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建筑巡游｜自贡： 凝留盐业兴衰的小城命脉
自贡是座“小城”。
从面积上看，它是四川省最小的地级市。自贡“因盐设市”，名字就来自“自流井”和“贡井”两座最重要的盐井。1983年，中国实行市管县体制改革，大部分地区被撤销，各地级市雨后春笋般兴起。自新中国成立就设立的自贡市，在改革浪潮中仅获富顺县。
说它是小城，还因为这里带着一种旧日气息。领先了半个多世纪的四川重镇，经历了三线建设的如火如荼，却在改革开放的产业转型中没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其面貌尚未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整座城市像是被蒙上老照片般泛黄的滤镜，缓缓流淌的是曾经存在，却很久没有感受过的往日时光。
在刚刚过去的春节，自贡又一次因为灯会吸引众人的目光。釜溪河畔迎来久违的人山人海，河边的亮化虽然有些红花绿树，却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自贡市各大酒店房价比平时上涨一倍，这里难得地热闹起来。
从成都到自贡乘坐高铁只需要一小时九分钟。自贡站离城区车程约30分钟，在2022年6月28号投入使用时，街边的路灯都没立起来，直到春节前才慢慢收拾得像模像样。车站附近，急着启程的出租车总想再多揽一位乘客。而公交车是另一种选择，慢悠悠地往市里开，铺设平整的道路两旁是未经人工打造的荒地，偶尔能看见一片孤零零的高层住宅区。
位于龙凤山脚的王爷庙（左）和法藏寺（右）隔着釜溪河相望
绕过路口，人忽然多了起来。皮卡拉着水果在街边叫卖，说是今年的粑粑柑长得极好，旁边还有卖小吃的摊贩。道路越开越稠密，两边都是老树，长得粗，能合抱双向四车道。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没看到一家24小时便利店，小超市倒是不少，路边看着像是报刊亭的地方买不到任何一张报纸，都是小卖部，各种日用品堆得满出来，鼓鼓囊囊。这里还保留着很多已经不太常见的店铺。比如只在年代剧里看到过的茶座KTV，晚上7点才营业，门头挂着几条小彩灯，里面偶尔飘出几句声嘶力竭的呐喊。大厅收费10元一位，先点歌，轮到自己就唱，喝酒喝茶都可以；也有包间，但是得提前预定。
贡井区的老街保存了非常丰富的清代至民国时期盐商遗留下来的老寺庙、民居和各种商铺，老街的肌理尚存，历史风貌仍在。和平路完全没有商业化，仿佛闯入了一片时光静止的独立世界。
贵州庙位于四川省自贡市贡井区贡井街道老街社区。又名荣禄宫、黔省会馆，为贵州商人款叙乡谊、聚众议商之会馆。
四川几乎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美食，自贡也不例外。盐业的发展让这里诞生川菜中著名的“盐帮菜”。王家大院古建筑群旁，“盐帮菜”文化旅游综合体正如火如荼地建造。此外，自贡唯一彪炳的战绩是每年消耗兔子的数量，根据当地相关机构统计，2018年自贡共消费兔子1.2亿只。经常在路边看见一筐毛茸茸的白兔甚是可爱，一抬头就是已经剥皮放血，准备下锅的食材。
桓侯宫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咸丰十年被焚，清同治四年至光绪元年原址复建。占地约1300m²，集祠庙、戏曲表演场所、会馆建筑为一体。桓侯宫山门牌楼极为精美，为四柱三间三重砖牌楼，高11m，表面雕刻有山水、人物图案并贴有瓷片装饰。山门头“桓侯宫”三个大字下横排“靈分阆郡”四字。
桓侯宫在2021年3月启动修缮，周边建筑的立面也在城市更新的进程中织织补补。位于桓侯宫背后的坡路是一条热闹的街道，服装、玩具、各类小吃、五金百货，生活所需基本可以在这里找全。
鲜椒兔，玉米嫩兔，火爆兔肚，冷吃兔，还有抽了真空的兔脑壳和兔腿……自贡兔子的做法可以说是穷极变化之能事。厕所兔总店门前是几大箱子抽真空的成品，顾客都是左右手各一大袋子提回去。除了兔子，火爆腰花、生煎肥肠、葱葱鲫鱼等盐帮菜系同样独具风味的，“蘸水菜”则可以平衡荤菜厚重的味道。富顺豆花是四川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所以这里的家家小店都有豆花饭，蘸水和之前佐菜的完全不同。面馆里摆放的晒醋产自太源井，因在生产时需要将醋置于室外自然发酵，暴晒杀菌而得名。据传画家丰子恺来自贡做客，回上海就带了几瓶。
走进自贡像是置身缩小版的重庆。这里地处四川盆地南部，丘陵地带，高高低低，起起伏伏。釜溪河蜿蜒曲折，穿城而过。中心城区有近百余座山体和水体，所以其城市格局依山就水，随顺自由。城市干道两旁的支路基本就是上上下下的台阶，房子的一层总是在马路下面，沿街的高楼背后就是老房子，穿斗式民居的木结构是房子的筋骨。从外面看，各家各户灰瓦屋顶连成一片，密不透风，而这样的景象随处可见，似乎高层居民楼不过表面一层。五星街便民摊区，也就是菜市场的空间形态与民居如出一辙。不起眼的入口里面幽深丰富，东锅宿舍和商业局宿舍之间的缝隙被一块块塑料棚子贴满，下面是一个个摊位，被点点灯光照亮。
贡井南华宫是广东盐商会馆，始建于清光绪25年（1899年），占地面积3000m²，由戏楼、大殿、左厢房、右厢房和东侧院构成。戏楼因缓慢的修复被围挡起来。青花嵌瓷在当地普遍装点在百年前重要建筑的飞檐山墙上。
市中心的妙观寺也随着地势抬升，寺前有一片开阔的广场，让寺庙主体和城市道路拉开距离，既方便人流疏散，又能让访客在入口前看到其完整轮廓。从山门到七佛殿，地形不断向上，曲折的路径没有刻意塑造成一条笔直的轴线，最高处几乎可以俯瞰周周边区域。旁边只有一栋高层住宅楼，显得极为突兀，不合时宜。
妙观寺是由佛生法师创建于上世纪四十年代，位于自贡市釜溪河畔的一对山麓间。
妙观寺旁边的光明旅馆也在将近二十级台阶之上，这里已经开了二十多年，房价70元一晚，人多另有优惠。经营者熊舒文经历过两次拆迁，但都没有离开这里。站在旅馆二层的露台上，看得见对面富台山上的夕阳红老年电梯公寓。
富台山是自贡最早发展的片区，民国时期来到自贡的“川南盐务审核分所”的各国协理修建的公馆已是一片废墟，1965年建成的内昆铁路从山顶经过，至今仍在通车，上世纪末竣工的富台山隧道已经没有了人防的功能，隧道内两侧是一个个摊位，从电子产品到理发修脸等服务不一而足。
富台山隧道，上世纪八十年代建设，兼具交通、商业、人防和旅游等功能。原自贡长途汽车站位于其南麓，光明旅馆因此区位开张。
沿着滨江路漫无目的地走，眼前所见不过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王爷庙是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这么多年一直作为茶馆经营。自己带茶叶和杯子，就只用支付10元买开水钱。这里最便宜的茶15元一位，找个地方坐，随便坐多久，Wi-Fi也不设密码。主体建筑是座戏楼，偶有演出，工作人员会把曲牌挂出来。有时一些兴趣小组会来这里排练，大家身穿演出服，请来专业音响师，十分认真。
釜溪河畔的茶馆
釜溪河畔，这样的茶馆不在少数。如同过去成都的府南河一样。几把塑料椅子，几张桌子就能支起个茶摊，老板一般只收个茶位费，开水装在暖瓶里，暖瓶放在桌子上，茶客自便，一切都像是停留在十多年前的样子。大家打打麻将，发发呆，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一半。
在自贡，历史从来有迹可循。
虽然算不上名声在外，但它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全市共有八大历史文化街区：汇柴口——火井沱、西秦会馆——中华路、高山井、老街河街、艾叶横街、大安街、大山铺老街、凉高山老街。这些老街无不见证着千年盐都往日的辉煌，然而自贡像是一个曾经的优等生逐渐接受了自己的资质平平，没有涌动着力争上游的躁动和不安，没有要建设所谓国际化大都市的压力，建筑遗产和历史遗迹尚未被当成贩卖的商品，各个年代的房屋像是一层又一层的自然沉积，记录着城市两千多年未曾断绝的历史。
1938年，孙明经前往自贡拍摄井盐生产的电影，在拍电影的同时，他还拍摄了照片800幅。镜头记录了天车林立、盐井遍布的盛景。©孙明经
自贡井盐生产历史悠久，自流井更是清乾隆时期四川五大中心产盐场地之一。太平天国年间，太平军控制了长江中下游地区，淮盐不能上运，“川盐济楚”造就川盐发展的一大高峰。清咸丰、同治年间这里成为四川井盐中心产盐场地，是中国最大的手工业工场，产业工人达十万之众，被誉为“中国井盐之都”。抗日战争爆发后，由于沿海一带相继沦陷，海盐生产备受破坏，运输受阻，于是形成第二次“川盐济楚”。新中国成立后，自贡井盐得到更大的发展，产量占全国40%、四川80%，并发展成为全国最大的盐化工生产基地。
上图：为从地下取盐必须打深井，井深可超过1000米，自贡人把打井用的钻头叫锉，几个铁匠一打就可以打出钻千米井的钻头，令人十分惊叹。
下图：曾经的盐场没有现代能源，只能依靠人力和牛力来完成生产。©孙明经
自贡许多重要的历史建筑都与盐相关。而在老城区漫步的过程中，稍不留神就会和历史遗迹擦肩而过。
在一片居民区里，108m²的占地面积也许是四川省文保单位中最小的。清光绪十三年（1887）冬月，为旌表四大盐业世家之一“李四友堂”的宗亲媳妇倪氏节孝，李倪氏节孝坊就立在光大街。这里原名复兴街，是当年自贡市区通往荣县、威远、乐山方向的要道，周围井灶密布，有盐井、气井上千口。2017年，牌坊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然而早在十年前，周边建起稠密的住宅楼就已经将牌坊围住，所以目前文物保护范围只能到台基外五米，小区居民的日常与此地的历史遗迹紧邻。
李倪氏节孝坊位于自流井区光大街光大福院小区内，建于清光绪十三年（1887年），坐东北向西南。是为旌表四大盐业世家之一”李四友堂”的宗亲媳妇倪氏而立的。前后横批各书“冰雪盟心”“松筠励节”。
走到凉高山街，眼前的景象很难让人相信这里曾经是四大盐业世家之一“李陶淑堂”的创始人李振亨家族的居住地。凉高山张氏、王氏节孝坊则两座牌坊的位置标明了“富荣盐场”到牛佛渡口这条古盐道的大致走向。牌坊同样被周边低矮的瓦房围得密不透风，当地民居的砖墙与牌坊的石头直接相连，而保护支撑文物的钢结构则被当地人用来晾晒农产品，彻底成为生活场景的一部分。
凉高山老街呈“Y”形，大街小巷长约1km，街房多为小青瓦木石结构。
王氏节孝坊为石结构，五滴水四柱三门，通高12m，通宽7.5m，明楼屋脊不寻常地有六对鸱尾.除了对联、文字记载外，还有雕刻得活灵活现的石刻人物、石兽等。
张氏节孝坊由川南著名石匠大师陈葆初为之设计、施工。牌坊为石结构，五滴水四柱三门，牌坊通高12.5m，通宽10.5m，石坊通体雕刻精美。
与凉高山街相连的主路以燊海井得名。燊海井开凿于1823年，历时13年凿成，凿成时井深1001.42m，随后几经加深达到现井深1100m，是当时的世界之最。而修复过的燊海井包括碓房、大车房、汲卤筒和灶房等功能空间，保持原有布局。如今灶房里排列着八口圆锅，两个人赤着上膊，采用传统的方法煎制食盐，在参观燊海井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工人背着一袋袋盐进进出出。这一切并非表演，燊海井到现在依然维持着每日2吨的产盐量，并且可以销售，3.5元一袋。
上图：天车由上百根圆杉木和竹篾绳捆扎而成。
下图：大车是井盐运作的动力来源其直径4.5m，高2.5m，需要8至12个工人齐力操作后来使用牛来代替人力牵引。
燊海井作为自贡的4A级风景区，除了出入口前面还算宽阔的机动车道之外，看不出任何旅游景区的特征，沿着南侧围墙外的小路走到后面的土坡上，又是一排排不超过两层的民居，紧密地围绕着井盐辉煌的过往。曾任四川边防军统筹处处长等要职，同时也是大盐商的张伯卿耗费白银4万两建成的宅院已经成为自贡人民公园的一部分。
张伯卿公馆始建于民国十二年（1923），原系贡井籍官绅张伯卿的私人宅邸。张伯卿公馆由四川德阳名土黄秋帆按重庆德国领事馆式样仿罗马建筑设计。在设计中囊括了西方重要历史时期的建筑特色，又通过柱础展示出中国传统建筑的精髓。
新旧荣哀在已经经历过一轮棚户区改造的中华路上演，原本与民居难舍难分的历史建筑面目逐渐清晰。西秦会馆又名“关帝庙”，是当时到自贡经营盐业的陕籍盐商集资修建的同乡会馆，因此得名，后于1959年改建成为自贡盐业历史博物馆。道路对面的停车场原来是人大广场，背后略显残破的四层小楼曾经是自贡市人民委员会的办公地，宽阔的屋檐依稀可以看出往日的重要地位，它的设计师是四川著名建筑师徐尚志，也就是中国建筑西南设计研究院旧办公楼和锦江宾馆的设计者。
盐业历史博物馆原为到自流井经营盐业的陕西盐商集资兴建的西秦会馆，始建于清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现存建筑风貌为清道光七年至九年扩建时的形制，由自贡建筑业宗师杨学三设计和督造。西秦会馆占地约3000m²，在长86m的中轴线布置了一系列主要建筑。
自贡市人民委员会旧址
除了井盐，自贡还拥有丰富的天然气资源，成为三线建设的重点工业城市。直到上世纪80年代，自贡还与成都、重庆比肩并称“蓉渝井”。然而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自贡区位不利于运输以及产业结构的劣势逐渐显现，日趋没落，只有马路上一辆辆顶着“川C”的车牌是自贡曾经辉煌历史的见证。自然仿佛和自贡开了个玩笑，这里的盐矿和天然气等资源让它一度成为四川的第三大城市，却又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发展受限。
盐业历史博物馆内
远眺自贡市盐业历史博物馆
如果以衡量城市发展的各项数据来看，自贡无疑是落后的。没有摩天大楼，没有吸引眼球的文化地标，繁华都市的种种业态，各大品牌似乎都与它无关。但是在这里，城市发展到今天的每一步都有迹可循。无数人的日常生活就在釜溪河的两岸，在曲折的巷道中展开，让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散发着点点烟火，脉脉温情。
故乡尚未作他乡。
摄影：朱迪
撰文：李里
采访：李里、杨睿涵
制片：lele
编辑：全倬冉、杨睿涵
排版协助：Bertie
导演：黄松
摄影：斯硕
策划/制作：全倬冉、杨睿涵、李里
策划统筹：Lele
调色：莫少龙
音乐：Jon Gegelman - Shared Joy
字体设计：zhuoran
平面设计：enkit
中国建筑巡游
第二章
四川：是什么塑造了地方景观？
成都：休闲城市的狂飙突进
中国建筑巡游
第一章
云南：被凝视的丰饶与困顿
昆明：都市的吞噬与再生
大理与泸沽湖：人群更替，山水依旧
石屏：愿对古城的赤诚守护，让菁莪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