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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见“深扎”

王玫 舞蹈杂志 2023-02-23

走四方——中国舞协“深入生活 扎根人民”采风创作活动五周年纪念演出

演出时间:2019年12月15日、16日

演出地点:北京民族剧院





2019年7月深扎广西,这也是我这两年来随中国舞协的第三次深扎。尽管每次都时间短暂,行程匆匆,但三次深扎的叠加,却因为地域、现象和人事的不同而见识了相同的特征:

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以下简称“非遗”)已在全国各地得到广泛重视并倾举国之力。


此次深扎的性质相似内蒙古:不是民间的自主活动,而是专门组织的活动。但所见的情形却异于内蒙古:确实看到了“非遗”。原因在于本地原来就有相关的形式。但是,其“非遗”也需要打上引号,其“非遗”已经是遗存,就是“非遗”的遗存。

摄于广西隆林

“非遗”的遗存之意,就是其形式某种程度已经中断,并由今天复现而成。但是,由遗存而界定“非遗”是否纯正并不容易,一个指标应该是基本要义:今天的复现,是不是符合原有的形式。此次广西所见之“非遗”的形式十分丰富:有戏剧、仪式、音乐、说歌和舞蹈等。相较而言,舞蹈是其中最弱的部分,可贵之处也在于此:没有因为自己是搞舞蹈的,就把不是舞蹈的部分强行划归于舞蹈。所以——

此行所见的“非遗”尽管一样源于复现,但其复现,却因为符合原有的形式而令人信服。


这里,隆林各族自治县德峨镇常么小学的“非遗”进校园就是例子。同样是“非遗”进校园,广西所见就优于内蒙古。原因之一,就是“非遗”进校园的形式符合原“非遗”的形式。常么小学地处德峨苗族地区,就是德峨苗族跳坡节的传承基地,此次的“非遗”进校园共三个部分:相对原始的芦笙舞(传统绕圆的流动形式)、爬坡杆、课间操的芦笙舞。

摄于广西隆林

其中,芦笙舞和爬坡杆原本就是苗族舞蹈形式和仪式。两种形式的进校园尽管有变化,但基本保留了原形式,并以原形式的遗存而令人信服。

摄于广西隆林

内蒙古的情况相同又不同。相同,内蒙古自治区通辽的库伦旗也是安代的发生地,其小学自然也就成了安代之“非遗”进校园之处。不同,我们所见的只是课间操的安代舞,而安代舞的形式远不是安代的形式:安代舞和安代并不一样,安代的原形式并不只是舞蹈,而是萨满教治病跳神的仪式。过去的岁月中,草原人民为求得生活的安定,通过萨满教的神职人员举行沟通天地的宗教仪式,求得万物诸神的保佑。后来,人们把安代治病的最后一个集体舞的环节称作安代舞。20世纪60年代,文艺工作者才把这种形式提炼、加工成了表演舞蹈,引入艺术殿堂,并由艺术殿堂再次返回民间。

摄于内蒙通辽

安代舞之“非遗”进校园的问题,就是对安代的不同认识和选择。


是安代的原形式?还是艺术家后来编创的安代舞?显然,其选择的并不是安代的原形式,而是艺术家后来编创的安代舞。进而,视艺术家编创的安代舞为“非遗”,并以“非遗”的身份进了校园。当然,内蒙古舞蹈的发展相对特殊:不是自下而上,而是自上而下,其现象和问题可能也就特殊。

广西和内蒙古两处“非遗”进校园的不同还表现于表演服装:表演时都身穿民族服装,但服装质感不同:

前者表演时所穿的蒙古族服装基本是舞台舞蹈服装的翻版;而后者表演时所穿的苗族的服装则为生活常服,且是节日盛装。


常么小学校长唐永杰告诉我们,苗族年节都有穿新衣的传统,家人会在年节给孩子们做新衣。可惜年节过后这些新衣就锁进箱子不再穿戴,就此他向家长提议,将新衣作为校服,每周一和周五穿戴。这样既能以服装传承文化,也节约了每个家庭的开支。常么小学的民族服装不仅不是舞蹈服装而是生活常服,还是一周两穿的校服。

摄于广西隆林

看着常么小学的孩子们穿着自己的民族服装,跳着自己的民族舞蹈就让人感动: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制定了这么了不起的文化政策——以教育的方式,由关乎孩子们的未来做起,从复兴自己的民族文化的一点一滴地开始。

摄于广西隆林

可以想见,常么小学的这些孩子们,其未来一定因为每周两穿自己的民族服装,一天两跳自己民族舞蹈的课间操而不同:不仅由美育而习得情操,更是由自身文化的美育而了解自己的民族历史,认同自己的民族身份,进而复兴自己的民族文化。

摄于广西隆林

此次的广西深扎由南宁出发,途经隆林县、靖西县、天等县、宁明县、凭祥市、东兴市、北海市7个地区。除了东兴市和北海市,其余地区都很贫困。隆林县、天等县和靖西县,都是国定贫困地区;宁明县和凭祥市,都是广西区定贫困地区。难道“非遗”的遗存与地区的贫困一定关系?一定得贫困,且是严重贫困,“非遗”才能完好遗存?

应该说,“非遗”的遗存确实源于贫困:贫困导致交通不便、信息不畅、族群群居,这些都是“非遗”遗存的重要原因。但“发展”又是今天的大势所趋,交通便利、信息爆炸、族群流动之下,如何传承“非遗”确实成了问题。


这个问题不止于广西,而是遍及中国,乃至世界。正因为是世界性的难题,所以世界范围内才产生了众多的努力和实践。如欧洲的建筑就在变与不变之间:保留外貌,但是改造内部功能——保留外貌,作为文化遗存;改造内部功能,以适应今天继续居住。日本的能剧则相反:形式到内容都要求亘古不变——亘古不变作为文化遗存。代价却是不顾今人的适应,并悖论地以“绿水青山”的逻辑而成就了“金山银山”的现实。

以上的两个例子涵盖了“文化遗产”保护的两种类型:活态传承博物传承。不同的传承,视其背后的生活是不是持续。如内蒙古的三少民族,原本狩猎的生活已经中断,其文化只能博物传承而无法活态传承;天等壮族的《打榔舞》也一样,由于稻作文化已经翻天覆地,其传承一样也只能博物传承。

摄于广西天等

原本天等《打榔舞》的行程安排十分了得:先是观看天等县稻乡村“非遗”《打榔舞》的发源地,会见其传承人,观看其《打榔舞》;再是观看另一个《打榔舞》——县里为申请国家“非遗”项目正在编排的舞蹈作品。其中,前边的《打榔舞》是“非遗”;后边的《打榔舞》是“非遗”的编创。于无声处就清晰划界了“非遗”和“非遗”编创的不同以及前后逻辑。正要惊叹地方同仁的厉害,不想问题马上就来了。

摄于广西天等

首先,编创的作品和单位的名称发生了冲突。后边观看的《打榔舞》明显是不久前编创的作品,但其承演单位的名称却是“天等县‘非遗’传承中心”。“非遗”传承中心的作用当然是保护“非遗”,但是怎么就编创起了“非遗”的作品?名不副实就是问题。当然,现今的单位名称已不单纯,在北海就了解到,为了应对剧团改制的大潮,原本必须改制的歌舞团,后来更名为“非遗”传承中心,其就可以继续留任体制而获得经费。所以,单位名称是不是“非遗”已经和“非遗”无关,确实如此也就算了,但与他们交谈却发现事实并不止于名称的无奈,他们真的认定其编创的作品就是“非遗”。

一个编创的作品,其编创只能是对“非遗”的认识,且是编者个人对“非遗”的认识。最多也只能是编创出了“非遗”风格的作品,如何就是“非遗”本身了呢?


视“非遗”的编创为“非遗”,问题还是编创的事实不清。“什么是编创?编创由两句话界定:一个是个人的编创,一个就是表现着个人的认识。前者好理解,因为可见某人在编创的物理事实;后者误会颇多,因为难见个人的认识。个人认识是精神内容,辅以物质素材才能现身,当个人认识隐身于素材,尤其是隐身于共识性的素材:如族群舞的素材、舞种舞时的素材之时,其素材往往就被误解为作品的内容了。其误解就导致了中国舞蹈编创的多年顽疾:“舞蹈作品的真正内容,即编者的个人认识被素材偷梁换柱,也就是素材‘被内容’了。”( 王玫 素材“被内容”已是舞蹈编创的基本格局《舞蹈》 2012年)

天等县编创的《打榔舞》的问题先是三者事实的混淆:“非遗”、“非遗”的编创、以及编创出的“非遗”风格。


“非遗”就是“非遗”;“非遗”的编创就是编创;编创出的“非遗”风格也是编创,就是编创出的一种“非遗”风格的作品。随后,即就是“非遗”风格的编创,也因为不见其“非遗”的风格而问题——原因就在他们的舞蹈服装。舞蹈的事件就是打榔,打榔的事件发生于过去,人物也一定是过去的人物,且是过去的壮族农民。但是,女演员的服装却裸露着一边的肩膀。其裸露的肩膀完全相悖“非遗”打榔的人物和事件,就是今天典型的晚会风和夜总会风。至此,原本寄望于编创出的“非遗”风格也因为服装的设置而全不“非遗”了。服装的异常引起了大家的提问,当地有人也直说:“这样好看嘛!显得身材漂亮……”瞬间,鄙夷的想法就涌现:“妈呀……”但仔细想来,如此的观念和认识,还不是自上而下由所谓的学术顶层、专业机构等这些最高的平台,一点点浸染到了地方吗?上行必然下效,只是今天,当“上面”率先自省自觉后,往往就遗忘了原先自己的“历史”。

摄于广西天等

舞蹈服装一直是舞蹈编创的重灾区:编创的种种优势和问题全部由服装显现。在隆林县新州镇新兴社区文艺队,也感觉他们的服装不像是传统服装,深问才知道,原来,本地男性的传统服装基本是没有装饰的纯黑色,且为不发亮的材质,发亮的材质解放后才出现。现在的服装除了材质发亮,更是诸多的花边和绣品。介绍中,他们称所有这些变化为“提升”……

摄于广西隆林

面对种种“提升”,瞬间自己就陷入了回忆:20出头大学还没有毕业的时候,美籍华裔舞蹈家江青在解放军艺术学院(现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科技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有一个活动,活动中她说:“中国的文化应该保持其传统尽量不变……”突然自己就爆燃起立,由剧场的后排,当着数百人的面诘问江青:“不能因为你们想看传统我们就不发展了……”转眼几十年飞驰而过,物是人非,同样的问题和诘问今天竟依然无解。这里面的情况复杂:既有地区差异、时代差异,也有对不同文化的认知差异。

以上“非遗”的问题,初看原因在基层:基层不清楚“非遗”和“非遗”编创的边界;

深看却是文化教育的顶层设计在“非遗”保护中的缺位:“非遗”和“非遗”编创不分家的事实以及尴尬——以编创求“非遗”,求不来“非遗”;继而编创又异化了“非遗”的保护。


如果视其为“非遗”,那就全是问题:因为“非遗”的音乐形式尽管一直在民间流传,形式之一就是歌词随生活的变化而变化。但是,其变化应该限于“非遗”所认定的时空范围;当歌词随生活的变化而变化到了“非遗”的时空范围之外,“非遗”的事实便由此而异化。如果视其为“非遗”的编创,那就全不是问题:其就放射着基层文化的光辉——活生生之生命力所推动的与时俱进。江西深扎的时候就已经觉察:

艺术家的首要任务不是如何发展基层文化,而是如何接受基层文化的发展。基层比顶层鲜活多了:生活鲜活,生活对文化的影响更是鲜活。


但是,有一个事实需要警觉:此次基层所见,大多是“非遗”的编创,基本不见“非遗”。这正是“非遗”传承的难点:“非遗”的生活已经中断,传承的性质多为“博物传承”,但是“博物传承”的工具却是活生生的人,其所面对的是鲜活的社会,社会的所有“活化”都将影响“博物传承”,而当下诸多“非遗”之“博物”传承的趋名、趋利正是其体现。

摄于广西靖西

见此情景真是着急,情急之下就出了昏招:抓着一个契机,拉着崇左市的一个孩子就掏心掏肺:“你知道我们这些来采风的人最希望看到什么吗?我们最希望看到你们传统的东西,就是老东西、不变的东西。当然,你们也可以变化,但是变化的东西不要和老东西混在一起……”既而,不出其料的是对方满脸的疑惑和不解,或许我的这一突然的“质询”太多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毕竟,前面有太多的“语境”需要沟通与了解,而我的“着急”或许有点太操之过急。

基层的变化,最终还是需要文化政策的顶层设计以及顶层设计的上传下达。


其实,日韩两国的“非遗”保护已经给我们做出了榜样:保护便是保护,编创便是编创,两者清晰分家。保护:就由形式到内容,统统选择尽可能遥远的原始形式一动不动,并以其形式的“绿水青山”成就未来的“金山银山”;编创:就放开手脚去编创,尽管编创的对象是“非遗”,依旧可以天马行空,自由飞翔,并以其飞翔的天马而关联着传统和现代、关联着历史和今天。

摄于广西凭祥

好了,放下论证,开始感动吧!感动就发生在天等,并从此难忘天等这个此前从没有来过的地方。那天离开天等,天等的领导执意要送行。晨起一通忙乱,匆匆下楼却见他们早已经大厅坐等我们早餐。瞬间就不落忍,忙不迭说:“这大周末的,不好意思让你们等我们早餐……”接下来的对话却让我震惊。

“今天是周六,周六也是我们的工作日……”

“周六你们也工作?”

“我们是国定贫困县,政府人员要求一周一休……”

早对精准扶贫有所耳闻,但如此身临其境地感受国家组织力和行动力之强大、精准地落实于某地某人,自己依然还是被震撼到了,同时也不禁遐想:如果自己能够置身其中,那才是令人向往和有意义的生活!然而,立马再次感觉缥缈的舞蹈实在是不着边际,一下子就又不想搞舞蹈了。类似的情绪多次在生命中出现:小时候看一个叫《渡江侦察记》的电影,看完死活就不想搞舞蹈了,但也绝不是想拍电影,而是想去找那些渡江的英雄们一起生活;由文献资料了解了解放战争三大战役的震撼,当时就觉得自己出生太晚,伟大的事情都让前辈们干完了。宋欣欣对自己这种“激动”有一段鞭辟入里的评价:“你总是觉得舞蹈无聊,政治和历史震撼,可你能够介入政治和历史的唯一途径又只能是舞蹈。”

摄于广西北海

就在自己一心准备投身于精准扶贫之时,突然想起了此行广西的爆热:38.9度的高温,近100%的高湿,天天在大太阳下汗如雨下,天天在大阴天里黏黏糊糊……终于到了饭点儿,进了房间以为有空调可以稍作喘息,只见诺大的房间却只有一个空调,顿时那空调便成了“望梅止渴”的摆设而继续暴热,尤其还要围着一个大火炉吃火锅……这时,得知广西舞协的罗秀娟老师刚回南宁就又转身下乡精准扶贫了,由她负责的两户贫困户已经成功脱贫。罗老师也去精准扶贫是又一刺激:罗老师是搞舞蹈,她去了精准扶贫的一线,自己也是搞舞蹈的,现在却身在北京……心生崇拜的同时下意识就问:“罗老师,你们房间有空调吗?”罗老师笑答:“没有空调。”突然就觉得自己真是无用:幻想无边却无力实现,内心尽管还是那个“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热血青年,身体却因为祖国进步所致的享受而丧失了热血的能力。有时候真希望回到从前,不是因为青春,而是因为无感苦难,更能享受生活。记得当年潘老师带我们四人一行去青海玉树采风,北京到西宁是硬板火车、西宁到玉树是三天的长途汽车;玉树到成都是七天的乱七八糟汽车,一行十分艰苦,但却一路欢歌,美好满满。

摄于广西隆林

“深扎”的一路上常想,作为艺术家、来自所谓最高专业艺术院校研究者的用武之处究竟何在?“非遗”最拿手的肯定不是我们,但是,得益于我们所拥有的资源、所身处的平台,或许我们看的世界更大、受的教育更多、接受的资讯更广、具有更完备的知识体系,可能先行感受到种种观念,所以,我们能做的事情应该就是贡献观念。杨志晓说得好:深扎的目的就是两个——“艺术家向基层学习,同时反哺基层。”这里,急需反哺基层的观念就是区隔“非遗”和“非遗”的编创。

在基层所见的现实以及改变,以舞蹈的美育而论真是鞭长莫及,大多数的现实都需要先行启动文化的启蒙教育,如果舞蹈参与其中,也需要放低漂亮的身段。


但是,正是反哺基层的这件事情,舞蹈多年来一直在做,但却困于舞蹈的形式本身,少见以启蒙教育的文化属性而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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