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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天人五衰》(七) | 长篇科幻连载

王克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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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天人五衰》

晚上好!

今天更新王克的长篇,《天人五衰》第7话。

【前情提要】

蛋壳城的市民只能活到30岁。从23岁起,他们会在任意一个生日之夜突然死亡。少女桑桑猫在23岁生日之夜,与七位客人进行了一场特别的故事会。

骄横女孩竹筱继续讲故事:她与琥珀博物馆管理员方其逊相爱,怀孕。此时她的父亲竹文霖再度出现,并要求她放弃与方其逊的一切,否则将改写方其逊对她的记忆。竹筱假意应允,却在得知竹文霖的动机后食言。最终她生下孩子,失去了方其逊。

随后,桑桑猫的老板、花花公子李威廉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 王克 | 剪辑师,喜欢躲在静谧的暗夜,透过时间线冒充笨拙的上帝。 

天人五衰

七 双生花(一) 

全文约4500字,预计阅读时间7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初次见面,她一开口就让我浑身不自在。
那着实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开场白。
“我该怎么称呼您?”她说。
对话是我赋予她的能力,但我可没教过她用敬语。更何况,我向来对“您”这个字眼无感。
“不必说‘您’,该说‘你’。”我无法与她直视。尽管她的脸上写满稚气,但与生俱来的气场咄咄逼人。
“以后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我指着自己,“威廉。”
“那我的名字呢?”她托着下巴,歪着头,眨巴着眼睛,这般模样很难让我将她和梦魇中人联系到一起。
但她,就是她。
我尝试着与她对视,并缓缓道出那个沉重的名字。
“张枫悦。”
她天真地笑了,仿佛一切从不曾发生。
 
张枫悦总在正午醒来。午饭后,我们在第三层的环绕落地窗前席地而坐,中间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尽管如此,偶尔,她还是会调皮地打听我的事情。
“威廉,你做什么工作?”
“威廉,你是水瓶座吗?”
“威廉,你有女朋友吗?”
起初,我被追问得无处可逃,只得生硬地将话题绕回到她的课程感悟上。那时张枫悦总会失望地努努嘴,一边低头把玩麻花长辫,一边轻声诉说我想听的。天资聪慧,对一切保持好奇,却又能收放自如——也许这些就是那个女人曾经在芸芸练习生中杀出不凡之路,最终大红大紫的缘由。
这样的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张枫悦的成长速度比我预期中的快很多,在睡眠中完成的意识课程的效果也相当惊人。往往在课后次日,她就能给出不应存在的感悟或各种奇怪的想法。
“威廉,我发现,你的表演进步了。”
“为什么这样说?”
“你学会了让你的角色保持陌生。”
“我的角色?”
“遇见我之前的你,是另外一个角色。”
我一时语塞。
她的眼里划过一道得意的光芒。“只是到现在,我还说不清,到底哪个角色更接近真实的你,但我相信,只有这样,在离开这里后,你才能和自己和平共处,不是吗?”她说。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和我的角色——不是我们应该探讨的事情。”我淡淡地说罢,划拉手环,启动音响。在飞禽走兽与交响乐交织的声响中,时间渐渐流去。她似乎察觉到我心绪的波动,于是挪步到窗边,静观远山。天色越来越暗,我放眼望去,张枫悦的黑色剪影竟愈发清晰。
该调整课程的内容,放慢进度了,我想。
 
我的房子在僻静的半山腰。以前根据妻子沈思弗的要求,内设极其简约。如今连漱口杯都是知名工坊手工打造的结晶。我的客户卢耀辉说,这样的生活方式对张枫悦将来的接替很有帮助。
这种措辞令我心烦意乱。
我曾努力尝试冰释前嫌,从酗酒到互助会,甚至冒着毁掉职业生涯的风险拜访记忆催眠师,只求淡化关于那段悲剧的记忆。
然而收效甚微。
我再也无法在自家卧室入睡。只要一闭上眼,她们的身影交替掠过。只有儿子的啼哭能将我拽回到冰冷的现实。
其实冷静地想,我应当感激张枫悦的存在。若非如此,我和儿子现在在哪儿落脚还不一定呢!
说到我的儿子政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政恺是我和张枫悦之间仅有的情感纽带。
她很喜欢政恺,或许是出于天然的母性,她总央求我让她触摸摇篮里的政恺。一开始我是打心底抗拒的。但时间久了,我也就放下戒心和厌恶,以沉默的方式应允。无可否认,张枫悦把政恺抱在怀里,咿呀作声的景象,就像一幅抛过光的油画。
事情在政恺学会走路后急转直下。
每天早晚,我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带政恺出门遛弯儿。每回,她在一旁看着我给政恺穿戴齐整,将他稳稳地放在小自行车上,期盼之心跃然眉梢。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
“不能。”
“总待在房子里,我很无聊啊。”
“我不是给你装了很多游戏么?哪些玩儿腻的、打通关的,告诉我,我给你买新的。”我看着张枫悦,她仍在笑,只是笑容不再甜美。
又过了大半年,期盼化作激烈的诉求,她冲我发了第一次火。
“为什么政恺可以每天出门,我就不能?”她咆哮着,将指尖能够着的物品一件件地向我摔来。碎片溅在腿上,阵阵刺痛,我却毫无怒意。那是本体性格的致命缺陷,早已呈现在档案里;消解这个缺陷正是我的工作;而且我也不愿告诉她,这都是卢耀辉定的规矩——他人对你的百般美好,总伴随沉重的代价。
又或者,我只是单纯地对参与这个项目感到一丝愧疚。
我无从分辨。
于我,角色的边界已然模糊。
被张枫悦说中了。

进入冬季,事情有所好转。山上的枯树矗立成排,不仅无力抵御寒风,更显萧条肃杀。我带政恺出门的时间缩减了许多。对此张枫悦喜闻乐见。政恺在学说话,她总让小家伙儿待在身旁,俩人一字一顿地比划着交流。
这事儿叫我很矛盾。
一方面,政恺的陪伴让我的工作变得轻松,她逐步展露苗头的躁郁情绪也得以舒缓。
另一方面,我不希望政恺对她产生不必要的依恋,否则将来政恺问起她的下落,或对他人说起这段经历,都是很麻烦、且不体面的事情。

我开始限定张枫悦与政恺的相处时间。
只有在每天的晚饭后,她能留在第二层,与政恺相处两个小时;其他的时候,她只能待在属于她的第三层楼。
她竭力掩饰,将抗拒情绪表露得不动声色,但我还是察觉到重燃的躁郁症状——挑剔食物,偷摸着抽烟、喝酒,这些我还能容忍……
直到春寒料峭时,我亲眼目睹政恺对她的话语摇头说不,她的笑脸转瞬间陷入阴郁,牙齿咯咯作响,紧抓积木的手不住发抖,我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时候,距离把她交给卢耀辉的日期只剩几个月。在过去的两年多里,每隔两个月,卢耀辉就会和我们进行一次视频通话;他对她的成长状况一直很满意,若然在这时候对他坦白隐患的存在,无异于将我们赶上绝路——在合同里,一旦项目失败,我和张枫悦的下场殊途同归。
大胆的正向引导或许能改变什么。
于是,我决定带张枫悦出门。在听到这个决定时,她显得很平静,只是轻轻地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自从沈思弗死后,我还没有和任何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枝头冒起绿芽,我们走在淡薄的阳光里。她拉着政恺,我跟在身后,宛如真正的一家人。走到山间公园处,昔日一同遛孩子、拉家常的邻居见到她的出现,先是一愣,尔后抹去笑容,然后渐渐与我们拉开距离。
我点了根烟,吩咐她带政恺到公园的另一角玩耍,尽可能远离那群三姑六婆。我不想让她和政恺承受半点诽谤。
“哪儿来的大姑娘?该不会是他的女朋友吧?”
“我看像是是私生女!”
“这么大了?他老婆才死了三年啊!”
“这么说他在老婆死之前就有乱搞了?”
“现在就光明正大地带回家,也不考虑儿子的感受,呸!”
“没准儿他老婆的死也跟这个有关呢!呸!”
“还以为他是好男人,原来是渣男,呸!”
外出对张枫悦的情绪控制训练的效果出奇地好。在那之后,只要天气晴朗,我总坚持三个人的午后出行。不过我会选择离家更远的僻静小径。她问过我改变习惯的缘由,我避而不谈。实在拗不过她时,我只能用儿子来搪塞。
“那个小公园啊,政恺早就玩儿腻了。”
有一天,我们鬼使神差地绕回到山间公园。那时已是初夏,空气比往年的闷热许多。在躁动的蝉鸣声中,那群黄蜂一般的长舌妇作态慵懒,我和她们隔着一片矮树,除了丁点不友好的余光,倒也相安无事。
就在我昏昏欲睡时,意外出现了。
矮树间传来一声男孩的惨叫。他的母亲惊恐地跑向事发地点,其他的女人也纷纷起身,围拢过去。
我快步走上前,只见张枫悦半蹲在男孩身边,扶着他的脑袋,轻捂住他的眼睛,低声密语道:“不要看了,没事儿的,医生马上到,忍一忍……”
男孩嚎啕大哭,他的右腿踝关节向内侧几乎90°的折叠,撕裂处血肉模糊,隐隐露出断裂的白骨。
男孩的母亲崩溃了,她弯下身,不顾一切地要抱起儿子。张枫悦连忙伸手阻止,“请不要这样,我们等医生来——”话音未落,她就挨了一巴掌。暴怒的母亲指着张枫悦,嘶吼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给我滚!烂货!敢动我儿子,你给我等着!”
我退却两步,不是出于怕事,而是我想更好地观赏张枫悦的窘态。我点了根烟,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脸。
张枫悦居然笑了。她缓缓站起身,把政恺藏在身后,看着男孩母亲,说:“知道你不会相信,但刚才,他爬到树顶盯着我看,踩了个空,才至于摔成这样。”
那一刻,张枫悦的眼神宛如利刃。

关于交货日的记忆,历时久远,很模糊了。现在我只能捡取碎片,尽力把那天的经过编辑成形。
就从我记得最清楚的段落说起吧。
“其实我早该料到,山间公园的意外对张枫悦造成的负面影响。只是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她的平和、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表现蒙蔽了我的判断,”我一边擦拭地板上的血,一边缓缓道,“我没必要推脱责任——”
“你他妈X的说没必要的事儿就是很有必要的,OK?”卢耀辉瘫软在墙角,话说得很吃力。他握着手枪,另一只手痛苦地捂着残破的左耳,血正从指间汨汨流下。
我木然地看着他,冷冷说道:“好吧,我有必要厘清一个事实,就是不论以哪种形式诞生的生命,它总有它的不确定性,即便你对已知的缺陷和漏洞作了深入细致的改写处理,它的意志仍有可能在不可预知的境况里出现裂缝,比如山间公园——”
“裂缝?你他妈X的认为这是裂缝?”卢耀辉吃吃地冷笑,“我头上的,这叫裂缝,你干的,那他妈叫生产事故!”
沿着地板上的细血长流,我看见血的源头张枫悦。她仰面朝天地躺在那儿,脑袋一侧血肉模糊,妩媚的双眼早已失去神采。
我又想起早些时候的情景。
我和卢耀辉坐在厅堂两侧,中间坐着张枫悦。她穿着白色连衣长裙,双手落在膝上,十指紧握,显得前所未有的拘束。
大约是二十分钟前,卢耀辉和她进行了一番长谈,内容全是他的雇主的电影项目——尤其是她对角色的理解,对人物宿命的观点。
对她的回答,卢耀辉很是满意。最后,他起身走到她的跟前蹲下,凝视着她的双眸。
“天啊,你真像她,”他半眯着眼,醉心地感叹道,“不,你比她还要迷人。”尔后,他伸出手,指尖轻触发梢。
张枫悦笑了。
她直勾勾地看着卢耀辉,吻了下去。卢耀辉先是一惊,随即闭上双眼。
我心头竟然升起一股嫉恨,但随即就被突发的恐惧笼罩——我眼睁睁地看着张枫悦死死环抱卢耀辉的颈脖,朝他的左耳狠狠咬了下去。卢耀辉痛苦地摔倒在地,嚎叫着打滚,费尽力气才将身上的张枫悦推开。一同离开他的还有大半只左耳。
张枫悦吐掉口中血肉,起身朝我扑来——
我想逃,但双腿早已不知所措,僵立原地——
直至,砰的一声巨响——
嗡鸣中,张枫悦躺在我跟前,再无动弹——
大脑远比我们聪明豁达得多。在处理极端痛苦的记忆时,它会选择永久删除,只留下一片漆黑……
也许是当天的晚些时候,也许是第二天清早……
这不重要。
 
我和卢耀辉将厅堂处理干净,又喝了不少酒。
我俩躺在泛着消毒水气味的地板上,说了许多醉话。
忽然间,卢耀辉抱着我,用暧昧的语调问:“想不想再做一次?”
我猛然清醒,坐起身,瞪着他说:“做什么?”
他顿了顿,哄然大笑。
“我是说,这个项目还有时间,我们还有机会,可以再尝试一个张枫悦。”
我松了口气。
“不然以你为我说啥?难道你还记着,毕业派对那夜的事儿……”
身后的卢耀辉笑得肆无忌惮。
我不再理他,看向窗外,晨光很是温暖。
“那就再进行一次吧。”我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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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电影《湮灭》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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