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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韧丨古画中的消夏文化

文汇学人 2024-01-27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文汇文艺评论 Author 王韧

清冷枚《避暑山庄图》

今年入夏以来,全球多地遭遇极端高温天气,如何在热浪中缓解盛夏之燥?在我国,避暑消夏的观念古来有之,先秦时以“避暑”指躲避酷暑,汉代又意为到凉爽的地方居住,至唐代出现“销夏”“销暑”(“销”同“消”),明清时“消夏”“消暑”开始频繁地被使用。从最初义同避暑消热、侧重身体凉感,后引申出以消遣休闲方式度过夏天,强调精神心境自适,消夏避暑词义的变化与古人消夏的习惯变迁可谓息息相关。具体地,古人何以消夏?古画图像里大暑天生活场景的演绎向我们叙说了散落于尘世的消夏文化史。

帝王旅行避暑之道

酷暑时节,寻找凉爽宜人之所,这是人们对抗炎威之烈所能想到的最简单的方法。享有消夏特权的历代帝王也不例外,他们想到了进山,躲到林深水多的深山里去避暑,甚至将旅行避暑地选择列入了理政重要事项。例如唐明皇依山邻水而建的宏伟避暑行宫——骊山华清宫,又如康熙和乾隆两代帝王耗巨资在塞北营建的一座规模宏大的离宫别苑(热河行宫)。建设之初(1703年)康熙还亲自择址相地,后题“避暑山庄”,即承德避暑山庄。承德夏季平均气温在25度左右,体感舒适,避暑于此,康熙帝不仅“饮食倍增,精神爽健”,而且还能顺带休闲狩猎以彰显圣威,后成为其处理日常政务、接见王公大臣、少数民族首领及外国使臣的重要政治活动场所。那么,令这些帝王不惜兴师动众前往的惬意避暑地究竟是何景象?

传宋郭忠恕《明皇避暑宫图》

传五代末至北宋初界画家郭忠恕所绘《明皇避暑宫图》(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画面内容即为骊山华清宫室建筑的景象。虽是皇帝在郊外的避暑宫阙,但殿宇的繁华并不啻于大内,给人以富丽堂皇之感。作品构图略带俯视,布局从图下的宫门向内,亭台楼阁,水榭宫室,长廊庭院,依山势覆压而上。画面右半部分以山峰围拥下的华清宫整体与左半部分宽阔的水面和山谷形成虚实对比,远景则作拔地而起、突兀高耸的峰峦,以凸显避暑宫的雄伟气势。同类题材郭忠恕还画过多幅,《宣和画谱》卷八就记录有《明皇避暑宫图》《避暑宫殿图》和《山阴避暑宫图》三幅。《秋涧先生大全集》中亦有王恽所见郭忠恕《明皇骊山避暑宫图》摹本的记载:“《明皇骊山避暑宫图》,郭恕先笔也。宫观随势作三层覆压,华清居上,方殿四围垂帘,宫人隐见帘隙,类望远而外窥者。中腰楼阁参差,冠山跨壑,半为宫柳蔽亏。其下水榭极峻,内人上下杂沓无数,疑供帐也。波间渔郎舣艇持纲延伫者非一。驾自阁道乘腰舆拥仗将升榭而观渔乐者。”后世清代界画家袁江的《骊山避暑图》(首都博物馆藏)以大青绿山水绘制了唐代帝王贵族前往骊山行宫避暑消夏的情景。

清宫廷画师冷枚笔下的《避暑山庄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则惟妙惟肖地全景再现了承德避暑山庄这座皇家园林的华丽景象与恢弘气势。尤其画家融合传统界画技法与西洋透视法,将建筑物布局安排得错落有致,与青山环抱、绿树成荫、湖水荡漾、荷花盛开、岸柳垂阴的自然环境巧妙地融为一体。而《十二禁御图》中第六幅周鲲所作“林钟盛夏”可见圆明园“蓬莱瑶台”东岛的“瀛海仙山”六万亭。

除了避暑行宫具体景象外,皇家如何在避暑地享受公务之外的夏日悠闲?“帝王行乐图”这一自明代兴起的宫廷画题材里有诸多日常消夏活动表现。以《雍正十二月行乐图》为例,其中“六月纳凉”(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以荷花为画面主题内容,中心位置雍正帝肖像并未强调突出,更多只是表现持扇纳凉的休憩场面,其他人物除池中采莲女外,还有可能是六月六的晒经童子。

《雍正十二月行乐图》之“六月纳凉”

百姓夏季行乐之法

相比之下,普通民众的消夏纳凉方式则简单得多,他们通过饮食消夏、煮茗去暑、荷亭婴戏等诸多夏日乐事得到身心之乐。

杜甫曾作“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诗中描绘的“雪藕丝”是一种夏季驱暑冷饮,即以鲜藕切丝,加盐醋姜丝凉拌而成。清代宫廷画家金廷标《莲塘纳凉图》(上海博物馆藏)中荷塘边石桌上画的荷叶藕条从字面上对应了此物象。其实,夏日里直接吃冰或者吃冰镇的瓜果是最快的降温办法。巧合的是,这件作品中亦绘有盛满夏季瓜果的盆,并置有冰块以降温,边上一人正倚坐石凳上拿匙舀水调冰,人物背后翠竹绿荫萦绕,恰烘托夏日悠悠的闲憩氛围。

杜甫另一首诗“饮子频通汗,怀君想报珠”(《寄韦有夏郎中》)提到的“饮子”也是一种类似凉茶的饮料,它既能消暑解渴,又能治病化疾,因此在普通百姓夏季生活中尤为普及。《东京梦华录》记载的每到六月时节,汴梁的巷陌路口、桥门市井均有人叫卖“冰雪凉水、荔枝膏”“皆用青布伞,当街列床凳堆垛”,实为售卖饮子的摊贩。例如北宋风俗画《清明上河图》中“十千脚店”对门店门口就支有一把遮阳伞,上悬“饮子”的幌子;“孙羊正店”斜对面“久住王员外家”门口也有一把遮阳伞,悬“香饮子”“饮子”的幌子,画中购买饮子之人衣着简陋,有的赤膊披衣,显然饮子因价廉而深受普通民众的喜爱。

除了吃,喝茶解暑也是一桩消夏乐事。尤其宋朝以后,随着全民饮茶风尚的开启,夏日民间饮茶斗茶的场景频频出现在茶画中,已然成为百姓夏季行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反映在作品中,不仅有描绘各式茶馆、茶肆的带有浓厚烟火气的街市生活,还有生动再现市井偶遇斗茶的情境,如刘松年《茗园赌市图》《斗茶图》等。

南宋刘松年《茗园赌市图页》

值得一提的是,杜甫所提“荷净纳凉”处也是夏日里儿童嬉戏的好去处。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所藏南宋团扇《荷亭婴戏图》将“荷净纳凉”画题融入婴戏题材图像,巧妙地呈现了动静相宜、妙趣天成的纳凉消夏的意境。此团扇以画面中间柳树划分出两个空间,左边是荷亭纳凉,右边是儿童嬉戏。“荷亭纳凉”部分在相对封闭的凉亭场景中,描绘了一位妇人正坐着哄身边趴在榻上的婴儿入睡,近旁侍女持素面长柄打扇侍立。儿童嬉戏部分则表现了由池塘栏杆与柳树围出的开阔庭院中,神情和装扮各异的七个儿童正模仿杂剧人物,表演场面真实热闹。画面正中的柳树郁郁葱葱,庭院被荷塘包围,池中荷花盛放,几不见水。团扇本是古人夏季纳凉之物,这不禁令人想象,当执扇之人挥扇消解热意之时,与画中纳凉之景形成的画里画外共同的消夏意趣。有趣的是,这类消夏题材作品亦有融入孩童洗澡的生活场景,如仇英的《摹天籁阁宋人画册》之十三(上海博物馆藏)中有一两幅描绘此景,画面气氛温馨生动。

雅士隐居消夏之趣

消烦暑的最高境界莫过于“心静即身凉”(白居易《苦热题恒寂师禅室》)。《礼记·月令》中曾提到:仲夏之月,“君子齐戒,处必掩身,毋躁。止声色,毋或进。薄滋味,毋致和。节耆欲,定心气”。如何在消夏图谱中寻觅这种“热散由心静”的心态?可以发现,往往这类主题与退隐、归乡等文士隐居有一定关联。书画鉴赏方面存世的《江村销夏录》(高士奇)、《庚子销夏记》(孙承泽)、《辛丑消夏记》(吴荣光)和《壬寅消夏录》(端方)即为清代多位退隐文士所创作,分别收录、品鉴各自收藏与亲见的书画、墓志、碑传等。某种意义上,在他们退隐品鉴书画并“以此为过夏之一乐矣”的同时,亦使“古人精神不至泯灭,后人讨论有所寓意焉”。反映在具体的消夏图像上,多表现为文人隐士静坐、沉迷书卷、抚琴、半卧床榻等姿态。

元王蒙《夏山高隐图》

高士奇的《江村销夏录》记录有一幅元代黄鹤山人王叔明的《夏日山居图》,王叔明是“元四家”之一王蒙,这幅山水作品是其“戊申(1368年)二月为同玄高士画于青村陶氏之嘉树轩”,画中描绘了“横经读罢鼓瑶琴,熏风微动窗前竹”的夏日隐居读书、抚琴等悠闲的纳凉场景,这也是王蒙心中所向往的远离仕途烦扰的闲居生活。另一幅王蒙隐居题材代表性作品是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夏山高隐图》,是其“为彦明征士画于吴门之寓舍”。此图近景右侧房舍内,绘一隐士手持羽扇踞坐榻上,旁有仆童捧盘侍奉,屋外一仆童正在调鹤,舍外庭前草树丛密,山溪潺潺,溪上小桥将延伸连接左侧屋宇,一派清幽祥和之境。谢时臣的《杜甫诗意图册》(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将“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诗句入画,描绘文人们于竹林间与荷塘边谈笑风生、欣赏美景的纳凉场景,其中观景台上绘有一持扇文士半坐半卧于凉席,头望向荷塘。

同样地,反映隐士夏日静坐的古画亦不胜枚举,如明代陆治《竹林长夏图》、文征明《清亭消夏图》、清代查士标《湖乡清夏图》等。《竹林长夏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呈现的是江南夏景,画中一高士手持莲花,悠闲自得地静坐于竹林中纳凉消夏,旁有一小童烹茶相侍,与奇峰嶙峋、竹林深深、涧溪蜿蜒的背景呼应,尤显境界清旷幽静。而《湖乡清夏图》(朵云轩藏)中近景有一人独坐临湖草亭,手摇蒲扇,悠闲地观荷纳凉,惬意舒适。《清亭消夏图》绘溪边茅亭里两老者对坐乘凉交谈,表现了夏日文士归隐山村田园的悠闲生活。

元刘贯道《消夏图卷》

美国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藏元代宫廷画家刘贯道《消夏图》中塑造了远离浊世的超逸之士形象。画面主人公头戴乌纱、袒露衣襟倚卧于榻上、赤足叠腿、似作沉思状,他左手捻一卷轴轴头,右手执一拂尘,身后倚一隐囊,其后还有一把阮咸斜靠于方案之上,与种有芭蕉、竹子和梧桐树的庭院,桌前置有沉瓜浮李的冰盘、侍女打扇等景象共同烘托了夏日园中休憩消暑的主题。有意思的是,主人公身后的一屏风内还画有一文人正经端坐在榻上,眉头紧蹙,亦作沉思状,右侧一仆童侍立,左侧书桌放有书册、砚台、投壶等。屏风内外相似的人物形象,或许暗含主人公虽身处凉爽适宜之地,但心中向往屏风中文人雅士的隐逸生活。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南宋佚名《槐荫消夏图》中的人物姿态也都有类似表现。

杜甫曾感叹:“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夏日叹》)。在热浪中,如何愉快地摆脱灼热焦躁,忘记酷暑,古画中的消夏场景正是为我们展示了古人在物质和精神上种种消暑之法,更呈现了丰富的夏日悠然时光。

本文首发于2023年8月9日《文汇报》文艺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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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韧(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编辑:范昕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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