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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现状与未来”文学论坛4|糖匪:花粉暴动

主持人的话

自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问世至今,现代小说已经走过了四百多年的发展道路。与传统的叙事文类(诸如神话、史诗、民间故事、历史演义等等)所不同的是,小说更偏重于社会现实生活的呈现,特别是个人生活经验的书写与呈现。现代小说在帮助我们认识外部世界的同时,也在始终关注人的精神与心灵状况,并促使我们对生活进行认真的思考,进而探寻生存的奥秘与意义。当然,小说还是一种重要的介入性的社会干预力量:对社会现实的诸多现象进行批判,对文明的发展进行反省,对日常生活中的文化观念进行矫正。小说总是以自己特殊的方式提出问题并发出预警。

四百多年来,伴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革,现代小说一直在不断地调整和更新自己的美学观念、叙事形态和语言策略,从而使自身保持活力。几百年来,现代小说已经成为文学诸形式中最为重要的艺术门类之一,产生了难以计数的巨匠和杰作,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

但毋庸讳言,小说艺术发展到今天,也面临着诸多挑战以及前所未有的困境。

小说作为一种讲故事的艺术形式,在今天受到了电影、电视以及种种现代传媒手段的严峻挑战,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小说作为一种表达意见和观念的言说方式,在当今爆炸性的言论空间背景中,其重要性也已显著降低。而小说作为一种特殊的技艺和美学形式,其自身的发展和演变也呈现出诸多令人担忧的问题。比如说,现代小说所倚重的最重要的资源,无疑是个人的生活经验,而经验本身正在加速贬值。日常生活经验的虚拟化、碎片化和同质化,不仅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小说叙事的空洞,也使得写作者的个人情感日益贫乏和枯竭——我们知道,正是写作者所投入的强烈情感,才使读者对虚构之事信以为真且感同身受。而现代传媒的发展,特别是我们获取资讯、信息与新闻事件的途径变得十分便捷,给小说的作者造成了一种普遍性的幻觉,仿佛我们无所不能,可以任意编排、选择和取用戏剧性的事件和写作素材,使得小说在一种巨大的惯性之下,进行简单复制和自我繁殖。正如日本学者小林秀雄所言,我们今天已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被小说写了。另外,由于我们过分重视小说的可读性、可流通性和所谓的市场份额,小说正在远离智慧和真知,正在远离真正的不幸和幸福,正在远离“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忽人之所谨”的艺术直觉和判断力。同时,对时尚和消费主义的臣服,也最终使小说语言失去激发读者想象的力量,并剥夺了读者从心底里与作者保持秘密认同的喜悦。

应该如何认识并面对小说的危机或困境,如何去思考并想象小说艺术的未来?我们邀请了十多位优秀的青年作家参与研讨。首先,我们希望通过笔谈的形式进行自由交流,汇聚大家的真知灼见。接下来,我们将选择适当时机举办专题研讨会,就小说创作与研究的诸多问题,作进一步的探讨,促进中国的小说创作、研究和批评。

 

            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

花粉暴动

文 | 糖匪


想象一个房间,纯白,极简,没有装饰,也没有家具,所有功能性物件以某种方式藏于纯白墙壁之后,等待同样纯白的按钮去开启。屋梁与门窗或者隔断——人们指望会出现在房间里的这些也一概没有。单单一个长方体。在这里,你无法区分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如同人在太空会丧失方向感。高精度摸具制造出的合成材料,表面光滑平整,以及绝对的白。连目光都无法在上面停留。目光不断的滑落,从一处滑落到另一处。目光在滑落的过程中理解这份绝对的白。渐渐理解这份白的虚无和空洞。这份白并不是所有可见光的集合。它是那种在凝视下将会成为透明的白。之所以现在被看见,全因为目光的不能停留,无法凝视。

这是一个现代生活空间,更是现代人类的精神写照。

我们被纯白的合成物包围,找不到可以让目光停留或者依附的经验。但这不意味着信息的贫瘠。恰恰相反,巨大的信息洪流疾速奔涌,海量文字图像视频经由终端设备永无止尽地向外输出。我们的纯白房间则被卷入洪流之中。一切都在加速。信息加速增长,技术加速发展,经济结构社会关系加速变化。每分每秒正在发生的和那些分分秒秒一同,飞快向后掠去,模糊成身后一片晃动的风景。心灵来不及为之震颤,身体来不及反应,连目光都来不及落下。

现实却没有因此慢下来。它索取回应——不仅仅是对周遭人和事的回应。正如时间被加速技术缩短,空间也被网络通讯交通技术压缩。触手可及成了诅咒,面对更多的索取,必须给出更多的回应。一个原始人需要用石器与猛兽厮杀,而一个现代人类则深陷更残酷的战争,要在不断加速的现实中保证自身的主体完整。

面对大量被动甚至无意识接收的冗余信息,面对经过再讲过被扁平化处理后的知识,面对自身经验被割裂后碎片记忆,接收无能成为常态。为了能快速做出反应,为了跟上节奏,有人选择放弃思考以及由此带来的责任,进行感官拼贴式的回应:让别人的感官成为你的感官,让别人的生活成为你的生活,让别人的经验成为你的经验,让别人的思想成为你的思想,用别人的话语装饰你的话语——在所有拼贴下面是完全的空白;又或者干脆忽视或者遗忘,麻木保护着我们,使我们免于疯狂。漠然作为粘合剂,将碎片粘合成带上标签便于检索的片段。假性的记忆。纯白之物。

白房间在最低程度上保护着我们,俨然进化出的新的精神“器官”,一如两栖动物的肺。新的平衡达成。那么生活呢?真正的那种生活——身体与心灵鲜活,作为一个人去经历此时此地正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作为让造物主最自豪的造物去改变这个世界,不仅仅是“活着”和“知道”,而且去经历——一种产生经验的生活,一种可以去回忆,甚至值得纪念的生活,它还在吗?难道它已经被替代成剩余物或快消品?为了获得轻盈的身姿,它任凭经验从它身上脱落,连同那些依附于经验而存在的事物一起脱落——比如小说。

小说该怎么办?

小说从经验中生发,在经验滋养中获得主题和素材。今天,被纯白合成物围绕的小说家似乎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经验的脱落,以及由此带来主题与素材的枯竭。

 


回到那个房间。因为我们已经在且不得不在那里。

深刻的变化已经发生。技术不可逆地改变了我们认知方式。衡量现实的尺度,对现实的感知,被我们构成的现实都已经迥然不同。我们懵懵懂懂地成了“新人”——所谓的“温和地走进良夜”。感知方式发生偏移,信息处理方式发生根本性变化,精神疾病的定义也在改写,甚至感受器官、神经系统也在发生变化。这就在房间里正在发生的改变。改变隐藏在纯白合成物之下,或者说由于缺乏适宜的辨认机制,这些正在发生的重大改变被忽视了。

房间里的小说家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变化。之前观察生活获取经验的方式可能不再有效。在这里,需要习得新的辨认方法,进化出新的观看方式——一种在纯白之间游走却不穿透它的目光,捕捉到正在发生的变化,从房间内部打量以及体验隐蔽的巨变。

必须真正意识到这些变化的发生。它们是理解现代经验的路径,更是异常可贵的经验和小说主题:我们的对时空的感知变化,人际边界感的确认与再模糊,个人主体性与消费主义无止尽的缠斗,以及信息生物时代关于生命定义的一再更迭。

新的问题。新的主题和素材。在贫瘠下面,异常丰富的内容等待挖掘。孱弱的目光无力实现开采,需要唤醒休眠的感官,切身地进入到还没有被扁平化的日常中。首先尽可能地感受,先生产出自己的经验,别急于“想象”——那种直接套用书面知识或者刻板印象的想象。在今天,我们笔下的尤利西斯,不再需要18小时游荡街头,仅仅在下班回家的半个小时内,他经历的跌宕起伏可能不亚于都柏林的布鲁姆先生。他将通过加价选择车型以及上车点等手段和APP斗智斗勇,同其他叫车者角逐,在高峰时段抢到;刚上车就不得不加入到一场电话会议,并可能因为对复杂的局势缺乏准确判断力而蒙受损失,与此同时戴口罩却不遮口鼻的司机跟他聊起最近的房价波动,导航指令与司机带口音的声音混杂一道,在一个熟悉的路口,他发现城市绿化带换了新的植物,红色和黄色的蔷薇一道盛开,他仿佛闻到了番茄炒蛋的香味。环路普通拥堵,所有的车无论贵贱停在原地。时间没有停滞。因为夜晚降临了。他的脊椎疼得更加厉害。一条信息跳出,告知他给某人买的水果已经送达。他按部就班像所有被调教过的消费者一样给了五星好评,没有注意到刚刚拥有的片刻休憩被这样一条信息切割成更碎片的时间。在安全到家之前,他还要经历许多场战斗,琐碎的,意外的,在觉察到之前已经输了的,在其他人眼里不算上却在将来对他意义重大的。

旧有的经验脱落,于此同时,新的经验正在产生,急需被辨认。

今天小说的问题与其说是主题素材的枯竭,不如说是感受力的缺失。飞速运转的现实令人晕眩,比起进入其中,站到过去静谧的阴影下一定更容易些。在那里只要回忆,不用感受。但在那里,没有小说。

只有一个没有指纹的掌印,一个没有问题的答案。

所以,感受吧。在纯白之物的困境中进化出新的器官,奋力去感受那些陌生的变化,体验新的尺度,就像想方设法要到达雌蕊的花粉。扩张强化我们的感受力,这将是一场花粉暴动。不计成本地传播我们的感受器,借助一切能借助的,为此演化出新的特质:为了借助风而变得表面平滑减少阻力,为了依附动物身上而长出微小尖刺挂钩。

调用全部的感器,将所觉知的内容放到更广阔的框架下去体回和理解——感受现实。看到杀马特不止是看到夸张刺眼的造型,还要看到超时长单调乏味的流水线生产对青年的精神压榨与摧残,地区发展不平衡造成的劳动力流失家庭解体,主流文化对亚文化压制收编征用。试着明白所有这些强加在个体生命上会造成怎样的创痛。

辨识并且理解目前所发生,将我们的花粉,我们的感受器努力去抵达这个世界。

 


花粉的暴动首先是一种劳作。

这里没有魔法,只有朴素的劳作:传播,授粉,开花,结果,再传播。遵照自然规律,主动争取更大生存可能的努力。

要去感受,小说家必须克服懒惰和惯性,克服怯懦以及无知带来的狂傲。为了更好地进行感受这种劳作,也许我们需要承认以下两个事实。

我们需要承认写作的平凡。它平凡如种植,锻炼,织耕,绘画,制鞋,编程,平凡如任何一项人类创造性的劳作,全部代表了生命的强烈主张。这些创作的冲动,是生的正向冲动,为了证明自身的存在,为了在无意义的碎片世界里获得意义,为了抵抗死——一种从单向无度消费开始的死。这已经足够,无需为它附加更多价值,是的,写作,没有那么特别,它就是生命自身的呈现。承认写作的平凡,并非拒绝其中的崇高性。它的平凡正是来自崇高性在人类诸多创造活动里的普遍存在。因为这样,小说家也不再是背负特殊使命的一族。或者说他所背负的,和其他人类背负的并没有本质不同。一旦意识到这点,小说家就能卸下不必要的包袱,像一棵植物一样相信自己平凡的生命,竭尽一切可能实践自己的生命主张。谦卑不属于德行,它是具备常识后的自然结果。它令小说家敏锐,令他的花粉更加轻盈,飞得更远。

其次,我们要承认小说的滞后。小说是对现实的回应,哪怕是对未来的书写,也是基于现实经验出发。感受然后回应,需要时间,书写修改,需要时间。哪怕是一部“现在进行时”的小说,等到它完成,也已经属于过去。不要去追赶这个时代,或者被技术追赶。小说的任务从来不是和时间赛跑。它不需要赢过技术和现实。它有大把的时间,也需要大把的时间。它不是科学期刊上的论文也不是新闻报道,它是“人类重大行动的模拟——关于生活幸福和不幸的模拟”。简单的说,小说就是一种游戏。

这么说,似乎是在诋毁小说。游戏是无用之物。然而人类偏爱无用之物。人类历史上诸多物质上的进步并不是单纯为了满足经济发展的需求。在中东,羊的驯化历史可以追溯到一万一千年前左右;而五千年之后我们才开始利用羊毛。人们认为驯养动物是一种奢侈,是财富、威望的象征,这样的观念早于将它们视为食物或原料的来源。制陶冶金这样的技术,最初只是用来制作装饰品和首饰,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工业化合物四钙磷酸盐,它的制造也不是出于经济目的,而是因为马格德林画家的需要一种特殊色调的颜料。在精神世界里,游戏同样有着特殊的推进力,至少在小说这里似乎如此。小说读者们对叙事的钟爱正是基于一种游戏的本能,在模拟中理解生存,暂时成为某个人在命运的关口做出选择,然后直面选择的后果,游走在交叉的小径中间不害怕真正迷路。每一次阅读,对读者而言都是一种精神操练,为不可知的未来做的预备。小说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对现在和未来负责,成为有效的文学,一种塑造心智品行为的大型游戏。在这个游戏场里小说家和读者进行着各种游戏比赛,唯独不和时间赛跑。

承认小说的滞后和它的游戏性,小说家因此拥有了自己的速度,像植物一样缓慢生长,散播花粉,落到看似平滑的纯白之物上,寻找雌蕊然后授粉,深切地感受。用生命本身的节律来度量时间,抵御碎片体验的冲击。只有拥有了自己的速度,才能洞察加速社会造成的内部创伤以及由此带来的异变。

拥有自己的速度,满怀游戏精神地劳作吧,丢弃那些要让自己变得伟大的想法,从散播花粉开始。


角井満夫作品《樱花》


附:

小说不是唯一具有模拟功能的叙事艺术。戏剧音乐与它共同分担着同一任务。而当1889年卢米埃兄弟的蒸汽火车冒着滚滚黑烟隆隆希欧达车站将电影代入公众视野后,这些古老的艺术形式统统受到了威胁。电影电视当然还有游戏以更轻省更魅惑地姿态争夺人们的注意力。接着VR(虚拟现实技术),AR(增强现实技术),MR(混合现实技术)的出现,于是形势更加复杂。虚拟现实侵入到现实之中,或者说成为另一层面的现实。世界的幻境唾手可得。人们无需借由抽象的文字去抵达幻境。新媒介崛起,传统艺术形式节节败退。不少人认为小说就像《美国众神》里那些失势的旧神几乎无路可退。

那让我们来看看是否真的这样?在波拉尼奥的回归里有一段关于死亡的描写:眩晕是因为死亡留下的印象……人一死,现实世界稍稍“动“一下就让人眩晕,这就好像你忽然间拿起度数不同的眼镜戴上,尽管和你原来的差别不大,但毕竟不一样……现实世界稍稍向右”动“一下,向下”动“一下,你和固定物体之间的距离就悄然发生了变化,而这个变化让人觉得是个深渊,深渊会让你感到眩晕,不过也没大关系。

什么样的镜头语言能表现出这样心理深度,一种关于死亡的深渊意识?影视和游戏依靠画面声音来讲述故事,而小说则通过文字塑造内心深度的情感。它们依附不同的媒介,也有着截然不同的美学逻辑,提供的也是不同的模拟体验。视听艺术能直接赋予受众身临其境的幻觉,无需向文字那样通过抽象符号唤起受众自身经验进入到具体情境中。这固然快捷高效,但因此也失去了两道重要的经验转化程序。第一是作者将故事人物情境转化成抽象文字,第二是读者将文字转化成具体故事。每一次的转化都基于转化者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因而呈现出转化者独特的精神纹理,令这个游戏变得更加迷人和丰富。也许这就是小说仍旧是一个不可替代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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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


往期回顾

“小说的现状与未来”文学论坛1|弋舟:与小说艺术的“顽固分子”聊天

“小说的现状与未来”文学论坛2|张楚:只要你不醒来,梦境仍会延续

“小说的现状与未来”文学论坛3|阿乙:新世代批评故事


作家简介

糖匪

作家,评论人。上海作协会员。SFWA(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正式作家会员。出版小说集《奥德赛博》《看见鲸鱼座的人》,长篇小说《无名盛宴》,目前有十多篇小说在英美法澳日韩意西等国正式发表,两次入选当年美国最佳科幻年选,获美国最受喜爱推理幻想小说翻译作品奖、《上海文学》中篇最佳小说奖和引力奖。除文学创作外,也涉足装置、摄影等不同艺术形式。


中心简介

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Center for Literary Writing and Research, Tsinghua University),简称“文学创作中心”(THULWR),成立于2017年,致力于全球文化视野下的文学创作与研究。

中心官方网站

http://lwr.tsinghua.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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