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木德》式的幽默与人类思维的三个层次 ｜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塔木德》式的幽默与人类思维的三个层次

拉比阿奇瓦是拉比犹太教第三代贤哲的领袖人物，他既是口传律法承前启后的集大成学者，又是第二次反罗马大起义中壮烈牺牲的烈士，人品学问都是有口皆碑，无可挑剔的。不过《巴比伦塔木德·祝祷卷》里却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

拉比阿奇瓦说：“我曾跟着我的老师拉比约书亚进了浴室，并从他那里学到了三件事情：大解时要面向南方或北方，不得面向东方或西方；脱衣服时要坐下，不得站立；搓澡时要用左手，不得用右手。”【他的学生】本·阿扎伊对他说：“您这样变态地盯着您的老师看吗？”他回答说：“这是《托拉》，我必须学习。”

如果你脑补一下大圣人阿奇瓦打着经典学习的名义，在澡堂子里一本正经地死盯着老师大解、脱衣、搓澡的样子，就不难体会其中的幽默意味了。问题是，这样记录难道不是在污蔑这位大圣人吗？难道不是在讽刺拉比犹太教的最高价值观——《托拉》学习吗？作为一部宗教经典，《塔木德》讽刺自己的重要贤哲和最高价值观，是有意为之还是偶尔失误？

实际上，我们只要继续读下去，这问题就很明了了。

本·阿扎伊说：“我曾跟着我的老师拉比阿奇瓦进了浴室，并从他那里学到了三件事情：大解时要面向南方或北方，不得面向东方或西方；脱衣服时要坐下，不得站立；搓澡时要用左手，不得用右手。”【他的学生】拉比犹大对他说：“您这样变态地盯着您的老师看吗？”他回答说：“这是《托拉》，我必须学习。”

也就是说，这套变态的学习内容和方法不仅拉比阿奇瓦在用，而且他的学生也照猫画虎地全盘学了过去，进而传授给了下一代学生。

然而事情并未到此为止，《塔木德》紧接着讲了一件更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卡哈纳躲进了拉夫的床下。他听见拉夫和妻子的调笑，以及他们满足欲望的行为，【忍不住小声嘟囔】说：“拉夫这张嘴吃了什么？【怎么这么不干不净的？！】”拉夫【听见了】说：“卡哈纳，你怎么在这儿？你太过分了，出去！”卡哈纳回答说：“这是《托拉》，我必须学习。”

读到这里，我们可以明白，《塔木德》不仅是在这里表达了某些幽默感，而且是讲述了一个完整的笑话，使用了笑话中常见的三段式体裁，两段重复，第三段点破笑点。这样体例完整的笑话在《巴比伦塔木德》中并不常见，但简单一些的幽默和笑话则几乎俯拾即是。比如《异教卷》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拉夫犹大允许人们在安息日涂眼药。拉比撒母耳说：“谁要是按拉夫犹大说的去做，就是在亵渎安息日。”不久拉比撒母耳【在安息日】眼睛发炎了。他跑去问拉夫犹大：“到底可不可以【安息日涂眼药】呢？”拉夫犹大回答说：“别人可以，你不行！”

应该说，《巴比伦塔木德》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部用笑话来讽刺自家宗教的圣人和教义的宗教经典。问题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乔治·奥威尔曾经说过：“每一个笑话都是一场微型革命。”这句话用来理解《巴比伦塔木德》中的笑话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拉比犹太教是有关律法的宗教，也就是将人们日常生活中每一个动作都用律法规范下来的追求。拉比犹太教又极度强调教育的重要性，这教育包括读经和辩论（《托拉》学习），也包括向自己的老师学习日常生活中的行为规范，因为毕竟不是所有的律法都被写下来了。按照拉比犹太教的理想，这种学习应该是孜孜不倦，永无止境的。然而，《祝祷卷》却用一个笑话揭示了这种劝学观荒诞的一面——如果真的永无止境，那么师生们将生活在一个变态的世界里。应该说，这不仅是一场微型革命，而且是一场自我革命；但这革命并不推翻拉比犹太教的核心教义——笑话的革命是认知革命，革命的意义在于揭示对象荒诞性，而最深刻的荒诞性是无法推翻的荒诞性。

要理解这一点，需要我们从人类的认知层次框架中去看待幽默的本质。只有在这个框架中，我们才能理解《塔木德》式幽默是犹太创造性思维的最高层级，是“平行逻辑”的高水准发挥。

人类的认知，有三层基本境界。

第一层认知境界是良知。这层境界始于始于“白银准则”，也就是孔子和希列长老所讲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最低要求是不与害人者为伍。这层境界终于“黄金准则”，也就是《希伯来圣经》讲的“爱人如己”，其最低要求是与人为善。

第二层认知境界是理性。这层境界始于“论理”与“论人”分开，对普通人而言，最低要求是不羞辱他人（拒绝谩骂）。这层境界终于以讲理（合乎逻辑的分析）为尊严，耻于不讲理或者讲歪理。

第三层认知境界是幽默。认知的前两层境界本质上是价值判断和事实判断的层次，其底层逻辑是黑白分明、真伪不相容的矛盾律。幽默的本质则是对世界的荒诞性的认识和理解。这个层次始于认识到在前两层境界的认知之外，还存在着黑白混杂、黑白分明与黑白混杂共存、白过了头就是黑等多种非理性、非经典逻辑的、平行逻辑的状态。真正的荒诞性是无法消除的，比如智慧与愚昧、文明与野蛮永远相生相伴，你不可能通过教育等手段彻底消除这种差别。因此，幽默便是人类与世界的荒诞性和解的最佳手段。幽默一方面防止我们怒不可遏地用极端行为去伤害自己和他人，另一方面则将荒诞性准确地揭示给我们看，警告我们不要掉进这些陷阱。

幽默的最高境界是有能力自嘲，不仅认识到世界的荒诞性，同时也能了解、承认、并剖析自己的荒诞之处，而且不惮于将其展示给世人。《塔木德》式的幽默便是这样一种最高层级的幽默。

《塔木德》式的幽默深刻影响了后代的犹太幽默。犹太笑话的最重要特征便是自嘲，嘲讽的对象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犹太人和犹太文化特征。这种自我讽刺是如此尖锐和深刻，以至于在社交场合几乎只有犹太人适合讲这些笑话，否则会有反犹和种族歧视的嫌疑。美国电视喜剧《宋飞外传》中便有一集讲一个牙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皈依了犹太教，当宋飞听到这个“新犹太人”肆无忌惮地大讲犹太笑话之后，愤怒地跑去当面斥责，说他皈依犹太教的目的就是讲犹太笑话。

现代心理学的多项研究表明，人的幽默感与智商、心理健康和情绪管理能力有着很强的正相关联系。幽默感好的人通常智商都比较高，心态也比较健康。实际上，人们很早就注意到幽默感是情场上的利器，幽默感比其他品行更容易吸引异性的注意力，而这其实是自然选择的本能结果。

最后让我们用一个以色列笑话来结束这篇文章：

两个以色列人坐在咖啡馆里，一个在看一份巴勒斯坦报纸。另一个说：“你看这东西干嘛？都是骂我们的谎话。不如看我们自己的。”看报纸的回答说：“我们自己的报纸整天就是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我们马上就要完蛋了，看得垂头丧气的。不如巴勒斯坦的报纸天天说犹太人要占领中东，统治世界了，看得高兴。”

张平 2024年3月16日星期六 于特拉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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