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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 刘靖: “联动奶奶”被批斗,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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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刘靖 ,曾用名刘五一,1969年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后调入燃化部石油公司工作,曾在中国社科出版社、中国保利科技有限公司等部门供职,期间在以色列工作生活多年,现已退休,定居北京。


原题
复课闹革命





作者 :刘靖

“生活没有记录,就没有发生”。我们六九届的经历,是当代史的一部分,我们说出来,但愿对年轻人有点启发,不希望被人们忘掉而重蹈覆辙,历史的车轮不可倒转。

1967年~1968年,我们六九届进入“复课闹革命”阶段。是复课还是闹革命,二者怎么统一起来,没人说得清楚。

彼时情势是,“革命”泛化,什么都同革命联系起来:红卫兵是革命小将,普通百姓是革命群众,过个年都是“革命化春节”。

所有原小学毕业生都是就近入学,妹妹和我被分到离家不远的“人民中学”(原女十一中)。我一开学就上初二,妹妹上初一。我记得复课的内容,语文是《我要读书》,数学是一元一次和二次方程;政治教的是八年抗战,英语我就记的一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Serve the people heart and soul)。政治课L老师,夹着书本进课堂,一上讲台就喊“完全彻底”,我们异口同声“为人民服务”!

时隔不久,一个同学跑来说:L老师跳楼自杀了,可吓人了,骨头都露出来了!等我去看,遗体已经盖上大字报,鲜血流了一地。我想L老师那么老实,怎么成“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了?

一次妈妈带着我们在北海公园排队等租船,妈妈指着不远的一个门洞,一条盖着什么的草席,对我说,那是个死人,你去看看吧,练练胆子。我没见过死人,壮着胆子走过去,弯腰看席子底下有一具男尸,穿戴整齐,仰面朝天,浑身惨白,头部比一般人大很多,鲜血从鼻子两边流出的痕迹依稀可见,我吓得失魂落魄地跑开了。

后来几个男同学互相推搡着,其中一人还吹着小号去看死尸。文革的残酷无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而来,被打死、迫害致死的人越来越多。

生命,一次又一次轻薄过,轻狂不知疲倦(泰戈尔),这是因为年少无知。那是个无脑和阴险的时代,少数人操纵,多数人被操纵。狂妄自大、目空一切被视为高冷、潇洒而趋之若鹜。

我们几个干部孩子耍“狂”,在学校操场上站在一起瞎聊,上课铃声响了,不进教室,等课上了一会儿了,我们才分头去各班。难掩年少的轻狂,不可理喻的我,晃晃悠悠走到班级教室门前,一脚踹开门,很傲慢、旁若无人的样子走到自己位子,从书包掏出大部头《堂吉诃德》什么的,看书。老师和同学们一直看着我,等我坐稳才继续上课。我觉得自己很牛皮哄哄,老子天下第一,谁TMD都管不了。

文革初期,像中了魔咒,红卫兵时兴骂人,骂脏话,显得自己“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次回家我也骂骂咧咧,被父母狠批了一通,以后当着父母我收敛了。朋友和我还脑洞大开,跑到北京火车站,一直爬到自鸣大钟上,站在钟表盘上照相,感到空前的超逸和酸爽。突然发现时针每走一分钟是很大一格,差点砸到我们的脑袋。

冒着被风吹下来的危险,站在北京火车站自鸣钟上照相,洋洋自得。

夏天,我和小学L同学不上课,去颐和园玩。L同学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却非常膜拜“联动”。好像是在知春亭,L同学掏出粉笔在大红柱子上写“联动万岁”!“联动奶奶到此一游”等标语。我怕惹事严辞制止她,她不听,我觉得她太讨厌,惹事生非,离开远远的观望,她好像要把支持联动昭告天下。

很快,一些划船的外地学生突然跳上岸,抓着L同学,瞬间,L同学被“革命群众”团团围住,说抓到了联动分子、反革命。声讨声、叫骂的,围观的乱作一团。我生L同学的气,可看她被围攻又于心不忍,不能见死不救,有了认知冲突,直面灵魂的拷问,差点人格分裂。

我可以袖手旁观,也可以溜之大吉,也知道救一个溺水者,自己会“同归于尽”,但是,我还是冲上前去劝架,这是理性的呼唤,我相信。我被一个人指着“还有她”!我“入围”了。

“革命群众”叫来了警察,把我们带到派出所,警察联系了学校和家长。之后,我被“勒令”写检查,接受全班同学的批斗,口号震耳欲聋,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XXX不投降就让她灭亡”之类虐心的口号。平日我孤傲不合群,这下子寡不敌众、孤立无援,只有甘拜下风,再分辨、洗白,也无济于事。

我算是“栽了”,垂头丧气,人设崩塌,一副丢盔卸甲的样子,想解释我应该是“胁从不问”,肯定要自取其辱。之后我想象要是制止L同学,说你不听我先走了,就躲过一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李代桃僵我自食其果。

一时我成了“联动分子”,外号“联动奶奶”,在学校提高了“知名度”,虽不情愿也在劫难逃,联动肯定不知道还有我这个小“外围”,心里很错乱。妈妈气得要死,把我软禁了,天天向我发着无名火。她同单位一个朋友说了,那人居然说:你女儿很有个性啊!妈妈学给我听,情绪平复了一些,正面议论让她气消了一半。

复课闹革命,只有革命没有复课。“理性给岁月以文明”,没有教育和教化,怎么会有道德自觉?文革时“反动派”太多,对于我们小辈的做法,长辈也没太当回事:小孩子胡闹而已。群众自发组织起各种派别,什么思想,什么主义,就连什么都不想沾边的人也被归为逍遥派。今天你揪我,明天我斗你,你死我活,不共戴天,“风水轮流转”,说是“乱了敌人,教育了人民”。

“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工人不做工,都踊跃当工宣队进驻学校、机关;农民不好好种田,斗地富反坏、忆苦思甜,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一个贫农下中农老奶奶,忆苦思甜,说着说着就把解放前的苦难说成1959~1961年的三年大饥荒,被大队干部劝下台,老奶奶还嚷嚷:我说的都是真的!

最高意志运天下于股掌之上,公权力被碾压,人民被按在地上摩擦。去文明化,破坏远比建立容易。不久,形势发展到有人在学校写反动标语,“打倒XXX”!学校大会小会造势: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冬天的大葱,叶烂根烂心不死”,语言越恶毒越显得革命。

经过一通深挖狠批,反革命没找到,嫌疑人倒是不少,那时没有监控摄像头,没有证据也只好不了了之。老师们当时都很“夹着尾巴”,恨不能多出几个学生反革命,学生们就不再找他们茬儿了。

复课闹革命后,不知何时开始,见面兴起喊口号“毛主席万岁”“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为人民服务”一类,非喊不能开腔,分别时不说再见,拜拜,也喊口号。我觉得特无聊,同学见了我喊“毛主席万岁”,我假装没听见,心想你无聊,庸俗化。同学就点我名说:你也得喊啊。

后来还有打语录仗,毛主席语录千万条,总有一款适合你。两派语录“互殴”,“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并非战无不胜的法宝,“以子之矛,陷子之盾”时有发生。有了语录加持,人人都成了“道德婊”。

文革开始后,我家搬到建外学部宿舍,妈妈在建外饭馆排队买熟肉制品,她前面排着,如果我没记错,语言学家吕叔湘。排到吕先生了,售货员用杆秤称肉,吕先生点着头,一脸谦恭:“秤低了,秤低了”。售货员厉声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吕先生回敬:毛主席教导我们,“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吕先生的机智应答简直是“王炸”,引得排队的人们开心地笑了。

有好一阵子,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我们必须赶到学校,敲锣打鼓游行庆祝,不论早晚白天黑夜。游行也有一定路线,直闹腾得摩肩接踵尘土飞扬。各省市成立革委会,都争先给毛主席党中央发贺电,大喇叭里播音员铿锵有力豪迈地朗诵着“四海欢呼,五洲同庆”,“化南山之竹为笔,倾东海之波为墨”之类,文革迷思,只把肉麻当有趣。

北海公园是我们经常“出没”的好地方(网图)

书没读多少,我们又是下工厂学工,又是下农村学农。在农村看见“地富分子”向毛主席像低头,我说像默哀,又遭到同学们的同仇敌忾。挨批后,领队让我回学校主动向工宣队检讨。

我找到一向和气的刘师傅,我从没见过刘师傅脸红脖子粗挥动工人阶级的铁拳,找刘师傅检讨,既走了形式,又不至于扩大事态。我对刘师傅说:我又犯错误了。刘师傅吃惊地问:你又怎么啦?我还没回答,不争气的眼泪就涌出来了。刘师傅听了说,以后注意就行了,去吧。

罗翔老师说:当我们心里的琴弦被拨动,泪水便夺眶而出。刘师傅让我看到一个善良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与人为善不落井下石。他点亮了我,照亮了我的人生。

有很长一段时间,北京有丢自行车铃盖的风气,男孩子们把从人家自行车上拧下的铃盖卖到废品收购站赚点小钱,给骑车人带来很大不便,缺钱是假,恶作剧是真。我们在冰场上还看见他们用铃盖当冰球,打来打去招人讨厌。文革时期,年轻人学好不容易,学坏很方便。

这一来,害得我们锁上自行车,同时还要把铃盖拧下来随身携带。骑车开锁再把铃盖安上。偶然忘记拧下铃盖,回来发现铃盖不翼而飞,于是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忘记?纠正不了别人,只好约束自己。我的自行车一直都有两把锁,一把固定车锁,一把链条锁。改开以后,自行车铃盖再没丢过,自从有了共享单车,我那把链条锁就摆样子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李煜)。文革运动初期,全国进入无政府状态,砸烂公检法,民主和法制被践踏,全国陷入无政府状态。极“左”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甚嚣尘上。红卫兵、造反派打砸抢烧,被百姓视为洪水猛兽,言行乖张、疯狂又愚蠢。后来又发生武斗,还号称自己是“文攻武卫”。

文革像大规模的踩踏事件,人们疯狂夺路而逃,推倒践踏死伤无数。群众互相检举揭发、互相攻击,没有仇恨也要制造仇恨,形成人人自危、底层互害的疯狂局面,“每个人都成了易燃易爆品”。国内无穷尽的内耗,却不顾苏联觊觎我东北和西北疆土。“三支两军”(支左、支农、支工,军管、军训),复课闹革命只是那时的一个插曲。

“国无道,民遭殃”, 文革是绞肉机,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无政府主义,国内全面内战,多少知识分子、社会贤达、党和国家高层被迫害致死。如刘少奇、李立三,文化界精英如田汉、老舍等,被誉为大师中的大师、学术界300年来第一人如陈寅恪……

文革时流行:“好人斗坏人,活该;坏人斗坏人,狗咬狗;坏人斗好人,好人经受锻炼”一类无厘头的诛心论。我后来的同事老李曾是外贸部的造反派,举着猎猎红旗带队去了五七干校,自己根正苗红,对别人都是残酷斗争。

不料斗转星移世事无常,在动辄得咎的岁月,老李也被揪斗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在五七干校伙食有定量,他偷藏了一个馒头,又忘记了,等发现时,馒头已长满绿毛,他偷偷扔进了猪食缸。正赶上“一打三反”,谁胆敢浪费粮食,都要被批斗、无情打击。老李吓坏了,找出猪食缸里的馒头,掰碎了就着水吞了下去,又急又气,眼泪都吞出来了。他说,如被发现,轻了说你“破坏毛主席的五七道路”,重了说你“同帝修反遥相呼应”。

这是哪挨哪儿,办公室的同志听了这荒唐话,都笑喷了。以后老李一发表言论,我们就说他是“同帝修反遥相呼应”。文革时,就是这么荒唐、怪诞不经,基本上是谁强势谁有理。

有一天,小学同学来找我,说她要同大院的邻居大姐姐去山西插队,问我去不去?我立刻答应一起去插队,第二天我拿了几件衣服,还戴上妈妈的小金表,在火车站一起等那个大姐姐。等了好一会,大姐姐说你们去不成了,把守得很严,你们混不上火车。

可能是之前有很多非应届学生混上火车去插队的,一时造成混乱。之后管理严格了,上火车时要学校老师、工宣队、乘务员三方对证才放行。

我和同学没精打采垂头丧气地各自回家了。“少年不识愁滋味,欲说还休”,如果登上去山西的火车,到了那儿可能没两天也会被轰回来。这也就是初生之犊敢想敢干,不计成本、不计后果。

在中学,午餐我在学校入伙,我吃饭慢,老师们吃完离开了。食堂师傅边擦桌子边骂,“臭知识分子,吃饭还吐核”。我也吐了嚼不动的菜丝肥肉什么的,赶紧用碗挡住,三点成一线,免得挨工人阶级的骂。那时,老师们挺倒霉的,受同学们的气,还挨“工人阶级”的骂。

中学毕业,同学们互赠毛主席语录,赠给我的是: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在班里莫名孤傲,获赠这条语录,觉得无伤大雅。

有一位W同学,平时,显得有点傻乎乎呆头呆脑,同学们给他的临别赠言毛主席语录,“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语录庸俗化,成了取笑别人、略带侮辱的人身攻击,一点都不严肃。

复课闹革命时,我太年轻,还不知道什么叫“仰望星空”。如今,反省和灵魂救赎显得如此重要,没有这些,就不可能有清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文革复课闹革命,我一直在说错话、办错事,这当然不是我想要的,我可能掉进一个怪圈,所以面临上山下乡运动,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北京——但我并没料到,自己从一个泥潭掉进另一个深渊。

1968年上山下乡运动拉开序幕,我们六九届的前途也开始明朗。在北京,我们六九届开始往建设兵团、农场输送毕业生。“鲜衣怒马少年时,不负韶华行且知”。我和同学讨论着去云南、内蒙古还是黑龙江。

刚开始我们选的是云南,“月光下的凤尾竹”,苗寨的吊脚楼,悠扬的葫芦丝,婀娜的孔雀舞。年轻人总好幻想美好和浪漫,我们的梦幻遭到家长们的“横加阻拦”。后来听云南回来的知青说,那里有想象不到的艰苦,幸亏我们去了黑龙江。

现在想起来,年少时真是冒傻气,社会上那么混乱,年轻人困惑、迷失、怅惘、随心所欲也在情理之中。谁都有犯傻的时候,程度不同罢。十几岁犯傻,恰逢其时,我早已原谅了自己。今天我们回忆十年浩劫,不是凭吊和缅怀,而是带着批判的目光反省、审视、批判。我们的年龄被风化、蚕食,只有鲜活高傲的心灵在回眸在眺望。

“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不思量,自难忘。尘满面,鬓如霜。“(苏轼)如今,我们缺少的不是道理,而是反思过往、洞悉历史与现实的智慧与魄力。……开历史倒车,终将被历史车轮碾得粉碎!人民渴望国泰民安,希冀民富国强,纵有千难万难,人民将前赴后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学会思考辨析,内心充盈和满足就会变得强大。“生命是一场漫长的疗愈”,我们这一代少了岁月静好,多了坎坷与沧桑。发渐雪,鬓似霜,岁月韶华两茫茫。

我们六九届,错过了机会,读书最少知识最浅,只好满足于一孔之见、一知半解,落得个“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谁与评说?

202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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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作者惠赐本号分享,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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