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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

伦理选择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体系和话语体系中的核心术语和概念。在中文语境里，伦理选择的术语表达两个概念：伦理选择阶段（ethical selection）和伦理选择活动（ethical choice）。前者指类人猿在获得人的形式后所经历的获取人的本质的文明阶段，后者指人在获取人的本质的过程中所进行的伦理选择活动。伦理选择由自由选择和道德选择构成。自由选择是本能的外在表现形式，是兽性因子发挥作用的结果。道德选择是理性的外在表现形式，是人性因子发挥作用的结果。外在的伦理选择活动不仅是文学文本内容的主要构成，而且也是伦理问题产生和进行道德评价的基础。内在的伦理选择活动通过人的心理活动过程表现出来。心理活动是人在心理层面进行伦理选择的表现形式，但是内在的心理选择活动和外在的伦理选择活动交织在一起。

关键词

伦理选择阶段；伦理选择活动；斯芬克斯因子；伏羲女娲因子；伦理禁忌

作者简介

聂珍钊，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教授、外国语言文学学科建设云山工作室首席专家，欧洲科学院（Academia Europaea）外籍院士，国际文学伦理学批评研究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会长，要从事英美文学与比较文学、文学理论与批评、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研究等。

Analyzing the Implications of Ethical Selection and Ethical Choice

Ethical selection and ethical choice are two core concepts of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Ethical selection is concerned with the process in which humans acquire their human nature after their evolution from apes, while ethical choice is concerned with actions humans take to acquire their human nature. Ethical choice consists of free choice and moral choice. Free choice is the external manifestation of instinct and the result of animal factors. Moral choice is the external manifestation of reason and the result of human factors. The external ethical choices are not only the main content of literary text, but also the basis of ethical issues and moral evaluations. The inner ethical choices are revealed through the process of human psychological activities, which may be perceived as manifestations of human beings’ ethical choices at the psychological level. But the inner psychological choices are interwoven with the external ethical choices.

ethical selection; ethical choice; Sphinx Factor; Fuxi & Nuwa factor; ethical taboo

Nie Zhenzhao is Professor of Literature and Yunshan Chair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t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a foreign member of Academia Europaea and the President of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specializing in Engl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literary theory and criticism, and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Email: niezhenzhao@163.com

01

什么是伦理选择阶段

在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理论体系中，整个人类文明是由自然选择（natural selection）、伦理选择（ethical selection）和科学选择（scientific selection）三个阶段构成的，这就是人类文明三阶段论。从来源上说，人类文明的历史起点始于自然选择阶段，经过伦理选择阶段的发展，最后进入科学选择阶段而结束。自然选择、伦理选择和科学选择三个阶段有着内在的逻辑联系，是一个整体，但它们的性质不同，使命不同。自然选择用进化的方法解决了人的形式问题，伦理选择正在用教诲的方法解决人的本质问题，而科学选择则是用技术解决人的科学化问题。人是在进化过程中出现的，是自然选择的新物种。新出现的人的最大特点是形式上完全不同于其它动物，而本质上同其它动物没有区别，处于未开化的蒙昧之中，因此需要在伦理选择中向文明发展。

蒙昧时期是人类获得人的形式后所经历的一个漫长的时期。由于石器是人类使用的主要劳动工具，英国考古学家卢伯克把这个时期称为石器时代，恩格斯将其称为“人类的童年”（《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 30）和“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 712）。在这个时期，人类还处于未开化的原始状态，缺乏基本的生活知识，愚昧而不明事理。尽管人类已经从住在树上转到树下，能够使用石制工具，掌握了摩擦取火的本领，发明了弓箭，但是人类的伦理观念没有产生，仍然像其它兽类一样靠本能生存。在野蛮时代，人类开始建筑房屋，驯养动物，种植谷物。恩格斯说：“发达的铁制工具、风箱、手磨、陶工的辘轳、榨油和酿酒、成为手工艺的发达的金属加工、货车和战车、用方木和木板造船、作为艺术的建筑术的萌芽、由设塔楼和雉堞的城墙围绕起来的城市、荷马史诗以及全部的神话——这就是希腊人由野蛮时代带入文明时代的主要遗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 23）。作为伦理出现的标志，“在这个阶段上，食人之风正在逐渐消失”（22）。

人类文明的三个阶段各有特点，但它们承上启下，推动着历史向前发展。根据摩尔根和马克思恩格斯的观点，人类文明经历了一个从蒙昧、野蛮到文明的过程。当人通过自然选择在形式上把自己从兽类中解放出来的时候，人即进入蒙昧时期，同时也进入伦理选择的阶段。伦理选择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也是自然选择孕育的人类文明的开始。因此在人类文明三个阶段中，伦理选择阶段不仅是我们目前正在经历的阶段，也是最重要的阶段。

在中文语境里，伦理选择的术语表达两个概念：伦理选择阶段（ethical selection）和伦理选择活动（ethical choice）。前者指类人猿在获得人的形式后所经历的获取人的本质的文明阶段，后者指人在获取人的本质的过程中所进行的伦理选择活动。伦理选择过程和伦理选择活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在具体运用中需要把伦理选择所表达的两个不同概念区别开来。ethical selection 是与自然选择相对应的一个概念，指人在获得人的形式之后所经历的获取人的本质的整个选择过程。就生活而言，人从出生到死去的整个生命过程就是一个伦理选择（ethical selection）过程。

因此，ethical selection 同natural selection 相对，是整个选择过程，是单数。但是，ethical selection 是同ethical choices 交织在一起不能分开的。ethical selection 是对人和整个人类所经历全部伦理选择活动的整体概括，它不仅是由无数个具体的ethical choices（伦理选择）构成，而且也由它们体现。因此，无数个ethical choices 构成ethical selection 的整体。在人生道路上，人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和经历ethical choices，所有的人都生活在ethical choices 之中并通过ethical choices 体现其存在，并最终在伦理选择中走完人生之路，完成人生的整个伦理选择（ethical selection）过程。

自然选择阶段是人的形式的选择阶段，是构成人类历史的第一个阶段，而伦理选择过程是人类文明整个过程中的第二个阶段。伦理选择过程是人的本质选择阶段。根据达尔文的理论，类人猿在自然选择过程中通过进化获得人的形式，但是类人猿在形式上得到了改变并不是说在本质上已经同其它动物区别开来，成为了真正的人。类人猿形式上的改变只是意味着自然选择中人这个新的物种的出现。人的出现是人类进化史以及人类文明发展史的一个标志，不仅意味人类完成了从猿到人的进化，而且也意味着自然选择即将完成历史使命，人类将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这个新的阶段就是伦理选择阶段。它是人在获得人的形式后经历的获得人的本质的过程。在自然选择阶段，人的形式得到定型，即使一代一代的人在生长发育过程中会出现一些新的个性化特征，但不会导致人的形式发生根本性改变。人通过自然选择进化出人的形式，但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人一直生活在一个人兽不分的蒙昧状态中，既没有人的概念，也没有伦理的观念。人只是动物界中一个形式独特的物种，在本质上同其它动物无异，因此人在自然阶段阶段的一切活动都是生存竞争。正是通过生存竞争，才有了最适应生存的人类。而新的伦理选择阶段，开启了人类的伦理选择过程。

02

乱伦禁忌与伦理观念的形成

希腊神话中描述的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形象以及中国神话中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的形象，都是在自然选择中出现的最初的人的形象。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人头同兽身结合在一起，并以此象征性地说明刚出现的人是人兽不分的。在中国陕西省西安市半坡遗址出土的新石器时代人面鱼纹彩陶盆，盆中的人面鱼身的图案体现的正是这种人兽一体的特点。这些流传下来的反映远古时代人类生活及其观念的神话、传说、文物等，说明人兽一体和人兽不分是蒙昧时代人类共同的特点，同时也说明远古人类渴望把自己同其它动物区别开来。

对远古的人类来说，人兽一体在生活中具体表现之一为乱伦，并通过婚姻和家庭体现出来。无论是摩尔根的发现，还是恩格斯的研究，都说明蒙昧时代关于人的认识以及婚配和家庭形式，都是建立在人兽不分的基础之上的。希腊神话中的天神乌拉诺斯和地母该亚是在混沌中诞生的一对兄妹。他们在蒙昧中生活，在蒙昧中婚配并诞下一众儿女，组合成神界的家庭。伏羲和女娲原本也是一对兄妹，他们相互结合才有了后来炎黄子孙的繁衍。大量西方和东方的神话以及史诗有关人类起源的故事，不仅说明了蒙昧时代的乱伦特征，而且说明人类经历了一个从乱伦到伦理的认知过程。生活在蒙昧中的天神和地母以及伏羲和女娲同生活在文明中的人相比，在他们的认知中还没有伦理的观念。他们像其它动物一样依靠本能生活繁衍，还不能从本质上把人同其它动物区别开来。斯芬克斯那个关于人的谜语，就是关于人的本质的思考，关于人的定义的追问，关于人同兽的区别的求解。

在蒙昧时代，血缘家庭是在乱伦基础上组建的。恩格斯分析原始社会血缘家庭的性关系说：“同胞兄弟姊妹、从（表）兄弟姊妹、再从（表）兄弟姊妹和血统更远一些的（表）兄弟姊妹，都互为兄弟姊妹，正因为如此，也一概互为夫妻。兄弟姊妹的关系，在家庭的这一阶段上，也自然而然地包括相互的性关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 33）。最原始的家庭形式就是杂婚，不仅兄弟姊妹之间而且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性关系都是允许存在的。瓦格纳的《尼贝龙根的指环》歌词中说：“谁曾听说过哥哥抱着妹妹做新娘？”（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 33）马克思曾经强烈批评这是对原始时代的完全曲解。马克思说：“在原始时代，妹妹曾经是妻子，而这是合乎道德的”（33）。在后来文明时期被严格禁止的乱伦现象在当时的血缘家庭中普遍存在，不仅没有乱伦的禁忌，而且乱伦得到氏族的维护。血缘家庭为对偶婚伦理关系的形成创造了条件，但它并不是人类最早的伦理关系的存在。

乱伦成为禁忌并不是由伦理观念导致的，而是优胜劣汰的自然选择的结果。路易斯·亨利·摩尔根（Lewis Henry Morgan）说：“没有血缘亲属关系的氏族之间的婚姻，生育出在体质上和智力上都更强健的人种；两个正在进步的部落混合在一起了，新生代的颅骨和脑髓便自然地扩大到综合了两个部落的才能的程度”（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 55）。血缘家庭中性关系的排除以及在非血缘家庭中诞生的孩子显示出来多方面的优势，进而导致血缘家庭的数量在生存竞争中逐渐减少，为了种族繁衍最终形成了在血亲中不得通婚的禁忌。

伦理的产生是同禁忌相联系的。恩格斯说：“如果说家庭组织上的第一个进步在于排除了父母和子女之间相互的性关系，那么，第二个进步就在于对于姊妹和兄弟也排除了这种关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 34）。对偶制度家庭同母所生子女之间的性关系逐步被禁止，实行族外婚原则导致旧的家庭公社的分裂和新的家庭公社的建立。实际上，氏族社会对偶制家庭中父母和子女间的性关系为习俗所禁止，正是最初的伦理禁忌。当禁忌得到自觉遵守和形成制度，就变成了伦理。

伦理是人特有的属性。人通过婚姻关系组成家庭，家庭组成氏族，氏族组成国家。氏族、部落和国家都是由人组成的，因此氏族、部落和国家也一样有了伦理属性，继而伦理观念形成了。实际上，在伦理的观念产生之前，人类的婚配形式、家庭组合以及日常生活、社会生活已经不是混乱的而是有序的。例如，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关于婚姻、家庭和亲情的观念、人物的评价、是非的争论、战争的讨论等，都显现出伦理的思想萌芽，基于家庭关系的讨论尤其如此。《伊利亚特》故事主要围绕阿伽门农和赫克托耳的家庭展开，《奥德赛》的故事主要围绕俄底修斯回家和儿子忒勒玛科斯寻父展开。无论是《伊利亚特》还是《奥德赛》，讲述故事和评价人物如赫克托耳对妻子的深情和对家庭的关心，俄底修斯对妻子的思念和回家的渴望，都带有在今天看来属于伦理的色彩。

从荷马史诗的记述中可以看出，伦理禁忌最初发挥的作用不是促进伦理观念的产生，而是通过非血缘的婚配优化人的基因组合，促进人的形式的完善和智力水平的提高。从乱伦到禁忌的形成，恩格斯认为这一进步可以作为“自然选择原则在发生作用的最好说明”（《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 46）。乱伦禁忌的的实质是建立伦理秩序，这给氏族社会的血缘家庭婚姻制度带来巨大变化，其结果是血缘家庭迅速消失和非血缘家庭的快速崛起。乱伦禁忌说明，人在获得人的形式以后，尽管自然选择还在发挥作用，但伦理的萌芽已经开始在蒙昧中生长，伦理观念逐渐形成，伦理选择已经在自觉与不自觉之中取代自然选择。

在伦理观念形成的过程中，文字的发明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有了文字，在婚姻和家庭中形成的需要认真遵守的规约才被固定下来，才从习俗转变成伦理。原来仅仅在家庭和家族中被遵守的习俗，才转化成在整个氏族和部落都被要求遵守的伦理。因此摩尔根说：“文字的使用是文明伊始的一个最准确的标志，刻在石头上的象形文字也具有同等的意义。认真地说来，没有文字记载，就没有历史，也没有文明”（《古代社会》30）。文字的价值不仅在于它是文明出现的标志，更在于文字是伦理的载体。正是文字的出现，才有了文学的出现，伦理才从习俗中通过文学的文本化过程被固定下来，成为伦理。希腊荷马留下的史诗，当它们从口头流传到通过文字固化为文本的时候，文学才真正产生。荷马史诗是人类文明史上目前能够读到的西方最早用文字描述伦理的文本，殷商时代的卜辞也是目前能够读到的中国最早用文字记述伦理的文本。尽管古代人类受限于认知能力还不能将伦理抽象化和条文化，但是他们借助文字将日常的伦理生活即应该如何生活的认知记述为文本，这比抽象化条文化的伦理更能被接受和遵守。更为重要的是，正是由于这些古老的文学文本的出现，伦理被文本化了，而伦理文本化是伦理形成的标志。

03

伦理选择活动与斯芬克斯因子

伦理选择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体系和话语体系中的核心术语和概念。在中文语境里，由于找不到其它更合适的与英语术语相对应的词或词组，因此同一个中文术语“伦理选择”分别指称英文术语ethical selection 和ethical choice。

在英文语境里，ethical selection和ethical choice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指人类在完成自然选择（natural selection）之后所要经历的伦理选择（ethical selection）过程，后者指人类在伦理选择阶段中所进行的具体的伦理选择活动（ethical choice）。

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人类的自然选择即生物性选择虽然通过进化获得了人的形式，但并没有完全把人同其他动物区别开来。自然选择与伦理选择是两种本质不同的选择，前者是人的形式的选择，后者是人的本质的选择，即把人同兽区别开来的选择。人的形式的选择主要是人头的选择。从形式上说，伏羲女娲同斯芬克斯是一样，都是一种人兽结合体。从人兽一体而论，他们都可以看成是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正因为是一个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他们才没有伦理的意识，才会兄妹婚配。除开人头，人的身体部分同其它兽类并无本质区别。古代希腊关于斯芬克斯的神话和中国古代关于伏羲女娲的神话，象征性地说明了人所特具有的人兽一体的特点。我们把这种这种人兽一体特点称为斯芬克斯因子（Sphinx Factor）或伏羲女娲因子，以此说明伦理选择的原理。无论斯芬克斯还是伏羲女娲，他们都是刚刚在形式上从兽中解放出来的新物种，尽管他们已经有了伦理的认识，但伦理观念还没有形成。他们都面临着在人兽之间进行选择的伦理要求，都在进行如何做人的思考，所以才有斯芬克斯关于人的概念的追问，才有伏羲女娲通过手握的规和矩对伦理的暗示。

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和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都是象征性的形象，他们从两个方面阐释了人的本质。一是强调人头体现人性因子，人头代表人的理性，它是决定人之所以为人的决定性因素。二是强调狮身代表兽性因子。科学已经证明，人从兽进化而来，兽身代表人身上保留的动物性的本能，因此斯芬克斯因子实际上包含了人身上残留的动物基因。即使人类文明经过伦理选择发展到今天，人身上仍然还带有斯芬克斯的动物性残留。它由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两部分构成，是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的总称。斯芬克斯因子中的人性因子是高级因子和主导因子，兽性因子是低级因子和从属因子，因此前者能够控制和约束后者，从而使人成为伦理的人。

斯芬克斯因子体现的人兽一体的特点说明人同兽之间的距离只是一步之遥。在《俄狄浦斯王》这部常常被解读为表现古希腊人命运主题的悲剧中，我们透过命运的面纱看到人类在做人还是做兽之间进行选择的艰难过程。这部悲剧借斯芬克斯以及它的谜语提出的问题是，人同兽的区别究竟在哪里？俄狄浦斯是一个理性人物，因而他能够解答斯芬克斯之谜，能够回答如何做出正确选择的问题，这就是理性选择的价值。俄狄浦斯由于理性的成熟，能够区别人与兽的不同，因此他才能破解斯芬克斯之谜。俄狄浦斯是一个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兽性因子会在本能上发挥作用，因此杀父娶母就是兽性因子在他身上发挥作用的结果。俄狄浦斯在无意中杀父娶母尽管是无辜的，但是违犯了伦理禁忌，仍然要遭受惩罚。俄狄浦斯追查杀父凶手以及最后的自我流放，是他敢于负责的选择，是人性因子在他身上发挥作用的结果。由于每一个人都是善恶并存的生物体，因此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人性因子的表现形式是理性意志，兽性因子的表现形式是自然意志。文学作品的价值就在于通过人性因子同兽性因子的不同组合与变化揭示人的伦理选择过程。在文学作品中，斯芬克斯因子的不同组合，导致文学作品中人物的行为和性格复杂化。斯芬克斯因子的不同变化，导致不同的伦理冲突，体现出不同的道德教诲价值。

伦理选择一般指正面的道德选择，即符合伦理环境或语境的道德要求的选择。由于人的认知的局限性，人既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也可能做出错误的选择，但做人的渴望促使人努力从自然意志的作用中解脱出来，在理性意志引导下做出正确选择。在一定环境和语境中，不同的生活有不同道德标准，每一个人只能按照不同环境和语境的道德标准进行选择。标准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自我选择的标准，即一个人按照自己选择的标准进行选择的主观标准。一种是环境和语境标准，即自我选择应该符合环境和语境要求的客观标准。客观标准是自我选择能否在环境和语境中被认可、被接受的标准。因此，伦理选择是对人的一种道德要求，不仅要求人克制自然意志，加强道德修养，而且也要求人在伦理选择过程中获取教诲，提高道德认知水准和正确选择的能力。伦理选择的道德要求就是自我约束，就是在伦理选择过程中约束自然意志和在理性意志引导下进行道德选择。

伦理选择过程由自由选择和道德选择构成。自由选择是本能的外在表现形式，是兽性因子发挥作用的结果。自由选择为了打破道德束缚和满足个人欲望，因此容易失去理性而进行错误选择。道德选择是理性的外在表现形式，是人性因子发挥作用的结果。道德选择实现自我约束和抑制自我欲望，在理性引导下追求正确的选择结果。人的道德修养越高，在伦理选择过程中的自我约束则越大，因此伦理选择受到道德的约束，通过理性抑制自然意志。在伦理选择过程中，尽管人的本能欲望受到抑制，自由选择被套上了道德的枷锁，但是提高了人的道德水准。随着伦理选择进程的加快和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科学选择的曙光已经出现，伦理选择正在同科学选择接轨。

04

伦理选择活动的两种形式

伦理选择活动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外在的选择活动，一种是内在的选择活动。无论外在的可见的选择活动还是内在的不可见的心理选择活动，它们不仅同事件、矛盾、冲突等结合在一起，而且也同认知、情感、思想等结合在一起。因此，无论外在的分析还是内在的分析，行为的分析还是情感的分析，都是伦理选择活动的分析，都是建立在文学文本基础上的分析。

伦理选择过程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伦理选择活动构成的。无论个人还是整个人类，都需要通过无数个伦理选择活动才能完成个人的或人类的伦理选择过程。人始终生活在伦理选择的过程之中，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伦理选择活动。无论生产活动、社会活动，还是情感活动、心理活动、精神活动，都是伦理选择活动。伦理选择活动不仅存在于日常生活中，也存在于心理活动中。日常的伦理选择活动是有目标的选择活动，并在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心理活动就是心理变化，是伦理选择在心理层面的表现形式。即使在睡梦中，伦理选择活动也没有停止，无论是庄周梦蝶，淳于棼的南柯一梦，还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都是通过做梦体现的无意识状态中的伦理选择，是心理的或外在的伦理选择的无意识显现。

外在的伦理选择活动主要是一个人如何为人和处世的选择，并通过为人和处世的选择范例提供教诲。例如在《威尼斯商人》中，安东尼奥为了向夏洛克借三千块钱用以成全巴萨尼奥的婚事，选择签下如有违约就从身上割下一磅肉抵债的契约。显然，在规避违约割肉的风险与帮助朋友的选择中，安东尼奥选择了后者，表现出做人的高尚道德。巴萨尼奥也是如此。当听说安东尼奥的商船在途中触礁沉没后，他安慰安东尼奥说：“老兄，不要灰心！这犹太人可以把我的肉、我的血、我的骨头、我的一切都拿去，可是我决不让你为了我的缘故流一滴血”（143）。在保全自己和割肉抵债以知恩图报的选择中，巴萨尼奥同样选择了后者。鲍西娅的选择尤为突出。为了使安东尼奥不受伤害，她不仅要用安东尼奥所借钱款数目的3倍、6倍、20倍为他偿还债务，而且还表现出高度的智慧，选择用假扮律师的办法为安东尼奥辩护。她在法庭上既对夏洛克进行做人为善的道德说教，又引用法典对他进行惩罚，最后由于夏洛克拒不妥协，她只好根据法律剥夺了他的财产。鲍西娅的一个个选择，既是聪明才智、渊博学识的表现，也是高尚道德的表现。

外在的伦理选择活动不仅是文学文本内容的主要构成，而且也是伦理问题产生和进行道德评价的基础。在但丁的《神曲》里，但丁在诗人维吉尔和贝亚特丽奇的引领下游历了地狱、炼狱和天堂三界，终于完成了人生的伦理选择过程。但丁的选择活动是睿智的、成功的。在人生迷途中，他选择维吉尔做自己的导师，带领他穿过地狱、炼狱，然后选择贝亚特丽奇作为向导带领他游历天堂，凭借信仰窥见到三位一体的神秘。《神曲》通过有关善和真理的人生选择，隐喻人类借助理性和哲学避免罪恶以及依靠信仰和神学认识真理的人生选择之路，强调人生选择的道德价值，从而发挥伦理选择的教诲作用。

内在的伦理选择活动通过人的心理活动过程中表现出来。心理活动是人在心理层面进行伦理选择的表现形式，但是内在的心理选择活动和外在的伦理选择活动往往是交织在一起。例如唐朝诗人陈玉兰的《寄夫》一诗，就从心理层面描写了妻子在家中思念丈夫的内在心理选择活动。丈夫在外守护边关，妻子在家中守候丈夫的归来。冬天到来，寒风吹到妻子身上，尽管妻子感到了寒冷，但是妻子想到的并不是自己如何避寒，而是心中生出对丈夫是否寒冷的担忧。这种担忧是妻子内心的选择活动，是看不见的。但是，妻子选择用书信的方法表达自己对丈夫的担忧，将内心的思念转变成了外在的可见的选择行为。家中的妻子提笔书写，万般愁绪涌上心头，写一行书信，洒千行泪水，只是为了问询丈夫，关边的冬天是否寒冷，寄去冬衣是否收到。诗中妻子寄送寒衣、写信寄情，泪洒家书，都是妻子思念丈夫的心理选择活动的外在形态。

在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里，哈姆雷特那句著名的内心独白“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Shakespeare, Hamlet 60），描写的同样是哈姆雷特关于为父复仇是否符合伦理的内在心理选择活动，是关于哈姆雷特内心对自己选择复仇的对与错的道德追问。哈姆雷特内在伦理选择活动的复杂性也通过他对母亲是否有罪的追查表现出来。戏中戏演出结束后，哈姆雷特前去见他母亲。他在途中说：“Soft, now to my mother - / O heart, lose not thy nature; let not ever / The soul of Nero enter this firm bosom,/ Let me be cruel not unnatural. / I will speak daggers to her, but use none”（78）。这一段内心独白表现的是哈姆雷特内在的心理选择活动。通过戏剧演出，哈姆雷特证实了自己的怀疑，确认母亲参与了克劳狄斯对父亲的谋害，心中产生了杀母复仇的强烈欲望。但是，理性抑制了他的本能冲动，引导他做出符合理性的选择，绝不能效仿弑母的罗马皇帝尼禄。他没有失去理性，最终选择用语言谴责母亲而不是选择用刀子杀死母亲。这段内心独白不仅深刻揭示了哈姆雷特异常复杂的心理选择活动过程，而且强调了理性与伦理在心理选择活动中所发挥的主导作用。

在大多数情况下，外在的伦理选择活动与内在的伦理选择活动总是交织在一起，并以此进行道德说教，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的主人公麦克白就是如此。麦克白是苏格兰大将，他同班柯征服叛乱后率军回国，路上遇见三个女巫，女巫预言麦克白将成为未来的国王。女巫的预言对麦克白的心理选择产生暗示，诱导他身上的兽性因子转化为渴求权力的自然意志，导致麦克白心理选择的天平在忠于国王和弑君篡位之间向后者倾斜。在妻子的唆使下，他的内在心理选择演变成具体的外在的伦理选择，杀害了来他城堡做客的国王邓肯，自己登上了国王的宝座。在麦克白的整个选择过程中，他内在的心理选择始终同外在伦理选择交织在一起，始终深陷于幻想、野心、迷信、贪婪的泥淖不能自拔，在伦理选择中因贪欲膨胀的痛苦和犯罪的恐惧而饱受煎熬，最后妻子发疯自杀，麦克白也被复仇者杀死。麦克白无论内在的还是外在的伦理选择活动，都是给人提供警示的范例，说明人如果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就容易堕入犯罪的深渊。在文学作品中，这种伦理选择的范例比比皆是，如李尔王将国土一分为三送给三个女儿。李尔王美好的心理选择愿望同现实中选择的矛盾，不仅导致他同女儿们之间的伦理冲突，而且最终也造成自己以及女儿们的伦理悲剧。

在具体的选择中，无论内在的还是外在的伦理选择，由于选择的伦理性质不同，其选择过程和选择结果亦不同。例如，莎士比亚戏剧中的麦克白、奥赛罗等人物，始终都是在善与恶的交织变化中进行选择。尽管是同一个人物的选择，但是他们经历了一系列善恶不断转换的选择。这种复杂的善恶交织的伦理选择，赋予了文学的艺术魅力并给予读者与观众道德启示。

文学伦理学批评不仅从人的本质的立场理解伦理选择，而且认为伦理选择是文学作品的核心构成。表达伦理选择的故事在中国文学和西方文学中不胜枚举。文学作品中只要有人物存在，就必然面临伦理选择的问题。在文学作品中，只要是选择，必然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选择项。只要有两个及两个以上的选择项，就必然增加选择的复杂性并导致选择结果的不同。例如《水浒传》中的梁山泊一众好汉，他们在决定投奔梁山前后，都经历过各自不同的伦理选择。其中宋江、卢俊义等人在上梁山之前，都在落草为寇还是为朝廷尽忠的选择中经历了一个思考、犹豫的过程，最后才选择了上山聚义。中国古典戏剧《救风尘》中宋引章的从良和赵盼儿的施救，都经历了艰难的伦理选择过程。再如悲剧《窦娥冤》《赵氏孤儿》《精忠旗》《清忠谱》，喜剧《西厢记》《看钱奴》《幽闺记》《中山狼》《玉簪记》等，其中一个个伦理选择无不惊心动魄，打动人心。正是文学作品中这些激动人心的伦理选择活动，文学艺术感染力和教诲价值才表现出来。

伦理选择不仅是戏剧和小说的核心构成，也是儿童文学如童话的核心构成。儿童文学如童话的出现是由儿童文学的教诲功能决定的。童年是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人生阶段，因此儿童同样需要经历伦理选择的过程。儿童文学（童话）的价值就在于通过教诲帮助儿童从自然选择走向伦理选择。儿童文学是儿童成长的教科书，发挥着引导儿童道德完善的作用。

从婴儿出生的生物学立场说，婴儿的出生类似于自然选择的结果，这时候的婴儿虽然获得了人的形式，但实际上并不能把自己同兽区别开来，因此婴儿在出生后的一段时间内仍然处于自然选择的过程中，同兽无异。只有当婴儿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人的身份并产生伦理认识的时候，婴儿才进入伦理选择的过程。这对于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只有在认识到自己是人并把自己同兽区别开来的时候，人的伦理观念才开始形成，人的选择才成为伦理的选择。儿童文学的价值主要在于帮助儿童形成人的概念，帮助儿童认识到自己是人而把自己同兽区别开来。对善恶的认识也在这个时候产生。因此，文学能够帮助人认识自己和社会，形成善恶观念，建立道德标准等，引导人做出正确的伦理选择。

05

结语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文学是人类伦理的产物，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伦理表达形式。人类为了表达伦理创造了文字，然后借助文字记载生活事件和人类对生活的理解，将文字组成了文本，创造了文学。文学的产生是伦理选择的结果，文学的价值在于记述了人的伦理选择活动。文学作品以人为书写对象，通过伦理选择写人、叙事、抒情，描述人生中一个个选择事例，评说做人的道理。因此，伦理选择是文学作品的核心构成，也是文学理论的基本架构。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理论和话语，实阮上都是关于伦理选择的理论和话语，即使那些有关哲学、美学、心理学、生物学、神经生理学以及其它学科的概念和术语，也是为了丰富伦理选择的分析和解说，为了科学地建构伦理选择的话语体系。文学伦理学批评借助自己的批评话语并根据自己的学术观点阅读、分析和解释文学作品中的伦理选择活动，简而言之，文学伦理学批评使用自己的批评术语和观点撰写阅读和理解文学作品的说明书，为读者理解文学作品和做出正确的伦理选择提供参考。

伦理选择是人类正在经历的一个相当长的阶段，也是人类所经历的一个道德化过程，但是这个过程是由一个个具体伦理选择活动完成的。为了做出正确的选择，人需要获得伦理教诲。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记述了人类伦理选择的范例，供我们在伦理选择过程中思考、借鉴，从中获取伦理教诲，实现人生伦理选择的道德目标。

责任编辑：刘云飞 

此文原载于《外国文学研究》2022年第6期

由于公众号篇幅所限，原文注解和引用文献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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