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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马慧元 | 里特、霍夫曼和舒曼:德国浪漫时代剪影

马慧元 书城杂志 2024-01-20

 

他还清楚记得诺瓦利斯第一次来访的情景。他住在一个孤立的小巷的陋室中,经常一个月不出门。他的全部伴侣就是一些宝贵的老书。在这样孤独的环境中,他没想过会有朋友来访。可是他跟诺瓦利斯一见如故,成了热烈的朋友。

不过,眼见他身处孤立的境地,诺瓦利斯觉得他得其所归。

上文来自里特(Johann Wilhelm Ritter)自传体《一个青年物理学家的札记》(Fragments from the Estate of a Young Physicist,下文简称《札记》),文中指称的“他”,其实是作者自己。里特是一个德国十九世纪初的物理学家、化学家,对文学和音乐也有同样疯狂的热情——不仅仅是喜欢,他认为音乐、文学和科学有着统一的出发点,终生矢志证明之。他受歌德的称许,跟诺瓦利斯、施莱格尔、洪堡等人相熟。这个圈子中的一些人,形成了一个“自然哲学”运动,在后世有褒有贬,而它引发的灵感和亮点,已经融入历史,唯其起源,后人的兴趣已经不大。历史一直无情地重复这样的淘洗。

用现代人后验的成见加想象往回看,里特似乎是这样的形象:热烈、生动、说话急促、有曲折的爱情和精彩的友谊,贫困、执拗、感伤、愤世,有几分自恋和自怜,最终死于孤独……

而这样一个跌宕一生(larger than life)的奇士,却没有留下太多的传奇,除了半自传的《札记》。里特出生于一七七六年的西里西亚省(Silesia,当时属普鲁士),早年是医药房的小学徒。十九岁的时候,里特大胆地辍学出走,自己跑到耶拿,注册了大学。在学校里,他渐渐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实验家。


里特(1776-1810)


在追索物理秘密的时候,里特坚信“各种科学规律都是彼此联系的”,这样的信念引领他发现了电镀现象。当时,有一种“伏打堆”,也就是早期电池,工作原理在当时尚不清楚,人们只知道把锌板、铜板夹着浸有盐水的布或纸板堆积起来,会产生电流。里特对这个现象特别感兴趣,后来跟其他科学家各自独立发现了水的电解。他自己还做了一个有五十层的电化电池。

他渐渐成了实验狂人,用自己的身体——耳朵、眼睛、鼻子甚至下体来做电解实验——“电池是我的妻子”。太着迷电解过程这个“大自然中的正负极”的想法,他恨不得到处应用。听到天文学家威廉·赫舍尔关于红外线的讲座之后,他开始揣测,是不是可见光谱中会有跟红外线相对的另一极呢?

赫舍尔把温度计放在反射出红色的光线之上,发现温度计仍然移动,结论是这个看不见光的区域,仍有能量出现。

而里特虽然并没有直接验证猜测,因为温度计并不容易敏感地显示紫色之下的反应,但他把氯化银放在棱镜反射出的光紫色之下的部位,发现它由白转黑的速度加快。里特把这种光称为“化学光”,也就是后人所知的紫外线——这可是永载史册的发现。


一束光穿过棱镜的示意图,

不同颜色的光线有不同的波长


和物理兴趣平行的,是他对世界终极解释的追求。里特跟同时代知识分子一样热爱音乐——那毕竟是歌德、贝多芬的时代。歌德认为,诗人会帮助科学家认识世界,跟里特不谋而合。

里特认为,音乐是一切的根本,世间万事不能离开音乐,“没有任何人与人的交流不能用音乐表达”。(《札记》)当时,托马斯·杨已经发现了光线的波粒二相性,里特认为声音也会有类似的表现,它与光波以相似的方式传播,声与光,在深处必定是统一的。“光拥抱万物,而音调是发声体的生命。每个音调都是有机的生命,表达自我的存在。”他还认为音乐是最深刻的语言,“我们言说的每一个词语都是一首秘密的歌,因为音乐在内部深深拥抱着它。”

二十八岁这年,里特不仅呈现了电池的秘密,还走进了婚姻。这对里特来说不仅是人生大事,也是“世界观”的一部分,“只有这样我才跟自然和它的科学融为一体了”。《札记》中含蓄地提及了他们相爱的过程。同年,他被选入巴伐利亚科学院,英国皇家学会会长班克斯和大科学家戴维一直密切关注他。看上去,他的生涯充满希望。

而在“自然必存在两极”“万物都有联系”这种信念之下,里特也有很多被事实否定的设想,比如他认为磁铁也能分解水,地球的南北极会有电流通过,水是一种元素等等。尤其是,他坚信动物的生命力与电流有直接的关系,对这一点,重实证的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们无法被说服。当然,在耶拿,他是被视为先知的,诗人诺瓦利斯(诺瓦利斯当时的身份是一个煤矿工程师)热烈地赞美他:“他是在寻找自然界中真正的灵魂!”里特的执念从未休止,实验也越来越离谱,而对音乐深深的信念,并未让他在声学上有所作为(在他的时代,声学、光学研究都迅速进步,而里特在这些领域恰恰没有站得住的发现)。渐渐地,连巴伐利亚的同事和学生们都远离了他,曾经那么触手可及的科学生涯消失了。后来,因为耶拿政府禁止了他的实验,他搬到了慕尼黑。那时,他贫困潦倒,无法养家,身体越来越差——恐怕跟在自己身上不断的电击有关。他的精神越来越不稳定,对太太和四个孩子也置之不理,埋头实验。一八一〇年,三十四岁的里特在潦倒和癫狂中去世——几乎是一个浪漫主义音乐家舒曼的“物理学家版”。可是跟那些传说中的浪漫天才相比,他不仅生前郁郁不得志,死后也被掩埋在“浪漫时代自然哲学”的标签中,面目模糊。

里特之外,另外一个打算“在电流中寻找音乐”的科学家,是丹麦人奥斯特(Hans Christian Ørsted,1777-1851)。两人于一八〇一年相识,对“电与磁必有联系”的认识一拍即合——尽管当时电磁的确切关系还未被知晓。奥斯特曾经设想过光、热和磁都会产生电流,但无法在事实中求证。直到一八二〇年,他才发现电流作用于磁针。这也是个永载史册的发现。

但里特和奥斯特的发现虽然很重要,却并未像法拉第、麦克斯韦尔一样揭示电磁的本质。顺便说一句,法拉第也有一套跟宗教相关的信念。他生于一个格拉赛特派的教徒之家,而格拉赛特派的理念,就包括“自然与科学一体”——上帝创世,自然必然是相互联系的。据说法拉第对电磁场的设想,就起源于该教会“万物流动”的观念——他们相信自然与神同一,世界被看不见的联系所充满。而法拉第的高明之处在于,不仅仅由信念出发,他坚信无论多么优雅有意义的猜想,都必须被事实所验证。或许,里特在这一点上略有欠缺,他执迷于各种大胆的想法,被当时的实验否定也不放弃,但最终没有在实验结果和猜想的迷雾之中获得出路。

上文提到的“自然哲学”(Naturphilosophie),本来是从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一些德国哲学家比如谢林、费希特等等发起的运动,里特和奥斯特都是其中的重要人物。但是,“自然哲学”一词,在后代已经成为贬义词,现代人索性说它其实是“科学神秘主义”。他们“万物同源”的猜想本身是有意义的,也是时代产物,可惜世界跟人的猜想总是有所重合,有所抵牾,并没有哪种风潮和系统,一口气解决所有问题。

百年之后,里特的粉丝还包括沃尔特·本雅明,而且本雅明特别推崇这部《札记》,赞美里特“对人性和物理学家的科学本性有最真诚的结合”,“这是德国浪漫主义最重要的自白散文”。当然,热情总是双刃剑,十九世纪的德国化学家李比希(Justus Freiherr von Liebig)说这些想法“可怕如黑死病”。

 

 

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的欧洲,在历史上往往被概称为浪漫主义时期,但它在各个文化中的表现,差别很大。对比英国和德国,前者因为处于第一次工业革命之中,诗人们感叹的是“失去田园和乡村”,反科学、求简朴、赞美自然成为文化主流。同时,科学发展迅速,科学和艺术逐渐分化,科学巨匠层出不穷。十九世纪初的德意志早期浪漫主义则更驳杂,这里毕竟有更深的哲学和神秘主义土壤,更理想化,不像英国那么“实用”,其工业革命也远远晚于英国。这里的十九世纪上半叶,出产的科学家寥寥可数,倒是出了歌德和洪堡这两位各领域都染指的全才。而德意志在科学成就上的井喷,要等到十九世纪下半叶了。

在艺术上,德意志的成就则一直无以伦比。这里说说一个如今不太著名,但极为有趣的天才——一个养育了众人,自己则跟后代脱节,所以掉出了经典队列的人。他就是与里特同年的霍夫曼(E. T. A. Hoffmann,1776-1822)——几乎整个浪漫风潮中的音乐、文学和美术,都离不开他的影响。


霍夫曼(1776–1822)


霍夫曼是普鲁士人,学法律出身,但从小喜欢各种文艺,先后染指画画、音乐和小说。四十六年的生命不长,但注定精彩。他年轻时候就出入官场,但骨子里有“毒舌”的本性,曾经在狂欢节上画了军官的漫画,被人在舞厅里当场传开,丢了工作。后来当上法官,但是拿破仑占领波兰时,这些普鲁士雇员拒绝为拿破仑宣誓,遂一起被解雇。赋闲的时候,因为无法供养家人,妻子带婴儿回娘家,他索性认真追寻起音乐梦。音乐和文学生活之中,他又卷入一场不伦之恋,种种刻骨铭心化入作品,也算符合浪漫才子的形象。后来,拿破仑战败,他正好经历了那场德雷斯顿战役,目睹了种种残酷和血腥,幸运地死里逃生。此时,他“官复原职”,重新成为律师,而且“以公平和良心著称”,十分成功。不过还是因为跟官员结怨,加上“毒舌”本性又让他在小说《跳蚤大人》中讽刺官场,小说被“和谐”了一部分。多年来,他健康不佳,最终死于伤寒。

霍夫曼一生未离音乐。他指挥过莫扎特的《魔笛》等歌剧,写过交响曲、钢琴三重奏、钢琴独奏等等,自己也写歌剧(很可能是为躲避政治高压),今天还有人出他的录音——不过在当时,他算不上“一线”音乐家,曾经退而求其次教学生并写点乐评。他也是较早的贝多芬评论者之一,而且是传世的评论者。想想看,他的年代,连莫扎特都还没被充分消化,别说贝多芬了。他是贝多芬真正的同时代人,写过有着详细谱例的贝多芬钢琴三重奏、第五交响曲的评论,收在可称为小说、文集或者杂辑的《克莱斯勒言集》一书中。一个创作者,出入职场、官场并阅人无数的音乐爱好者,贝多芬的拥趸,这人给后代保存的是一个一流的“现场”。有人说,在音乐方面,霍夫曼留给公众最珍贵的礼物就是对贝多芬的理解。

他的文学生涯却是和法官时代并行的。在今天看来,霍夫曼最成功的地方在于讲故事,尤其是一类“魔幻现实主义”并且有讽刺味道的故事。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奥芬巴赫的《霍夫曼的传说》都直接来自于他。这些浪漫和恐怖故事如今已经不再新奇,当年可是红极一时(托马斯·曼说过,霍夫曼是十九世纪唯一享有欧洲声誉的德语作家),德意志之外,巴尔扎克、波德莱尔、爱伦·坡都受过他的直接影响,而今天的读者说不定会从中想起卡夫卡。霍夫曼也是当时文化风气的一部分,他追求和谐统一的视角,和“文艺青年”物理学家里特心心相印,比如在《克莱斯勒言集》中多次暗指里特,并且回应里特对音乐和语言的想法,甚至有一个主人公就叫作里特·格鲁克——霍夫曼向来喜欢在作品中嵌入自己心仪人物的名字、生日,让人在解谜后才能读懂心意。

霍夫曼最有名的长篇故事当数《公猫莫尔的人生观,附乐队指挥约翰内斯·克莱斯勒的传记片段》(The Life and Opinions of the Tomcat Murr,又译作《雄猫穆尔的生活观:暨乐队指挥克赖斯勒的传记片段》)。主人公是一只公猫(跟霍夫曼夫妇爱怜如子的宝贝猫同名),他发现了写着音乐家克莱斯勒生平的手稿,于是兢兢业业地在背面写起了自传,印刷工人收到的就是这样一部双面稿。话说此猫博览群书,曾经不顾主人责打,在书桌上狂读不已,尤其饱读德语哲学和文学,最后主人也服气了,任他自学成才。莫尔是学霸猫,也是“文艺复兴猫”,聪明、虚荣,敏感,对哲学和文学并未“真懂”但以鸿儒自居。猫跟主人、跟音乐家克莱斯勒等人物并置,不时转换人称,这在当时是“重新发明阅读”的惊人写法。也许,霍夫曼就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多重”的存在,多种内心轮换发声——他的人生也正是如此。虽然人物面孔鲜活,但手法不能算天衣无缝,有时人与猫的转换颇生硬,不过,这不是猫写在纸背上的吗?


  《雄猫穆尔的生活观:

  暨乐队指挥克赖斯勒的传记片段》

  E. T. A. 霍夫曼著

  陈恕林译

  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


另一本奇书《克莱斯勒言集》,在英语世界影响很小,至今都没有单行的译本,从研究者的著作中才能零星读到。它自己是有不少浪漫时代的烙印:热情满满,灵感四射,但不太注意比例的协调,或者故意突兀、失真,作者的自我淹没一切,却又常常隐藏于宗教叙事之中。此书的体裁是个“四不像”,包括小说、通信和音乐评论,但全书有隐隐的始终,有统一的人物克莱斯勒,尽管有时叙事者悄然变成霍夫曼本人。乐长(Kapellmeister)约翰内斯·克莱斯勒(Johannes Kreisler),是霍夫曼的好几本书的主人公之一。上文提到的一些著名乐评就收在此书中,还有一些对音乐生活的记录,比如提到音乐会上巴赫《哥德堡变奏曲》(虽然以观众逐渐离场告终),足见巴赫在十九世纪初并未被人遗忘。在这里,巴赫被当作“真正的杰作”的符号,而世俗只能是躲避它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它跟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有几分神似,都有对音乐天才的素描。克莱斯勒才华横溢、张狂并孤独(符合一般的天才刻板印象)。就像许多同时代的浪漫故事一样,天才和世俗温吞品味的冲突,是霍夫曼永远的主题,克莱斯勒是他的理想,也是自己在音乐世界面前不平的倾诉。这样的主题在《公猫莫尔的人生观》中也不断出现,不快乐的音乐家克莱斯勒在这个不给他容身之处的社会里,有反反复复的自我纠结,有“无奈而笑”的苦涩。斯宾格勒在《西方的衰落》中曾经把克莱斯勒跟浮士德、唐璜相比,可见影响之深。克莱斯勒那些崇高的合唱作品,读者自然未尝听闻,它们都是通过猫之口来讲述的。不过霍夫曼还有戏谑幽默的一面。比如高傲的学霸猫某日偶遇母亲,发现母亲正在挨饿,立刻决定把自己晚饭的剩鱼头送来,可是回家取鱼头的时候忍不住把它吃掉了——“实在太好吃”,“我内心的猫的本能正在苏醒”,“我还是不要和大自然作对吧”。

在我看来,艺术家跟社会的矛盾,倒是霍夫曼文学中最有生命力的部分。艺术家注定跟社会有矛盾,可是又需要社会的宠爱;社会也需要他们,但这种需要往往有“时间差”,人的命运就在种种延迟和错位中写成,连小范围内的公平往往都是天方夜谭。此外,“高雅”“庸俗”“小资”“文青”之类的标签,在我们的时代都未退出热门话题,大概只要有人群,便有异于人群的个体,这些个体也会结成松散的群体;永远都有以当下数量和行动来胜出的群体,也有以“话语权”、时间轴纵向累积而存在的群体。人群的差异仍在,不同的生活经验仍在,人都是死死护卫自我的,对他者顶多有选择地“共情”,而那些需要细细体验咀嚼的感受,怎么才能传导给他人呢?

 

 

说来说去,经过考验的经典总还是可以谈谈并怀念,哪怕在我们这个许多幻觉都渐渐破灭的时代——其实我们还会需要一点传世的幻觉、一点知晓古人的幻觉,虽然总是从自说自话开始。

跟霍夫曼精神上联系最紧密的音乐家,就是舒曼了。他从小爱读文学,受歌德影响最深,也熟悉诺瓦利斯、让·保尔(Jean Paul)。他在信中说过霍夫曼的小说令他“当头一棒”般地豁然开朗。霍夫曼那种多重视角、结构松弛、比例自由的方式,一定吸引了他。是我非我,亦真亦幻,这一点体现在好几位舒曼追捧的作家身上,他自己肯定也着迷于此。我们听者虽不一定纠结于舒曼音乐的“本事”“谜底”,但大可假设舒曼心中是有自己的音乐小说的。一般学者认为,舒曼至少有四部作品直接受霍夫曼的克莱斯勒系列影响。《克莱斯勒偶记》(Kreisleriana,Op. 16)之外,还有《狂欢节》(Carnaval,Op. 9),《幻想曲》(Fantasiestücke,Op. 12)和《夜曲》(Nachtstücke)。


舒曼(1810-1856)


在这里我只简单谈一谈《克莱斯勒偶记》。我听舒曼多年,读到霍夫曼之后才恍然大悟,开始明白舒曼那些显得生硬和任性的大部头钢琴套曲的由来——感谢霍夫曼!我过去往往把这些特点归结于舒曼的人格,但现在觉得,至少他鼓励自己“分裂”,而且在分裂的状态下最为兴奋。无论是刻意构思还是即兴挥洒的作品,各种“我”伺机张口,立刻雄辩滔滔。他的钢琴作品,普遍有“谜之微笑”,《克莱斯勒偶记》是其中之一。不少学者认为舒曼的《克莱斯勒偶记》跟霍夫曼的《克莱斯勒言集》一书有最直接的关系,但音乐学家罗森认为《偶记》跟《公猫莫尔的人生观》更相似,此为另话。而这部包括八个小标题、近半小时长、足够让几代音乐家去消化的巨作,舒曼自称几天之内就写了出来。题外话,在后人看来,舒曼的时代是“后贝多芬时代”,虽然作曲家们害怕贝多芬的重负,怕到不敢写交响曲,可是这些浪漫人物们一面躲闪贝多芬,一面悄悄自立山头,最终还是门派迭出,给音乐世界呈现了多少种精彩。舒曼自己就是一种,把“文学和音乐”推行到极致,生生逼得后人去钻他的牛角尖,弄明白德语字谜以求理解他的钢琴曲和歌曲。舒曼之后的二百年,作曲精英们仍然极力拳打脚踢,但那个广阔的天空,恐怕已被浪漫派们用尽,留给我们的,是不是只有“音乐和科技”“音乐和人工智能”了?或许有一天,3D打印能创造世界了,而精神的构建是同样能被“打印”,还是根本就不需要了呢?

可是,音乐语汇的天地或许用尽,人生的冲突、生命体验的隔阂则旋扫旋生。在霍夫曼的《克莱斯勒言集》中,克莱斯勒曾经在信中自述:“他已经决意死亡。他走进这里的树林,用增五度伴随自刎。”可是他又在信的结尾写:“让这个结尾安安静静地落在主音的和弦上吧……”这是克莱斯勒写给朋友沃尔本爵士的信。沃尔本是个“温和高贵的诗人”,跟克莱斯勒同样孤独但更温柔,两人若即若离,有时彼此羡慕,有时捍卫自我,两人的信从未发出,最后各自无声消逝……说到这里,熟悉舒曼《狂欢节》的读者,恐怕会联想到他笔下狂躁的弗洛雷斯坦和文雅感伤的埃塞比乌斯了。在舒曼的《偶记》中,声音在千里之远的调性中跳跃,脚不点地——这在他的钢琴曲中俯拾皆是。而高音区的明亮旋律温吞可爱有民歌风,却正是用来被低音的暗流打断的,简直分不清他在戏谑还是当真。听《偶记》,也确实如同读霍夫曼,你一定要关注故事不断遭到剪切的节奏,那些写在“纸背”上的声音,因为它们时刻可能浸透和反转。音乐不断在左右手、高低音间构成镜像,这是因为浪漫的孤独,还是最终指向自毁的绝望呢?而音乐中的对话,有时似乎真的“走丢”了,低音砸在弱拍上,左手和右手不再对话,它们彼此听不见。

而这都是舒曼想要的,至少是他所接受的。《偶记》的结尾,就跟霍夫曼的《言集》末章一样,主人公静静地消失。《言集》末章是《学徒克莱斯勒的结业书》,结尾也就是“结业书”,是一个极有画面感的十字架,消失的克莱斯勒就将携它而行。霍夫曼在这里再次引申里特关于“音乐和世间灵魂共振”的话,他干脆说,“音乐是宇宙的语言”。

《克莱斯勒偶记》初稿写于一八三八年,此时“自然哲学”“浪漫主义科学”的主张几乎消失殆尽,而“浪漫主义”却愈加不可收拾。音乐和语言的关系没有留在里特孜孜以求的论证中,却在舒伯特和舒曼的德语艺术歌曲中左右逢源。如今我们都知道“让属于音乐的归音乐”,我们也知道音乐给人的隔阂很深,它甚至连德语的壁垒都突破不了,连哪怕只有一点差别的人生经验都突破不了,不少人以为“音乐是宇宙的语言”,却忘记了音乐同样会加深鸿沟。里特的天真时代早已逝去了,那种将音乐视为真理的德国浪漫思绪也已远去。音乐出让了大片疆土,它在历史中渐渐成为“失乐园”,却也重归谦卑。

 

参考文献:

1. Music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Science, by PeterPesic, MIT Press, 2014

2. E. T. A. Hoffman’s Musical Writings: Kreisleriana; The Poet and the Composer; Music Criticism, by David Charlton(Editor), Martyn Clarke (Translator),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3. Schumann’s Music and E. T. A. Hoffmann’sFiction, by John MacAusla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6

4. German Romanticism and Science: TheProcreative Poetics of Goethe, Novalis, and Ritter, by Jocelyn Holland, Routledge, 2009

5. Key Texts of Johann Wilhelm Ritter (1776–1810) on the Science and Art of Nature, Translations and essays by JocelynHolland,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 2010

6. The Life and Opinions of the Tomcat Murrtogether with a fragmentary Biography of Kapellmeister Johannes Kreisler on Random Sheets of Waste Paper, by E. T. A. Hoffmann, Anthea Bell (Translator), Penguin Classics, 1999

7. The Romantic Generation, by CharlesRose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8. The Age of Wonder: The RomanticGeneration and the Discovery of the Beauty and Terror of Science, by RichardHolmes, Vintage, 2010

 

 本文选自《书城》2017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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