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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丨孟建平:16岁“走后门”当兵,吃苦表现评上五好战士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10-07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作者青年时期


孟建平,少年学业止于1966年北京展览路小学五年级。15岁辞父母去江西“五七干校”劳动。16岁独往锦州空军三航校入伍,任机械员、机械师、分队长,修飞机12年。转业北京太阳能研究所任办公室主任。1983年考入北京师范学院成人教育政教系。1987年由中国康华实业公司派往深圳分公司任人事部经理。90年代初下云南瑞丽,开餐厅7年;后奔波于边陲口岸,也曾长住缅甸山乡、柬越边境,从事边贸。如今养老于妻子家乡云南山村。


原题

我的十年




作者:孟建平



一九七零年,十六岁

一.一打三反

  春节刚过,全国“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三反”是“反贪污盗窃、反投机倒把、反浪费”,但其实重点是“一打”——“打击现行反革命破坏”。干校内外气氛紧张起来。
  

一天晚饭后基建连开会——当天村里发生一起现行反革命案件,案情保密。要每人说清这两天去过村里哪儿,有没见过可疑人。我们都住村边活动板房,板房搭建在坡地上,男女分住两个大屋。一个大屋住几十人,里面没隔断,谁干啥都互相看得见。大家整天干基建不进村,没啥情况可提供。但人心惶惶,再听不到说笑声。


  没几天案破了——一放牛娃赶牛回村,路边墙面有“毛主席万岁”标语。沾泥浆的放牛鞭无意扫过,标语留下拦腰几道泥痕。被认定为现行反革命“恶攻”罪,正符合“一打三反”打击重点。即使弄清了“案情”,小孩儿父子作为反革命嫌疑,也被审查了一阵。


  这儿村里孩子都能干。小小年纪,光脚上山砍柴,背一大捆下山。往家挑水,颤颤悠悠两大木桶。一次我问挑水小孩多大,答:“九岁”,我蹲下试着扁担上肩,没站起身。


二.抓五一六

  父亲单位军代表孔迅专程来干校,大会传达全国清查“五一六”分子。孔迅,军人气质,见他就想起《南征北战》操四川话的我军师长。当讲到“五一六”分子反周总理,孔动情地说:“总理一天工作十八九个小时呀!”语音哽噎,眼泛泪光。全场鸦雀无声,我听了心生感动。
  

这让我想起三年前的初夏,院里小孩告诉,对面甘家口商场贴出反总理大字报,好像是公开信质问总理,署名北京钢院“五一六”兵团。下午被别的纸张覆盖。听说那天京城别的地方,也贴有同样大字报。当时没想到,由这儿引发了全国“清查五一六”运动。


  过些天,连里几个群众组织头头不见了。父母单位有两派,一派领导机构叫“总勤务组”,称“总勤”;一派称“总部”。两派都有头头带回北京,审查与“五一六”组织的关系。


  不久,参加地质部批斗“死反革命、五一六分子”大会。会场在几里地外的水边公社,去那儿要经过长段水田,下过雨的田埂又窄又滑。我低头老见水倒影,眼一懵歪下去,半身湿乎乎到的会场。


  台上宣布:“根据中央决定,逮捕死反革命、五一六分子Y××”。“死”反革命这词头回听,而且还是“中央”决定。一声怒喝:“把死反革命、五一六分子Y××押上来!”Y是部里司长,解放战争初期二野团政委。浓眉,圆眼,口鼻端正,个儿不高,敦实。被按头弯腰立台上批斗,双手戴着手铐。随着中途下起的雨越来越大,他慢慢往下出溜,看来身体要撑不住。“装蒜!”“打倒Y××!”会场口号更激烈。台上发言愤怒揭发反革命罪行,我只模糊记得其中一件——下去考察业务,有人想请他讲学毛著,推脱:“我给画个猫吧”。


  Y司长,就是前面说的写信知青万川的父亲。听万川弟弟说,批斗会后他爸被押入江西九江监狱,从无审判,不久甚至无人过问,一关就是五年。狱方一再要求单位接走,才由单位通知万川哥哥到九江接回。万川弟弟跟我说:“我哥给爸买的卧铺票,列车员见他从头到脚那么狼狈,还不让上车。”


  Y司长平反后,冬泳到九十岁,活到九十八,下不了地还床上比划游水。


  全国各地抓“五一六”分子,越抓越多。闹腾了几年,最后也没几个是真“五一六”。


三.离开干校

  基建任务要结束了,开始人心浮动。手巧的抽空儿做起“木工”活,锯截质地细密的黄檀木,做个精致木刨。以前当地对上山砍树没限制,后来传达省革委程主任讲话:小树不准砍,超过“碗口粗”的才许砍伐。大伙笑议:多大碗的碗口呢?

  连里考虑让我先去公社学开拖拉机,我挺乐意。这时家里来信叫回京,给我联系当兵,我答复就想在干校开拖拉机。母亲单位的张阿姨来传话:“你妈妈叫你随我一道回北京,过五一节。行李不带,还回来。”我也想家了,衣服行李搁床铺上,随张阿姨回到北京。

  到家才知道,还是“骗”我回来当兵。人都回了,又听说联系的是空军,也就愿意了。放干校的衣物,托回京的叔叔阿姨带回。

  一天吃过晚饭,爸爸带我去他老战友Y叔叔家。Y叔叔,浓眉、脸红扑扑,说话笑呵呵,空军军务部长。跟爸爸说,这些天为天安门“五一”庆祝活动累坏了。爸爸指着我:“想送当兵的就是这个小儿子。”Y叔叔说:“当兵是好事,能办的我都帮。”后来听说,Y叔叔帮不少老战友送孩子上部队,其中有些人正身处逆境。

  姐姐帮我跑区武装部办入伍手续,姐夫带我去部队卫生队体检,身体完全够当兵条件。两天后带着这些盖过章的表,去军务部办公室找Y叔叔。空司大楼在公主坟,形似飞机。Y叔叔叫来参谋,递给我封介绍信,发一身簇新军装,蓝裤子、草绿上衣和军帽。交待我自己坐火车去辽宁锦州,到空军三航校报到。

  走前借姐夫领章帽徽,在甘家口照相,相馆已改名“工农兵”照相馆。几年后回家探亲,见我放大的军装照,还摆在照相馆临街橱窗。

  夜晚告别父母、姐姐姐夫,穿身没领章帽徽的新军装,上了发往沈阳的火车。脑子里装的就是当个好兵、保卫祖国,没记得有啥别的念头。

四.锦州入伍

  第二天清早,锦州到了。比北京凉快,灰尘大,不远处工厂大烟囱冒着浓烟。坐公交车往西,过大桥在“西关”下车,打听到空军航校。把介绍信交军务科,得知我分到航校飞机修理厂,明天厂里有人来校部办事接我走。发给了新领章、帽徽,鲜红亮眼。一位大个子参谋带我去军人招待所,帮我缝上领章、别好帽徽,胸前戴毛主席着军装像章,五角形。和霭、正式地跟我说:“今天开始,你就是解放军,不是普通老百姓啦。以后对自己,要按解放军战士要求。”

晚上我躺床上,舍不得脱军装。那几年,当兵的最教人尊敬与羡慕。半夜醒来怕是梦——“我真成解放军啦?”抬手摸到领章,激动得睡不着。这天是七月十三日,再也没忘过。


  第二天,厂部文书来校部办事。文书小王,北京兵,个不高,人精神,长得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王成。他骑三轮车,我坐后帮,往西几里地就是飞机修理厂驻地——小岭子空军机场。进了机场,矗立一面宣传墙,红漆书写:“读毛主席的书 听毛主席的话 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林彪”。黝黑的沥青路面整洁干净,道旁两排遮荫杨树笔直挺拔。不远处菜地,一片绿油油。路边墙上大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操场上,有的飞行学员手脚张开撑大铁圈里,头脚忽上忽下滚动着。还有几拨学员每人手拿小飞机模型,模仿打头的教员动作,一步步缓慢弓腰移步。迎面有人问文书:“干哈去啦?”“接新兵。”进机场向西不太远,他指着一排红砖平房:“这就是你们车间宿舍。”把我交给了车间指导员。

  没想到在小岭子机场,我一干就是十三个年头,渡过了从少年到青年的青葱岁月。

五.几个头回

  我分在飞机修理厂飞机车间、附件分队起落架组,对应的是营、连、副连、排。组有一两名机械师,排级,其余机械员是战士。起落架组长、机械师柳忠跃,无锡县杨市公社人,1968年兵。那会说哪年兵和现在不同,年底招的兵算第二年兵。柳技师(机械师、特设师都称技师)中等个,五官端正,有青春痘,话不多,待人和善。他带我学修前起落架。

  第一天上班先换好地勤工作服,夏天着蓝色单衣,冬天穿黑色帆布棉衣。修理厂距宿舍二十来分钟路,厂区宽阔。从西边进去,先是厂部和特设车间。接着一大一稍小机库,南北相对,是我们飞机车间。东面几大排平房,是机械车间。我们附件分队在大机库。进机库见停着架银色飞机,几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人在拆部件。机库内两侧各一溜工作间,右侧第二间是我们组。进去一股汽油味,中间铺着黑胶皮大工作台,固定几个台钳。

  柳技师从工具抽屉取出千分尺,告诉我一个刻度——“道儿”,就是忽米,100“道儿”才1毫米。叫我自己揪根头发,千分尺量出直径7“道儿”。“咱们工作误差不能差一道儿,就是头发的七分之一。”上班头天柳技师的话,我一直没忘。

  还有几个头回——头回站岗。机库站岗由每名战士轮班,头回轮到我已是初冬雪后。半夜独自挎杆步枪往机库走,大头鞋踩雪地上“嘎吱嘎吱”响。对上口令换了岗,空旷的厂区就剩我一人。巡逻时想起刚听说的事,机场警通连在停机坪站岗,半夜发现一人钻飞机下面拍打机身。战士喝止不听,往地面开枪警告,那人吓得躲开。带走审查,原来是旁边唐庄子村一个脑子有病的。我想到这,检查一下枪里子弹。月亮很大,我靠在机库侧面黑影里,听着厂区有啥动静。快天亮迷糊着了,被一阵“扑棱扑棱”声惊醒,赶快摸枪,原来是一群鸽子从机库顶飞起。

  头回上街。为战备,每个分队假日上街人数,不超百分之十五还是二十。规定走路要两人并排、三人成行,大热天也不许摘帽、解风纪扣(脖子下第一颗)。如有违反被纠察逮到,回来当众点名批评。听说现在军人上街让着便装,太舒服了。

  星期天我请好假,从机场出发一路向东,沿解放路上西大桥,过浪花翻滚的小凌河。走到中央大街,西北角二轻大楼、五层,东南侧百货大楼、四层,是市中心最高建筑。老兵开玩笑:“一条马路一栋楼,一个警察一个猴”其实没那么荒凉。当地人习惯称百货大楼——“大楼”。锦州话像电视剧《马大帅》里音调儿,有的尾音拉长。流行问候语:“干哈呀?”“上该(街)啊”,“去内(三声)嘎(哪里)呀?”“大楼~啊!”“买哈呀?”“溜~达溜达呀!”

  在城里哪儿都能望见一尊高耸的古塔,八角形、十三层,建于九百年前辽代。据说晚霞中,鸦雀绕塔,称为锦州八景之一“古塔昏鸦”。我回来时刮起大风,西大桥上迎面沙土飞扬,吹得一脸一脖子。怪不得老兵说怪话:“一年两次风,一次六个月。”

  头回抽烟也在这年。每天早上起来“天天读”学语录,老兵都抽颗烟提神儿。不少人卷“大炮”——五分钱一沓小白纸条,或买或菜地种的烟丝、烟叶,放纸条上卷起、搓匀,舌沾吐沫抿边儿,拧紧纸头、扯掉。很快我也会了。

  三十八年后,我在柬埔寨柬越边境呆了十个月,收木料。树上系着网绳吊床,见雇来守料的当地宪兵队长,把枪放一边,就着点儿臭鱼糟、用手抓饭吃。我在旁忽想起,那天七月十三。异国激情,已中断作诗十八年后,我又拾起笔:

  七言古风·从军三十八周年

  
少小报国远辞家,

但求仗剑走天涯。
  只身投军出关外,

男儿十六英姿发。
  银鹰翼下卧冰雪,

古塔楼头看飞沙。
  几番重渡凌河水,

尽是梦觉泪双颊。


一九七一年 十七岁

一.突出政治

  主持军队工作的林彪大力提倡“突出政治”。全军创四好连队、争做五好战士,我们厂每年评比一次。“四好”“五好”主要看政治思想,其次才是军事训练,还有“三八作风”——林彪归纳的毛主席三句话(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八个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三八作风是传家宝》的歌,行进中总唱:“红旗飘飘军号响,人民战士歌声嘹亮,三八作风是传家宝,毛泽东思想放光芒…”歌儿带劲、好听。

  我们航校是师级单位,不搞社会上的“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部队稳定,没有乱。但不可能置身世外,机场附近火车站名“桃园”,却并非完全世外桃源。林彪强调“突出政治”,要求把政治学习特别是学“毛著”放在首位。同时我们随社会上运动,读报纸、学文件、革命大批判,也一点儿没落(la)。

  每天早起洗漱完,以组为单位“天天读”——学人手一册的《毛主席语录》。天天读语录难免枯燥,爱犯困,都卷起烟提神。常有人迷迷糊糊,头磕到书上。读半小时,再吃早饭。
  

每周日车间领导“晚点名”——讲评本周、布置下周工作,必先念条主席语录。有这么条语录刚提个头:毛主席说:“情况是在……”,我们不用再听,都知道是原计划有变——语录接着念“不断变化,为了适应新的情况,我们必须学习”,然后领导一定说:原来的安排改成什么什么。
  

每次游泳训练前,魏副厂长,解放战争兵,大个,长方脸、褐色,卷舌、河南口音:“毛主席教导我们:‘部队要学游泳,所有部队都要学会’。下面讲注意事项……”
  

主席语录到处可见,有纸贴的、石灰刷的、颜料油漆喷写的。电灯灯绳旁:“要节约闹革命”,饭堂:“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营房、机库:“备战备荒为人民”。出差见过卫生间放水处:“要进一步节约闹革命!”有猪圈门外:“要大养其猪”。听老兵说,前两年有的空军机场塔台,念主席语录指挥飞行。
  

“讲用”会。林彪早在军队提倡,学毛著要在“用”字上狠下功夫。部队时兴学毛著“讲用会”,我听过几场。最常“用”的是这段——遇到危险,马上念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就冲了上去。还有次“讲用”说,发水冲倒房屋,里面有主席像。想起语录:“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于是冒生命危险抢出主席像。
  

一个特殊的“讲用报告”。去年秋天去校部开大会,听传达空军“三代会”。说“三代会”上听了空军作战部“林副部长”的“讲用报告”录音,报告是“空军放的一颗政治卫星”。林副部长还提出研制垂直起降飞机,不需机场可以直接升空作战。传达说:“林副部长是天才、全才、超天才!”这神秘的“林副部长”是谁,会上没提。会后我听说,是林副统帅儿子林立果。


二.五好战士

  我评上五好战士。“五好”指政治、军事、作风、完成任务、身体五个方面好。部队绝大多数是农村兵,城市兵极少,我们分队只有俩。另一个是液压组的潘旭初,1971年兵,刚十四,家是省军区的。黑眼珠滴溜溜,俩小虎牙,像个孩子,小号军装穿着还长一截,表现也挺好。但农村兵包括干部,普遍对城市兵印象不好——不能吃苦、不守纪律。尤其对干部子弟印象更差,嫌他们更娇气、爱犯纪律。最典型的机械车间Y,机械员,大个子、脸上有痘,走路眯着眼,一晃一晃。他父亲是空军某部副部长,那个部是我们厂顶头业务上级。Y不想上班就宿舍倒头大睡;衣服脏了不洗,扔床头晾干再穿。
  

我可不想给人这印象,而且本来就想吃苦锻炼。飞机上拆下来、分解开的起落架零件,要先用汽油清洗。冬天汽油比冰温度低的多,我主动干这个活儿,手冻得红肿麻木。说起冷,不少南方兵,头一年耳朵、手上长冻疮。老兵还“吓”他们:“撒尿要带根棍儿,边尿边敲,要不,会冻上。”入冬前,宿舍窗缝都糊上报纸。两层窗户,中间填半截锯末保温。隔断墙中间夹层,冬天烧火加热,烤得一屋子暖烘烘,叫“火墙”。
  

我经常提早起床,把宿舍走廊上痰桶,都倒厕所、涮干净。部队抽人干本职外的活儿,叫“出公差”。车间厕所是旱厕,没化粪池,要掏出拉连队菜地上肥。每次抽公差掏厕所,我都抢着去。回来怎么洗,指甲缝都有残渣,几天都是味儿,头两回难闻得吃不下饭。
  

干啥都不落后头,去年入了团,今年年初车间评五好战士,我评上了。发的证书像奖状,上头是最流行的林彪题词:“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分队长张隆卫,毛主席老乡,湘潭人,络腮胡,长得精神,好发火瞪眼珠。随时手里掐颗“卷大炮”,狠劲吸。找我谈心:“这么好的家庭,这么好的同志,组织上准备培养你。要继续好好干。”我这才意识到,现在算“好家庭”了。


三.军人作风

  跟老兵学军人作风。我们组除柳技师,还有他同年兵朱焕泉,无锡县洛社人。高鼻梁、深眼窝、皮肤好,大身架。文化高,有点儿不合群。七零年兵李贵芳,湖北麻城人,个儿不高,皮肤黑,特老实,说话爱脸红。还有分队长,俩副分队长,张惠生、张国财。叠被子、整内务、打背包、队列、出操、射击、投弹,当然更有以后再说的飞机修理技术,都是他们教会我的。
  

班组内有“一帮一、一对红”——俩人结成互帮对子。发现对方有缺点毛病了,晚饭后:“有事儿吗,谈谈心”,互提最近优缺点。还有班务会——每周日晚,连里点完名,班组开会,对各人一周表现,相互批评表扬。发现谁有思想波动了,就及时谈心、班务会帮助。这叫抓“活思想”,是林彪提出的“四个第一”——“人的因素、政治工作、思想工作、活的思想”第一。细举后两个的含义:“在政治工作中,思想工作第一;在思想工作中,活的思想第一。”
  

每次去饭堂吃饭要列队前往,吃饭时禁止讲话。上下班队列整齐、步伐一致,呼口号“一、二、三、四”,齐唱军队歌曲。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有的战士用两条木板把被角夹直。每周查卫生,戴白手套专摸床下、桌底,不能沾灰。抓个人军容风纪,叫“养成”教育,对仪容着装,坐、立、行的举止都有具体、严格要求。比如着军装时,再热不能解风纪扣、随意摘军帽,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等等。
  

那几年口号“全国学解放军”,而林彪儿女都在空军,空军更“红”。有“解放军学空军”一说。姐夫是工程兵干部,武汉人,部队在京。说他参加各军兵种大会,每人先手持《语录》三祝“万寿无疆”,别个都从耳边向前挥动,而空军从心口向上挥动——“显得更衷心”,姐夫评论。
  

三航校番号“空字018部队”。我们校长焦延寿,每周来小岭子机场飞行。个不高,黑瘦,拎个飞行帽,大大咧咧晃着走。老兵、干部都说,焦校长是空军党委委员,飞行技术贼棒。有回飞机着陆,一边主起落架放不下来。危急中,他仅凭一侧机翼的主起落架,安全着陆。副校长赵宝桐,志愿军一级战斗英雄,全军击落美机最多。他后来的曲折经历,我直接见证了一小点儿。老兵开玩笑:“解放军学空军、空军学三航校,这不成全国学三航校啦!”
  

我们航校专培养歼击机飞行员。学员先在初教团学飞行,然后转高教团继续学飞。一、二团初教团,三、四团高教团,每团一个机场。锦州俩机场,我们小岭子机场,靠近城西桃园火车站,当地人称“桃园机场”或西机场,三团飞;城北薛家机场称北机场,二团飞。我们厂为各团修飞机,直属校部。
  

如今三航校早改名第三飞行学院,培养出“航天英雄”翟志刚、刘伯明,还有我军首批十六名歼击机女飞行员,国庆六十年阅兵,她们驾机飞过天安门。


四.野营拉练

  年初全厂大会,政治协理员——相当于营教导员,传达中央文件。协理员胡学亮,人瘦,眼大而鼓、牙床略突,工作严肃认真,不苟言笑。传达毛主席批示:“全军冬季长途野营训练一次,实行官兵团结、军民团结”,“如不这样训练,就会变成老爷兵。”不久,我们背起背包、挎上步枪,开始野营拉练。

  第一天,从西关校部集合出发,是由“四号首长”刘副参谋长下达的出发命令——校领导都临时编了代号。这天,往南偏西方向行军六十来里,宿营高桥。次日先行军十多里到塔山——著名的塔山阻击战战场。辽沈战役,国民党侯镜如兵团增援锦州,必经塔山堡村。塔山无山。我四野在此殊死坚守六昼夜,没让敌军前进一步,保障了我军拿下锦州。塔山烈士陵园松柏葱郁,白色烈士纪念碑庄严矗立。东望迷迷朦朦海天一片,有说那是葫芦岛。冬末冷风,吹得背上枪管冰凉扎手。

  宿营杨家杖子那天走得累,上午出发,行军九十多里,住下吃过晚饭已九点多。中途经过老爷庙村,主席野营拉练批示大伙都会背,开起玩笑:“老爷兵进了老爷庙”。杨家杖子是矿区,出稀有金属“钼”矿。钼是我们最熟悉的,不少飞机零件中含有,耐高温。解放战争时曾有“杨家杖子战斗”,我军获大胜。饭后矿上慰问,大礼堂演样板戏京剧《红灯记》。开始看的带劲,没等戏中“李玉和”牺牲,我困的睡着了。这几个地儿现在改划葫芦岛市,那会儿都属锦州市锦西县。当地歇后语:老太太上炕——紧掫(锦州);老太太抽烟——紧吸(锦西)。“掫”发音“周”,托起一头的意思。大伙玩笑:咋净跟老太太过不去。

  夜行军最难受的是困,走着走着迷瞪了,头碰到前边战士背包,一激灵清醒过来。遇小水坑,前头人跳过去,后头跟着跳。有时前边看错了,后边人也不看脚下,一个个白跟着跳。有次前面传话:“别随便打手电!”挨个传到中间变成:“别随地大小便!”后边人尿急憋着也没敢下去尿。

  每到一驻地,村边、井旁派出岗哨,打前站的早号好房子。我们走进分派的贫下中农家,放下背包,先抄起扫把扫院子、担起水桶给老乡挑水。行军几天,不少人脚走出泡,忍着疼,也先帮老乡干完这些。然后脱下鞋袜,缝衣针用油灯燎一下消了毒,再来挑开血泡。有天行军,干部看我疼得脚一崴一崴,非叫我上了收容车——专拉掉队、走不成路的伤病号。坐车上看着战友下面走,真不好意思。加上坐卡车不活动,脚冻得麻木,以后我再不上收容车了。

  东北农村全睡大炕,老乡都特别热情,给我们腾出住房,把炕烧的发烫。只有一回,老乡家丈夫在外做事,家里剩妇女带个孩子,只有一铺大炕。她给炕上隔个布帘,娘儿俩睡一边,叫我们几个战士睡另一边,凑合了一宿。那晚,战友之间都没像往常那样说笑,早早闭眼睡觉了。

  有次宿营,半夜听见动静,像是只猫。早起,冷气组傅春雷叫起来:“我藏那香肠教猫叼跑啦!”傅春雷,个儿不低,精瘦,脸小,六九年兵。父亲是军队干部,他却长在任丘农村,讲当地口音。人好,爱开玩笑。小香肠是连队给每个战士发的,叫大家别当着老乡吃。

  我们平时吃地勤灶,伙食好,每天标准九毛多,而当时全军普遍的标准只两三毛钱。我们每月每人供应豆油两斤,北京市民是半斤,而辽宁市民月供三两。有出传统京戏《陈三两》,老百姓不满,私下称省领导陈×ד陈三两”。当时为完成上面定的产量指标,锦州大量种杂交高粱,粒儿大、粗糙、剌嗓子。一路看老乡家净吃杂交高粱,菜是土豆熬白菜,白水煮、不见油。我们出发前已告知,考虑群众影响,出来不再吃肉。顿顿白菜炖豆腐,油搁的多,行军累、吃着比在家有肉的还香。厂领导看大家有日子不见肉,发每人几根小香肠解馋。春雷前两天舍不得吃,结果全喂了猫。

  拉练最后一天,演习攻山头。按林彪的“三三制”战术排好队形,冲锋号响,端枪向山头猛冲。平时从没训练,大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咬牙坚持到最后几步,实在无力,用枪托拄地登上山顶。心里一个劲儿内疚,要真打仗,怎么能枪托当拐杖呢!

五.忆苦批刘

  上面规定,军以下单位,运动中只搞正面教育,不搞地方的“四大”,保持了部队的稳定。但肯定受到影响,对运动也不允许置身事外。

  “忆苦”与批判刘少奇。“忆苦、三查”本是部队老传统,而这几年,地方、军队都兴“忆苦思甜”——“不了解旧社会的苦,就不知道新社会的甜!”这会儿和“批刘”结合起来。车间余主任带头作忆苦“引路”发言。余主任,浙江人,长眉,言谈、相貌都像领导,技术全面,大伙尊重。他出身不苦,泛泛控诉了旧社会,重点查自己工作和思想。我分队老职工李金章师傅,锦州人,回忆伪“满洲国”时不许中国人吃大米,后期还净吃“混合面”——掺糠杂粮。李师傅说,这儿是日本人统治区,用不着搞“三光政策”。但进出城、过关卡,必须给日本人哈腰鞠躬,不然就挨揍,他深感当了亡国奴。我没啥苦可忆,说了母亲于鬼子大扫荡坠崖昏迷的事儿。不少战友发言,叙述家里在旧社会的穷苦。

  发言最后都要批判刘少奇:“刘贼要复辟资本主义,就是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决不答应!”然后去食堂吃“忆苦饭”:野菜糠窝头。

  请地方上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人,来部队忆苦思甜。我印象深的是,一位农村中年男子,上台刚没说两句:“哎呦我的妈呀!”“哇”——放声大哭。哭好大气,再说两句,又放声大哭。最后也没听明白受的啥苦。每人诉完苦最后一定是:“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胡说'包肖(剥削)有功'我说包肖(剥削)有罪、罪该万死!”然后全场高呼:“打倒大叛徒、大内奸、大…刘少奇!”

  副分队长张惠生,黑龙江双城人,1966年兵,脸色发暗,厚嘴唇,善言辞,严肃居多,也会开玩笑。他说分队一老兵听大会,批刘少奇庐山会议斥彭德怀:“与其你篡党、不如我篡党!”下来班组讨论,老兵发言:刘贼胡说“与其你挂挡、不如我挂挡”……!这话头儿,随以后的今天批这个、明天批那个,常被笑谈。

六.林彪事件

  东北秋天来的早,全厂去机场西边庄稼地收地瓜(红薯),太阳下坠收工。凉风习习,我们扛着铁锨,穿过跑道。斜阳下,几个大轧路机铁滚横在跑道正中,影子拉老长。大家纳闷儿——设障碍阻挡飞机起降,这可从没有过的事。第二天,听说机场周围,进驻了陆军四十军一个营,朝我们方向支上了炮,这更异常了。

车间紧急开会:因不久前公布,美国总统尼克松明年访华,为防苏修趁机入侵,部队立即进入一级战备;机场实行“禁空”,禁止飞行。我们奇怪,跑道挡上大滚子,打起仗来,自己的飞机怎么升空作战或者转场?打那儿起好些日子,再没见每天头上掠过的飞机。——收地瓜这天,是九月十三日。

  

国庆也和往年不同,没了天安门游行、焰火晚会。过不久的一天,我去营房东院儿解手。车间的旱厕所,长方大坑上铺厚木板,中间竖立薄板儿隔成几格。就我和一个外分队六八年兵,我俩蹲坑抽着烟闲聊。他突然冒一句:“想不到他出事!”“谁呀?”“保密、不能传,中央排前头的”。“陈伯达……?”我试着问。之前传达主席一个什么批示,抬头是林彪、恩来、康生,康生前边缺陈伯达,我就有疑问。——“比他大!”。周恩来时常见报,比陈“大”只能是——林副统帅!当时一下头皮发麻、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脑子里“嗡”——“嗡”的。林彪,党章写明的毛主席“亲密战友和接班人”,这怎么可能?!


  回宿舍赶紧找来近一个月《解放军报》报夹,翻到国庆外国贺电之后,再没出现林彪名字。但还是不敢相信。没几天,党员和干部都去校部开会,我是团员没去。回来个个神色严肃,车间党员集中一屋闭门讨论。


  第二天,全体人员去校部听传达中央文件。航校政委盛俐主持,盛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外观与谈吐有股儒雅气。主席台侧面,一块毛、林交谈的大幅照片栏板。盛政委开讲前,先向照片栏板挥挥手:“把这个转过去。”然后开会:“先跟我呼口号——打倒林彪!”非党员恐怕耳朵听错,口号喊得含糊不清。政委连呼三遍,下面始终跟的犹犹豫豫。然后他念中央通知:九月十三日,林彪同妻子叶群、儿子林立果等,乘三叉戟飞机出逃投敌,叛党叛国,机毁人亡。全场鸦雀无声,我感觉能听到自己“砰砰”心跳声。


  后来战友们传讲笑话,说农村妇女听完中央文件传达:“听说了吗?林彪跑了!带着妻子一群,还有三只鸡”。


  林彪事件又称“九一三”事件。九月十三日开始,全国范围内的“禁空”与陆军部队进驻机场,都是中央为防范空军部队中有追随林彪外逃甚至叛乱,而采取的应变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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