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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漢字繁簡之思

周汝昌 文字研究 2022-12-31


周汝昌:漢字繁簡之思

嘯風堂 整理

文字研究 校改

第一节


宇宙大自然的发生、发展、演变、进化,大规律是由简趋繁。老子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客观地表述了此一规律。万物,万汇、万象,万有……,这些词语,表达的是大自然进化的趋向与结果。


中華講《易》太極生二儀,二儀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八六十四複卦……,所表示的也是由簡到繁的象與理,數與變。

 

生物由單細胞衍化到極為複雜的動植物,各自又繁衍為億萬種不同科目分類,至於難以悉數。


是以繁衍、繁殖、繁盛、繁富、繁茂、繁兴、繁华……是宇宙力量的生命要求,巨大趋向。这是什么其它力量也不能逆挽使之倒退的。万象以繁为盛美,万物绝不能是以退回到单细胞原始状态方为最好、最理想的“终极境界”。


依此可曉,繁即是一種宇宙的大美、至美。而“簡”與“陋”連,陋是美學上的低級的狀貌型態、結構組合,那不會成為人類思想境界中的“向征”與“愜懷”。發展進化的人類,絕不再以巢棲穴處、茹毛飲血的原始野蠻生活狀態為美,——因為那只是一種“陋”,一種低級階段的物質與精神的處境。


循此而言,人类文化现象,不拘是衣食住行,是思维感发,也必然是从简到繁,而绝不会相反。


语言文字,自然也不例外。语言的声音,文字的写画,更是由简而到繁,自陋而趋美。


“产量翻几番”

此理,原是不待智者而後明的。


右第一節,題曰“簡→繁:宇宙萬物的總趨向,大規律。”又題曰“繁即是美。”


 第二節
“汉字的演变发展,是由繁趋简的。”这个论点对不对?
有一部分人以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对的。”但那样看问题恐怕有错觉,事实并不如此。或者说,他们是只执于局部某些现象而立论的,事实要复杂得多。以为汉字发展是由繁趋简,并因此而认为汉字只能简化认识,宜从根本再作研讨。

今天談論“繁體字”“簡體字”,似乎只是個“筆劃多少”的差別問題。這種認識本身就帶有很大的片面性與表面性。正因如此,只一味追求減省二三筆劃,便以為“簡”而“便”而“好”了,卻不知這已忘掉了很多別的重要方面的事情,遂致造成不少問題與弊端。



扼要言之,文字的繁简绝不只是“笔画多少”决定一切的文化问题。第一,“文字”一词本身就包含了由简到繁的丰富化、细密化的重大内容:“文”是“始文”,“字”乃随后孳生繁衍的新生文字。《说文•序》早已指明。比如青铜器上大量的“且乙”“且辛”……,那“且”后世不能不改用另生的“祖”字。而“组””徂””租””俎”……就是由引申义而衍生的“繁体字”。从此,没有人出来主张,说那些字太“繁”,必须都回复到“且”的状态上去。为什么?因为那将是反进化、违科学的。
比如一个“监”字,原是由“人”的侧象加上一个大眼睛,在注视盘中之水或物的”象意”字,[1]故具有照镜子、监视、鉴别……等涵义,而随后遂不能不孳衍出监、鑑、鑒的分体“繁”字来。直到今日,也不可能再都“回到”那个始文“監”上去。又如,“又”本字是,象右手之形与义,但随后便必须另用一个增加“口”符的“右”字来指左右,由“右”又衍生出“佑”“祐”;另一面“又”又变成“有”,也是增“繁”的字(但至今“七十又五”“八旬有四”还互用呢)。那么,谁又曾说过:这太繁,不行,必须“回到”一个“又”上去呢?

這種字例,舉之不盡。


左:□且乙卣右:象且辛鼎

因此,孳生字是表明先民的觀察、思維、理解、認識、領悟的重大步驟與標誌,趨於細密豐富,這本身就是“雙重繁體”——字數加繁,筆劃增繁。



這種文化進化重大標誌,難道是該遭到反對的嗎?



犹有进者:说“笔画多少”,仍然是个表皮现象问题,而非科学实际——实际是:隶、楷字体的书写法,要比篆体字的“笔画变换数”增加了很多很多倍。
这话怎讲呢?请看并请想——

以上显而可按,以书写实际来讲,楷书的若干字虽然比篆体是省了“形貌”笔画,但更多的是增加了“实际笔画”。有的多到增加一倍,至少的也增多了一笔。


從事漢字字體研究的人們,大抵只看見了小篆比大篆簡了,隸楷又比小篆簡了,云云。這兒,小篆是秦始皇的硬命令的產物,實際在整個漢字發展史上是個壽命極短的字體,並無多大代表性,而隸楷的“實際筆劃”的增多問題,卻視而不見,避而不談。這個實際被人隱蔽起來了。


以上为第二节,可题为“所谓由繁到简的提法并不科学”,或题“表面形貌与书写实际是两个问题”。


一简字
第三节

寫字畏繁就簡,是世俗人的心理常態,文化水準低的人,工作性質對書寫要求不高的從業者,造成和助長了這種心態。苟簡草率,不是方法冋題,是精神問題。多數這樣人的習性,也影響了漢字發展史的某些環節。這一面,容易被注視,故為研論者執為“簡是漢字趨勢”的理據。但漢字發展史的真正實際,並不都是一味“減筆法,”“減為上策”,倒是“增筆法”更為重要。



比如,今日之“桌”,本来即用“卓”字为称,后增二笔成“桌”,遂与“卓”分立不混。“歌”原用“哥”字,后增四笔成“歌”,从此也就无人再写“唱哥”“诗哥”。“聽事”的聽,后来加二笔成廳。从此不再写“大聽”。“大”“太”本是同一个字,因“重读”(加强语义)而增一点以区别之;还恐易混,又用“泰”以“强化区别”之——如今旅游者大概不会再有人说“去逛太山”;“太斗”“大斗”也再难取代“泰斗”。而“泰”字是十笔,比“太”多了七笔!

諸如此類,若認真從文字學角度去析列,其數量可以驚倒某些研論者!這就表明,漢字發展史並不像有些人想像的那樣一個模式,漢字是在簡與繁的交叉辯證關係中發展的。那種以為“少一筆”就比“多一筆”的更為“發展”“進步”的思維和認識方法,是與科學相抵觸的。

《宋元以来俗字谱》中记录的部分“俗字”
正因此故,出现了一些文字“倒退现象”:以“舍”代”捨”,以“里”代”裡”……。进而又以“余”代”餘”,以“干”代“幹”“乾”,以“斗”代“鬥”,以“并”代“並”(并是平声,並是去声,诗词中最不容混同)……。这些,时常造成意义混乱、处置麻烦。只以为省了几笔,却忘了弊端。[2]而与此同时,却又“那”“哪”分了,“他”“她”分了,——难道“哪”不多三笔,“她”不多一笔吗?则又何故不崇“简”而反就“繁”了呢?

以上的機械務簡的做法,其實也是引發社會上亂造“簡”字,濫用代字混義風氣的原由。文化是個最複雜的問題,一切用簡單方法對待的想法與做法,都必然導致與願望相反的後果。


漢代許慎著《說文》,著錄不過二千餘字。到《中華大字典》,已有四、五萬字,有人嫌“多”了。但如英之《牛津大字典》、美之《韋氏大字典》,收字多達四、五十萬個!難道不嫌“多”?何不減字、廢字而以此字代彼字?漢字的增多,是進化還是退化?這是應當明辨的。



以上一节,十分粗略,比如例证应详细引列,并分析说明,而笔者一时无力做得更好些。姑且题以“繁与简不可以机械化看待”吧。

二简字
第四节
最近山东发现陶器文字,考古专家认定比甲骨文字要早千年。过去有人以为甲骨文即是“原始”文字,我曾说那已是非常进化的文字了。显然,真正的原始文字比陶字还要早得多。这么悠久的汉字史,从汉魏直到最近,一向用的就是所谓“繁体”楷字。这是“纵”的看。向“横”看,则中国四邻的国家,以及东南亚,都兼用这种字。它是华夏全民族的瑰宝,当然也是人类智慧的奇迹。怎样认识、对待它?是个极巨大的课题。这是“横”的看。它的优异之点正在开始为人们所探索,这种探索也不过还在“启蒙”阶段。

如果認為它太難,要適應工農兵的文化學習與普及,適當推行若干筆劃減省的漢字,這動機無疑是好的。但這絕不等於要廢除華夏幾千年承用的“繁”字,更不能把這“繁”字人為地宣傳成一種“可怕”“可厭”“可棄”的有害之物,要打倒,要反對,要抵制。“繁體漢字”並非“洪水猛獸”。數千年無數的華夏優秀人就用這“繁”字創造了燦爛的文化。這文化是不容割斷的——青年一代只看簡字,不能看一頁祖宗遺書,這事情是不是太可憂了?!


北宋磁州窑“家国永安”白釉文字枕
眼前“两岸”文化交流已进入了重要新阶段。汉字的“繁”“简”问题,必将随着交流的要求而日益显示突出和急迫。

本文不揣冒昧,在此問題上提出一些淺見,也許都是錯誤的看法。但為了中華文化的億萬年長遠之計而深思熟慮,不妨作為芻蕘之議,以期引起大家與專家們從根本上作一番高明而妥善的討論與打算,摸索如何解決漢字統一的重大課題。


如蒙垂察,岂独个人之私幸?

以上第四節為“結語”。

1993年3月全國政協大會時寫


注释:

[1]“象意”,通云“会意”。但《汉书》则用“象意”“象事”“象声”“象形”。可见这“象”字也不是“照样画葫芦”“逼真再现”。这本身已然包涵了中华民族高智慧的哲理与美学思想。[2]以“余”代“餘”,于是“余生””餘生”、“余子”“餘子”皆不可辨。以”后”代“後”,发生了“皇太後”的笑话。以“斗”代“鬥”,于是“斗牛”难知是西班牙的风俗还是中国的皇宫。近见有一条消息,标题为“XXX(某独联体国)船只挂俄旗”,则又不知此“只”是“隻”义还是“仅仅”义。其它例亦时时可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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