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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搜集“口供”的“证言之书”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Author ​俞耕耘


马尔克斯曾说,人不在于活多少日子,而在于记下多少日子。它放在罗贝托·波拉尼奥身上,同样贴切。波拉尼奥形象或许是任意的,取决于友人、女人们都记下了哪些面孔。他的人生和作品一样成了谜团。寻访波拉尼奥,就像小说《2666》里,一堆文学评论家在研究神秘作家阿琴波尔迪——发烧的推崇者在探究著作、生平与事迹。《波拉尼奥的肖像:口述与访谈》一书很奇特,像一部探访人证,搜集“口供”的“证言之书”。目标是拼凑波拉尼奥的碎片,补缀作家传奇。

 

尽管这比喻不甚合宜,波拉尼奥不是“疑犯”。但他的文学,却布满疑点。从代表作《荒野侦探》到巅峰作《2666》,皆是如此。加之流亡者、叛逆者、成瘾者、行踪不定者,这些标签足以构成隐喻的魔法。就像桑塔格《疾病的隐喻》,总能找到各种疾病潜藏的文化符码,发现其间的类别与级差。桑塔格对波拉尼奥的推崇,也许与他身上隐喻符号很多,不无关联。

 

我们会发现口述艺术潜藏的虚构性。间接访谈,本来就是转述与回忆。有理由怀疑,其间必有那类添枝加叶的故事制作者,释放关于波拉尼奥的更多迷雾。袪魅,永远与复魅同时,这正是魅力所在。作者莫妮卡·马里斯坦,和波拉尼奥有相同癖好,擅以文学作为侦探方法。可能是记者出身的作家的“后遗症”——好奇真相,有一双破案的眼睛。这种叙事新可能,不妨谓之侦破性叙事。

 

1

 

波拉尼奥的故事,从诗性而来,对他而言,小说是诗的衍生。这是一种调和能力。作品里诗性与暴力,纪实和虚构被弥合。无法否认,阅读其作,总有想找线索,挖掘原型的冲动。似是而非,徒劳而返,又是魅力所在。“现实以下主义”与现实主义有何关系?或许是打开作家脑袋的一条回路。波拉尼奥始终在处理这层“关系”——它造就了剥离虚构与误导欺骗的无止境游戏。

 

小说的自传性元素,是现实主义伪装的路标。它构成一种表象:仿佛作家剥去隐喻和虚构特质,让小说无限接近了叙事散文。“现实以下”,是现实主义诱引的陷阱,陷落后才知底下并没有真实。“《2666》是什么?如果不是人类的巨大黑洞,不是犯罪,不是恐怖,那它到底是什么?这种邪恶又怎么能被理解呢?罗贝托将读者带入黑洞,黑洞就是现实以下主义的概念”。利用自传元素,还原作家形象,注定只会得出任意性。他或许在露营,或者在酒吧,也许,午夜前他抵达巴塞罗那……

 


作家与诗人挚友,马里奥·圣地亚哥,践行着现实以下主义。这个古怪名字背后,既没什么宣言,也没有正式团体。它是一种松散态度,与墨西哥文学圈保持距离,甚至鄙夷。它不左不右,既与高雅派无关,也看不惯先锋派。《荒野侦探》把这种观念表述出来,应证了作家的访谈。“这本书里讲述的就是一群集结成‘本能现实主义’团体的年轻诗人的故事”。在拉蒙·门德斯看来,波拉尼奥是个故事贩卖者。他在墨西哥就是为了弄到当地诗人的故事,“将其写成小说,然后出名,赚钱。”门德斯在《荒野侦探》中,就是潘乔·罗德里格斯。

 

“现实以下”与“本能”,是对应指涉。现实以下就是本能基石,暗示伦理力量压倒了审美原则,标志一种被生存位置所决定的文学态度。梅迪纳说,“这些伦理道德的关键就是诗人战略性和批判性的边缘化身份。”它不断试图靠近深渊,冒险游击,不惜惹怒众人。“我们幻想的有关现实之下主义的乌托邦式的失败也能在波拉尼奥的作品中找到。”因为这个团体出现时,就有点儿戏仿味道,也有些实用气。“他对我们说:‘你们就是嬉皮士,你(马里奥·圣地亚哥)是艾伦·金斯伯格,你(门德斯)呢,就是格雷戈里·柯尔索。”

 

“他不仅发现了可以让自己出名的方法,也找到了可以给他灵感的志同道合的诗人们。说到底,他就是喜欢把诗人写到自己的小说里,不是吗?这也是他来找我们的原因,想看看有没有他感兴趣的素材。”这个团体,为波拉尼奥提供了现成的人物群像,或许这说法片面,但也算部分的实话。然而,他们的抵抗又很一致,气质天然相投——“我们反对的是那些所谓文人,所谓作家,一群不学习不工作不进步的蠢货,他们只会亵渎我们的语言。”

 

门德斯对波拉尼奥,平视没有虚美,还带点儿酸,就像看待一个老伙计。他毫不否认《荒野侦探》是好作品,但与塞万提斯相提并论,无疑有点儿夸张。“无论如何他仍是个绝妙的故事叙述者,只是有些时候被过分地高估了。”甚至他提出一种解释:波拉尼奥成名策略是紧密贴合现实,获得关注度,又独立于官方文化,成为“名望战略家”。这个形容很有意思,名望是在外围的异见当中积累的,它被描绘为利用抵抗性的策略成功,而这超出了文学层面。

 

2

 

“认识波拉尼奥的人都说他对女人很有吸引力,尽管他并不是那么地帅气,而且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掉了很多牙(就像马丁·艾米斯和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一样)。”这个描述让我好奇细看作家照片,波拉尼奥并没有露齿在笑,或许他掉的并非门牙。但这也暗示身体早衰,女人太多,是源泉也是消耗。几乎所有与作家有交集的女性,都不否认作家的感性、柔性与魅力。这是一种将友情快速拉向亲密关系的能力。它是波拉尼奥的本质力量——以女性感度、女性情绪与女性周旋交往,化约不同对象。甚至,这形成一种通用情感,可以移置、投射在任何女性身上。如果把女人视为“读者”,那么她们对作家的评价,就像读者反应批评。“在回忆他时都在为她们失去的爱而惋惜,她们自己都迷失在某种持久的氛围中:他们之间可能会是怎样,却没有如此发展”。

 


“我们的作家可能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他最亲昵的相处对象。很多女人,即使她们没有到处宣扬,但也曾觉得自己是他‘生命中的女人’,只有深陷爱情的男人才会给予她们这种感觉”。波拉尼奥的信件或许能说明秘密根源:一以贯之与没有例外。不管是语言还是故事,都高度重复,以相同方式讲给不同的收信人。他不是写给特定人,而是女人的集合。“所以任何一段爱情都没有成为例外。”波拉尼奥有征服者的魅力,也说愚蠢的陈词滥调。有些鲁莽,不免调皮(这来自父亲莱昂的评语),像无法长大的孩子。一个浪子在扮演受害者、失意英雄,忍受着仿佛是他单方面的爱欲之苦。“他是那种典型的感性的男人,在所谓典雅之爱的传统里,相比所爱的女人,他更爱的是爱情本身。”“爱情并不是波拉尼奥的文学实质,性才是。”它既指性爱,也是指性别。

 

不应忽视这种情感类型,对写作的深刻影响。对于作家,安放女人的最佳方式,是把她们摆进文本,封印情感。这或许是他给女人的最大慰藉。指认游戏,让他的故事与生活,更混为一谈:不止虚构故事,也在虚构自己。当女人们在波拉尼奥作品中发现自己,已成为原型符号,只是情感的瞬时标记。

 

3

 

无法脱离虚构去理解波拉尼奥的情感价值。叙事是第二位的,不拘小节是天才的特权。他不在意故事有无重复,对节奏与结构也不精心控制。高潮突然就冒了出来,随性而至,只能用生命激情解释这种“活的文学”。波拉尼奥并不在拉美文学爆炸核心,他已是冲击波之后的第二波。恰逢第一代拉美巨匠离世,马尔克斯,富恩特斯,略萨等人地位未定,还未封神的时期。在我看来,或许可将波拉尼奥视为照见文学爆炸的“后视镜”。

 


他与同行间的“并不对付”,也显出其与拉美文学既有亲缘,又很疏离的断裂。波拉尼奥有骄傲的优越感,不止一人回忆他爱吹嘘,又承认他的确博学。不过,他与博尔赫斯洁净的博学截然不同,他毫不避讳禁忌。他强调自我成就,无需什么前辈和导师。“那个六亲不认的波拉尼奥,那个甚至想‘斩首’奥克塔维奥·帕斯,认为他阻碍了自己发展的波拉尼奥。”而他对阿连德的鄙视,又如此彻底,“叫她‘作家’都算是给她面子了。我甚至不认为她称得上是‘作家’,顶多算个写手吧”。在这份写手清单上,他还加上了斯卡尔梅达,阿图罗·佩雷斯-雷维特。

 

这并非完全客观,这些作家都畅销获奖,且大多与波拉尼奥有些个人恩怨。“爆炸后文学的作家们将波拉尼奥塑造成一个‘挑衅者’的形象,排挤他在文学圈的地位。”富恩特斯非常冷淡地忽略他。正如略萨给出了解释,“他写评论文章时是六亲不认的,他严苛地批评了很多前辈作家,当然这是挺好的一件事。”然而,这也说明波拉尼奥的品位洁癖,在道德和审美上都有极高预期。附庸的、工具化的文学,是不道德的文学;只谈可读性、消闲的文学,是非审美的文学。在他看来,真正的作家,属性是痛苦的,写手则贩卖着轻松、通俗与惯常。“一个写手从不承担美学上的风险……他们根本不明白文学和其他任何一项艺术一样,需要有不同层次的审美和哲学深度”。


《波拉尼奥的肖像:口述与访谈》

(阿根廷)莫妮卡·马里斯坦 著
鹿秀川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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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贝托·波拉尼奥,智利诗人、小说家,当代西语世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在中国深受年轻读者的喜爱。本书作者莫妮卡在与波拉尼奥由书信往来构成的访谈中,成为波拉尼奥的挚友,对波拉尼奥的人生和内心有很深了解。


这本口述访谈录,从波拉尼奥真正的朋友们,那些可以和他促膝长谈、心心相映的人的视角,追忆波拉尼奥。它是断片的、忧郁的、零星的,由很多人的口述与回忆叠加而成,涉及波拉尼奥的写作、流亡、爱情、童年、死亡,以及政治、拉美文学圈等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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