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小说的现状与未来”文学论坛3|阿乙:新世代批评故事

主持人的话

自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问世至今,现代小说已经走过了四百多年的发展道路。与传统的叙事文类(诸如神话、史诗、民间故事、历史演义等等)所不同的是,小说更偏重于社会现实生活的呈现,特别是个人生活经验的书写与呈现。现代小说在帮助我们认识外部世界的同时,也在始终关注人的精神与心灵状况,并促使我们对生活进行认真的思考,进而探寻生存的奥秘与意义。当然,小说还是一种重要的介入性的社会干预力量:对社会现实的诸多现象进行批判,对文明的发展进行反省,对日常生活中的文化观念进行矫正。小说总是以自己特殊的方式提出问题并发出预警。

四百多年来,伴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革,现代小说一直在不断地调整和更新自己的美学观念、叙事形态和语言策略,从而使自身保持活力。几百年来,现代小说已经成为文学诸形式中最为重要的艺术门类之一,产生了难以计数的巨匠和杰作,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

但毋庸讳言,小说艺术发展到今天,也面临着诸多挑战以及前所未有的困境。

小说作为一种讲故事的艺术形式,在今天受到了电影、电视以及种种现代传媒手段的严峻挑战,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小说作为一种表达意见和观念的言说方式,在当今爆炸性的言论空间背景中,其重要性也已显著降低。而小说作为一种特殊的技艺和美学形式,其自身的发展和演变也呈现出诸多令人担忧的问题。比如说,现代小说所倚重的最重要的资源,无疑是个人的生活经验,而经验本身正在加速贬值。日常生活经验的虚拟化、碎片化和同质化,不仅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小说叙事的空洞,也使得写作者的个人情感日益贫乏和枯竭——我们知道,正是写作者所投入的强烈情感,才使读者对虚构之事信以为真且感同身受。而现代传媒的发展,特别是我们获取资讯、信息与新闻事件的途径变得十分便捷,给小说的作者造成了一种普遍性的幻觉,仿佛我们无所不能,可以任意编排、选择和取用戏剧性的事件和写作素材,使得小说在一种巨大的惯性之下,进行简单复制和自我繁殖。正如日本学者小林秀雄所言,我们今天已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被小说写了。另外,由于我们过分重视小说的可读性、可流通性和所谓的市场份额,小说正在远离智慧和真知,正在远离真正的不幸和幸福,正在远离“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忽人之所谨”的艺术直觉和判断力。同时,对时尚和消费主义的臣服,也最终使小说语言失去激发读者想象的力量,并剥夺了读者从心底里与作者保持秘密认同的喜悦。

应该如何认识并面对小说的危机或困境,如何去思考并想象小说艺术的未来?我们邀请了十多位优秀的青年作家参与研讨。首先,我们希望通过笔谈的形式进行自由交流,汇聚大家的真知灼见。接下来,我们将选择适当时机举办专题研讨会,就小说创作与研究的诸多问题,作进一步的探讨,促进中国的小说创作、研究和批评。

 

            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


新世代批评故事

——当前小说创作者面临的现状

文 | 阿乙


路以树为界,分为两截,一截从世俗生活那边来,一截往文坛那边去。也可以说,一截从文坛那边来,一截往世俗生活那边去。

早上。太阳还在上升中。

爱斯特拉贡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想穿上鞋子。他用两只手使劲地拽,累得直喘气。他筋疲力尽地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休息,随后又开始穿鞋。同样的动作。

弗拉第米尔从世俗生活那边走来。

 

爱斯特拉贡:(又一次放弃)真拿它没办法。

弗拉第米尔:(走近)我开始相信了。(他停住不动)我一直怀疑这种想法,我心里说,弗拉第米尔,你要理智一些,你还没把一切都试过呢。于是,我就回来继续奋斗。(他对爱斯特拉贡)嗨,我说你呢,你又来啦。

爱斯特拉贡:你以为呢?

弗拉第米尔:我很高兴又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你一去就不再回来了呢。

爱斯特拉贡:我也一样。

弗拉第米尔:为了庆贺一下这次相聚,做点什么好呢?(他思索)站起来,让我拥抱一下你吧。(他把手伸给爱斯特拉贡)

爱斯特拉贡:(有些恼怒地)过一会儿,过一会儿。

弗拉第米尔:呵,你以为我是想通过拥抱来获取你的鼓舞吗,不,恰恰相反,是我想用拥抱你来激励你。(挥舞双手)勇敢一点,朋友。

爱斯特拉贡:勇敢什么?

弗拉第米尔: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告诉你,我这次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找到应对批评这个怪物的办法,或者说,即使我没找到应对的办法,至少也想清楚了它是个什么。我敢说你还没想明白,你是凭借着对声誉的不舍才回来的。(仰视上天)啊,说是声誉,其实只是虚荣啊。

爱斯特拉贡:我怎么没想明白?(自语)我确实没怎么想明白。我没怎么想明白,就又回来了。我这次回来,和一名愣头青式的战士发起第二次进攻,差不多是一样的,他寄希望于运气,他相信两次当中总有一次会成功吧。为了让自己运气好点,我还换了个笔名。(对观众)以前我的笔名叫“1336年4月26日”,在这一天,一名叫弗朗齐斯科·彼特拉克的学者登上旺图山。现在我把笔名修改为“青铜”,因为在贺拉斯的颂歌里,“没有比青铜更长久的了”。

弗拉第米尔:你在这里遇见我是遇对了。感谢那双不合脚因而让你踟蹰不前的鞋吧,是它让你在这里等到我的。而我,将赋予你真理。

爱斯特拉贡:我记得,当初也就是在这棵树下,在我们第一次朝文坛的方向行走时,你也是这么说的:“而我,将赋予你真理。”后来,我们像是两名伤员互相搀扶着返回,在这里灰心丧气地分别。

弗拉第米尔:啊,你让我记起这段往事!当时,我们就像两架步枪,靠架在一起才互相支撑住,没有倒下。我记得我们在走向文坛之前,喏,就是走上这条路(指向通往文坛的那截路),还互相击掌,勉励彼此,要把可能受的伤都扛下来,谁承想,我们实际受的伤要比我们想象中能受的伤,大很多。用“连滚带爬”来形容我们的失败并不为过。

爱斯特拉贡:用“屎屁直流”也可以。我俩都哭了。

弗拉第米尔:只是你是完全因为受伤而抽泣,而在我的呜咽声中,隐藏着复仇的火焰。我哭,不是认命,我哭就意味着我要回来。我没想到你也会回来。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爱斯特拉贡:瞧你说的,难道我就不能是一个要强的人吗?说说看,现在你要赋予我的真理是什么?

弗拉第米尔:说它是真理,它又不像真理,需要下刀山、下火海,或者需要用锤子对着砧石不断地捶打,才能得出,实际我们只要轻轻拨开覆盖在它身上的烟雾,或者说,只要我们不那么自欺欺人,移开遮住我们目光的我们自己的手,就一定能看见它。我们在过去竟然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只要我们向世界提交了自己的作品,就一定会得到表扬。

爱斯特拉贡:是啊,我们当时相信。

弗拉第米尔:就会得到肯定,甚至不是一般的肯定。当时的我是多么可笑啊,竟然认为那看到我的稿件的人三生有幸,他有幸看到我的稿件,还没看完,就把指头伸进电话机的拨盘,拨打我的电话,好通告如下事实:“你写得实在太好了,你写的这篇小说是我近年来看到的最好一篇小说。”现在看来,这完全是幻觉。

爱斯特拉贡:(机械重复)完全是幻觉。几乎是幻觉。是一场幻觉。


爱德华·蒙克的作品

《忧郁》


弗拉第米尔:想想,我们是多么幼稚啊。我们竟然以为一件作品在这个世界可以避免批评。

爱斯特拉贡:(振作)也许咱们得指明,这个批评是狭义上的批评。这个批评不包含表扬和肯定,仅仅只意味着否定和驱逐。它和表扬与肯定对立。

弗拉第米尔:对,就是你说的,使人不快的批评。我们竟然以为自己的作品可以免受这样的批评,想想,这怎么可能,这就和一名战士赤手空拳穿过枪林弹雨而毫发无损、和一名小偷大摇大摆走进360°无死角的激光防盗系统而不被察觉一样不可思议。就是莎士比亚、马塞尔·普鲁斯特,也不能避免被批评,我们却认为自己能避免。而且我们这样认为不是儿戏,是很认真地认为。哈,现在想起来我们是多么好笑。我们就是带着这种加冕的期望推开文坛大门的,我们以为迎接我们的不是红地毯,至少也是一个礼貌的“请”字,不会比一家饭店给予我们的待遇差吧,谁知道——想起来都心惊胆战和让人愤怒——他们兜头就给我们来了一盆冷水。

爱斯特拉贡:哪里是冷水,是洗脚水、洗脚水(四川方言)。水里还有他们的脚皮屑子,以及从腹股沟搓落下来的汗泥。

弗拉第米尔:怪不得我总觉得那盆水富含某种沉淀与残留,黏糊糊的。哈,等待我们的是一盆洗脚水,以及一声断喝:“滚蛋吧你。”之后只听砰地一声,门被关上了。

爱斯特拉贡:如果不是因为我俩在一起共同接受了这样的命运,我想仅凭我一人,应该就被这样的判决给震死了。当时我头皮阵阵发麻,舌头和四肢已经不受大脑控制,就觉得要倒下去,在一阵抽搐中死掉。你呢,全身湿透,衣角一直在滴水,你粘住鼻尖的某粒白色粉末——那指定是脚皮屑子——搁在嘴前,机械地用指尖揉捏它。我想你是在接受这让人错愕的事实,仅仅是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就够我们花上一段时间的了。这样的事实就和我们兴冲冲地去叫爸爸“爸爸”,却被爸爸以一记撩阴腿踢飞一样冷酷。然后只看见大门上方的小窗户洞开,有一个人在放肆地大笑,他用指头戳着我们说:“你们呀,写的啥啊,怎么看起来像我爹下乡记的流水账?”

弗拉第米尔:是啊,我当时就回击:“孙子,我可不想做你爹。”我这样还击,满以为扳了个平手,可瞬间,我就被一阵更深重的痛苦攫紧。我其实输了两次。我还不如不占人家这个便宜,因为占了,我反而以自己的恼羞成怒,佐证人家所言非虚。可当时,谁能够做到云淡风轻、不把它当回事呢。唉,如今只要想及此事,我就还会和当初一样痛不堪忍。一三三六四二六我的兄弟啊,这种痛苦完全不受边际效应递减规律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它非但没有递减,还在递增。每天醒来,我都以为自己会迎来新的一天,可脑子却总是去想那件旧事。我再怎么命令它——“傻瓜,停止去想,停止”——都没用。这让我什么活儿都干不好。有时候,实在没办法,我只好躺平,配合它去想那件事。在想象中,我上千次地战胜这个批评的人,而且每次战胜的方式都不同,可以说次次赢得干净漂亮。有时候,兄弟你知道的,因为太过投入,我还在设想的同时脱口而出:“孙子,你也有今天,服不服?”就好像自己真的用膝盖把他的头压在地上一样。

爱斯特拉贡:我压得他白眼直翻、白沫直吐、大小便失了禁。

弗拉第米尔:唉,这样的“胜利”它积累得越多,带给自己的屈辱却越是沉重。然后,有一天我冷不丁想到,在想象中被我压在膝下的批评者,其实是一个没有眼睛、没有眉毛、没有嘴巴、没有形状也没有名和姓的人,也就是说,我竟然忘记了他是谁,更准确地说,我从来就不知道他是谁。

爱斯特拉贡:(对观众)特别是在网络时代,你更不知道他是谁。


波兰插画家Pawel Kuczynski的作品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弗拉第米尔:他留给我的就是一阵疯狂的笑声。也就是说,如果现在上帝和法律准许我去除掉他,我竟然不知道找谁下手。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死了我也不知道。荒谬啊,一个批评我的人就是死了,我却还要受他那句可能是无心的取笑的判决的折磨。也就是想到这里,我对批评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解。我发现:问题不在于谁批评了我,批评了什么,而在于我怎么理解和看待批评。也就是说,这事情的重心应该是在我这儿的,我自岿然不动,谁能奈我若何,后来却变成在他人那儿,他人——无论他是谁,哪怕只是一个三岁小儿——只要羞辱我一下,我就像一条愚蠢的鱼儿,急冲冲地去上钩,任由其摆布。

爱斯特拉贡:等等,你刚才说上帝和法律准许你去除掉批评者,我想加一句:你除得了这个,也除不了那个。除非你拥有超越一切的暴力资源。

弗拉第米尔:我没有。

爱斯特拉贡:而且不是暂时拥有,是永远拥有,你才能使人闭嘴。

弗拉第米尔:我们不要过多假设这种极端情况好不好,瞧瞧你,我都不记得我说到哪了。

爱斯特拉贡:是你先假设的,你假设上帝和法律准许你去除掉批评者。

弗拉第米尔:我接着说,说到底,我们还是对别人的评价存在依赖,太在乎别人的评价。

爱斯特拉贡:诚然。

弗拉第米尔:这就势必导致我们对好的评价存在渴望,对坏的评价存在恐惧。我们整个人因此变得贱兮兮的。你看,我们把作品提呈给一个人看,而我们在一边看此人反应时,表情是不是贱兮兮的?我们长时间咧着嘴,表面上装作无意,实际是很紧张地看着,看他一行行扫视自己的作品。可能因为早上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他啧了一声,我们就觉得是自己的文字让他烦躁,因此像是被什么夹了一样,双眼紧闭,几乎痛得弯下腰来。要是别人大声说“好哇好哇”,我们就害羞地说“哪里哪里,还需要修改,还需要修改”。唉,我们真是好不要脸,真是贱啊。贱婢弗拉第米尔,贱婢!

爱斯特拉贡:贱婢一三三六四二六,贱婢青铜,贱婢爱斯特拉贡。

弗拉第米尔:我们干吗得这样?仿佛这世上最重要的事不是创造,而是对创造的批评似的。为什么要赔这个笑脸啊?贱婢弗拉第米尔!贱婢!

爱斯特拉贡:贱婢一三三六四二六,贱婢青铜,贱婢爱斯特拉贡。

弗拉第米尔:因此我想到我遇见的一位自产自销的果农,他推着满车的苹果来到都市叫卖,人们总是放下这个拿起那个,或者放下那个拿起这个,嘴里说的都是苹果的毛病,不是太硬就是太软,不是长了虫就是打了农药,可他就是只顾着摇自己的蒲扇,不为所动。苹果自打生成,它就是只苹果,批评在吹拂、袭扰和覆盖它,却无法成为它的一部分。我们的作品也一样,它自打生成,就有了自己的本质,它不会因为批评就变得好吃,也不会因为批评就变得难吃。如果说因为批评就变得好吃和难吃,那是因为吃的人出现了幻觉。有数的农民不会因为别人说几句,就把车里装的苹果气哼哼地扔到街上的。

爱斯特拉贡:(沉思)把我们的作品比作苹果这么遥远的事物不太好吧,也许得把它比作母亲所生育的孩子,要是那果农卖的是自己的孩子,你看他允许别人这样放肆地点评自己的孩子么?

弗拉第米尔:不是苹果,难道我们就不能把它视作苹果吗?我们不能把自己的作品,从自己的孩子,看作是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苹果吗?超然一点,一三三六四二六,这是拯救之道。

爱斯特拉贡:那好吧,就是苹果。那我们的苹果自立了,不需要批评了,是不是就是否定批评。我知道,批评自古以来都被视为应该善待的事物。

弗拉第米尔:我并没有否定批评,我只是确立了创造的主体地位。也就是说创造的主体地位是创造,而不是批评。如果我们把批评视为主体,我们只需要收买评论家就好了,向他行贿(做搓钱状)。

爱斯特拉贡:有好多人就是这么干的,比如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弗拉第米尔:比如ABCDEFG。

爱斯特拉贡:如果这样列举下去,5000字任务很快就完成啦,我记得教授在约稿信里说文章最好写到5000字。而且我们什么事也不干,就成功了。究竟,我们不能把自己的道德建立在别人的失德身上。也不能把自己的有为建立在别人的不作为上。我在想,只有我们同意这一点——作品在创造完成之后就离开了我们,就自立于我们以及批评者——我们才能把批评纳为己用,才能得到它的帮助。也就是说,这时候,哪怕人家纯粹是对我们人身攻击,我们也能从中拣选出有益于我们下次生产的建议。我们才能感受到批评的善意。简而言之,我们只有把我们的孩子不当我们的孩子,才能泰然。

爱斯特拉贡:当苹果。

弗拉第米尔:对,当苹果,如果不把它当苹果,我们就容易成为它的民族主义者。

爱斯特拉贡:此话怎讲?

弗拉第米尔:就是碰都碰不得,人家一碰我们就发火,要保卫它。

爱斯特拉贡:噢。

弗拉第米尔:现在,你,泰然了吗?

爱斯特拉贡:我,有点泰然了。

弗拉第米尔:我确实泰然了。正是意识到自己有了这种泰然的态度,我才下定决心重返文坛。我敢说你回来,是想赌自己的新作能获得成功。你是这样想的:谁知道呢,什么事都会发生,有时候人们口味正好变了。来,让我摸摸你的裤兜,我看那里鼓鼓的。(走过去搜爱斯特拉贡的身,搜出一大沓钞票,弗拉第米尔转身向观众扬动钞票)你看,做好了评论者不说好话就行贿的准备。你是从哪里学会这一套的。

爱斯特拉贡: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拖那些真正的评论人下水,不是为了收买他们,怎么说呢,我只是,为了防止一些有祸害权的人故意对我祸害。你知道各行各业都有敲诈者。

弗拉第米尔:你这么说我可不同意。虽然我对批评本身长期保持不满,但我并不认为,在这个行业存在什么敲诈勒索者。这完全是你的臆想。你这样想还是很滑稽的。

爱斯特拉贡:吃吃饭什么的。人还不得吃饭哪,民以食为天。人是铁饭是钢,啊。我不请人吃饭,别人也会请。这是惯例?

弗拉第米尔:算了。(绕着舞台走了三圈,停下,摇晃着右手食指,重新对爱斯特拉贡布道)只有在内心泰然的基础上,我们才有可能去分辨一个事实:今天的批评,比往日,要多很多,狂很多,狠毒很多,也随意很多。这是明显存在的事实,却很难被我们感受到。我们总是认为,每个时代的批评都是一样的,不是一样,也差不多一样。这和每个时代所遭遇的自然灾害差不多一样,是一样的。但现在,只要你细细体会,就能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批评较之以往任何时刻,都多很多、狂很多、狠毒很多,也随意很多。你体会体会。

爱斯特拉贡:我怎么体会?

弗拉第米尔:你闭上眼睛,好好想一下,你就那么想一下。

爱斯特拉贡:(闭目片刻)我确实体会到了,我感觉自己身为一个稻草人,身上插满利箭,这使我像个刺猬。

弗拉第米尔:这就对了。你再思考思考,是什么让我们这个时代的批评突然多起来了呢?

爱斯特拉贡:(思考)啊……有一个说法是这样的:现在网络越来越普及,网络把过去不能显现、很难显现的意见都显现出来了。事实上批评是没有增减的,只是现在显现得多了。

弗拉第米尔:有道理。但还是很难说服自己对不?你说服不了自己它就是这回事。

爱斯特拉贡:对,这个看法涵盖不了我们面对的现象。那是因为什么呢,我亲爱的弗拉第米尔?

弗拉第米尔:那是因为我们来到了一个民主的时代。这么说可能会引起争议,因为民主毕竟不是一个稳定的概念,那么我就说,那是因为我们来到了一个平等的时代。

爱斯特拉贡:平等的时代?民主、平等,这不都是好事儿吗?

弗拉第米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来,听听托克维尔此人怎么说吧。(从书包里取出《论美国的民主》,翻到折页处,边走边读)“当出身优势和财产优势彻底铲除以后,当一切职业向一切人开放之后,当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每一种职业的顶峰之后,广阔而舒适的前景似乎展现在胸怀大志的人面前,他情不自禁地认为,天将降大任于他。”(转身朝舞台另一侧走去)“可惜,这是妄想,生活经验每时每刻在纠正这种妄想。每个公民都可以为自己设想美好的前程,这种平等使每个公民作为个人都变得很软弱。平等从各个方面限制公民的力量,同时又听任公民的欲望不断扩张。”(转身)“他们摧毁了束缚人的少数人特权,却碰到了全体人的竞争。”(抬头)对,此处划重点:全体人的竞争。

爱斯特拉贡:我晕了,大哥你在讲什么啊?

弗拉第米尔:讲什么,讲真理。听不懂了吧,我就跟你这么说吧,在过去的时代,一个人要成为作家,需要拥有裁判权的人首肯、恩准和荫庇,如此他才算是据有写作这项特权,而在如今这个时代,一个人想要成为作家,他就可以去成为,不需要任何人批准。因此,现在写作者面对的不是几个人的竞争,而是全体人的竞争。

爱斯特拉贡:倍加晕乎了,难道存在一个写作还是特权的时代吗?

弗拉第米尔:难道不存在吗?你再好好想想。

爱斯特拉贡:(闭目)我感觉确实有那么点意思,过去的写作者并不是很多。首先,文盲就很多。那你定义的那个过去的时代是什么时代?

弗拉第米尔:王权的时代、专制的时代。

爱斯特拉贡:现在呢?

弗拉第米尔:现在就是我说的民主的时代、平等的时代。革命把过去只给几个人配置钥匙的大门推开,一下子向所有人开放。啊哈,是个人就意识到他贵族的可能性。你定然知道,每当奢侈品商店把价格调到普通人都能接受的地步,现场一定人山人海,结次结账都要排队几个小时。文学殿堂的大门向所有人开放,带来的后果也是这样。到处都是来碰运气的人。因为文学和开饭店一样,究竟不需什么学历和资格证。

爱斯特拉贡:有那么多人吗?我怎么老听人说“文学已死”。

弗拉第米尔:啥“已死”,每个人都在写好吧?主妇在厨房写,工人在工地写,很多人为了写作还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文学的宫殿内可以说人满为患。然后我们就看见一种新的境况:人嫉妒和仇恨所有人,也被所有人嫉妒和仇恨。

爱斯特拉贡:这些观点都是你的吗,我怎么感觉不像?

弗拉第米尔:是勒内·基拉尔的。我并不害怕用他人的言论来填充自己的话语,只要这样的言论能带领我顺利通往真理。

爱斯特拉贡:我感觉这后一句话也不像是你说的。

弗拉第米尔:是弗朗齐斯科·彼特拉克说的。可这有什么关系呢。(用双手重重拍打对方双臂)勒内·基拉尔的理论就像一盏强力十足的航灯照亮我眼前漆黑的夜海。我得说,在这样一个机会平等的世界,我们遭受了太多额外的批评。这些批评全部来自同行。同行、同行、同行,懂吗?同行是冤家!不要分什么作者、批评者、读者,全是作者,全是同行。一些同行是明摆着地、故意地攻击别人,更多的同行在攻击别人时还不知道自己在攻击别人,还以为自己是在用批评帮助别人进步、是在爱对方呢,其实潜意识已经教他恶狠狠地攻击别人啦。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只有防范和仇恨。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喜欢厚古薄今的原因,因为人们不需要也不能够去抢夺古时候的荣誉,人们只能和同时代的人寸土必争。(张开双手)我还想说——


勒内·基拉尔的著作


爱斯特拉贡:你还想说什么?

弗拉第米尔:我还想说:在过去的时代,批评即使出语伤人,它也是出于善意。而在当今,批评即使语气温和,它也充满内在的敌意。啊,可怕,可怕,人是人的天敌,人是人的狼。人害人,人吃人。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爱斯特拉贡:(把情绪激动的弗拉第米尔拉到石头上坐下,快速拍打后者一边脸颊,试图唤醒他,唤不醒后走向前台对观众说)应该是病发了,谁能料到一别多日,再次相见,他已经是个精神病人了呢。他后来说的话,很明显,一个人只有得了受迫害妄想症才能说出来。你说,他和我一样,在文坛一穷二白,拿什么去让别人嫉妒,可他就像那些已经小有成就的人一样醉心于保护自己呢。(回头,大喝)泰然,泰然!

弗拉第米尔:人吃人,人吃人。

爱斯特拉贡:泰然,泰然!(见弗拉第米尔没有回音,走过去)得了,无论你是疯还是不疯,我都把你捎去文城吧。(弯下身子把弗拉第米尔架起来)

弗拉第米尔:(一边随爱斯特拉贡走,一边醉语)要我说,爱斯特拉贡我亲爱的兄弟啊,我们这次去文城,要是碰见批评,绝对不能吃暗亏,要还击。但是又不能让别人知道是我们在还击。希区柯克的电影《火车怪客》看过吗?甲提议由他去杀乙的妻子,由乙去杀甲的父亲。咱们也可以这样,我去攻击批评你的人,你去攻击批评我的人。

(声音越来越小,幕缓缓落下。幕完全落下后,又传来弗拉第米尔的大声喊叫:“不是逼疯批评的人,就是被批评的人逼疯。”)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图片来自网络。


往期回顾

“小说的现状与未来”文学论坛1|弋舟:与小说艺术的“顽固分子”聊天

“小说的现状与未来”文学论坛2|张楚:只要你不醒来,梦境仍会延续


作家简介

阿乙

《人民文学》中篇奖、蒲松龄短篇奖、林斤澜短篇奖得主。做过警察、体育编辑、文学编辑。曾任《天南》文学双月刊执行主编、铁葫芦图书公司文学主编。出版有长篇小说《早上九点叫醒我》,短篇小说集《情史失踪者》《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春天在哪里》《五百万汉字》,中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模范青年》,随笔集《寡人》《阳光猛烈,万物显形》。作品已被翻译成多国语言。


中心简介

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Center for Literary Writing and Research, Tsinghua University),简称“文学创作中心”(THULWR),成立于2017年,致力于全球文化视野下的文学创作与研究。

中心官方网站

http://lwr.tsinghua.edu.cn/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