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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嶽史評 || 史念海:《全唐文補遺》序

唐潮杂志 2024-01-09

《全唐文補遺》序

史念海


有唐一代,歷年三百,其間文人學士先後輩出,絡繹不絶,賦詩撰文,多稱譽人口。其詩篇的瑰麗繁雜,已爲其他王朝所難于比拟,而文章亦多名家,爲當時後世所珍視。各家文集見于兩《唐書》經籍、藝文志著録或不著録的就有數百家,見于其他文獻記載的,當更爲浩繁。宋初李昉等始撰《文苑英華》,雖曾廣爲採摭,號爲詞翰淵藪,亦實難于備載。稍後姚鉉繼編《唐文粹》,其中雖有《文苑英華》所不載的篇章,然以文粹爲名,則衡量取去,所捨必多。《文苑英華》一千卷,《唐文粹》才有百卷,這就難得相提並論了。


清康熙時,曾收集唐人詩篇,彙編爲《全唐詩》。嘉慶年間,更搜羅唐人文章,彙編爲《全唐文》。《全唐詩》九百卷,收詩四萬八千多首,作者二千二百餘人。全唐文更多至一千卷,收文一萬八千多篇,作者三千四百餘人。保存唐人作品,方便後世鑽研,自有一番功績。《全唐詩》以明胡震亨的《唐音統籤》和清初季振宜的《唐詩》爲底本,《全唐文》以清室内府所藏舊鈔《唐文》爲底本,兼採《文苑英華》、《唐文粹》和《永樂大典》諸書。因爲有所依據,故成書較速,以九百卷的《全唐詩》,前後兩年,即已告竣,這就顯得有些匆促,《全唐文》也似未能從容斟酌,故皆未必採摭無遺。清人陸心源就曾有《唐文拾遺》之作,正續兩編都凡八十八卷,可見其遺漏之多。陸心源的補苴,用力誠屬殷勤,也還不能説就已搜羅罄盡,仍需要羣策羣力,再接再勵。


當前政通人和,文教昌明,黨和政府對于保存和發揚我國固有文化素所關注,國務院設立了古籍整理出版規划小組,各地也先後設立了相應的機構。承繼前代的遺軌,嘉惠後來的學人。這是盛世鴻業,必將永垂千秋。唐人詩文爲歷來文化巨擘,自應在重新整理之中。主持陝西古籍整理工作的吴鋼先生有鑒于此,奮勇當先,鋭意補苴,就先由《全唐文》着手,從事致力。


文章的體例自來是很多的。唐代各家文集中更是異彩繽紛,琳琅滿目。這不是説每家文集中都必須具備所有的體例。不過至少有一點仿佛是不可或缺的,這就是墓誌銘一類的文章。唐人飾終之典是相當講究的。只要力足以勝任,至少都有隨葬在墓内的墓誌銘。墓誌銘一般都是用以稱道墓主的家世門第及其生平事蹟,由喪家邀請文人學士執筆撰述。這是當時社會的風氣,也是文人學士難于擺脱的請託。一代文豪如韓愈者亦未能免俗。因而在唐人文集中這類文章都占有相當多的篇幅。這大都已經採摭入于《全唐文》之中。可是墓誌銘的撰述者未必都有文集,這就需要多方搜羅了。


唐代迄今,已逾千年。在這悠長的歲月中,山川雖未稍殊,陵谷變遷却難于避免。昔日的鬱鬱佳城,後來往往暴露于外,再加上人爲的破壞和發掘,隨葬的墓誌銘也就重返人間。長安和洛陽爲唐代東西兩京,畿輔所在,人口稠密,人物薈萃,其人身後就大多常眠于畿輔附近。洛陽城北的邙山,白楊蕭蕭,冢墓累累,爲他處所少有。近百年來,墓誌銘的出土,時有所聞。隨出隨散,流落失所。鐵門張鈁曾悉心收集,並構築千唐誌齋,妥爲庋藏。現在千唐誌齋所藏的唐人墓誌銘已影印問世,對于唐史的研習自是一番功德。長安諸鄉間亦多有出土者,第尚未聞有如張鈁其人者,對此多所經營。其他各地雖不能比肩長安和洛陽,一鱗一爪,亦彌足珍貴。


這些出土的墓誌銘正可以對《全唐文》多所補苴。金石之學素爲士林所重視,自來多有名家,以之證史補文,也早爲金石學家的能事。既有唐代墓誌銘出土,就不易捨之不加利用。不過出土稍晚的,前賢殆難寓目。吴鋼先生久居長安,亦常往來唐兩京之間,究心于當時的碑版墓誌,不僅多事搜羅,而且摩挲考訂,如數家珍。深念《全唐文》的多所疏漏,就進而從事補苴的工作。在他的主持之下,陝西省古籍整理辦公室諸同志殫心竭力,積年而彙成數百萬字,準備付梓,傳之後世。整理中于所收各篇統加標點,于其中俗别字等盡量通釋辨正,俾便于學人的應用。經過補苴和整理,也使全唐文更爲完善。


搜集墓誌,自屬不易,整理工作就更爲艱辛。雖説艱辛,諸同志却始終嚴謹從事,殊屬難能可貴。兹略舉數事,以見一斑。唐代墓誌文中常有一“”字。如豆盧承恩碑中的“胄蟣蝨”,喬崇隱墓誌中的“誕受祉”,王慶祚墓誌中的“寵辱無其心”,江夏李室女墓誌中的“宜膺祉”等。這是唐人的俗寫字,頗爲費解。而郭恒墓誌中則作“太原休人也”,又説“山北跱”。唐河東道太原府有介休縣,故知“休”即“介休”。又如唐人常將“貌”字寫作“㒵”或“皃”,如張撝墓誌的“皃足動人”,德妃王氏墓誌的“㒵掩瑶草”,“㒵”、“皃”均可釋作“貌”字。但是張士貴墓誌中的“率左隣而皃聚”,其“皃”字却不可釋爲“貌”字。因“貌聚”連書,並不成詞。《干禄字書》謂“皃”有兩解,一爲“貌”之俗寫,一爲“完”之俗寫。此處當釋爲“完”字。《左傳》隱公元年有“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可以作證。敦煌出土的書卷中就有不少唐人手寫的俗别字被誤讀誤釋,因而不宜稍事疏忽。唐墓誌中既有手書的俗寫字,复多脱衍和倒誤。如賈邠墓誌中的“公諱邠文美太原温氏夫人”句,《千唐誌齋藏誌》的編者在其圖版説明中將墓主姓名訂爲“賈邠文”,似屬欠妥。因以“文”字移上,則其下的“美太原温氏夫人”就頗爲費解。若以墓主之名爲“邠”,則依“邠”字之意,“文美”應是其字,誌文中所云乃是在“邠”和“文美”之間脱一“字”字。字形字義之外,所收誌文還多需考訂。如孫紓撰寫的孫公妻李氏墓誌的“遂以大唐乙亥歲六月十六日,終于東都敦化里之私第”,顯係漏略有關年號。考有唐一代的乙亥年共有四次,分别是高宗上元二年(公元六七五年),玄宗開元廿三年(公元七三五年),德宗貞元十一年(公元七九五年)和宣宗大中九年(公元八五五年)。誌文中謂墓主“外祖博陵崔稜,皇朝户部侍郎鳳翔節度使”。兩唐書有崔倰傳。傳中未載倰的籍貫,僅稱其爲崔沔之弟。崔沔,兩唐書亦有傳,謂其爲京兆長安人,是自博陵徙至關中的。唐人好以郡望相稱,故亦得爲博陵人。倰于穆宗時曾爲户部侍郎判度支,長慶二年(公元八二三年)出爲鳳翔節度使。與墓誌相符。則崔倰當即崔稜。穆宗在位,早于宣宗,故知誌文所謂的乙亥年,實爲宣宗大中九年,其間相差僅二十餘年,誌文中稱崔稜爲墓主外祖,亦合情理。這里所説的崔稜,與兩唐書所説的崔倰,稍有差異。墓誌稱其外祖父,當不至寫錯姓名,應以墓誌爲正。以墓誌糾正史文,自是有益史學。凡此諸端,雖是例證,其細緻謹嚴,亦可略見一斑。當前整理古籍工作正在方兴未艾之時,能如此細緻謹嚴,自當有助于此項工作的開展。


承吴鋼先生雅囑,樂爲之序,時年八十周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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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來源/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一輯),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1-3頁。
責任編輯/王子燁
審核/胡耀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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