧戏曲与好莱坞电影元素融合,能产生哪些叙事创意?男导演改编女作家作品,有何相得或不相得之处?李碧华成功穿越于小说、戏曲、电影与舞剧之间,给跨媒介叙事带来哪些启示?


 一、轮回穿越与中西时空符号


       轮回转世李碧华是书写此类题材的祖师级作家。轮回,印度佛教术语,指生命体死后,“识”会像车轮运转般,进入新生命体,在天堂、地狱、人间循环转化。《奥义书》认为,轮回涵括天道、祖道、兽道;佛教扩为六道三世:三善道为天、人、阿修罗;三恶道为畜生、饿鬼、地狱;三世为过去、现在、未来。李碧华书写轮三世回,杂糅人、鬼、妖,形成多种轮回叙事类型。


     《秦俑》(1989)男主角蒙天放,长生不老,来世、现世和今世一贯到底,无穷地穿越时空,看尽世间沧桑浮沉,发现焚书坑儒在历史长河不断重演,日益厌倦尘世;长生难耐中,唯一支撑力量,是对初恋的痴心念想:手执冬儿信物,白色丝布鞋,作为追溯符码,苦苦追寻刻骨爱情,从秦代,直到 20 世纪 30 年代、80 年代,以时为序,划为三章。相比这几千年时间跨度,《胭脂扣》(1985)女鬼如花还阳,只有七天,可谓短暂;她跟蒙天放一样痴情,要追溯 50 年前的情缘,所带信物为胭脂扣,暗号是 3877。然而,香港已从 30 年代的电车时代发展到 80 年代的地铁时代,物是人非。如花转世,最终找到真相,当年情郎舍毒求生,无情无义,如今堕落自毁,遭到报应。其因此放下情缘情孽,再无牵挂,安心做鬼。全文阴阳时空交错,生死界限打通,新旧爱情对比,证明今不如昔。《潘金莲》(1989),宋朝妇人轮回到当代,成为芭蕾新秀单玉莲,对往生冥冥有感,依据是所读的《金瓶梅》,千年恩怨、古今记忆不断闪回,虚虚实实,前世与今生勾连。《青蛇》(1986)书写妖想成人、人想成佛。蛇精修炼,从畜生道转世为人道,青蛇一出场, 就自称:“我今年一千三百多岁”;然后回溯追述那场著名的情爱劫难,时值南宋孝宗纯熙年间,青蛇五百多岁;至尾声,故事时间推至当代文革,红卫兵破四旧,推倒了雷峰塔,青蛇白蛇重逢;白蛇虽历经感情折磨,却再次被许氏迷惑,又投入情劫中。青蛇,作为深知一切的旁观者、写作者,再次披挂上阵,助纣为虐,为这出情爱煽风点火,穿针引线。李碧华是当之无愧的善讲故事者,擅写爱恨情仇、痴男怨女,诡异言情魔力富有传奇性、曲折性、悬念性。



        善写轮回式时间,李碧华小说因此有创意。奈特《叙事话语》分析叙事时间:依时序,分倒叙、预叙、无时性;依时距,分概要、停顿、省略、非等时。但是,李碧华的轮回时间叙事,这些理论难以完全概括,只能用神性时间名之。维柯认为,人类系统创造想象,历经神、英雄、人的时代。诗的起源要在前两者中去寻找,而不能以抽象思维或以理性语言开始。卡西尔则说,艺术的最大特权之一,是从未丧失过“神的时代”。①神的世界可穿越古今、上天入地,如夸父逐日、嫦娥奔月、精卫填海,超越理性。康德《判断力批判》指出,想象的逻辑与理性科学的逻辑不同。锺钟书认为,数理逻辑不能裁判文艺。李碧华要在人的时代中,找回神时代的想象可能,书写神话空间、轮回时间,不合数理逻辑,但符合诗意想象。谋篇布局上,自由穿越时间;语句上,动辄跨越千百年,如“这祸是我惹的。直到如今,八百年了,仍是我心头的一个疤”;“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我情愿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数十年过去,只如夜间一声叹息”。即便是写实小说也注重时间雕刻:《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开篇先写芳子之死:“深秋。北平,北池子,东四九条胡同三十四号的大门外,来了十名神秘的大汉”,然后倒叙、闪回,给人历史真实感;《饺子》借记忆细节闪回,寻找吃人行为的前因后果;《诱僧》的故事和叙事时间都较常态,但结尾釜底抽薪:“整个唐朝,正史、野史、轶闻、民间传说、笔记小说,皆无石彦生,或霍达之名字”,明着告诉读者,故事全是捏造,时间的变与不变,人事的浮沉,都是主观意识产物,历史均由人写;由此反讽、解构传统写实叙事。

     

史丹利·库布力克 《2001年太空漫游》


       时间变形,也是电影蒙太奇核心。塔尔科夫斯基以雕刻时间建构电影理论,具有展现真实、创造幻境的双重美学功能。热拉尔·贝东认为,电影的时间叙事法有慢镜头、快镜头、运动停顿、反演——如小鸡回到蛋壳、碎片组回原物等。电影可将几部摄影机置于不同位置,多角度拍摄,交叉使用远景、近景、大特写,重新剪辑排列,镜头转瞬切换,叙事时间自由跳跃,如史丹利·库布力克电影《2001年太空漫游》,先是猿猴扔骨头,然后,剪接到宇宙飞船,跨度广阔,压缩现在、过去和将来。当代人的时间观已不再是农耕时代的季节轮回,受信息技术媒介飞速发展的影响,更易接受科幻时间概念。电影叙事时间呈快速增长趋势:一般影片有600多个镜头,而好莱坞电影大多超过 800、1000 个镜头,而《终极尖兵》等动作恐怖片,甚至有 2000 个镜头左右。③新趋势是镜头数目更多,切换更快、更频密,擅长处理复杂时间,来回切换,交叉处理。汤普森认为,好莱坞电影结构分五部分;建制、复杂行动、发展、高潮、尾声,前四平均时长为 25~30 分钟,尾声 1~10 分钟不等③;波德维尔认为,好莱坞电影多为三幕结构:先介绍英雄面临危机和主要冲突;再到主人公持续斗争,接受更严峻考验;最后,问题解决。④这类一般都有爱情故事线索。同样讲述浪荡仔,欧洲导演费里尼的《浪荡儿》由系列片段组成;而好莱坞的《餐馆》则讲述几对流浪年轻男女的感情,高潮时隐时现,起伏不断。



       轮回小说如何实现电影化的时间变形?碧华小说时间多关联过去,让人物在历史长河中重生,不同于科幻电影幻想未来的情节套路。王家卫善于雕刻一分钟,李碧华动辄挥洒千年,时间跨度大开大阖、变化多端,借鉴轮回神话,超越现实时空对思维的束缚,自由想象,天马行空,建构别样世界,尽显驾驭广阔时空能力。小说《潘金莲之前世今生》,频繁出现今生与前世的剪辑并置:古代潘金莲不肯喝忘却前尘的孟婆汤,要转世报仇,于是当代潘金莲再次遭遇四男人,以括号点明相应古代男子,古今对照,闪回叙事。导演改编其小说,多可照搬直拍。改编电影也用对比蒙太奇,再现今生恩怨与前世渊源:如强暴潘金莲的上海舞蹈学院章院长,对应张大户;潘金莲长链掉落,砸中现代设计师SIMON,即西门庆,戏仿《金瓶梅》连写六次叉竿。李碧华小说重行动、情节描写,句式短峭,人物对白丰富,言简意赅,直如电影剧本,类于好莱坞电影的快镜剪切法,叙述节奏感强。



        时间快速剪切,空间切换也必然加快。李碧华轮回小说穿行于阴间、阳间、仙界、妖界四度空间,注重异时异地时空的拼贴,有别于立体主义小说的同时性建构,多并置同时异地时空如略萨和西西均善于描述同时发生事件,通过空间逻辑而不是时间连结。李碧华精心设置小说空间,如《霸王别姬》的京港,《川岛芳子》的中日,《潘金莲》的港粤,《胭脂扣》的香港今昔等,现实时空与历史时空交织,丰富多彩。《青蛇》的青白两蛇,“住在西湖断桥底下。虽然这桥身已改建,铺了钢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车,也有来自各方的游人,踩着残雪,在附庸风雅,发出造作的赞叹感喟,这些都不再那么容易把我俩吵醒了”,今时今地的江浙,时过境迁,古妖只好一肚子不合时宜地求存,或超然生存。《生死桥》八章标题以时空为标识:空间场景在北平、上海、杭州三地切换,故事时间跨度十年,叙事时间基本以四季轮回顺次展开,讲述志高、怀玉、丹丹两男一女的情爱纠葛:三人请老太监王老公算卦,结果,蓍草被猫儿搅混,无法分清各自命运,谁最终“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人事谜一般发展,类于未来时态叙述,充满悬念,追踪三人的离奇诡异命运,一波三折,非人力所能操控,读之令人感慨唏嘘。其八部长篇,多已成为银幕宠儿,除《生死桥》(1989),因其不舍得将佳作改编为电影,担心拍不出韵味。但其实《生死桥》已被改编为电视剧,在央视播映,收视率很高。



        小说《秦俑》空间设置于西安兵马俑之地和长城,历史跨度从古代秦陵开工竣工,直到当代被发掘。改编电影《古今大战秦俑情》,标题更强调古今交错、异时异地时空组接;增加闪回叙述:蒙天放对当年冬儿的美丽记忆,两人初逢热恋,冬儿赴死,天鹅绝唱,男女主角着装一白一黑,表情一愁苦一微笑;并频繁切入当下转世镜头:冬儿变身为演员朱莉莉,前来西安拍电影;后变身为日本女人,来参观兵马俑。长生男子深知前缘,愁苦了几千年;而多个转世冬儿,全然不知前世冤孽,显得日益没心没肺。古人一心一意的爱情,今人已再难觅得,异时异地时空对照,形成强烈对比。小说叙述蒙天放、朱莉莉、白云飞困于墓穴中:“朱莉莉的动作粗野了,把壁上的油灯都砸在地上,用力地顿足。她的鞋跟,因用力过猛,嵌在缝中,也因此——机关竟被触动了。走廊通道尽头,石壁缓缓开启,别有洞天”,在莽撞中另辟天地,赢得了生机,意外发现了秦俑秘密。这段描写动作突出,镜头空间感强,既有近景远景,也有特写摇镜。改编电影与之并无二致。



        时空快镜剪切是较西化的叙述方式,不同于中国传统的叙述风格,这根源于中西的语言思维、叙事模式差异。印欧语言具有形态优势,讲究形式逻辑,区分时态、语态、人称,语法形态有性、数、格、式、时、态、人称变化,谓语由限定动词充当,动词重要。印欧故事叙事也强调动作进程、逻辑发展;如好莱坞电影则强调快镜、特镜、剪辑、拼贴、急转、高效。汉语语言具有意念优势,以名词为主;不以语法为重,不强调形式限定、形式链接,可无主语,主谓关系松散;不存在必然的施事加行为状态、被表述者和表述成分等;汉语发展趋于形态简化、动词弱化、名词强化;词序构成,属于意义和事理的逻辑关系,以虚词和语序来联结意义,将语法功能赋予意念运作,直接表达纯粹的思想,意以成言,汉语形约义丰、简约直捷⑥。中国电影也一样,慢镜、长镜、空镜,画面连接注重意境表达,优雅诗性,如费穆的《小城之春》(1948)。台湾电影都深得意境表达神髓,舒缓慢镜,抒情笔致,自成风格;但也有人戏谑其慢节奏:“看台湾电影睡着了不是稀奇的事。稀奇的是,睡醒之后,怎么电影仍停留在同一画面?”⑦如果说,西西充分发挥汉语的意念优势特点,创造重意境的“比兴式”影像叙事小说;⑧那么,李碧华吸纳好莱坞电影特点,节奏洗练快捷,一如港产片快速切换,契合香港快节奏文化。李碧华小说场景切换快,重情节、重动作少长镜铺展,多特写镜像;少抒情描写,多动作蒙太奇的快速组接;采用时空穿梭法,穿越古今时代和人神鬼世界。


玛格丽特·杜拉斯


       好莱坞与欧派电影不同。前者重传奇情节铺展,多探讨人性,镜头切换节奏快;后者多意识流、心理分析,重思想灵性、哲学探讨,镜头切换节奏缓,即便是新浪潮电影,快中也有慢的优雅。法国玛格丽特·杜拉斯善写影像小说,常亲自改编电影,如《爱》(1971)开篇:“一个男人。他站着,他看着:沙滩,大海……在看着的男人和大海之间,紧靠着海边,远远地,走着某个人。另一个男人。他穿着深色衣服。从这个距离看不清他的脸。他走着,来回走着,走来走去,他的步途较长,往返在同一段路上。”⑨语句简短,无情节支持,二男一女的三角影像构图,因行走而变,暗示摄影机位视角、远近位置,如镜头脚本。电影以空间为先决条件,把时间的矢量加于图像的空间维度上,不仅有场景空间,还有摄影角度、摄影机运动、布光投影等,使延续时间具有空间性。《爱》改编为电影《恒河女》(1973),之前有《劳儿之劫》、《副领事》,之后有《印度之歌》,都是反思爱的“印度系列”:在沙塔拉,曾有刻骨铭心的爱,如今,爱情废墟什么也不再生长;自我被世界毁灭,又毁灭了世界;爱的末日降临,又构建出世界末日,这是疯子们令人不安的举动。爱要挑战世界不足,挑战无。⑩杜拉斯注重再现哲思艰深,得欧洲电影思想叙事神髓,具有天鹅绒般的沉思色彩,教堂般肃穆的神性质感。而李碧华注重情节传奇,近于好莱坞风格,具有迪斯尼过山车般的晕眩动感,创造“三世轮回蒙太奇式”的影像叙事小说,人鬼相杂,阴阳难分,表达对身份的焦虑与困惑、对历史的别样见解,在汉语写作中开创出不同的路向。





       李碧华的轮回小说启发了穿越小说。时空穿梭的穿越文,台湾有席绢的《交错时光的爱恋》(1993),香港有黄易《寻秦记》(1997),大陆有《梦回大清》(2004);大陆影视剧有《步步惊心》(2011)、《宫·锁芯玉》(2011)等。李玉萍详尽分析过穿越文,但其未提到,穿越文源头,是李碧华的轮回文,比内地潮流提前了 20 年。内地文艺界经“五四”“反传统”和“文革”“破四旧”后,受无神论思想指引,轮回鬼神属于写作禁区,神性叙事变得稀薄,想像力较匮乏。而香港文艺界的神、鬼、人、妖、侠等多界想象叙事,演绎得风生水起。李碧华的轮回转世、缘定三生的神怪题材,独树一帜。后来,莫言幡然醒悟,急起直追,2006 年写成《生死疲劳》,借六道轮回来刻划现实,地主转世为驴、牛、猪、狗、猴,最后化身为人。莫言书写人转动物、动物转人,兽道与人道、善道与恶道的多重轮回,超越李碧华的古人转世到今世,人妖互换。穿越文成为 21 世纪重要的新兴通俗小说类型,比轮回文有更丰富的想象,多为今人穿越到古代,或穿越回真实历史时空,在场体验;或穿越回虚拟的时空,重写历史;有古穿今、穿越未来、性别转换、灵魂转换等类型。穿越文井喷发展,得益于网络自由开放、平等双向的交流发表方式。如今,叙述轮回穿越的影视、音乐、游戏大行其道。



Ron Fricke的纪录片《轮回》


       跨入新世纪后,西方也开始学习东方哲学,运用轮回叙事法。2004年,英国大卫·米切尔写成轮回小说《云图》(《Cloud Atlas》),2012 年改编为德国科幻史诗电影。2011年,美国Ron Fricke的纪录片《轮回》问世,再现各种轮回意象:生死、哀乐、宗教鬼神、正常人和心理魔的轮回、鸡鸭鹅与机器人、机械屠宰线与沉默沙丘线的轮回等。其 5 年时间,跨越 25 个国家,捕捉各国各族文化的轮回意念,寻找“根植于人类精神深处的永恒轮回意识”。全片开篇再现唐卡沙画《六道轮回图》的绘画过程;直至结尾,这幅呈现轮回佛教教义的画作才完成,并最终归于沙土,完成轮回。全片没有言语,只有音乐和画面,展示现代化场景用让人毛骨悚然的音乐;展现自然美景用空灵的梵音,再现绝地反差、世事人生的无常。前世的尘,今尘的风,吹来来世的乐,梵音佛音直指人心,让人感悟到生死轮回的大痛悲悯。



《六道轮回图》



二、剧中剧:戏曲符号轮回流转


       有创意者善于将经典艺术元素化为当世新意。经典艺术被各种媒介千锤百炼。西方人和中国人如今都认识到,中国几千年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是宝库,是用之不竭的灵感源泉,善用取材者是赢家。李碧华情钟梨园。梅兰芳戏曲表演多被拍成京剧电影,如《霸王别姬》、《白蛇传》、《贵妃醉酒》、《牡丹亭》等,李碧华向京剧大师致敬,开创戏曲电影小说,化用戏曲电影的思想观念、人物形象、情节结构,将之剪碎、重构、剪辑融入小说,既借用经典性,又解构权威性。李碧华少时还曾习中国舞 10 年,就学于纽约艾云雅里现代舞蹈团,后来担任香港舞蹈团《搜神》、《女色》、《胭脂扣》、《诱僧》等大型舞剧的策划和编剧。2012 年,李碧华再次挥刀舞剧,与邢时苗合作,编成原创戏曲舞蹈《粉墨春秋》,将传统戏曲武功与现代舞蹈语言融合,这在中国舞剧史上首开先河。该剧在上海城市剧院上演,讲梨园小徒弟“黑豆”,天资不济,但勤学苦练,终成大业。显然,李碧华一生执着于追求再现精妙中国传统戏曲艺术。



      《霸王别姬》早有史传版、民间版、京剧版、小说版、电影版等,各有风貌:雏形源自《史记·项羽本纪》,突出项羽英雄气概;古版塑造项羽担心虞姬被刘邦所俘,先杀了虞姬;1921 年,梅兰芳编演京剧新戏《霸王别姬》,将虞姬改写为幼娴书剑、随夫征战、有远见卓识的女子,拔剑自刎,以告剧终,1930 年春,该剧在纽约百老会剧院成功上演,梅兰芳成了中国国粹的神;1937年,张爱玲《霸王别姬》改写故事为姬别霸王,以虞姬为主角,悟到女子月亮般影从的命运,为避免色衰被弃,因此,果断选择在巅峰时刻弃世。


       1989 年,李碧华《霸王别姬》创建戏中戏结构,串接古今文本,杂糅汉代史、京剧魂、当代情爱、政治故事,章节标题以戏曲唱词作为符码标识:如“力拔山兮气盖世”、“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等;经由翻演典籍,历史人物借尸还魂,并与梨园人物、现世演员,形成多重隐喻关系:戏里霸王与虞姬,戏外段小楼与程蝶衣、菊仙,古戏今戏、戏里戏外串接,时空穿越。在展演精华的折子戏中,虞姬与霸王情深;在脂粉洗尽的人间戏中,程蝶衣与段小楼因戏生情,又因青楼女子菊仙插足,成三角鼎立之势,同性恋与异性恋冲突。在戏里,段小楼是霸王;但戏外,程蝶衣和菊仙更有霸王的气概和担待。戏里项羽与刘邦,戏外对应国与共、港岛与大陆,穿越上演楚汉相争的古代戏、国共内战的现代戏、“文革”和改革的当代戏。



       1993 年,陈凯歌改编小说为电影,聚焦展现京剧东方神韵:张国荣饰演虞姬,风情万种,低眉、媚眼、兰花指,风华绝代,可谓“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还原“娶妻当如梅兰芳,生子当如周信芳”神韵,尽展男人心中的绝色女子风姿。全片华丽精美,构图考究,再现京剧华彩,人物艳美,刚毅缠绵;精选 40 多段音乐,京剧与昆曲杂糅,胡琴、锣鼓、笛箫齐鸣,古老景观,梨园血泪,凄凉沧桑;善用道具符号,再现冰糖葫芦 3 次,嫁衣 3 次,披风 4 次,宝剑 6 次;戏子吸鸦片,以水缸金鱼映衬;张太监发疯于新朝,以傻呆卖烟做喻……各类东方元素齐集。

   


        影像有知觉层、叙事层、诗意层。在诗意层面,长于追求具象、表现形体物象之美。陈凯歌还将影像上升到哲思层,重拳打造京剧精神:关师傅为弟子们讲《霸王别姬》神髓、做人做事原则:从一而终!此时,画面滚动播放历史画卷:楚汉相争兵戈铁马、虞姬自刎溅血;画内音是师父说戏,画外音是锣鼓喧天的征战配乐,声乐画齐至,气场震撼。程蝶衣牢记师嘱一生,对师兄喊出“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誓言,不疯魔不成活,戏痴与情痴兼具。但入戏与出戏对立,现实与艺术难容:入戏时,他必须谨记“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尾声时,梦中人被师哥点醒,了悟身份错乱:“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不再喊错,此时出现慢镜,其优雅回眸,深情款款,拔剑转身……然后,虞姬倒地声、霸王呼声齐发:“蝶衣、小豆子”。蝶衣一出戏,便只有死路一条。到底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主题句一咏三叹,隐喻雌雄莫辨,戏梦人生。原著本无此句,编剧芦苇取之于昆曲《双下山》。不幸的是,演者张国荣与蝶衣一生竟隐隐相契,同性爱恋,自杀以终。今人入古戏,古人入今戏,真是“戏里戏外都是戏”。电影结尾打上字幕“纪念徽班进京 200 周年”,力求串生所有相关文本,建构出多重故事套盒,弘扬一理:锲而不舍!西方观众心弦被这京剧精神触动,一如被《阿甘正传》的阿甘精神打动。《霸王别姬》有东方神韵,且有人性深度,获得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奖,走向了世界。



       然而,改编电影因高扬折子戏的精彩、东方艺术的绚烂,而轻视原著细描的无戏人间,传奇中的写实,如开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格言式警句,干脆利落,当头棒喝,写大俗之事,相当不俗;接着写:“生命也是一出戏吧……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意味深长,解构戏剧传奇,对人生华彩有距离地冷观照。原著再现小豆子娘俩拜师,看了关师父戏班在天桥的砸演,听了师父对弟子们的训斥,回来后“孩子们以眼角瞥着桌上的窝窝头,还有旁边的一锅汤和浮叶,一个个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小石头用绳子绑了铜板,给大家分油,“一滴、两滴,都盼苦尽甘来。”随后,娘剁儿六指,立卖身契,留下糕点,嘱儿慢慢吃、分着吃,要听话、大伙要和气,简短几句,道尽娘亲的牵念不舍、担忧无奈与绝望,细描无脂粉之日常,还原人间底色,细腻有力道。而男导演视之为婆妈,轻易斩去生活本色,娘立完文书,转身果决而去;小豆子从此踏入戏曲天地,不再回头。电影只取折子戏的传奇华彩,难以再现原著字里行间的悲怆感。当然,电影声画处理胜于原著,如娘斩儿六指,好一会儿后,才传来哭声,仿佛心被提起;正如侯孝贤《好男好女》再现蒋碧玉失夫之痛,放声嚎啕大哭,但画面却悄然无声;又如Laurie Andeson演唱,高潮来临,突然无声,只有口型;随后关灯黑屏,余韵无穷。声画处理有意错位,让人难忘。语言空白,无声沉默,给观众留下想象空间,这是剧力凝结的焦点,电影的真正戏剧性高潮来自声音的沉默。



        如何看待梨园风、命中命?著对梨园的同性、异性恋持包容理解态度,描写情爱柔和,不带道德判断,而出于刻划人性需要。而改编电影所指明确,借四爷之口说:“男子阳污,女子阴秽,独观世音集两者之精于一身,欢喜无量”,赞赏京剧男饰旦角的雌雄同体艺术,浓墨渲染同性戏份。如捣铜烟锅戏,原著小豆子分为花旦,总错念台词,被关师父捣入烟锅,一嘴血污,突显成角艰辛;电影改为小石头捣入,突显其霸王气概。如舔眉梢戏,本写小石头帮小豆子打架,眉梢受伤,小豆子舔伤:“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电影将场景放置于九曲回廊,众人说话,小豆子不避嫌地给师哥舔眉毛,舌头像蛇般,极有诱惑力。再如掐腰戏,本是小楼说唱戏窍门,双手撑腰提气,被蝶衣轻按其腰,先浑然不觉,后略不自在;电影先再现小楼吹嘘提气唱功,然后蝶衣按腰掐腰,打情骂悄,再特写两人的眼神情愫变化。张国荣表演上乘。但电影还是抹掉不少同性恋华彩,刚有渲染,即用外力拦阻,戴着脚镣跳舞,遮遮掩掩又欲盖弥彰,赢得票房市场。电影还增加两性戏,突出菊仙的刚烈义气,隐喻其是现实中有担待的霸王。结局设置也不同。原著写段小楼赴港,当程蝶衣访港时,道出心声,两人再次合唱,蝶衣挥剑自刎,心中虞姬死去;从此两人分隔两地。电影却删去香港相会,抹去香港痕迹,再现两人联袂合演,至高潮,蝶衣拔剑自刎,假戏真做,永不再出戏,绝对从一,艺术理想凝结;舞台上徒留小石头恸呼小豆子,回归最初的本真;人声消失,而《歌唱祖国》响起,不搭调的画外音颇有深意。小说讲戏子们的年少苦练,青年盛名、中年批斗、老年凄惶,个人命运受抗战内战等时代风云播弄,戏中戏酝酿出命中命。廖炳惠认为,《霸王别姬》在文类上是矛盾的,在内容上虽采取戏剧方式,来展现微妙的性别关系,但叙述方式却用史诗的叙述模式,来对整体民族文化历史发展做宏观展现。小说《霸王别姬》讲“文革”帮助蝶衣打败了情敌:“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仿佛张爱玲《倾城之恋》转世:“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到底是城为人倾,还是人受命戏,因果难辨,悲凉如水。李、张观照人生冷淡入骨、反讽入心;而男导演只想突出磅礴的历史感和时代感,热肠热肚、慷慨悲歌。古代文本,强调霸王别虞姬,男对女专,改编电影延续此思。但是,原著作为现代文本,书写姬别霸王,突显主体身份,省思传统艺术的挣扎、香港身份的困境电影版接续主流史书的大传统文化轮回,小说版则承续民间文化、戏曲传奇的小传统文化轮回。



        戏中戏的轮回叙事神韵,还见于《胭脂扣》,以粤曲、粤片、南音《客途秋恨》作为重要引线。青春女如花,回忆在太平戏院所看旧戏,如数家珍:《牡丹亭》、《陈世美》、《玉女心》、《三司会审杀姑案》、《十年割肉养金龙》、《清官斩节妇》、《节妇斩清夫》,听得当代人袁永定直冒冷汗,惊问她“你是人吗?”粤剧多有男人始乱终弃、妓女怀恨的恩怨情节,如花还阳,将之带到现世。原著采取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我”袁永定偶然遇女鬼如花,决定帮她寻找五十年不变誓言见证。关锦鹏改编电影用全知多角度叙事,以南音《客途秋恨》开局:30 年代石塘咀的两层妓院古香古色,如花首次亮相,女扮男装,处于前景,浅吟低唱:“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背景乐队敲打,渲染如花有色有艺,铺排妓女与恩客相遇的声色犬马传奇。《客途秋恨》为清嘉庆缨艮所作,叙述小生缪莲仙追忆多情妓女麦秋娟,凄凉哀婉。此曲为如花和十二少初识相恋奠下悲调。缪小生填词偶写“胭脂井”,被李碧华改为“胭脂扣”。到片尾,如花找到十二少,主题曲《胭脂扣》响起:“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负情是你的名字。错付千般相思。情向水向东逝去。痴心枉倾注。愿那天未曾遇。只盼相依。哪管见尽遗憾世事。渐老芳华。爱火未灭人面变异……”电影演绎名妓与阔少的缠绵爱情,铺排 20 分钟,醉于展现情爱过招:如花三去三回,让十二少等,用上乘交际手段试其诚意;之后,如花拜见十二少母亲,其母借乳前观音茶,奚落你我不是处女,不宜配置,人际较量刀光剑影、绵里藏针。原著讲两人初见,一笔带过:“温心老契十二少有一天发花笺邀她至金陵酒家”。电影转移焦点,事出有因:关锦鹏本想如原著般,用平行蒙太奇法,对比新老两对情侣,戏份各半;谁料张国荣、梅艳芳所演对手戏精彩,喧宾夺主,占了主戏;这造成过去的现在感,当下故事成为闯入干扰,现代人的平凡爱情,成为旧人爱情传奇配角,造成时间幻觉。以名角赢得观众,这也是明星制时代商业引导下的改编策略,许鞍华认为这很成功訛輷輥。不管如何,粤曲古戏符码,为《胭脂扣》原著和电影增色添韵,不可或缺。



三、性别轮回翻案:

女作家建构与男导演解构


       性别如何转世再生?经典轮回再造,因性别差异,会导致哪些理念建构和叙事方式差异?李碧华善用三生轮回、古今对接叙事法,体现故事新编创意,且有独特而矛盾的性别意识。乔治·艾略特借用或反拟权威格言,作卷首导语和文本内容,创造男女混声对话的互文本,为女性叙述声音树立权威。李碧华则自创格言,洞察男女情感、世情现象背后本质,如“好男人不过是一瓶好的驱风油”;“这便是爱情:大概是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它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象中的美丽。”李碧华吃着“聪明丸”,从女性视角出发,编撰“女巫词典”,机智敏锐、叛逆直言、见人未见、敢言男子不敢言,冒天下之大不韪,做独立自主女子。李碧华总爱为经典女性形象翻案,让她们转世到当代,如祝英台、潘金莲、青蛇、川岛芳子、《西游记》妖精、《烟花三月》慰安妇等,替她们伸冤鸣屈,否定“戏子、婊子、淫妇、妖精”等标签,解构传统文化污名化、卑贱化、传奇化女性,为女子正名,重新建构女性形象,不失为才女作家。


       轮回再造女性,一是让配角做主角,自我赋权。古典文学和戏曲的小姐总有丫环妹妹,绿叶衬红花般作陪。没人省察过这类侍女的心思。但是,李碧华却让她们转世重生,让有史以来从未做过主角者,出尽风头,做嗮主角。如让青蛇做说书人、作家,掌握话语,发扬女巫精神,挖掘女子生存真相,写成今版青蛇:青蛇旁观者清,看穿男性文本“痴情女+执迷+负心郎”的古版套路,剖白立自传的苦衷,“不管是民间传奇的说书故事,还是宋元之后,明朝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锋塔》、清朝陈遇干的《义妖传》,统统隐瞒了女子生存的真相。谁都写不好别人的故事。中国流传下来的一切记载,都不是当事人的真相”。青蛇坦露心声,开篇真情告白:“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在西湖发生,除了死。我的终生职业是修炼,谁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知道。我最大的痛苦是不可以死。”青蛇了悟由兽道转为人道的生存要诀:“你要天天接受太阳的炙晒,令自己的血变暖;你要用针线把分叉的舌头缝合,令它变短;你要坚持直立,不再到处找寻凭依;你要辛勤劳碌,不再懒惰……还有,你要付出爱情,否则交换不到什么回来。”蛇妖修行千年,也只能无奈地陷入人类七情六欲蛛网,难逃男子牵绊、情爱魔障;虽有同性结盟、相依为命,但也有酸风妒雨、四处纠缠。青蛇,法海眼中的蛇蝎美女,不讳言自身蛇的偷盗品性,不讳言小女人使性小气的德性。青蛇省察人性潜流;游戏感情,从庙堂里抢法海,从姐姐手里夺许仙;以妖精智慧,看穿许仙不动声色、财色兼收、坐享其成、卑鄙出卖,了悟不要提携男人,以免其另买一生;她看得比白素贞透彻,洞察红尘男女情爱的虚无,看破世间冷暖,却换来伤身又伤心。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女子情深,泥足深陷;无情,反倒无往不利;做人情重,不如做妖无情,来得干净剔透。


        可惜,电影改编团队多以男性成员为主导,这种集体创作,常使李碧华的性别洞见被有意无意地篡改、解构,钳制了向女性主义电影发展的可能性。



      徐克导演《青蛇》,主旨、内容和风格都不似原著,主角不再是青蛇,变成法海。不过幸好没有重回老路——以白蛇为视角,拍成自我牺牲的淑德女子,海的女儿式故事。原著讲女人修炼。电影讲男人修行:法海如何坚如磐石,抵御情色诱惑,以免错勘贤愚,青蛇只是为法海修行服务的配角。开局再现法海收服蜘蛛精,不知因错收蜘蛛精而有愧,还是因无意间窥见了竹林中待产的女体,其放生了为孕妇挡雨的蛇妖。电影前半讲青白蛇与许仙的情爱纠葛;后半讲法海与青蛇斗定力,与白蛇斗法;封许仙五阴,使之失聪失明失声;金山寺被毁,生灵涂炭。原著批判许仙法海,电影则镜下留情,以男性视野拍成伟大的男人戏:法海刚,许仙善,爱情不过是点缀。尽管青蛇挫败了法海的修行,使之羞愧;但最终,蛇妖与人神正邪较量,情、义、净胜出,家国天下、社会政治要紧,人间大道得成。原著青蛇个人发声的力道,冷眼旁观的巫性,被电影改为嗷嗷待哺的初生学习者、尚未醒觉的女童,有孩子气,总忍不住露出蛇形,好奇冲动、性爱冒险,全不知晓人类规则、依赖他人,其生存意义不过是来体验人类的七情六欲,懂得泪是何物,情是何物,无知无识的蛇精要学习人类的复杂情感,两相映照,体现出陌生化视角。


        原著字字珠玑,警言隽语如“他人的伤心史,册籍上的艳屑”;“每个男人都希望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这是张爱玲“每个男人都想有白玫瑰和红玫瑰”的语句转世。在父系文本中,小姐身边为何总有使女红娘或青蛇?因为小姐端庄娴雅淑德,越轨叛逆的不雅身份必须由他者来承担,使女是行走者,既是弱势群体,又是野性化身,大胆泼辣。小姐、侍女,是男人心中的红玫瑰和白玫瑰,一举两得。小姐使女,也是女性自我的一体两面,对倒影子。但精彩的是,李碧华将父系想象改造再生为女性想象:


      “每个女人也希望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静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可惜,电影删除这些警句,甚至连字幕也欠奉, 更遑论对青蛇白蛇和许仙法海错综男女关系的深刻思考。



       不可否认,徐克《青蛇》电影语言精到一流:湖光山色,断桥紫竹,意境俨然,诗意盎然,拍出了唯美的东方神韵。开场曲《人生如此》,古筝二胡弦声大珠小珠落玉盘,配流水潺潺、波光粼粼,木鱼声声;黄霑词曲简洁,紧扣情终情始、情真情痴;辛晓琪演唱声线绵长,意蕴无限;主题曲《流光飞舞》,奏响起于情深情迷的关键时刻;美术、服装、摄影色彩丰富,张曼玉与王祖贤扮相妖娆,江浙语音呢哝,风情万种,不可方物,演力一流;导演选取靓男俊女,再现男女之情,拍得极具魅惑;再现男子如何降服自身心魔,也很有力。但该片竟未获多少奖项,让人意外。青白蛇故事被反复演绎:台湾的云门舞集改编过《白蛇传》;2013 年 3 月,田沁鑫改编导演出舞台剧《青蛇》,李碧华与中国国家话剧院首度合作,与四位主角秦海璐(青蛇)、袁泉(白蛇)、辛柏青(法海)、董畅(许仙)也是第一次擦出火花。该剧在香港艺术节首演,4 月在北京中国国家话剧院上演,然后全国乃至全球巡演;李碧华小说《青蛇》再次转世,这一段情缘只能留待后叙了。



       二是揭露女吃人与女被吃的真相。李碧华短篇《饺子》采取全知视角,先讲李太艾菁菁到媚姨的月媚阁,吃饺子,从中间起笔;再用三处闪回镜头,串接叙事。首先,概述闪回:当李太被媚姨问及身世,避而不答,但借李太回忆透露底牌:本是台湾人,成为香港电影圈明星,27岁嫁入豪门。其次,场景闪回:当李太看着饺子包得大小均匀、心事重重,晶莹嫩粉,像白里透红吹弹得破的婴儿皮肤,觉得恶心;媚姨劝她什么都不要想,或想想美好后果,这反引得其想起前因:半年前,为纪念 20 周年婚庆,先生陪至中环置地广场买鞋一幕,特写镜头描摹“:女孩半跪姿态,隐约可见她纤巧的足踝,因支撑了半个身子,有点用劲,像穿了双隐形的三寸半高跟鞋。——她穿不起的,昂贵的黑缎高跟鞋。/那么玲珑的小腿和足踝,真可惜了。/女孩看来不过二十岁上下,皮肤细腻,摸上去一定很嫩滑。入世未深,干净。”小说借用电影叙事法,画面组合,叠加李太和李生两重视角:李太对女店员Connie骄矜显贵,不知祸患将至:李生余光透视、心猿意马,干净之思正如《山楂树之恋》力画静秋清纯,透出男人的不清纯。一想到先生对女店员大钞打赏,“菁菁忽地负气大口咬下去”,又切回现实场景。最初,李太怕饺如鼠,只因饺陷里包着胎盘人肉。为何吃人?原来,50 多岁的她已育两女一子,尽管保养得好,但还是有点慌,尤其是那一役后。此时叙述第三次心理闪回:李太购物,无意撞见,说去台北公干的丈夫,竟陪骄纵飞扬的 Connie 买衣服。李太很有教养地,没正视这双狗男女,离开了:“一路上她不动声色,但五内一片空白。竟然像一只撑得过分,脚伸进去,空荡荡,不踏实,深渊一样的高跟鞋,黑缎子的。法国的。”随后,李太更积极地求回春术,找见效快的极品,两三个月的头胎、男婴胎。当她看到小老鼠堆中小猫似的五个月大的好货,双目发亮:“太好了!快给我剁碎包饺子!”习惯成自然,女子变成嗜血的吃人狂魔。鲁迅《狂人日记》反省食肉寝皮的社会,归结为不可理喻的传统礼教;吴组缃《官官的补品》讲述纨绔子弟治病,索取佃农的人血和人奶,将吃人罪过归结为阶级对立;《饺子》将女吃人归结为性别对立,父系文化造孽,重男轻女,社会不公,男子轻易掌握财富,又轻易滥情,女子被迫吃人,批判锋芒犀利,李碧华不失为清醒的叛逆女巫。她说:“世上最好的男人,是四合一牌—把潘金莲那四个男人:西门庆、武松、武大朗、张在户之优点集于一身”,这不过是痴人说梦;社会实情是对男人对女人总有诸般要求和规训,见诸于书籍广告媒体宣传等;女人对男人的要求声音则常常被淹没,不见天日。



        改编电影改变原著的批判锋芒。2004 年,《饺子》改编为《三更 2 之饺子》,陈果导演,陈可辛监制,杨千嬅、白灵、梁家辉主演。该片着力制造奇情效果,特写砧板上被剁的血肉,吃饺子的烈焰红唇,配以咬饺子的咀嚼特效人声,由轻灵转而急促的乐音,噪音渲染,让人真切地感到残忍,气氛恐怖,让人窒息,映衬李太是吸血女鬼,暴露女性吃人的血腥。电影再现李太吃胎盘饺子,也再现李生吃有胚胎的鸡蛋,男女都在变相吃人,都希冀回春。但是再现男吃蛋却很优雅,全无血腥之气;只把惊悚标签贴给女子,有段镜头让人过目不忘:窥破先生偷情的李太,怒将先生的一窝鸡蛋摔到地上,用脚狠踩……突然,一个湿漉漉的鸡头耸立起来,特写,让人毛骨悚然!女子被再现成催蛋辣手、灾星。电影还补充情节,媚姨为给李太找极品,用特殊方法偷为女中学生堕胎,导致其事后血崩死去;变本加厉呈现中年女人的恐惧,对回春术的执迷,吃人如鬼,害人害已。电影将矛头对准女子,力描女子鬼气,男子艳福,再现李生偷情则更艳情:少女的光脚;端餐盘的手,侍者放下餐盘;睡袍女的隐约身影;俯身放下餐具的女子背影,返回的脚;李太神情悲痛,看着“PLEASE DO NOT DISTURB”牌子挂出门把,听着门内的调笑声,戴着婚戒的手紧握……一组组镜头快速剪切,赤裸裸呈现男子对少女的色欲,铁扇公主也煽不熄男人沾花惹草的火;弃妇悲绝,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慨叹:“三十岁的男人喜欢二十岁,四五十岁的男人喜欢二十岁,六七十岁的男人都是喜欢二十岁,我一只眼开,一只眼闭,他一天没在外面有女人,都算给面子我……”电影再现女子难以言说的苦痛,却助长男性的骄傲、女性的气馁,化解了原著批判男人的力道。观影后,女性观众压抑,产生出无力感、无出路感,更强化了依附男子的意识。



       当然,李碧华轮回再造女性,还有其他方式。例如,去除污名。《潘金莲之前世今生》重塑潘金莲,开篇孟婆对其念偈语:“劝尔莫结冤,冤深难解结。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人生一场梦,梦醒莫寻觅。改头兼换面,冤孽不可说。”潘金莲不肯喝象征人情世事的又酸又咸的孟婆汤,执意要投身到当代来报仇。因其背负“千古第一淫妇”之名,蒙受不白之冤,其是被男权社会合力谋杀的不幸女子,饱受男人们冤屈而变得恶毒。李碧华将之再造为复仇女子形象。改编电影主讲潘金莲周旋于各色男子,还是讲成淫妇传奇,情色且商业。


       再如,借男人之口捅穿真相。《梁山伯自白书》为祝英台翻案,开篇写梁山伯自悔:“我对不起英台”訛輳輦,原来,其为了爱情缠绵不绝,有意不捅穿英台假扮男装真相,并拖延表白时日,自以为胜券在握,万无一失。谁料英台早明察秋毫,虚以委蛇,最后反戈一击。在情爱较量过招中,男子竟遭女子戏耍,梁山伯羞愧难当,只好化蝶死去。但临终决定不再玩隐瞒游戏,而是直白以告:“敬告诸位,本人乃为面子而死,决非殉情,千秋万世,切莫渲染误导。永诀矣。”李碧华实在是撕破了传统故事叙事的假面,情何堪。可惜,这样精彩的翻案故事,并没有电影加以改编。



        又如,剖析女子苦因。川岛芳子》叙述传奇女子一生,阐释其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原因,渗透出对女子、身份、生死之谜的深邃思考。原著开篇叙述逮捕川岛场景,犹如人间地狱,定下落寞苦寒基调。而电影以庆祝抗战胜利的欢庆场面开局。原著注重书写女子因忠君、爱皇族而遭罪,又为之献身,反思女性多舛个人命运。而电影注重再现时代风云,讲大业,渲染时代,横向对比其时世界各地状况,突出川岛的汉奸身份,增加阿福抗日戏份,突出抗战爱国主题。


         此外,再现女子惨剧,多见于《樱桃青衣》、《流星雨解毒片》等怪谈小说集,如《蓝蜘蛛和“空罐头”》讲女子被弃后,变成蜘蛛精,专吃男人,但“男人既不卫生,又不环保,玩过用完吃掉后仍是垃圾”訛輴輦。确实,男人总梦想自己的女儿是强者,管家婆;而希冀身边女人是尤物,软女人。《潮州巷》,丈夫是潮州男人,重男轻女思想重,在汕头包二奶,另生男孩;最后,忍无可忍的妻子破了丈夫练功时不能打扰的禁忌,丈夫自戕死去;妻将其尸首收进祖传的卤水鹅汁中,几十年不换汁,味极鲜,成为一绝。


      《吞噬》的小鳗,因错爱万人迷灰星鲨,被其吞噬,为爱殉情,进入灰星鲨腹腔,巨隐隐于心腹,从内部开始进行反吞噬……灰星鲨成为残骨,而从腹腔中游出的小鳗,撞上怪石,变成盲鳗,两败俱伤。李碧华改写父系神话、传奇的女性故事,反叛传统。正如奥地利女作家耶利内克,插科打诨,以暴力揭露暴力,以丑陋抨击丑陋,嘲笑神圣父系话语,如《死亡与少女 I》,改写白雪公主,为追求成功和真理却遭妒的女人,七个小矮人隐喻为侏儒真理;白雪公主先从女人手里跌落;然后,男人作为死神猎人降临;死神靠别人的时间为生,他拿走了白雪公主的时间,这个最危险的物件。《死亡与少女 II》,王子认为:“我是权力,谁和我作对,谁就得失去自我。您现在是我的财产,用吻获得的。如果用假胡子或结实的普罗尔衣服,我可以毫不费劲地把您骗到手,像骗新生儿一样。我用口香糖把您唤醒……可我更想说的是您是我的拾物,是我发现的弃儿”。睡美人领悟到爱情实质:等待男人解救,意味着成为非己的存在。李碧华和耶利内克的文字都直言不讳,冲破传统审美原则,具有挑衅性,让人感到女性写作的力量,激发思想,震撼心灵。



       为什么李碧华小说都是男导演改编,而不见女导演操刀?李碧华小说具有女性意识,但也留存父系思想痕迹,矛盾悖逆,反叛力度有时游移不定。情爱招牌百年老字号,是典型的李氏注册商标。她对情感处在勘破与不勘破之间。《秦俑》的朱莉莉吟咏:“勇敢地在爱情面前低头的女性才是最摩登的女性!”这俗气的文艺腔,感情真假莫辨。《饺子》的李太为美丽和青春不惜吃人,这加深了铭刻在女性身体的负面意象,反建构的力量有时薄弱。其笔下女性常流露出对年龄的恐惧、对男性爱美色的焦虑。容貌区分出女人的阶级,女子为男人而战。男人与女人是虎与伥的关系。《青蛇》叙述青蛇对法海的情,有点粗糙,不太真实,女性意识清醒而略嫌消极,雕琢新女性,却不给青蛇活路,做什么错什么,要什么丢什么,让天下女性看不到出路。



        不管如何,被目为通俗作家者,作品畅销不衰,必有过人之处。李碧华的不俗之处在于,从传统戏曲、历史典籍中寻找古意和深意,对世事的参详顿悟玲珑透剔、有深切的悲悯情怀,笔锋犀利,长于讲述故事、刻画心理、表达哲思感喟。文学和电影一样,开局先要激发读者兴趣,结尾使美学总体效果达到顶端。李碧华开篇常不俗,用哲理语言,定下基调。如《秦俑》以只蚂蚁起笔,让这微末生命缓慢前行,爬过临潼山底,走过军阵兵佣,从陵墓外缘走至中央,穷其一生,成为尸体。蚂蚁不知道死寂陵墓中的叹息声,每个埋葬在此的生命的不甘心,秦始皇威仪君令的回荡声、希冀万寿无疆的野心。但改编电影弃置此开局意象,忽略渺小与浩瀚震撼对比的哲思意蕴;删除原著结局——秦始皇嬴政长生不老,沦为街边老朽,对蒙天放自嘲:

    

      “朕只赢得暴君恶名,生生不息;朕与你,千秋不死,似亦难容于世”;电影不在哲思感悟上着力,而着力于情,突出蒙天放与冬儿生死不息的千年情缘,而忽略原著再现历史兴衰变迁的沧桑感、悲剧感。李碧华常在媚俗与反媚俗之间行走钢索,其文学价值在于反媚俗。可惜,改编电影为迎合市场规律、票房收益、政策导向要求,轻易地弃雅取俗。


    注释:

① 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7 年版,第 749 页。

②[美]克莉丝汀·汤普森:《好莱坞怎样讲故事:新好莱坞叙事技巧探索》,李燕、李慧译,新星出版社 2009 年版,第17 页。

③④⑤[美]大卫·波德维尔:《好莱坞怎的叙事方式》,白可译,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9 年版,第 26-31 页;第 13 页;第 34 页。

⑥ 龚鹏程讲演:《文化符号学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5 年版,第 13 页。

⑦ 韩江雪、邹崇铭:《香港的郁闷——新生代 VS 婴儿潮世代》,牛津大学出版社 2006 年版,第 103 页。

⑧ 凌逾:《跨媒介叙事——论西西小说新生态》,人民出版社 2009 年 10 月版,第 73-101 页。

⑨ 玛格丽特·杜拉斯:《爱》,王东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6 年版,第 1 页。

⑩ 王东亮:《关于〈爱〉的话》,为玛格丽特·杜拉斯小说《爱》的后记,王东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6 年版,第113-126 页。

⑪李玉萍:《网络穿越小说概论》,南开大学出版社 2011 年版。

⑫ 凌逾:《穿越轮回觅创意——论莫言〈生死疲劳〉》,香港《城市文艺》2012 年第 61 期。

⑬ 徐文明:《轮回的流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 2001 年版,第 1 页。

⑭ 徐蕾:《香港著名编剧李碧华:舞剧“写”戏》,载 2011 年 11 月 21 日《人民日报》海外版。

 凌逾:《生活政治中的女性自我认同——论张爱玲的〈传奇〉》,《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2 年第 5 期。

 李碧华:《霸王别姬 青蛇》,花城出版社 2001 年版,第 1 页;第 10-11 页;第 45 页;第 378-379 页。

 卢玮銮、熊志勤主编:《文学与电影比读》,香港三联书店 2007 年版,第 91-93 页。

 凌逾:《跨媒介:港台叙事作品选读》,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2 年 8 月版,第 272 页。

 李碧华:《流星雨解毒片》,花城出版社 2001 年版,第 204-205 页;第 207 页;第 208 页;第 103 页;第 31 页。

[奥]耶利内克:《死亡与少女》,魏育青,王滨滨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1 年 5 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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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婉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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