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森：李白对唐玄宗宠幸杨贵妃的讽刺
李白對唐玄宗寵倖
楊貴妃的諷刺
孟繁森
天宝年间，唐玄宗外宠骄将，内倚权相，倦于朝政 ，把主要精力用于宠幸杨贵妃，荒淫享乐上。
唐玄宗欣賞貴妃跳舞
《新唐书·李林甫传》：“时帝春秋高，听断稍怠，厌绳检，重接对大臣，及得林甫，任之不移。自是帝深居燕适，主德衰矣。”由于宠幸杨贵妃，国内政治局面日见恶化。《新唐书·杨贵妃传》：“妃每从游幸，乘马则力士（高力士）授鞭策。凡充锦绣官及治琢金玉者，大抵千人。奉须索，奇服秘玩，变化若神。四方争为怪珍入贡，动骇耳目。于是岭南节度使张九章、广陵长史王翼以所献最，进九章银青阶，擢翼户部侍郎，天下风靡。妃嗜荔枝，必欲生置之，乃至骑传送，味未变已至京师。”
因裙带关系，杨贵妃的族兄杨国忠做了高官，位至宰相，其姊妹也被封为秦国夫人、虢国夫人，杨氏的家族“恩宠声焰震天下”。这是产生安史之乱的原因之一。正因为如此，中晚唐的诗人常常把这个问题作为他们创作的重要题材，白居易写有千古绝唱《长恨歌》，杜牧写过咏史名篇《过华清宫三绝句》，郑畋也写了著名的绝句《马嵬坡》。
宋代以后，这个题材除了诗文中继续描写意外，还成了戏曲中经常描写的题材：宋南戏有《马践杨妃》（佚），元诸宫调有王伯成的《天宝遗事》（残），元杂剧有白仁甫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明传奇有吴世美的《惊鸿记》、屠隆的《彩毫记》，清传奇有洪昇的《长生殿》等。1这些作品都对唐玄宗进行了不同程度的讽刺。
李白是唐玄宗的同时代人，天宝初又在长安生活过一段时间，目睹了唐玄宗宠幸杨贵妃的种种情况，他对这个问题持什么态度呢？
首先，他对唐玄宗宠幸杨贵妃进行了讽刺。天宝初供奉翰林期间，唐玄宗为了自己同杨贵妃享乐生活的需要，经常命李白为他们作诗。《阳春歌》一诗便是奉旨而作。2诗云：
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叶桑袅风。
披香殿前花始红，流芳发色绣户中。
绣户中，相经。飞燕皇后轻身舞，
紫宫夫人绝世歌。圣君三万六千岁，
岁岁年年奈乐何！
“飞燕皇后”当指杨贵妃，“紫宫夫人”当指秦虢辈。把杨贵妃比作赵飞燕，是说杨贵妃同赵飞燕一样，是国家的祸水。“圣君”指唐玄宗。末两句是指责唐玄宗成年累月地同杨贵妃荒淫享乐。
《宫中行乐词》八首也是讽刺唐玄宗宠幸杨贵妃的。元萧士赟说：“太白诗用意深远，非洞悟《三百篇》之旨趣，未易窥其藩篱，晦菴所谓‘圣于诗’者也。《清平调词》、《宫中行乐词》，其中数首全得《国风》讽谏之体。如曰：‘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是讽其玉楼金殿不为延贤之地，徒使女子小人居之也。‘选妓随雕辇，征歌出洞房’，是讽其不好德而好色，不听雅乐而听郑声也。‘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是以飞燕比贵妃，妃与飞燕事迹相类，欲使明皇以古为鉴，知飞燕之为汉祸水而不惑溺于贵妃也。‘君王多乐事，应与万方同’是讽其与民同乐也。‘今朝风日好，宜入未央游’是讽其辍游宴之乐，而临政事视事于未央也。是时明皇有声色之惑，多不视朝，故因及之也。言在于此，意在于彼，正得讽谏之体。太白才得近君，当时人所难言者，即寓讽谏之意于诗内，使明皇因诗有悟，其社稷苍生庶有多瘳乎！岂曰小补之哉？”清王琦说：“按萧氏此说甚凿，使解诗者必执此见于胸中，而句度字权之，则古今之诗无一非讥时诽政之作，而忠厚和平之旨盖于是失矣。尤而效之，几何不为谗邪之嚆矢哉？”实际上，萧氏此说并不凿。据唐孟棨《本事诗》记载，唐玄宗为了享乐，派人去找李白作诗。当时李白饮酒已醉，提出要求：“倘陛下赐臣无畏，始可尽臣薄技。”他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呢？就是要对唐玄宗进行讽谏。酒醉，不过是护身符罢了。除萧氏所指出的外，还有这样的诗句：‘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清喻文鏊评这两句诗说：“既深警之，又规讽之。”3还有这样的诗句：“昭阳桃李月，罗绮自相亲。”罗绮指代女人，这是指责唐玄宗沉迷女色，更有这样的诗句：“莫教明月去，留着醉姮娥。”姮娥即嫦娥，与嫦娥已经迷醉一夜了，月亮要落了，还是不让嫦娥走，还要继续迷醉嫦娥。当着唐玄宗和杨贵妃的面写出这样的诗句，李白确实是“无畏”的。他没有遵循和平忠厚的诗教，此李白所以为李白。《乌栖曲》的言词也很激烈。诗云：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唐范传正说：“在长安时，秘书监贺知章号公为谪仙人，吟公《乌栖曲》云：‘此诗可以泣鬼神矣！’”4王夫之说：“至如太白《乌栖曲》诸篇，则又寓意高远，尤为雅奏。”5《唐诗合解》说；“此太白借吴王以讽明皇之于贵妃也。”6《唐宋诗醇》说：“乐极生悲之意写得微婉，未几而麋鹿游于姑苏矣。全不说破，可谓寄兴深微者。”7在当时的首都长安，在昏君唐玄宗的身边，以亡国之君夫差与西施的荒淫享乐生活来比拟唐玄宗与杨贵妃的荒淫享乐生活，确实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古风》四十三也作于天宝年间。诗云；
周穆八荒意，汉皇万乘尊。
淫乐心无极，雄豪安足论？
西海宴王母，北宫邀上元。
瑶水闻遗歌，玉杯竟空言。
灵迹有蔓草，徒悲千载魂。
周穆王即穆天子，以荒淫享乐著称。至于汉武帝，古代人们的认识与今天人们的认识并不完全相同。在宋朝，苏辙曾经把宋神宗比作汉武帝，几乎惹了一场大祸，后经人论救，才从轻处理。这里是把唐玄宗比作周穆王和汉武帝，指责唐玄宗淫乐没有止境，早年的雄豪之气一点也没有了。他跟谁淫乐呢？一是“王母”，即杨贵妃，唐人诗歌中常把杨贵妃比作王母；一是上元夫人，即秦虢辈。不是举行宴会，就是与她们游玩。最后又讽刺唐玄宗求仙。除上述诸诗外，《上之回》、《白紵辞》等，也都是讽刺唐玄宗宠幸杨贵妃的。
其次，李白还指出，唐玄宗宠幸杨贵妃已经给当时的政治带来了很大危害。《古朗月行》：
蟾蜍薄圆影，大明夜已残。
羿昔设九乌，天人清且安。
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
忧来其如何，悽怆摧心肝。
詹锳《李白诗文系年》将这首诗系于天宝十二载，说：“此诗之作，不知确在何年，姑附于此。”王运熙/李宝均说：“讽刺唐玄宗宠幸杨贵妃，荒废政事9。清陈沆解释较为具体：“忧禄山将叛时作。月后象，日君象。禄山之祸兆于女宠，故言蟾蚀月明，以喻宫闱之蛊惑。九乌无羿射，以见太阳之倾危，而究归诸阴精沦惑。则以明皇本英明之辞，若非沉溺声色，何以安危乐亡而不悟？危急之际，忧愤之词。”10由于杨贵妃蟾蜍蚀月，不仅蛊惑了唐玄宗，而且给唐玄宗的帝位造成了危机，出现了李林甫/安禄山等多个太阳。如果不把他们清除，是不能“天人清且安”的。李白为此而深感□怆。《古风》其二：
蟾蜍薄太清，蚀此瑶月台。
月光云中天，金魄遂沦没。
䗖蝀入紫薇，大明夷朝晖。
浮云隔两曜，万象昏阴霏。
萧萧长门宫，昔是今已非。
桂蠹华不实，天霜下严威。
沉叹终永夕，感我涕沾衣。
这首诗古人多以为开元十二年为王皇后无子被废而作。瞿蜕园/朱金城说；“是年李白二十四岁，远在蜀中，无由知此，即知之亦无缘关心此宫闱之事。”那么，这首诗是什么时候作的呢？我认为，这首诗应作于天宝年间，追忆王皇后被废事，但却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讽刺杨贵妃。王皇后是玄宗为临淄王时聘为妃，玄宗清内难时，曾参与大计，先天元年立为皇后，后因武惠妃得幸，王皇后被废为庶人。当时曾有人作赋为王皇后鸣不平。李白也为王皇后鸣不平。对前六句，唐仲言解释道：“蟾蜍蚀月，比屋武妃逼后。月光亏而魄没，见后已废而忧死也。䗖蝀借日之光以成形，今入紫微而日反为所蔽，比武妃既得幸蛊惑帝心至于慌乱也。”“浮云”二句，是说奸臣离间皇帝和皇后，使政治一片黑暗。最后六句通过今昔对比，怀念王皇后，指责武惠妃。实际上，武惠妃得幸，对唐玄宗和朝政是有一定影响的，但未达到这种程度。那时宗还算明君，政治上还是盛世。达到这种程度，是在武惠妃死后，是在唐玄宗宠幸杨贵妃以后。李白对唐玄宗和政局作这样的认识，也不是在开元年间，而是在天宝年间。李白把那时的情况说的那么严重，不过是借武惠妃影射杨贵妃罢了。
再次，李白指出唐玄宗宠幸杨贵妃将带来亡国的灾难。《春日行》一诗为奉旨而作，有人以为是粉饰太平的，实际上是讽刺唐玄宗的。清陈沆《诗比兴笺》说：“此以王道讽求仙也。不直讥求仙，而曰‘帝不去，留镐京，安能为轩辕，独往入杳冥？’以反规荒废万几之失，明不如王道太平之可慕也。孰谓太白不闻道，但赋凌云飘摇之气者？”这首诗除讽刺唐玄宗求仙外还讽刺唐玄宗的荒淫享乐生活：“三千双蛾献歌笑，挝钟考鼓宫殿倾“宫殿倾”，就是亡国。在这种情况下，“小臣拜献南山寿，陛下万古垂鸿名”，也就成了讽刺之词了。亡国了，还有什么“南山寿”和“万古鸿名”可言？《雪谗诗赠友人》一诗，作于天宝九载。对于这首诗，有不同的解释。宋洪迈说：“今集中有《雪谗诗》一章，大率言妇人淫乱拜国。”12宋刘克庄说：“他人于玉环事皆微婉其词……白独昌言之，可见刚棱嫉恶。坡公疑以其招怨，岂‘飞燕’之句能为崇哉？”13郭沫若的意见与此不同，他说：“那位刘氏与李白离异后曾向李白的‘友人’处拨弄是非，故李白乃雪谗自辨。”14我觉得这首诗还是说杨贵妃的。诗中说：“白璧何辜，青蝇屡前。群轻折轴，下沉黄泉。众毛飞骨，上凌青天。萋斐暗成，贝锦粲然。泥沙聚埃，珠玉不鲜。”对李白一生打击最大的是所谓谗言。忧谗畏讥是李白遭放逐后的一贯思想，在李白诗中屡见不鲜。如《鞠歌行》中说：“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说：“苍蝇贝锦喧谤声”。但属《雪谗诗赠友人》说得最严重。这种严重的谗言，出于杨贵妃之口最合适。《新唐书·李白传》：“帝欲官白，妃辄沮之。”出之于刘氏之口，就未免显得小题大作了。刘氏“播弄是非”能有几人听？对李白能有多大影响？用不着对自己的友人“雪谗自辨”。诗中还说：交乱六国，播于八埏……擢发续罪，罪乃孔多。倾海流恶，恶无以过。”说明这个女人关系到国家的命运，并且罪恶很大。够这个资格的只能是杨贵妃，而不是刘氏。李白《代宋中丞请都金陵表》说：“贼臣国忠，蔽塞天聪，屠割黎庶。女帝席宠，倾国弄权。九土全货，尽归其室。怨气上激，水旱荐臻。”可做这几句诗的注脚。不仅如此，诗的最后一段更指出这个女人像妲己和褒姒一样，是亡国的祸水，刘氏当自愧弗如，而杨贵妃却胜任愉快。我们来看看这段诗吧：“妲己灭纣，褒女祸周，天维荡复，职此之由。”这是说杨贵妃象妲己和褒姒那样，唐玄宗宠幸她，将象商纣王和周幽王那样亡国。“汉祖律师，食其在旁；秦皇太后，毐亦荒淫。”杨贵妃和安禄山之间有秽声，这几句诗当为此而言。“䗖蝀作昏，遮掩太阳。”这两句即“䗖蝀入紫微，大明夷朝晖”之意。李白对唐玄宗宠幸杨贵妃的后果认识得清清楚楚。正因为如此，他忧心如焚。他说：“词殚意穷，心切理直，如或妄谈，是天是殛。”这是向唐玄宗指天发誓，表示自己的话是正确的。“子野善听，离娄至明，不我遐弃，庶照忠诚。”他希望唐玄宗相信他的忠诚，认真听取他的话。
在封建社会中，向皇帝进谏，殊非易事。《吕氏春秋》说：至忠逆于耳倒于心，非贤主孰能听之？隋杨素也说：“忤意者严霜夏零，阿旨者高雨东澍，荣枯由其唇吻，废兴候其指麾。”15宋代田锡曾经对诸子说：“吾每言国家事，天子听纳，则人臣之幸，不然，祸且至矣。”16李白出于“剖心输肝雪胸臆”的一片忠心，再三再四向唐玄宗讽谏，确实立身高洁。但是，昏君唐玄宗不可能听他的话。古人说过：十人尧舜也医正不了一个桀纣。唐玄宗最后落得个马嵬坡被迫赐死杨贵妃的下场，只有在后代戏曲中虚构的事故中才能会上一面了。至于李白，遭到放逐的命运亦属万幸。他在《对雪醉后赠王历阳》中说：“有身莫犯飞龙鳞，有手莫辫猛虎须”；在《酬王补阙翼惠庄庙宋丞泚赠别》中说：“鸾翮我先铩，龙性君莫驯。”这是他的经验之谈。但李白虽遭受挫折，仍不能改变其正直的操守。这是后话，不必多谈。
1参见中国科学碗文研所绷《中国文学史》《洪昇和他的长生殿》章注释。
2从安旗、薛天纬《李白年谱》。
3转引自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第388页。
4《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
8转引自《李白诗文系年》
9《李白》第64页。
10《诗比兴笺》。
11《从李白诗文系年》。
14《李白与杜甫》第36页。
15转引自《海录碎事》。
16范仲淹《田司徒墓志铭》。
5、6、7、12、13均转引自《李白集校注》本诗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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